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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被什么燙傷

        2009-03-25 04:09:02林世恩
        福建文學 2009年2期
        關(guān)鍵詞:李強江城開發(fā)區(qū)

        林世恩

        那件事情發(fā)生之前,一點兆頭都沒有。

        李強當晚有一個重要的應酬。他治下的江城經(jīng)濟技術(shù)開發(fā)區(qū)這幾天有一撥高矮不一、胖瘦不均的人馬在活動,他一點兒都不敢怠慢,一直陪伴左右,笑臉相向,恭敬有度。這批客人來自海峽對岸,經(jīng)營著一家排名在十位以內(nèi)的電子企業(yè)。

        考察如期結(jié)束。這時候往往需要用一場歡宴將事情推向高潮,收尾越有力,招商成功的可能性就越大。招待規(guī)格遂直線上升,由省里出面宴客,李強只能以地主身份叨陪末座,酒卻是一點兒都不能少喝的。

        參與當晚宴會的最高級別官員是省委章副書記,酒到微醺,他即笑瞇瞇地關(guān)照李強:小李呀,你是地主,怎么沒看到你的決心呀?

        李強聞聲而起,執(zhí)杯朝章副書記身邊的客人恭敬道:汪總,我聽章書記的,拿出最大的決心來,這樣吧,我連喝三杯,您隨意!他一飲而盡的動作干脆利索。被稱為汪總的臺商似乎從他喝酒的速度中看到了誠意,不甘落后,也喝了三杯,只不過后兩杯是由旁邊的隨員替喝的。

        氣氛漸趨熱烈。李強奮不顧身地轉(zhuǎn)戰(zhàn)一圈,竟至不可收拾,散席時沒能站穩(wěn),身子一歪坐在了地上。這一坐把宴會推向了真正的高潮,同桌的食客們見狀樂不可支,特別是那個汪總,一邊笑一邊使勁地跺腳,似乎不如此就不足以釋放他的快意,大老板的那點矜持早扔到腦后的某個旮旯去了。

        李強這一跤純屬即興表演性質(zhì),目的是為了強化在場諸位的一個印象:這廝已經(jīng)盡力了。這個無傷大雅的動作順帶著還能起到這般助興效果,倒在他的意料之外了。他閉了閉眼睛。聽出所有的笑聲都是善意的。

        一直到這時候,這個夜晚看起來還是那么美好。誰能想到幾個小時后,整個世界就倒懸過來了呢?

        當開發(fā)區(qū)管委會辦公室黃副主任和司機吃力地將他攙進家門時,他妻子趙小娟嚇了一跳。她看著昏昏沉沉地斜躺在床上的丈夫,蹙著眉問他的兩個下屬:怎么醉成這個樣子?簡直不要命了!

        她知道李強愛惜自己的羽毛,應酬中一向注意節(jié)制,在酒桌上把自己放倒的事幾乎不干。

        黃副主任低垂著眼簾,說,省委章副書記在場,是他點的將,李主任不能不喝。頓了頓,又說,今天這撥客人太重要了,他們將要投資的是電子龍頭企業(yè)。李主任一高興,就喝高了。司機在一邊幫腔:平頭百姓以為當官應酬是多滋潤的事情,其實有時候就跟拼命一樣啊!

        趙小娟無話可說了,只能泛泛地交代一句:拜托你們以后幫我看緊點。

        省委章副書記對丈夫有知遇之恩,就是在他的力薦之下,李強才橫空出世,出任江城經(jīng)濟技術(shù)開發(fā)區(qū)管委會主任。要不是他,李強可能現(xiàn)在還在省政府發(fā)展研究中心當著紙上談兵的副主任。

