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子
許多年前,在南方有一個省,出產(chǎn)一種很珍奇的白象。每當節(jié)假日,都有很多人去那里游玩,看通體純白的象走在太陽下的馬路上。
但是,沒有人知道這些白象在哪里、是如何被飼養(yǎng)的。
1986年的秋天,省里照例舉行公務(wù)員考試,職位表上突然多出來了一個“省白象管理廳監(jiān)護中心”。人們很好奇,很多人報考,聽說待遇很好。最后只有一個女孩考上了。
她叫蘇方。
蘇方通過了面試,收到了錄取通知書。然后就收拾行李,搭乘出租車來到了“省白象管理廳”設(shè)立的接待處。那里有一輛大卡車在等著她。她走上車,司機是一個年輕的男孩。
男孩說,他叫林木,是去年考上“省白象管理廳運輸中心”這個職位的。
公路一直往前延伸,兩邊都是金黃的野草。藍天高懸如鏡,公路彎曲著通向遠方。終于,卡車停在了一座警衛(wèi)室的門口。四周都是高高的、堅實的圍墻,一扇鐵門關(guān)閉著。站崗的士兵要求他們出示證件。
蘇方走下車,向警衛(wèi)遞交了身份證明和工作證明的文件,有人為她打開鐵門,她走了進去。圍墻里面是一座平原,一個頭發(fā)微白的女人在等著她。
“媽媽?!碧K方走向那個女人,說,“我來了?!?/p>
“既然考上了,就好好干吧?!迸宋⑿χf,“看看,這就是象之平原?!?/p>
象之平原一片金色,仿佛平原上永遠都是秋天。黃昏的光芒在苜蓿草、黑麥草上移動。遼闊而寂靜,風吹著皇竹草的背面。天空高藍而干裂。
干裂處,透出稀瘦的白云。
平原上排列著整齊的象舍。所有的象舍都用橡木和杉木建造而成,屋頂上蓋著菊苣和干草。窗戶很大,沒有玻璃。只有一座房屋的窗戶比較小,有玻璃,插著鐵制窗欞。那是蘇方與母親住的地方。
白天,蘇方很早就起床了,給白象們煮用苜蓿草、黑麥草和菊苣調(diào)制好的象食,再撒上一把燕麥。母親給白象們洗澡,用檀油和豬鬃刷給它們按摩。
下午,蘇方驅(qū)趕白象們?nèi)テ皆仙⒉?,母親打掃象舍。
黃昏,象們回到象舍。蘇方和母親在木屋中點亮煤油燈。洗衣、做晚餐。夜上來之后,便點亮屋檐下的藍瓦燈。上半夜聽著象群嗚嗚的低鳴,下半夜則一片寂靜,直到黎明破曉,屋檐下的藍瓦燈驟然熄滅。
每隔一段時間,都會有一輛大卡車開來,接幾頭白象去省城里游行演出?;蚴枪?jié)假日,或是其他什么重要的節(jié)日。象們披著絲綢,裸露著幾塊純白的皮毛,甩著長鼻子,莊嚴地、緩緩地走在人群喧嚷的馬路上。人們便在它們周圍歡呼不休。
來接白象的卡車司機便是林木。差不多一兩個月接送一次。
b
1987年秋天的一個下午,蘇方趕著象,走在平原上。公路上,一輛警車開來,開到了圍墻外面,向警衛(wèi)室遞交了蓋著公章的證明文件,又開進了平原,一路揚起灰塵。
蘇方以為是林木的卡車,口中發(fā)出噓聲,揮動鬼臼草鞭,命令象群停下來。
警車一直駛到象群面前,停住了。車門打開,跳下兩個穿警服的人,從口袋里掏出證件遞給蘇方。
“打擾了。省檢察院第七分院。”其中一個說,“你是蘇方?”
“我是。”蘇方莫名其妙地回答。
“你母親在什么地方?”
蘇方趕著象群回到了象舍,在象舍里找到了正握著鬼木耙打掃衛(wèi)生的母親。
母女倆坐下來,寧靜地聽著檢察官們宣讀傳喚材料。蘇方在去年的公務(wù)員考試中被懷疑面試作弊,理由是,她的母親當時作為面試官之一在場。
在傳喚證和訊問筆錄上簽了字,便是等待審判。審判結(jié)束后,蘇方的母親被判刑三年零六個月,蘇方無罪釋放。但是問題來了:林業(yè)廳和民政部臨時找不到能專業(yè)飼養(yǎng)白象的人。
于是,法院決定將判決暫緩執(zhí)行?!鞍紫笫潜臼「哔F、莊嚴的象征?!狈ü僭谂袥Q解釋中如此宣讀道,“因此,本院決定在臨近白象飼養(yǎng)地區(qū)的場所建造供本案嫌疑犯專用的監(jiān)獄。監(jiān)獄建造完畢后,本院將再擇日宣讀最終判決。”
剛剛?cè)攵?。金黃色含著凄冷的氣象。深白的天空照耀平原,金色仿佛要裂開。
蘇方在平原上放象的時候,看見林木的卡車駛來??ㄜ嚿陷d滿青石磚。
林木從車上跳下來,他似乎長高了些,也粗糙了些。他們相對微笑,蘇方說:“好久不見。”
“我聽說了?!?/p>
“嗯?!?/p>
工人們將青石磚搬運到指定工地的時間里,林木和蘇方斷續(xù)地聊著天。白象在周圍站著,或停下來,或緩慢地四處閑晃。蘇方始終握著手里的鬼臼草鞭。
“要在哪里建監(jiān)獄?”
