黃禹康

1960年，以鄧小平為首的中共代表團，赴莫斯科參加26國黨的起草委員會。在26國黨起草討論有關文件的過程中，赫魯曉夫企圖以“蘇聯(lián)為首”的家長制作風壓制中國和其他兄弟黨，為此，鄧小平與以赫魯曉夫為首的蘇方代表展開了艱苦而又機智的斗爭。

一

1960年9月，鄧小平受黨中央、毛澤東委派，率中共代表團赴莫斯科參加26國黨的起草委員會。時年56歲的鄧小平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年輕許多，精力充沛。

代表團出發(fā)之前，中央政治局常委于9月13日晚在中南海豐澤園毛澤東住地召開會議，專門研究討論中蘇兩黨會談的方針。會上大家預測，這次會談一定會爭論激烈。我國代表團這次去主要是試探蘇方的態(tài)度，究竟他們是想搞好團結(jié)，還是像布加勒斯特會議那樣采取高壓手段想把我們壓服。毛澤東與劉少奇等都認為這兩種可能性都存在。赫魯曉夫之所以同意在莫斯科會議之前舉行兩黨會談，為莫斯科會議做準備，是因為除了越南黨以外，還有不少兄弟黨都有這種愿望，希望中蘇兩黨不要再繼續(xù)爭吵下去，還是要團結(jié)。赫魯曉夫就是在這種壓力下同意舉行中蘇兩黨會談的，所以他不一定真的要搞團結(jié)，很可能是要壓服我們。因此，我國代表團要做好充分的思想準備。

代表團全體人員集中在釣魚臺國賓館進行出發(fā)前的準備時，鄧小平指出：“這次參加26國黨的起草委員會，我們要從世界大局出發(fā)，要維護國際共運的團結(jié)，要維護中蘇友誼。但原則問題不能讓步，一定要把主要問題上的實質(zhì)分歧闡明，表明我們的觀點。要反對赫魯曉夫?qū)⑻K共一家的觀點強加于別國的錯誤做法?！?/p>

到達莫斯科后，中共代表團被安排在列寧山蘇共中央的別墅里。這里林木茂盛，環(huán)境優(yōu)美，從接待方面看，蘇方表現(xiàn)得還是熱情友好的，是高規(guī)格的接待。中共代表團的工作主要都是在大使館進行，從列寧山的別墅到大使館來往都有蘇方警車開道，安全保衛(wèi)工作相當嚴密。一次，我國代表團沒打招呼，自己驅(qū)車去了大使館，蘇方警衛(wèi)人員緊張得不得了，立刻找中國代表團聯(lián)系，十分緊張地說：“中共代表團團長是我們的主賓，中央對我們有指示，我們是要用腦袋來保證他的安全的。警衛(wèi)脫節(jié)我們要負政治責任呢。以后你們外出行動一定要跟我們說一下啊!”

看到蘇聯(lián)警衛(wèi)人員緊張的樣子，我方工作人員不由得想起1957年毛澤東在談到鄧小平時，對赫魯曉夫講的那段話：“希望你們把他像我一樣來對待?！?/p>

雖然從接待形式上是高規(guī)格的，但雙方斗爭還是緊張激烈的，這種緊張激烈?guī)缀鯊闹泄泊韴F一到達便表現(xiàn)出來了。此次，蘇共中央為中共代表團的到來舉行了高規(guī)格的歡迎宴會，地點仍是葉卡捷琳娜大廳，赫魯曉夫等蘇共中央主席團成員全都參加了。赫魯曉夫拉著鄧小平的手。兩人顯得十分熱情地坐在一起，記者照相結(jié)束后，宴會開始。赫魯曉夫雖然依舊保持著慣常的那種微笑，但眼神卻給人一種完全相反的感覺。果然，不像過去先是要禮節(jié)性地客氣一番。他首先從阿爾巴尼亞之事展開話題，進而影射攻擊中共。

鄧小平是個直率人，他從容而又誠懇地望著赫魯曉夫說：“阿爾巴尼亞勞動黨是小黨，能夠堅持獨立自主，你應該更好地尊重人家，不應該施加壓力?！?/p>

“這不僅僅是蘇共和中共之間的分歧問題，”赫魯曉夫漲紅著臉大聲地說：“他們拿了我們的金子和糧食，可是反過來又罵我們……”

鄧小平嚴肅地說：“援助是為了實行無產(chǎn)階級國際主義義務，而不是為了控制和干涉。你援助了人家，人家也援助了你嘛!”