        黃副主任和司機走后,趙小娟端來一盆熱水,輕手輕腳地為丈夫擦臉、洗腳,然后也上了床。這時候大概是晚上十點。在接下來的時間里,李強兩次醒過來。

        第一次是被尿憋醒的。那些酒液兵分兩路,酒精進人血液,水分直奔下體,不斷地淤積在那里,直到即將潰堤的緊急信號撕開近乎麻木的意識。他半睜著眼睛,搖搖晃晃地摸進衛(wèi)生間,聽見體內(nèi)飛奔而出的液體在馬桶的瓷面上激起一片嘩嘩的喧響,感覺自己的意念被一寸一寸地喚醒了。他想起自己的司機經(jīng)常將放尿委婉地說成是減輕負擔,這會兒算是體會到了這個說法的妙處。

        回到臥室,他看見妻子擁著被子坐在床頭,逸散在耳際的一綹發(fā)絲被床頭燈映出了柔順的質(zhì)感。旁邊的床頭柜上放著一杯開水,杯口升騰著熱氣。趙小娟朝杯子努努嘴,示意他將開水喝掉,稀釋體內(nèi)殘留的醉意。

        李強喝過開水,身體里泛起一股熨帖的感覺。他緊挨著妻子坐在床頭,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沒把你嚇著吧?

        趙小娟伸出一只溫熱的手,輕輕地覆在他的手背上:非得喝這么多嗎?

        李強閉了下眼睛,說,這是個電子龍頭項目,如果能夠落地,不出幾年就會有眾多的上下游企業(yè)跟進,江城開發(fā)區(qū)很快就會熱鬧起來。你說我該不該多喝點,把人家留住?

        趙小娟的手在他的手背上撫拍了一下,說,連你的下屬都看出來了,我還能不理解嗎?可是你也知道,酒傷肝。她單位里有一個男同事,因為貪戀杯中物而把肝喝成了一塊硬邦邦的石頭,剛過不惑之年就在手術(shù)臺上永遠閉上了眼睛。她看見李強喝成這樣,就抗不住老往這個同事身上想。

        李強將手翻轉(zhuǎn)過來,與妻子的手握合在一起,說,放心吧,我不能老讓老婆提心吊膽。

        趙小娟遲疑了一下,又問,今晚喝這么多還有一個因素吧?

        黏稠的酒勁又涌上來了,眼前重新模糊起來,李強用力掙動了一下,反問道,什么……因素?

        趙小娟說,章副書記。

        他“唔”了一聲,腦子里閃出散席時章副書記投向他的眼神,那是一種含著贊許和鼓勵的目光,這無疑是對他今晚表現(xiàn)的最高獎賞。他還能體會到當時領(lǐng)受這個眼神的陶醉感,這種感覺對于在宦海中浮沉的人來說,類同于戀愛中男女的巔峰感受。這是屬于他個人的秘密,他不會讓任何人分享,包括最親近的人。

        這個因素……不成立……他嘟噥了一句,頭一歪又滑進了深重的睡眠中。

        其時大約是深夜十二點。

        三個小時后,也就是凌晨三點左右,李強再次醒來。這一次是被一陣尖利急促的電話鈴聲,從漂移不定的夢鄉(xiāng)里強行拽出來的。黑暗里的鈴聲在他的手心驚跳著,每響一下空氣中的不祥氣息就加重一分。

        他的預感很快得到了印證:這種突兀而至的深夜電話注定不是好事。

        一把火在四十多公里外的江城開發(fā)區(qū)燒了起來!值班干部緊張得嗓音直抖:起火地點在興遠紡織公司,數(shù)百名打工者被越來越猛的火勢堵在公司內(nèi),已經(jīng)出現(xiàn)人員傷亡……

        這一次,李強完全、徹底、不可逆轉(zhuǎn)地清醒過來了。

        汪芳手里拿著一張打印紙。這是火災過去近十個小時后,當?shù)卣职l(fā)給眾多媒體記者的第一份正式通報。

        這把火其實并不太大,只持續(xù)燃燒了兩個多小時就被撲滅了,但損失巨大——通報上寫得明明白白:經(jīng)初步統(tǒng)計,到目前為止已有31人死亡,41人受傷,其中危重傷員5人……