“那里?!绷帜居檬种傅溃安惶h?!?/p>
蘇方默默地點了點頭。
“這里的一天很長吧?!绷帜就﹃栂碌那嗌接罢f。
“是啊。一年也很長?!?/p>
“但愿三年零六個月很短。”
青石磚搬完,蘇方目送著林木驅(qū)車離開平原。夕光幽暗,邊緣鋒利的夜寒從冷月處緩緩下落。這一夜,平原并不安靜,建造監(jiān)獄的工人們一直忙碌到半夜。
兩個月,挖地基的聲音,砌墻的聲音,筑檐頂?shù)穆曇?,一直在平原上響著?/p>
那里快建成一座塔狀建筑了。
黃昏,將白象們驅(qū)趕進象舍,蘇方便站在那里,久久地望著那座逐漸高起來、完整起來的青石磚建筑。地基挖得很深,青石塔高聳著,越往上越狹窄?,F(xiàn)在,工人們正在建那座塔頂?shù)男±畏俊?/p>
蘇方站在那里,一動不動。
“監(jiān)獄建造完畢后,本法院將再擇日宣讀最終判決?!蹦蔷湓捲谒X海里響著。
夕光染著青寒。直到天黑,那座建筑物將輪廓隱入夜中。母親打掃完畢象舍、洗完衣服出來,將屋檐下的藍瓦燈點亮,叫她道:
“蘇方,進來吧?!?/p>
她們默默吃著飯菜。煤油燈將拿筷子的手映在墻上。
蘇方吃完飯就去睡了。母親洗碗,收拾好后反鎖上門。聽到咔嗒一聲鎖響,蘇方安心地睡了過去。她不知睡了多長時間,或許還是上半夜——因為還有群象的低鳴聲嗚嗚地回蕩在平原上,母親在耳邊喚她:
“醒一醒。”
她跟著母親迷迷糊糊地走到屋外。母親從屋角邊拿出一把鬼木耙遞給她說:“一直以來都是我在夜里給白象添撥草料,你沒做過。不久以后我就要入獄服刑了,在那之前,我必須教你學會如何安撫夜間的白象?!?/p>
母親和蘇方逐一走過每間象舍?!鞍紫蟮乃吆軠\,夜里每隔兩三小時會醒一次,常要添草料。我入獄之后,上午會定時放風,由獄卒看管著給象做清洗、上檀油,中午回監(jiān)獄,下午也會放風,被監(jiān)管著打掃衛(wèi)生。但是夜里都會一直被關(guān)在牢房里。所以以后,你要記得添草料?!蹦赣H說。
夜里的象與白天的象有很大不同,它們的眼睛在日間淡滯無神,在夜晚卻發(fā)出光亮。蘇方學著母親的手勢,鬼臼草鞭系在腰間,一手拿著鬼木耙添撥草料,一手用豬鬃刷輕輕梳理它們的背部。
添完草料,群象終于安靜下來,不再低鳴。
“接下來是藍瓦燈。” 母親說,“把你的鬼臼草鞭解下來,握在手中。打開藍瓦燈的燈罩。”
母親將手中的檀油混合松木油后,注入藍瓦燈中,燈芯浮了起來。懸掛在屋檐下的藍瓦燈更亮了,淡藍色的火光被燈罩籠住,照亮了一小塊門前的苜蓿草。
“每隔十五天,要記得添燈油?!?/p>
蘇方點了點頭。
“蘇方,你看著這盞燈,仔細看?!?/p>
蘇方盯視著那盞燈。淡藍的燈光使她快要流眼淚了。但是在那燈光中,出現(xiàn)了一頭小小的白象。白象正在平原上走著,一直走、一直走,母親舉起了她的鬼臼草鞭。
藍瓦燈中的白象突然停下腳步,抬起頭來,盯視著燈外的世界。蘇方覺得,她看到了一雙從未見過的象的眼睛。她移不開目光,一直望著那只象的眼睛,漸漸地,她覺得那燈光中好像竄出來一股強大的力量,要把自己拉進燈中——
正在這時,母親的鬼臼草鞭在空中唰唰地響起,蘇方感覺那股力量漸漸地收了回去,另一股力量猛然襲來,將她推倒在地。
當她從迷迷糊糊之中清醒過來,再望過去,白象就消失了。依舊是一盞燈,掛在屋檐下,微弱的光芒映著屋頂?shù)牟荨?/p>
“這不是你平時熟悉的藍瓦燈,對嗎?”
蘇方點了點頭。她忽然想起一年前參加公務(wù)員考試,在考場上填著答案:
下列選項中,屬于白象通常食用的草料是:
A、 苜蓿 B、芫荽 C、紫蘇 D、蒼耳
臨近白象的屋舍中,應(yīng)該選用下列哪項燈具:
A、 秋影燈 B、紅銹錫燈 C、木輪燈 D、藍瓦燈
……
“它的真名是象形燈?!?/p>
“象形燈?”
“是的,就像你剛剛看到的那樣。或許你小時候聽我講過,這是藍瓦制成的燈,掛在象舍旁,具有夜間安撫白象的作用。但是,象之平原上的藍瓦燈,真正的作用是凝聚白象的精靈,為不是白象的生物塑形,從而保證這座平原上的白象在無法繁殖的情況下也能一直保持數(shù)量,保證本省一直有‘白象這一高貴、純潔、莊嚴的象征。”
“無法繁殖?”
“是的。你見過白象繁殖嗎?沒有。因為它們根本不會,它們并沒有生殖功能。它們通體純白無暇,莊嚴高貴,散發(fā)著檀油的芬芳,但是它們無法繁殖后代。它們中的大部分,都是象形燈創(chuàng)造出的白象?!?/p>
“你說,為不是白象的生物塑形,意思是……”
“在這里,不是白象的生物,只有一種,就是人?!?/p>
“……”
“這就是這盞象形燈古老而奇妙的地方,這其中,‘將什么樣的人變成本省所需要的白象這樣的意念,并不是我能掌控的,在我之前,更老的白象管理者——他們也不能夠。只有象形燈知道如何將人變成白象,以及如何選擇正確的人。白象的壽命和人相仿,六七十歲的時候就會死去,被埋葬于此。因為無法繁殖,真正的白象數(shù)量在逐年減少,但表面上總數(shù)仍能大致保持——這就是象形燈的選擇。選擇人,彌補死去的白象的空缺?!?/p>
蘇方向象群的方向望過去,“那,這些白象,其實是……人?”
“有一些是。另一些是真的白象?!?/p>
“既然如此,我們會變成白象嗎?”