赫魯曉夫一時語塞，他明白這句話的份量。就在兩個多月前的7月16日，蘇聯(lián)政府撕毀了同中國政府簽訂的幾百個援助合同，并通知中國政府，自1960年7月28日到9月1日撤走全部在華蘇聯(lián)專家，同時終止派遣專家。而且，他還命令蘇聯(lián)專家撤走時帶走全部圖紙、計劃和資料，并停止供應中國建設需要的重要設備，大量減少成套設備和各種設備中關鍵部件的供應，使中國250多個大中型企業(yè)和事業(yè)單位的建設處于停頓、半停頓狀態(tài)。這種做法且不論道義上和政治上的責任，就是從國際法上講也是不允許的。赫魯曉夫?qū)⒁庾R形態(tài)方面的分歧擴大到國家之間的關系上，嚴重傷害了中國人民的感情。

于是，赫魯曉夫不再談援助，也不再談阿爾巴尼亞，索性將矛頭直接對準了他正在隆重接待的中國客人。

“鄧小平同志，你們中國在斯大林問題上的態(tài)度前后不一致?！焙蒸敃苑蛏酚薪槭碌貙⒚碱^皺成肉疙瘩。

“我們的態(tài)度是一貫的!”鄧小平回答得很干脆。

赫魯曉夫皺著眉頭繼續(xù)說：“你們開始擁護我們，后來又反對我們?！?/p>

鄧小平嚴肅地說：“擁護什么?反對什么?這個問題要說清喲!反對個人迷信，我們過去擁護，現(xiàn)在仍然堅持。在我們黨的‘八大會議上，對這個問題已經(jīng)明確表示了態(tài)度，劉少奇同志向尤金大使講明了我們的態(tài)度。你問問米高揚，他到北京來時我們對他講沒講過?”

“錯誤當然要批，功績也一定要肯定。我們反對的是全盤否定，尤其不能采取秘密報告的方式，惡毒攻擊。這種做法所帶來的后果，你一直認識不足?！?/p>

“因為我們比任何人對個人迷信的體會更深切，受害也最深?！?/p>

“要批判，但不能全盤否定，尤其不允許以反個人迷信來影射攻擊其他兄弟黨?！?/p>

赫魯曉夫只有招架之功，無還手之力，但其狡辯卻很是稀奇。他說：“高崗是我們的朋友，你們清除了他。就是對我們的不友好，但他仍然是我們的朋友。”

鄧小平顯出少有的嚴厲，甚至是一種歷史的莊重：“這可是你說的話啊。你這個講法要記錄在案!”

赫魯曉夫在一些重大場合說話往往缺乏深思熟慮，有時甚至是不計后果。這個弱點恐怕也是導致他最終下臺的原因之一。他就在宴會上，當著那么多人的面發(fā)泄情緒說：“你們不是喜歡莫洛托夫嗎?你們把他拿去好了，把他給你們。但高崗是我們的朋友?！?/p>

“荒唐，簡直是無稽之談!”鄧小平覺得又好氣又好笑，遇到這種水平的對手，當然沒有必要再與他多糾纏。蘇共中央主席團的成員們意識到，赫魯曉夫又失控了，他失控后的亂放炮往往會帶來極大的被動，便紛紛起來打圓場，趕忙敬酒，借此阻止赫魯曉夫亂說。

赫魯曉夫也感覺自己說話失控了，尷尬地借碰杯轉(zhuǎn)了話題。

二

鑒于蘇聯(lián)在布加勒斯特會議上散發(fā)了點名攻擊中共的“通知”，這一次，我國代表團就其“通知”中的指責做了答復。許多兄弟黨看到中共代表團的“答復”。感嘆地說：“我們原來沒想到，中蘇兩黨的矛盾已經(jīng)這么大了啊!”

實際上，在蘇共中央宴清26國黨的代表團時，蘇共與中共這種矛盾就已公開于世界各國共產(chǎn)黨的面前。

“現(xiàn)在，我們在關于國際共產(chǎn)主義運動的看法上，與中國同志有分歧。根據(jù)中國發(fā)表的文章《列寧主義萬歲》，我們說，他們有一些極左的觀點?！焙蒸敃苑蛞灾魅松矸菖e杯敬酒時，又開始攻擊中國共產(chǎn)

黨。講到這里，他那兩道犀利的目光從眼縫中射向康生，“這些個東西都出自你的手筆吧?!”

鄧小平仍以泰然自若的神情將話截過來：“關于對國際共運的看法，是當前各黨面臨的重要問題。各黨都可以有自己的看法嘛，不能以你劃線。”

“你們說社會主義陣營要以蘇聯(lián)為首，但我方提出的意見，你們并不接受。”赫魯曉夫的情緒又開始激烈了，“蘇美戴維營會談你們就唱反調(diào)!”