        記者們聚集在由會議室臨時改成的媒體接待室里,一邊看通報,一邊交頭接耳,神情有點復雜。火災現(xiàn)場被嚴密封鎖,有關(guān)人員守口如瓶,媒體記者只能從救護車進進出出的情況作相關(guān)推測,一時間各種未經(jīng)證實的消息四處蔓延。政府必須盡快就傷亡情況給出一個說法,以正視聽。這份通報就是在此背景下出臺的。

        負責分發(fā)通報的是開發(fā)區(qū)管委會辦公室黃副主任。他沒有多說什么,分發(fā)完畢即匆匆離場。汪芳立即跟了出去,緊走幾步趕上他。

        她說,黃主任,我有個問題……

        黃副主任立即打斷她的話:對不起,所有情況都在通報上了,我沒有更多的話可說。

        他的腳步?jīng)]有減速,神色冷峻,口氣謹慎。汪芳對此能夠理解,但她不想放棄自己的努力,她提高嗓門:你還認得我吧?

        對方頭也不回,很簡潔地說:認得。

        沒有下文。看得出他想盡快擺脫她,顧不上會給她留下什么印象了。如果他友善地接下去說我知道你是江城日報的記者汪芳,使她的自尊心得到最低限度的滿足,她也就罷了。越是這樣,汪芳越不想放過他,她以小跑的速度插到他前面,擋住了他的去路。

        你沒忘記吧,我可是幫過你的忙。她直截了當?shù)卣f。

        黃副主任被迫停住了腳步,語氣軟了一些:我就是忘記誰,也不敢忘記你汪大記者啊!

        她確實幫過他的忙。兩年前,江城日報社接到讀者舉報說,江城開發(fā)區(qū)盲目招商,引進污染型企業(yè)——森森面板制造公司,嚴重污染了開發(fā)區(qū)的飲用水源。汪芳奉命深入開發(fā)區(qū)采訪,取得第一手材料,打算筆誅江城開發(fā)區(qū)。江城開發(fā)區(qū)管委會聞風而動,火速派出黃副主任赴江城日報社游說。黃副主任懇請汪大記者高抬貴手,放開發(fā)區(qū)一條生路,也給他一條生路。他代表開發(fā)區(qū)管委會表態(tài),在三個月時間內(nèi)整改,如果到時還不糾錯,那就甘當死豬了。汪芳覺得其情可憫,在請示了報社領(lǐng)導之后,遂抬起了她的“貴手”。三個月后,汪芳如期到開發(fā)區(qū)查看,發(fā)現(xiàn)整改才剛剛開始。黃副主任沒想到她會來,又是一番好說歹說化解了她的情緒,一年后整改終告完畢。對此,黃副主任豈敢隨便忘記?他小心地問,你……有什么問題?

        汪芳壓低聲音說,前一陣子聽說你們想把死亡人數(shù)搞低一點,有這回事吧?

        黃副主任緊張地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將她拉進旁邊一間無人的辦公室,掩上門,悄聲道,汪記者,你可得替我保密呀!

        汪芳頷首:這是最起碼的,放心吧。

        黃副主任告訴她,有關(guān)領(lǐng)導提出這個建議,是想縮小影響的惡劣程度。汪芳不客氣地插了一句:還想縮小將要被追究的責任吧?黃副主任苦笑,說趨利避害是人的天性,無可厚非。汪芳對此不敢茍同,但她不想在這個問題上浪費時間。她問,后來怎么沒有采納這個意見?

        開發(fā)區(qū)管委會主任李強反對這種做法。黃副主任說,李主任認為現(xiàn)在互聯(lián)網(wǎng)這么發(fā)達,手機短信滿天飛,想掩蓋事實真相恐非易事,弄不好適得其反。透明度越強,政府就越不容易陷入被動的局面。黃副主任強調(diào),你現(xiàn)在看到的傷亡數(shù)字是完全真實客觀的。

        汪芳突然問道,李強主任現(xiàn)在何處?