“不會。自古以來,還沒有飼養(yǎng)者、管理者被變?yōu)榘紫?。象形燈從來沒做過這樣的選擇。當初我考進這座平原時,前一個退位的老人告訴我說,飼養(yǎng)白象的人,最好將象形燈帶在身邊。不論好壞,事情會自然而然發(fā)生的?!?/p>
“那這盞象形燈,是誰的?”
“它屬于這個省,屬于這座平原。它自古以來就在這里?!?/p>
“你為什么要我考進這里?我們可以走。”
“走不了?!蹦赣H說,“蘇方,這是你的鐵飯碗,你要端好。”
“……”
“要忍耐。”
下半夜寧靜如往常。蘇方躺在床上,閉著眼,想著象舍里的那些象。
母親終于被關(guān)進了監(jiān)獄。青石壘砌的塔,豎在皆是木屋的平原上。牢房就在塔頂,安了一個小窗戶。
早晨,蘇方依舊很早醒來,意識到自己是一個人了。
她調(diào)制草料、煮象食。不遠處,青石塔的獄門打開,母親由獄卒押著,去象舍里給象們洗澡。蘇方不能和母親說話。
下午,蘇方驅(qū)趕象群去平原上散步,母親由獄卒看管著,打掃象舍。黃昏時分,蘇方趕著象群回家,推開門,屋子是空的。她點亮煤油燈。
母親那座青石塔頂?shù)男±畏恐杏忻河蜔魡??她臨走的時候,摘下了藍瓦燈,她會在夜里點亮它嗎?那個從前的老人跟她說的“不論好壞,事情會自然而然發(fā)生的”是什么意思呢?母親又為何要我留在這里呢?
蘇方漸漸不吃晚飯了,冷的煤爐看起來更適于這座屋子。她習慣回來洗漱之后就躺下,等待給白象們添草,等待天亮。
1987年快結(jié)束的一個黃昏,卡車再次駛進了平原。林木跳下車,他穿著牛仔褲,戴著皮手套。
“冷啊?!绷帜菊f,“好久不見?!?/p>
蘇方手中的鬼臼草鞭停在半空中,象群低鳴著停下了,“我要學習一下如何說話?!彼f,“我很久沒跟人說話了?!?/p>
林木給蘇方帶來了一些東西:紫蘇皂,新包裝的牙膏,還有白方巾?!靶履昕鞓??!彼f,“這次要送四只白象過去,市中心廣場要舉行新年舞會。”
“好。”
林木拍拍那些白象。“嗨,小伙子們。”他說,“你們真是太漂亮了?!彼┫律砣?,看一只白象的耳朵,“哇?!?/p>
“什么?”
“它們的耳朵真干凈?!?/p>
“?。俊碧K方笑了,“是么?”
“是啊,這是我見到過的最干凈的大象的耳朵。”
兩人在木屋中坐了一會兒,林木將煤爐拎到屋外去生火,白煙彌漫。
“我最近一直在跑。”
“跑?去哪兒?”
“從這個省跑到那個省,從這個鄉(xiāng)下跑到那個鄉(xiāng)下。”林木朝那輛卡車努努嘴,“拉專門給白象們提供的什么檀油啊,草料種子啊,木料燕麥什么的?!?/p>
“我可沒看見你運過來?!?/p>
“是先拉到省城里的管理部。哎,下雪了嗎?”他接過蘇方端來的茶,問。
“下雪了?!?/p>
他們出去給象群添撥了草料,白象們的低鳴聲停止了。接著,平原上一片安靜。
“從1987年走向1988年的夜真美?!碧K方說。雪含著白得發(fā)藍的月光。他們一直走到青石塔前。
“媽媽被關(guān)在這里?!碧K方仰起頭看塔頂?shù)睦畏俊?/p>
沉默了一會兒,林木說:“你哭過嗎?”
蘇方笑了笑。
“我的父親曾經(jīng)也在這里工作。”
“嗯?在這里?”
“對,有一天,他消失了。那時候我還不在這里。那天,卡車司機來運三只白象去省城里,他就躲在這三只白象中間,躲在車廂里。因為他不想呆在這里了,想逃走。到了城區(qū),卡車車廂打開,父親不見了,里面有四只白象。誰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p>
“……”
“從那以后我明白了一件事。我們考公務(wù)員,考進這個職位,不是我們自己的意愿,而是我們自己的命運。你知道嗎?蘇方,我們行走的路已經(jīng)被我們的父輩,以及操控、管理他們的手規(guī)劃好了。事情就是這樣。我不知道有什么辦法可以離開?!?/p>
雪無聲地飄落。1988年到來的那個時刻,青石塔頂?shù)拇翱谖⑷醯亓疗鹆艘槐K淡藍的光?!鞍。鞘俏夷赣H的藍瓦燈?!碧K方說。
“新年快樂。”林木彎下腰,對著那盞淡藍的燈光鞠了一躬。
在1988年,蘇方時常想起和林木一起度過的那個除夕之夜。
象之平原上,草枯了,重新生長,木門被打開,再緩緩合上。風從陳舊的地平線吹來,混合著滿天重重疊疊的草,拂過久未清掃的窗欞。屋子晦暗,爐膛里的火熄在煤灰中,春日承著去冬的蕭潔將銀光的爐門變做了金綠,灶里的柴也老了。
鏡子需要擦拭了。水壇布滿裂紋。但鏡子擦不干凈,水壇也無法修復(fù)。蘇方常常注意到這些正在逐漸毀壞的東西。她到這里快兩年了。母親入獄已經(jīng)一年零四個月了。
然而象之平原上的黃昏還是沒變。
1988年秋天的黃昏,蘇方在平原上趕著象群。她聽見卡車的隆隆聲,公路上揚起塵煙。像去年一樣,卡車停在圍墻外,向警衛(wèi)室遞交了蓋著公章的證件,開進了平原。從車上跳下來兩個穿警服的人。
“打擾了。省警署第九分署?!蹦莻€人掏出證件,“你是蘇方?”
“什么事?”