“我們是唱反調(diào)?！笨瞪淅涞卣f，“沒有中國參加簽字，你們簽字的任何條約對中國沒有約束力。”

“為首不是只出面召集一下會議，這樣的‘首我們不當!”赫魯曉夫激憤地說。

“為首也不是老子黨，就可以隨便發(fā)號施令，任意規(guī)定別的黨怎么做?！编囆∑叫钠綒夂偷靥嵝?，整個會議期間，每次宴會都是他與赫魯曉夫坐主位，其他26國黨的代表在宴會上一般不插話，只是神情各異地在那里旁觀。

“哼!有的國家黨口頭宣傳社會主義陣營以蘇聯(lián)為首，而實際上是在拆蘇聯(lián)的臺。他們在和平過渡、東西方緩和、裁軍和蘇美首腦會晤問題上與我們唱反調(diào)?！焙蒸敃苑蛩坪蹩傁氡苊夂袜囆∑浇讳h，因為“這個人厲害，不好打交道”。他又把目光投向康生，“你搞的就是左傾教條主義。”康生始終是一副冷板的面孔、冷板的聲音：“又來了。你給我扣一頂帽子：左傾教條主義。我也送給你一頂：右傾機會主義?！?/p>

赫魯曉夫只好憋一口氣，終止了這不愉快的爭論，端著酒杯繼續(xù)他的祝酒：“算了吧，還是讓我們互祝健康吧。干杯!”

宴會上的爭論都如此激烈，會議上的氣氛更可想而知。從當時的會議記錄特別是各國領導人發(fā)言的詳細記載中，就可看出當時會談是在怎樣緊張激烈的氣氛中進行的。

此次會談中，蘇方是以其長期主管意識形態(tài)工作的蘇斯洛夫為首。此人是蘇共中央主席團成員，瘦高個兒，喜歡戴一頂圓型列寧帽，說話比赫魯曉夫穩(wěn)重得多，很注重邏輯性。他嗓音略微沙啞，即使是指責對方也能表現(xiàn)出很沉穩(wěn)。

“蘇聯(lián)專家在中國已經(jīng)很難開展工作。你們的氣氛令他們無法工作?！碧K斯洛夫用左手拇指觸了觸眼鏡框下沿，瞥一眼鄧小平，繼續(xù)盯住自己的兩只手，不緊不慢地說：“比如你們的大躍進，搞什么拔白旗。重慶發(fā)電廠的蘇聯(lián)專家也叫你們給送了一面白旗?？梢娔銈儗ξ覈鴮＜业膽B(tài)度已使得他們無法工作。撤走蘇聯(lián)專家的責任并不在我們，恰恰是你們的做法造成的……”

會議發(fā)言都是按順序，你講一段，我講一段。中國代表團一般都是后發(fā)言。當蘇斯洛夫舉出兩個例子后，鄧小平指示工作人員立即去核實。

工作人員離開現(xiàn)場趕緊給國內(nèi)打長途，核實情況，爾后悄悄向鄧小平做了詳細匯報。輪到鄧小平發(fā)言了。他兩臂放在桌面上，左手中的香煙還在悠然地冒著白煙，他的目光在各國代表的身上緩緩掃過。

“蘇斯洛夫同志剛才講我們給蘇聯(lián)專家送了白旗，所以蘇聯(lián)才撤走了專家。我們核實了，確實送了一面‘白旗。是用白色錦緞做底，鑲有金邊，上面精心繡了八個紅字：‘真誠友誼，無私援助。”鄧小平停頓一下，嘴角漾出一絲淺笑，同時目光緩緩掠過表情各異的各國黨的代表們，最后停在蘇斯洛夫身上，笑容也消失了。

蘇斯洛夫不抬頭，只是眉毛做遺憾狀地聳了聳，兩手互搓著有些不自在?！翱梢姡K斯洛夫同志，”鄧小平聲音低沉緩慢，因而更顯出分量，“你掌握的情況與事實有何等大的距離!”

蘇斯洛夫嘟嘟嚷囔：“這種枝節(jié)問題不值得糾纏?！?/p>

鄧小平略略提高聲調(diào)：“那么，到底為了什么撤走專家呢?你們撤專家，我們一再挽留，因為涉及我國各重要經(jīng)濟部門。你們單方面撕毀合同到底要達到一個什么目的?”鄧小平眼中如閃電般射出銳利的光波，“你們的做法不僅造成我們國民經(jīng)濟上的巨大損失，而且嚴重損害了中國人民的感情。你們在這個問題上不要近視，要有歷史眼光!”