        黃副主任顯出為難的神情:沒必要找他吧?領(lǐng)導忙得很呢。他沒有說出來的意思是,這時候領(lǐng)導哪還有心思接受什么采訪。這意思她從他的臉上看出來了。她說她非常理解領(lǐng)導現(xiàn)在的處境,但領(lǐng)導躲著不見人也不是辦法,危難之際更需要領(lǐng)導振臂一呼。

        汪芳略略歪了下腦袋:你說是吧,黃主任?

        黃副主任萬般無奈,只好告訴她,省市區(qū)領(lǐng)導正在云霧山莊緊急商討善后工作。言下之意,李強主任就在那兒。云霧山莊名為山莊,實則是開發(fā)區(qū)管委會的招待所,坐落在中心區(qū)的一座小山包上。汪芳當即離開管委會大樓,攔了輛的士,十幾分鐘后就到了云霧山莊。山莊上見不到云霧,倒是綿綿芊芊的松樹云陣般橫著,自有一份鬧中取靜的幽寂,山下的慘烈被這種幽寂有效地隔開了。在這樣的地方做出決策,應該是冷靜的,理性的。

        汪芳很快找到了會議室,門外有一排供小憩用的布藝沙發(fā),她選擇一個位置坐下來。會議室隔音效果非常好,只有含義不明的隱約的聲音片斷飄入她的耳中。她耐心地等待著會議結(jié)束。

        門開了,一個人走了出來,從她身邊經(jīng)過,徑直走向過道盡頭的衛(wèi)生間。汪芳認出這人就是李強。待其從衛(wèi)生間里出來時,她看清這人面容沉重,腳步零亂,連一只褲腳卷著也未發(fā)覺。這與她記憶里的李主任相距甚遠——在她的印象里,該主任風采照人,自信沉穩(wěn),一副乾坤在握的模樣。

        她此前與他打過一次交道。那時候李強從省政府發(fā)展研究中心副主任的位置上調(diào)任開發(fā)區(qū)管委會主任不久。開發(fā)區(qū)依傍琴江,泊在琴江上的一艘油輪突然起火,一旦發(fā)生爆炸,勢必殃及開發(fā)區(qū)。李強靠前指揮,將指揮部設(shè)在臨江的一座房子里。當汪芳和其他幾個媒體記者得到允許,以魚貫之隊形進入這所房子采訪時,消防隊員剛剛將油輪上的火撲滅,正在鞏固成果,防止死灰復燃。李強接受采訪時神態(tài)自若,談笑風生,完全不像一個剛剛與危險擦身而過的人。采訪結(jié)束時,李強突然對一個男記者說,穿棉襪不容易有臭味,棉襪吸汗。其時正逢夏天,這個男記者穿著尼龍襪,她也聞到了該男記者鞋洞里散發(fā)出來的異味。

        男記者的臉刷地紅了,這紅一波一波地涌到了耳根那兒。

        她一下子記住了這個主任。

        汪芳驀地豁然了,自己追到云霧山莊來,原來是想看看這個主任面對更嚴重的災難時,還有沒有提醒別人穿上吸汗的棉襪的心情。然而,只打量了一眼,她差不多就已經(jīng)失望了。

        汪芳在心底又自嘲起來:也許,自己的要求太高了。

        會議散了,與會人員陸陸續(xù)續(xù)走出會議室,個個面色冷峻。汪芳站起身,沖李強叫了一聲,對方?jīng)]有反應,直到她又叫了一聲,他才遲疑地回過頭,還沒看清她的臉就劈頭責問道,你是接待處的那個誰,怎么還有空待在這兒?

        汪芳沒有介意,微微一笑遞過一張名片。這人掃了一眼名片,趕緊改口:是汪記者,得罪得罪!他想笑一下以示歉意,但臉上僵滯的肌肉沒有很好地配合他的意圖,使他的表情有些古怪。

        李強顯然想彌補剛才的過失,主動問道:汪記者有事嗎?