“有兩名外省的特殊犯人需要關(guān)押在這里?!绷硪粋€解釋道。說罷,兩人打開車廂,從中硬是拖出兩個人來。兩個人都剃了光頭,戴著手銬,袖子里伸出的兩根手臂黑且瘦,穿著白色的囚服。
兩個人眼神呆滯,拖下來便癱倒在地。
“喂喂喂,這可不行……”蘇方急忙想阻止。這可怎么好?這是象之平原,她想。
兩名警官并沒有在意她的話。“喂!站直了!”一名警官吼道,朝其中一個犯人膝彎那里踢了一腳,犯人隨即又倒在地上。
他們掙扎了好久才勉強站起來。
“已經(jīng)不會說話了?!本賯冋f,“再強調(diào)一次,是特殊犯人,必須立即安排象舍居住,食宿都按平時1/4只白象的標準提供處理。有多余的象舍?”
蘇方默默點了點頭。
“兩個人分開安排居住。”
蘇方站在那里,一動不動。
“還愣著干什么?當成象一樣趕起來!”
她方才明白,在空中輕輕揮動鬼臼草鞭。象群嗚嗚地抬起腳,一邊鳴叫一邊繼續(xù)前行,絲毫不驚訝于加入了兩個新伙伴。那兩名犯人也垂著頭,亦步亦趨地走著。他們走得歪歪斜斜。
蘇方皺著眉頭,將象群趕回象舍。上次象舍修葺的時候多出來幾間,她將兩名犯人趕到兩個空象舍中。看著他們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她便離開了。
她走進屋中,空而靜的屋子,開鎖聲似有回音。走過鏡子時,自己的影子一閃而過。有很小的雨聲。“雨落在屋頂上?!彼偷偷刂貜?fù)著這個句子,低低地對自己說。平原上很久才下一場雨,木墻潮濕,逐漸冒出深暗的圓圈。她穿著藍褂子,坐在窗前。
然后她低下頭,哭泣起來。
煤油燈的燈光搖曳,在墻上映出她自己的身形。
哭了很久,她站起來,拿起鬼木耙,去象舍里給白象們、還有新來的兩個人添撥草料。
群象們低頭吃草。那兩個犯人坐在那里,眼神呆滯,眼珠許久一輪。手指長且彎曲的指甲拔著草。
“嗚嗚。嗚嗚?!?/p>
有時候,他們也從喉嚨里發(fā)出某種嗚咽聲。
他們從地上抓起草,連著草根,看一眼,又看一眼。然后扔到一旁。如果蘇方揮動鞭子,他們也很明白,便顫顫巍巍地站起來,跟在群象后面——有時夾在群象中間,擺動著手臂和兩腿向前走。
剛來的時候,他們的頭發(fā)是剃光的,現(xiàn)在又長出來一些,很短。胡子可是越來越長。一開始,他們咽不下去草,后來漸漸地就能咽下去了。
某個下午,蘇方驅(qū)趕他們和象群去平原上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們的頭發(fā)又被剃光了,胡子也修剪了,指甲剪得整整齊齊。
“是母親?!彼?,“母親上午要去象舍那里給白象們洗澡,準是那時候給修剪的。她知道有人來了。”
頭發(fā)剃光是很適合他們的,因為毛發(fā)會帶來很多麻煩事,會長虱子,生瘡也不容易發(fā)現(xiàn)。
一只白象停下來,尾巴輕輕拍打背部,鼻子從容地卷起幾根黑麥草,送入口中,緩緩地咀嚼。吃完草以后,象很滿足地抖抖純白的脖子,邁開腳步。在它頭頂之上,天空如靜止一般,仿佛能映出它的身形和遠方另一座小鎮(zhèn)的倒影。
那兩個人仔細地盯著象吃完草,然后開始模仿。一個望望自己手中的草,送到嘴邊,張大嘴,但是手一抖,草掉了,他便撿起來,繼續(xù)送到嘴邊,張嘴露出牙齒,啊嗚一聲吞下去,牙齒相碰,細細地嚼著剩下的草根。另一個也效仿,先從地里拔出兩根草來,然后迫不及待地送到嘴邊,先嚼一下草尖,喉結(jié)咕嘟一聲,咽下去,然后是草莖,最后兩手抓著草根塞入口中,牙齒上沾滿泥土。
公路上,響起了卡車聲。
蘇方揮動鬼臼草鞭,口中發(fā)出指令,象群停了下來。那兩個人還在大吃特吃。開來的是林木的卡車。林木從車上跳下來,穿著去年那條牛仔褲,白襯衣,外面套了一件粗呢夾克。他兩手扣著褲兜,沖蘇方笑了笑。
蘇方站在那里,右手垂在身前抓著左手,也笑了笑。
“來了啊?!?/p>
“來送鬼木耙子。”林木從卡車上拖下來一個大紙箱,“每次看到你給管理部提交的物品采購清單,我都想,這都是些什么東西啊?!?/p>
“你不是很了解嘛?!?/p>
“來了兩個……人?”
蘇方點點頭。
“所以你買了兩床棉絮?”
“人么,總不比象?!碧K方說,“昨晚下了雨。”
“你知道他們是誰?”把東西都搬到屋子里之后,林木靠在墻上,呷著茶道。
“是誰?”
“外省的兩名官員。位高權(quán)重。這次落馬,犯的是貪污罪和濫用職權(quán)罪?!绷帜疽话逡谎鄣卣f,“而且關(guān)系網(wǎng)很密集?!?/p>
“你知道得很清楚嘛?!?/p>
“你從來不看新聞。”
“那為什么要來這?”