鄧小平的話是深刻的。赫魯曉夫傷害了中國人民的感情，這種傷害留下的傷痕印在了幾代中國人的心靈上。1960年8月，周恩來在為將要回國的蘇聯(lián)專家舉行的告別宴會上，回顧了中蘇友誼的發(fā)展歷史，然后動情地說：“全體蘇聯(lián)專家與中國同事朝夕相處，結(jié)下了深厚的友誼?，F(xiàn)在蘇聯(lián)政府突然決定全部撤走，雖然我們一再表示挽留，但是無效。今天在這里表示深深的惜別，我的感情已經(jīng)不允許我講下去了……”當時許多蘇聯(lián)專家都難以控制住自己的眼淚。

對此次會議的記錄還表明，這次會議對文件的起草確實是逐段逐句，甚至是逐詞逐字地進行討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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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談到戰(zhàn)爭與和平問題時，蘇共起草的文件原稿用了一個詞，這個詞在俄文中有“勒住韁繩”的意思。胡喬木提出“這個詞要推敲，不是馬受驚了以后再勒韁繩，而是在它未驚之前就加以制止”。

為了這一個詞，中方同蘇方爭論半天，強調(diào)對于戰(zhàn)爭要預防，而不是等戰(zhàn)爭打起來再設法“勒住驚馬韁繩”。

主持會議的蘇共宣傳部部長波諾馬廖夫爭得都出汗了。他敞開上衣，扯著衣襟一角邊扇風邊說：“中國的翻譯對俄文研究到了這個地步，這么摳字眼，我們都不得不翻字典了?！?/p>

三

而在這樣緊張激烈的交鋒中，鄧小平卻始終泰然自若，走出會議室便談笑風生。中國代表團在大使館里吃飯，常常是笑語不斷，輕松活潑。一天，在激烈爭論之后回到使館吃飯，大家都顯得心事重重，一時話語不多。這時，鄧小平忽然揚一揚下頦招呼劉曉大使的夫人，笑著問：“張毅啊，你是江蘇人，你知道‘兔子吃雞這個典故嗎?”

“什么，兔子吃雞，兔子?”張毅以為聽錯了。

“對，兔子吃雞?！?/p>

“哎呀，小平同志，我只聽說過黃鼠狼吃雞，可從來還沒聽說過兔子會吃雞?！睆堃闳讨s又忍不住鼓著嘴巴搖頭，“而且還有什么典故?”

“當然有典故，此事發(fā)生在30年代。”鄧小平含著笑望望大家，大家都睜大眼等著下文。

“你們誰知道?不知道我就告訴你們，這件事發(fā)生在陸定一身上……”

“是在延安嗎?”有人問。

“不是在延安養(yǎng)兔子，是在延安作報告。談到托洛茨基是什么，他這個江蘇無錫話可就糟了，說來說去總是‘兔子吃雞。我們有些同志聽完報告，總不相信兔子吃雞，就像張毅現(xiàn)在一樣，一出會場便四處打問：兔子吃雞是怎么回事?沒聽說兔子還會吃雞呀……”

飯廳里早笑成一片，會議爭論留在大家心中的郁悶被一掃而光，大家的胃口立刻好了起來。

此次會議上，許多國家的共產(chǎn)黨代表都是用俄語發(fā)言，并且是看著蘇方眼色行事，在發(fā)言中譴責阿爾巴尼亞勞動黨，指責中國共產(chǎn)黨。其中，伊拉克共產(chǎn)黨代表俄語講得不太好，但硬學著蘇聯(lián)的腔調(diào)指責中國共產(chǎn)黨，那種腔調(diào)是別有一番風味的。

鄧小平知道翻譯李越然很善于摹仿別人講話，于是到了吃飯時，他拍著李越然的肩膀說：“小李，你給大家出個洋相，學學巴格達什的講話吧?！?/p>

于是，李越然便摹仿巴格達什的腔調(diào)和表情即席表演，引得哄堂大笑。

可惜，伊拉克共產(chǎn)黨罵過我們不久，就在爭取議會多數(shù)、實現(xiàn)“和平過渡”上吃了大虧，受到嚴厲鎮(zhèn)壓，伊拉克黨的領袖被押上刑場。據(jù)《參考消息》報道，他臨刑前只喊了一句口號：“赫魯曉夫是膽小鬼!”當時，這件事在國際共運中引起很大震動。

蘇共中央起草的文件，經(jīng)過26國黨的起草委員會逐字逐句討論，最后達成初步協(xié)議。經(jīng)過中國代表團與一些兄弟黨的共同斗爭和努力，拔掉了釘子，“派別活動”被從文件中刪掉了。對“和平過渡”和“斯大林問題”等一些提法我方持保留意見，留待世界共產(chǎn)黨、工人黨代表會議召開時再討論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