        汪芳想起黃副主任對她避之唯恐不及的樣子,心里淺笑了一下。她說,請您留步片刻,可以嗎?

        李強瞟了一眼前頭的人影,說,我只能給你兩分鐘。

        他們在沙發(fā)上坐下來。李強的眼珠鼓凸得厲害,布滿了血絲,有點嚇人。汪芳還發(fā)現(xiàn),他的額發(fā)竟被火燎了,燎過之處發(fā)絲結(jié)成球狀。她心中一動:這是大火特意給他留下的記號吧?現(xiàn)在推行行政問責制,這人極有可能被“問責”。她以極快的語速說,就一個問題,請你談談現(xiàn)在的心情。

        李強略略愣了一下,她的問題更像是私人之間的話題。他的思路迅速調(diào)整到位,他說他的心情就兩個字“痛心”,對那些死傷的兄弟姐妹感到痛心,對剛剛開始起飛的開發(fā)區(qū)即遭此重創(chuàng)感到痛心……他的嗓音已經(jīng)沙啞,似乎也被這場火燎過。

        汪芳收起采訪本時又問了一句:我以后還可以找您嗎?見他面露難色,汪芳的眼角往上一挑:怎么,怕我?

        他看了她一眼:我怕母獅子,可你不是。

        這大約是他身上殘留下的一點幽默感了。汪芳擺擺頭說,這可說不定。

        李強起身離去,剛邁出一步,聽見汪芳在背后突兀地問了一句:你穿棉襪了嗎?他以為自己聽錯了,回頭瞅了她一眼,又低下頭去看自己的腳,終于發(fā)現(xiàn)了那只卷起的褲腳,急忙放下,隨即給了女記者一個略帶自嘲的感激的眼神。

        這只卷起又放下的褲腳讓汪芳窺探到了這位主任的出身:他一定來自某個偏僻的山區(qū)。從天而降的災難把他打回了原形??磥硭阉脑捦耆敵闪宋竦奶嵝?。注視著他離去的背影,汪芳心里幽幽地生出一絲莫名的失落感。

        慟哭聲四起,那把火制造的不幸變得更加真實

        和深刻。江城開發(fā)區(qū)的每一片樹葉都在哭聲中低垂著。

        陸續(xù)趕來的死者家屬被安排住進云霧山莊,由開發(fā)區(qū)管委會和興遠紡織公司共同組織的接待班子,對他們妥加安撫。之所以選擇云霧山莊,有一個不便言明的原因:便于控制,防止事態(tài)惡化。

        從云霧山莊看望死者家屬回來,李強的嗓子沙啞得更厲害了。不知誰給他遞了片潤喉片,他進辦公室后喝了點水,將潤喉片含進嘴里,一闔眼睛,再也不想動彈了。幾十個小時的高強度運轉(zhuǎn),透支的身體已經(jīng)處于臨界狀態(tài)。

        秘書長推門進來的時候,他已經(jīng)打起瞌睡,頭歪靠在椅背上,口水從微張的嘴角掛下來。秘書長見狀正想退出去,誰知李強已經(jīng)醒來了,他坐正身子,劈頭就問,汪總那兒還好吧?

        汪總就是那個臺商。在這節(jié)骨眼上冒出這把火,不知會不會嚇跑這個大老板。他在焦頭爛額之際,沒忘了緊急派遣秘書長赴省城某五星級賓館向其“說明”情況,促其心跳恢復正常。汪總確實被這把火嚇著了,聽了秘書長的“說明”,火勢的灼人程度才有所下降。他說天意不可違,他們還是先返臺北,再作考量。

        聽了秘書長的匯報,李強要他暫時不要管這邊的事情,替他把汪總送上飛機。秘書長請示要不要送什么禮物。李強轉(zhuǎn)動著手里的筆,凝神片刻,說,你派人到汪總看中的那塊地里,挖一捧土,選一條絲巾包了,再用錦盒裝上送給他。