“是特意安排的吧。這里沒有任何通訊方式,連無線電也接收不到?!?/p>
“呵?!?/p>
蘇方站起身,接過林木的杯子,要給他續(xù)熱水。林木連連擺手說不用了。蘇方說,暖暖手。
把茶遞給他后,蘇方又轉(zhuǎn)過身,收拾林木帶來的東西。小屋子里被堆得滿滿當當,兩床新被褥,新的方巾,新的檀香皂,鬼木耙,豬鬃刷,幾瓶檀油,松木油,黃楊木桶,紅銹錫特制的燈。她用手一一去觸碰這些東西,將這個從這里移動到那里,再把那個從那里移動到這里。她一直在收拾,很忙碌的樣子,屋子里響著東西碰來碰去的聲音。
她能感覺到身后,林木一直在看著她。土地里騰起一種奇妙而微弱的平衡。
她轉(zhuǎn)過身,林木倒猝不及防,仿佛很趕緊地在嘴角浮起一抹微笑。
“出去走走?”蘇方說。
他們給象舍添撥好了草料。夜幕深沉,大地似有承重。腳踩在上面,一步、一步都清晰。象群的低鳴逐漸聽不見了。蘇方說:“上次忘了問你——你父親那件事,然后呢?”
“不知道。再也沒見過。或許就在這平原上,或許已經(jīng)在別的地方了。那次運白象去省城是因為某個節(jié)假日,有假日晚會。四只白象游行表演。晚會結(jié)束后,其中兩只被送給了外國,作為貴重禮品?!?/p>
他見蘇方不說話,又說:“很早以前,父親就教我要考進這里來。管吃,管住——簡而言之?!?/p>
“或許做象比較好?!痹S久以后,蘇方抬起有淚痕的臉說。
“你真的想?”
“我不想?!?/p>
他們走到青石塔監(jiān)獄門前?!拔液芟肽顙寢尅!碧K方說。
好不容易才將這句話說出口。她呼出一口氣,垂下兩肩。
已是深夜,但是凝眉細望,遙遠的、遙遠的地方竟有隱約燈火。似能辨認出煙紅色的遠山,如鐵銹般貼在天邊。監(jiān)獄的鐵門緊閉,塔頂?shù)拇皯粢簿o閉,偶爾傳來獄卒檢視塔內(nèi)時鐵鏈觸碰墻壁的回蕩聲。
“燈亮了!”林木輕呼道。
蘇方抬頭,那塔頂窗口中,確實亮起了一盞微弱的燈,她心里明白是母親的藍瓦燈。倏忽的淡藍燈光,如同純黑的夜突然裂開一個口子,照亮了青石塔門前一小塊黑麥草。“媽媽?!彼p聲念道。
她和林木久久地盯視著那盞燈。微弱的光亮在黑夜中堅持著。然后,在淡藍的閃爍中,出現(xiàn)了一只白象。
藍瓦燈中的白象,在平原上一直走著。
蘇方舉起了她手中的鬼臼草鞭——有什么要來臨了嗎?她想。她不知道。她模模糊糊地記起了那天母親舉起鬼臼草鞭的手勢,僅此而已。接下來,該是燈中的力量將我吸入其中了吧——我會變成一只白象……我會變成一只白象,再也離不開這座原野……
突然,藍瓦燈中的白象抬起頭來,盯視著燈外的世界。
白象的眼睛還如那天一樣,但不是在看他們,仿佛在看別的人。然后白象伏下頭去,它前腿跪倒在地上的時候變成了兩個人,是的,就是那兩個被押解來的“特殊犯人”。他們跪倒在那里,抽搐著伏在平原上。淡藍的燈光不住閃爍。
藍瓦燈中,并沒有竄出來將自己吸進去的力量。蘇方看著燈光中犯人們的身形和眼睛,那是如象般的眼睛。
她放下鬼臼草鞭。一陣閃爍,平原消失了,犯人也消失了。依舊是一盞燈,寧靜、遙遠地掛在青石塔高高的塔頂,微弱的光芒映出了一部分窗欞。
“這是象形燈。”蘇方轉(zhuǎn)過身,對林木說。
第二天,給象舍分發(fā)象食的時候,兩名犯人不見了。但是象舍中,卻多了兩只小象。
犯人消失的事情,立即通過緊急報警系統(tǒng)通報給了政府各級相關(guān)部門。政府下令省、地、市三級數(shù)支警力協(xié)力偵查。一時間穿著各式制服的人紛至沓來,在這座古老的平原上使用各種探測儀器。青石塔監(jiān)獄也被翻了個遍,蘇方的母親也被問了三天三夜??傊粺o所獲。最后對“白象管理廳監(jiān)護中心”進行了問責,將蘇方的工資降了一級。
政府宣布,象之平原進入戒嚴狀態(tài)。
1989年的初冬,夕光干裂,溢出金黃涂料般的黃昏。遙遠的雪應(yīng)是落在另一座城鎮(zhèn),使天邊透著蛋青。
一輛警車駛進了平原。
蘇方驅(qū)趕著象群,茫然地停下了。
警車呼哧呼哧停住,跳下來兩個穿警服的人,和去年的倒是——是否相似,記不清了?!按驍_了,省警署第九分署?!眱扇苏绽统鲎C件,“你是蘇方?”
“什么事?”
“重要的事,否則也不會派我們倆親自來?!逼渲幸粋€頗為自信地解釋道,“有兩名外省的特殊犯人,必須要關(guān)押在這里。這是文件,請拿好?!闭f罷,兩人拿鑰匙打開車廂,從中利索地拖出兩個蓬頭垢面的犯人來。
這光景和去年頗為相似。兩個犯人掙扎著趴在地上,一樣的剃光頭,一樣的戴著手銬的青黑手腕蠕動著,指甲彎且長,摳著平原泥土。一樣的,都是白色的囚服。
“可是……”蘇方鼓起勇氣問,“上次的調(diào)查怎么樣了?”
“根據(jù)E2.0次訊問結(jié)果,兩名犯人已經(jīng)不會說話。失去自主思想控制能力?!本贈]有理會她,只管照著一本手冊念,邊念邊抬起頭來道,“我說你,別插話,仔細聽著!”
蘇方默不作聲。
“因本案中,兩名嫌疑犯系新修訂的決議一號第二百五十二條第三款的‘特殊犯人,因此,必須立即安排象舍居住,每位嫌疑犯的飲食、住宿標準皆按普通情況下1/3只白象的核定標準量進行提供處理?!?/p>
“聽明白了嗎?”念完,警官問道。
蘇方點點頭。
“你能把他們弄起來?”另一個警官斜睨著趴在地上掙扎的犯人,“讓他們別像黃魚一樣在地面上撲騰?!?/p>
蘇方走上前,拽住他們的臂膀,拼力氣將他們扶起來。他們互相攙著,跌跌撞撞,好容易才沒倒。
“再強調(diào)一遍,是特殊犯人,所住象舍需要分開?!?/p>
警車駛離平原。
那天夜里,又下雨了。
“很小的雨聲?!彼粋€人在寂靜的屋子里低聲說。她對著白墻,對著窗,對著無形的浮埃,對自己低聲說。她害怕,她不敢出門,她不敢去給白象們添撥草料。因此,直到下半夜,平原上還斷斷續(xù)續(xù)地響著白象們嗚嗚的低鳴聲,其間夾雜著新來的兩個犯人的嗚咽聲。
蘇方蹲在地上,顫抖著肩膀。
在1989年向1990年走去的除夕,省里要舉行盛大、隆重的聯(lián)歡晚會。人們聚集在城市的大街小巷,車馬川流不息,歡笑吵鬧的聲音在象之平原也能隱隱約約感受得到。遙遠的、隆隆的鞭炮聲,震動著這片平原上的土地。
鞭炮聲響起的那一剎那,蘇方的心很靜,很空。仿佛什么東西將她的身體提起來,虛懸在空中,在聲音停止的一刻再重重地扔回地面。
來了幾輛大卡車,要將象之平原上的白象都運往城區(qū)。
副駕駛座位滿了,蘇方坐在幾只白象中間。
卡車到達省城。白象們在典雅堂皇的演播大廳里聚集,它們粗重、純白的腿蹬著地面,營造出莊嚴的氣氛。專業(yè)的象飾師為它們化妝,披上錦緞華服。蘇方坐在那里,看著一只只白象裝扮完畢,等候登上舞臺。
舞臺上拉起了橫幅,燈光閃爍,臺下坐著觀眾。一位歌手在唱歌,內(nèi)容是頌揚本省高貴純潔莊嚴的象征——白象。主持人在象們登臺之前,用驕傲、自豪的語氣介紹了白象們的種屬、體態(tài)、習性等特征,描繪了它們的儀容,并且特別強調(diào)說,今年我省的白象數(shù)量在保持往年水平的基礎(chǔ)上,新增了兩只小象。
人們鼓掌。有些人站起來鼓掌以示慶賀。白象們在舞臺上甩動鼻子,緩緩地走著,走過來,走過去。
演出結(jié)束,蘇方將白象們驅(qū)趕進卡車內(nèi)部的象籠中。明天一早它們將被送回象之平原。這時候,她聽見有人咳嗽。轉(zhuǎn)過身去,竟然是林木。
林木靠在墻上,抽著煙,看著她。
“好久不見啦?!彼麑燁^踩滅,笑了笑說。
“你怎么在這里?”
林木聳聳肩,“我知道有新年晚會啊。”
“是好久不見你了?!?/p>
“戒嚴了么。因為那兩個官員消失的事情。所有的事故相關(guān)責任人員——除了你——都被冷凍起來了。警衛(wèi)室里的警衛(wèi)都被調(diào)走了,換了一撥新的。我,白象運輸司機,也跟著被調(diào)職了呢?!?/p>
“是嗎?”聽說牽涉到這么多人,蘇方感到有些意外。
“可不是!”
“那你現(xiàn)在呢?怎么辦?”
“新年晚會正好缺一名保安。他們就把我調(diào)來了?!?/p>
“好工作。”
“是啊。”林木笑笑,“聽說那兩只新的小白象,今晚就要被運走了?”
“還是知道得很多嘛。說是作為貴重禮品,要送給外國?!?/p>
林木指了指身后的卡車:“喂,真以為我是保安嗎?正好拉了一箱檀油回來,車空著。送你回家?”
蘇方坐在副駕駛座上,仰著臉,看著農(nóng)歷十二月的銀月冰凍在夜空中。城鎮(zhèn)里到處是煙花和笑聲。
“你母親什么時候出獄?”林木在公路上轉(zhuǎn)著方向盤。
“后年春天?!?/p>
“三年零六個月可真長啊?!?/p>
卡車駛進平原的時候,下雪了。
“下車走走吧?!碧K方說。于是他們將車停下來。兩人裹著圍巾,皮鞋咯吱咯吱地踏在新鮮的雪上?!把└采w了黑麥草。來年會長得更好吧?!碧K方說。
“來年會舉行新的公務(wù)員考試哦。”林木回答。
他們走到青石塔監(jiān)獄門前。
“燈?!?/p>
兩人幾乎同時喊出口。
高高的青石塔監(jiān)獄,塔頂?shù)拇翱谇?,懸掛著那盞藍瓦燈。然后,在淡藍的光圈中,出現(xiàn)了一只白象,邁著步子,從燈中呈虛象的平原上永不停歇地走來。
蘇方握緊了手。她沒帶鬼臼草鞭。今夜不需要添撥草料,她也沒去象舍。
淡藍燈光中的白象抬起頭,盯視著燈外,眼睛純黑,然后彎曲前腿跪了下去。跪下去的時候,那純黑的兩顆瞳仁變成了新來的兩名犯人的。犯人的兩條腿跪下來,身體直直地伏下去,在平坦的土地上扭動著。掙扎著。光圈閃爍。
象不見了、犯人也不見了的時候,那純黑的眼睛仿佛還停留在燈光的中心。
依舊是一盞燈,寧靜、遙遠地懸在塔頂?shù)睦畏看扒啊5沁@回,藍瓦燈投射在地面上的影子多了一道細長的尾巴。燈中影像逝去的一瞬間,那細長的影子在地面上被迅速收回。
“那是什么?”林木盯著地面上消失的細長影子問。
“我想,那是母親您的鬼臼草鞭吧?!?/p>
蘇方抬起頭,望著塔頂那扇狹小的牢房窗戶。古老的藍瓦燈,懸掛在古老的平原上。它曾經(jīng)懸掛在年老的白象管理者的窗前,也曾經(jīng)懸掛在蘇方和母親居住的屋檐下。如今,它懸掛在囚禁母親的監(jiān)獄頂端。它不斷改變著位置,但離不開這座平原。
林木感覺到,蘇方哭了。
他輕輕地靠近她。他想了一會兒,然后在她耳邊低聲說:
“我們,都是別人的棋子……你知道,包括你的母親?!?/p>
第二天,新來的兩名犯人消失了。空象舍中,多了兩只小象,因為天氣很冷,它們在那兒站著,有些發(fā)抖。
圍墻外面的公路上,運載白象的卡車正在趕來。
七輛大卡車,滿載著昨晚在聯(lián)會晚會上表演的白象,隆隆聲接連逼近。每輛卡車由三名警官押運。
卡車駛進平原。蘇方神情安定,坐在屋子門口。
“那兩個犯人在什么地方?”其中一名警官準備離開的時候,忽然轉(zhuǎn)過頭問。
蘇方微笑著回答了他。
緊急報警系統(tǒng)再次被啟動。政府各級相關(guān)部門層層上報,由地市至省區(qū)各級辦公室的電話響個不休。新年第一天,許多行政人員不得不脫下新大衣?lián)Q上工作便服趕往辦公室。有些人提著禮品在半路上接到上級的電話,站在路中央考慮得滿頭大汗。消息走漏出去,大部分媒體立即更改了放假調(diào)休時間表,記者們傾巢出動,一時間,卡車、小汽車和三輪車們一齊向那條通往象之平原的彎曲公路上涌去。噼里啪啦,噼里啪啦,街道上新年的鞭炮落下紅色的紙屑。
宣傳辦發(fā)表聲明稱,政府部門對此事感到震驚。法院召開新聞發(fā)布會,將上一次“相似事件”調(diào)查的無果細節(jié)一一披露。記者們穿過那條彎彎曲曲的公路,堵在圍墻外面,回去后抓抓腦袋寫成了滿是疑問的觀察報道。媒體以各種形式的標題播報。人權(quán)組織舉行示威游行,在大街上拉起橫幅。但調(diào)查采訪中發(fā)現(xiàn),大部分普通民眾其實對此事漠不關(guān)心。
示威游行舉行了三天三夜,最終,政府出面與人權(quán)組織對話。
蘇方站在了被告席上。
審判持續(xù)了幾個月。
人們聽著判決:蘇方被解職,被驅(qū)逐出象之平原。法官是個禿頂?shù)睦项^,他莊嚴、耐心地宣讀判決解釋:
“根據(jù)‘白象管理廳監(jiān)護中心無法對轄區(qū)內(nèi)新出現(xiàn)白象作出解釋的行為,認為‘白象管理廳監(jiān)護中心在履職期間存在管理不嚴、監(jiān)護失職的問題。
如果那些白象確實是憑空多出來的,那么我們可以猜想,它們與消失的官員之間必然存在著某種聯(lián)系,但是,這一點在法律上無法證明。故而,從法理上,本院駁回對‘省白象管理廳涉嫌侵犯人權(quán)的指控。”
法官讀完他的解釋,搔了搔腦袋嘟噥道:“啊,畢竟,真象和假象都已經(jīng)無法分清了呀!”
但又畢竟,那些犯人從未離開過這座平原。
最后,政府部門宣布,唯一的辦法是徹底監(jiān)禁所有這些白象。“以確保在象之平原服刑的‘特殊犯人們被繼續(xù)監(jiān)禁?!鄙w著鋼印的文件如此寫道,“因為部分白象或已是可能的犯人,且無法辨別。這種可能性,使得建造監(jiān)禁象之平原的監(jiān)獄成為必須之要務(wù)?!?/p>
1990年秋天的下午,幾輛藍鐵皮外殼的大卡車行駛在通往象之平原的公路上??ㄜ嚴锒褲M青石磚。運輸司機是今年新招考進來的。警衛(wèi)室里的年輕警衛(wèi)聽見了卡車的隆隆聲,看見了飛揚的塵煙。他小心翼翼地操作儀器,測檢了遞交過來的證件,為卡車打開鐵門。他也是新來的,剛到崗一個月。
卡車駛進了平原。工人們將堆積如山的青石磚搬到指定的施工地點。那天晚上,他們給自己搭好了軍綠的御寒帳篷,準備在這住上一段時間,建造一座嶄新的監(jiān)獄。
在之后的日子里,他們忙著挖地基,砌墻,每一堵圍墻都很長、很寬。四堵結(jié)結(jié)實實的圍墻,將要圍住整座平原。
蘇方簡單收拾了一個包裹,離開了象之平原。她走在公路上。公路很長,彎曲著。兩邊都是金黃的野草,令她一剎那間分辨不出季節(jié)。
她走了很久、很久。
有時候,她覺得夕陽都快要下山了,但夕陽始終在那里懸著。她回過頭去望,好像已經(jīng)看不到那座平原了。她再望望四周,感覺已經(jīng)走了很久,但還老在同一個地方轉(zhuǎn)著。
一直是淡青的天邊,山影。一直是無際的野草和唯一的公路。
她疲倦了,兩條腿幾乎是跪著伏在地上,她想睡一覺。
然后,就是淡白的黎明了。她第一次見到有鳥叫著,飛過晨風浮蕩的遼闊平原,向天邊飛去。
又過了很久、很久,終于,她走出了那條公路。她的眼前開始有分岔的路口,有好幾條道路交叉在一起,有零星的房屋,甚至煙囪。很多次她都站在兩三條道路相交的路口,她毫不猶豫地憑著感覺走了下去。腦海簡直是空白的。
她一直走。許多條路在她眼前逝去。她不停地走上另一條路。
許多個月,她就這么走著,流浪著,沒有方向,能一天不動喉嚨。有時候她餓了,就去買一個面包,她口袋里有一些錢。累了就蜷縮身體在路邊的長椅上睡一覺。每天,她都如此對待自己,每一天都仿佛有蒼鐘烈日在她的耳穴里懸著炸開,讓她的心很靜,很空。
“我想忘記……”
有時候,她也會張開嘴,對自己喃喃地說。
她走到了喧鬧的市井處,開始有人流,有在馬路上飛奔的車,有吵吵嚷嚷的販賣攤點,四處溫柔飄散著煙火氣。于是她走進一家旅店,進去洗了個澡,躺在床上睡了一覺。
以前,在象之平原上曾看到的、遠方另一座城鎮(zhèn)映在深白天空上的倒影,如今,她正在慢慢接近。
不久以后,蘇方來到了一座以貓聞名的小鎮(zhèn)。
那是一座夕陽在煙囪上懸掛的城。陰影處有輕柔的貓叫。往來人們的鼻紋處帶著略顯窮苦的笑容。進入小鎮(zhèn)的時候,她需要在居民委員會管理處登記。
行政人員向她詢問曾經(jīng)的工作簡歷。
“以前是飼養(yǎng)象的。”她回答說。
“啊?!毙姓藛T肅然起敬,“那么,您可以為我們飼養(yǎng)貓嗎?”
“可以呀?!?/p>
就這樣,蘇方就在這座小鎮(zhèn)住了下來。幾天以后的一個早晨,在鋪著白色桌巾、掉落幾朵槐花的小方桌邊,她給母親寫了一封信。那張小方桌上有一小碗清茶,還有一小碟淡棕色的茶點。
蘇方將信寄給了母親曾經(jīng)提到過的那位老人。她是母親前面一任的白象管理者,母親考進象之平原后她就退位了。在退位之前,她曾經(jīng)告訴過母親這樣一句話:“飼養(yǎng)白象的人,最好將象形燈帶在身邊。不論好壞,事情會自然而然發(fā)生的?!?/p>
母親出獄之后,會首先去這位老人的家。
1991年暮春的一個下午,獄卒打開母親手上的枷鎖,解開鎖在她腳踝上的鐐銬。她提著一個包裹,慢慢地走出青石塔監(jiān)獄的門。
天空很亮??罩酗h滿灰塵?;覊m也很明亮。四處都是筑墻的聲音。
青石塔監(jiān)獄的門,在她身后重重地關(guān)上。
母親知道,她的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了許多,她的臉布滿皺紋。太陽下的象之平原太亮了,空氣中仿佛有鏡子,能照見自己的臉。她從包裹中取出那條鬼臼草鞭,松開手,微微一笑,鬼臼草鞭落在平原的土地上。
“我不需要啦?!彼f。
四堵青石磚的圍墻,很長,正在慢慢地高起來。不久之后,那四堵墻將會接縫合上。有工人趴在圍墻上,敲擊著青石磚。象舍里,傳來群象隱隱不安的低鳴聲。
母親走出這座工地。警衛(wèi)室里的警衛(wèi)接過蓋著公章、宣布刑滿釋放的文件,為她打開圍墻上的鐵門。
她望著那位年輕的警衛(wèi),低低地咕噥了一句:
“孩子,我們啊,只是這里的一顆棋子?!?/p>
鐵門在她身后重重地關(guān)上。母親站在那里,最后一次回頭望去——
巨大的監(jiān)獄,將會坐落于整座平原。新來的白象管理者,將會在夜里重新點亮那盞古老的藍瓦燈。
許多年后,一個秋季的下午,天空如藍玻璃般破舊而干裂。一位游客來到了這座以貓聞名的小鎮(zhèn)。他看著煙囪里飄出的煙圈,數(shù)了數(shù)它們。然后放下行李,吸了幾口煙,去居民委員會管理處登記。
行政人員照例詢問他之前工作的簡歷。
“以前是開卡車運輸象的?!彼f,“當然也運過一些其他的東西?!?/p>
“啊,太好了?!毙姓藛T說,“那么,您可以幫我們開卡車運輸貓嗎?”
貓?男人說,若是如此,他想先看一看貓舍。
“沒問題。可以可以?!毙姓藛T從抽屜里取出一張門票,“貓舍就在后面,請先在公園入口處驗票,進去就是。請!”
于是,男人捏著門票,走到公園門口。
站在公園入口處驗票的女子一眼就認出了他,他是林木。他也認出了她,她是蘇方。
他們忘記了驗票,就那么相對微笑著,笑了許久。后來林木想起,將手中的票遞給她,她驗完票后撕下一截,將票根交還給林木,他們互相看著對方,又笑了。
“是你。”蘇方說。
“是我?!?/p>
“好久不見?!?/p>
他們走進公園,沿著路,說著話。從離開象之平原那時候講起,各自講之后遇到的見聞、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霸趺吹竭@里了?”后來蘇方問。
“你們走了以后,就沒意思了。我被調(diào)到別的地方干了兩年,依然是開卡車跑來跑去。跑累了。有一天,我突然想找個地方,重新開始生活?!?/p>
“呵?!?/p>
“背起包就走了,走了好久。沒想到能走到這里?!?/p>
他們穿過好幾條小路,進入一扇木門?!斑@里就是貓舍了。我母親在那里打掃貓屋呢?!碧K方說著蹲下身,抱起一只小貓。那里有很多只貓,尾巴蜷曲著,或是伸得筆直。貓屋是帶煙囪和窗的房子,樹枝上懸垂著風鈴。
“這里不錯。”林木說。
“嗯。沒有象,也沒有燈?!?/p>
夜晚,他們坐在一起,望著遙遠的星光、山那邊的篝火,望著那座遙遠的、可能的象之平原。
“我們能看到那座平原嗎?”林木問。
“不知道,太遙遠了吧?”
于是他們繼續(xù)朝那里望著。
“那盞燈呢?”
“不知道。還亮著嗎?”
他們住在貓的小鎮(zhèn)里的時候,每天都翻一頁日歷。
聽說那座平原上的監(jiān)獄里依然住著真象與假象。象的壽命和人的壽命相仿。現(xiàn)在,已經(jīng)差不多到了白象們年老的時候了。它們老了,并且正在一只、一只自然地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