        秘書長睜大了眼睛,但沒有說什么。

        李強說,去辦吧,不會錯的。

        在開發(fā)區(qū)管委會干部隊伍中,秘書長是個要害角色,往往能在“刀刃”上起舞。值此非常時期,李強將他派往汪總那兒,原因只有一條:江城開發(fā)區(qū)不能喪失這個天賜良機。一旦成功引進這個電子龍頭項目,產(chǎn)業(yè)集聚效應將迅速產(chǎn)生,這塊土地的繁榮就指日可待了。

        秘書長前腳剛走,后腳就進來一位美眉。該美眉身材火暴,嬌媚可人,乃興遠紡織公司老總劉興遠的助理步云。李主任,看你這臉黑的,不會是又想攆我走吧?女人邊說邊指指胸口,那兒是一對高聳的奶子,李強別開臉,聽見她說,我的心臟跳得好厲害哩。

        李強還真攆過這女子。一日他加夜班,劉興遠造訪他的辦公室,讓他欣賞一塊壽山石雕。這是一塊罕見的嵌石,兩片花崗巖石夾住一塊細長的壽山芙蓉石,晶瑩剔透的鵝黃色芙蓉石被雕成一位飛天的裸女,在兩邊粗糲的花崗巖石護佑下,冉冉飄升,體態(tài)極盡柔美。該石雕材質(zhì)構(gòu)成純屬天然,構(gòu)思奇妙。雕工精美,堪稱絕品。李強看呆了,喟嘆道,呼之欲出呀!劉興遠笑瞇瞇地一擊掌,門外旋即閃入一個鮮活的大美人,她就是劉興遠的助理步云。劉興遠含義不明地低低說了聲“呼之已出,都是你的”就溜走了。李強意識到情況不妙,連一個禮貌的停頓都不給,立馬拉開門把她攆走,連同那個石美人。

        他拉開門時說,對不起,我約見的人馬上就到了。

        步美人氣白了臉,又不好發(fā)作,慢吞吞地走到門邊,轉(zhuǎn)過臉不輕不重地說了一句:等著吧,我非把你拿下!

        他聽出了一股惡狠狠的味道。他發(fā)現(xiàn)美人急眼的時候其實挺可愛的。

        李強記得他當時笑了一下,現(xiàn)在連這點心情都沒有了。他略略松動了一下臉部肌肉,說,你是為劉興遠來的吧?

        步美人來這兒自然不是為了展示優(yōu)美的身材曲線。那把火就燒在她那兒,她怎么坐得住。劉興遠被公安控制起來后,興遠公司群龍無首,幾個副總根本壓不住陣腳。步美人訴了一陣子苦,說,我們跟公安交涉了幾回,都被那幫冷血動物擋回來了。

        步美人鼻子一吸,眼窩里立即灌滿了淚水,樣子楚楚可憐。她說,李主任,您可要為我們做主呀,沒有他在,連死者的賠償金都沒法談。

        李強原以為這女子只是在床上“助理”劉總,讓劉總下床之后有更好的精氣神處理公司事務,現(xiàn)在看來,這女子不僅秀色可餐,還有一副若隱若現(xiàn)的利牙。

        李強的臉繃得緊緊的,一副毫無通融余地的神色。這劉興遠昏了頭,紡織原料是易燃品,他竟然將其堆放在員工宿舍的走廊上,留下了重大的安全隱患,導致這次火災的慘重后果。難怪那個叫汪芳的女記者會在報紙上怒氣沖沖地指責老板漠視打工群體的生命。

        步美人察言觀色,擰起眉頭譴責了老板幾句,接著話鋒一轉(zhuǎn),說主要是最近公司接的訂單太多,原料拼命進,倉庫放不下,就臨時堆放在那兒……

        李強揮揮手,不讓她再說下去。

        他說,我們不把劉興遠控制起來,那些死傷者家屬能答應嗎?我們?nèi)绻阉懦鋈ィ赡軒追昼娭畠?nèi)就會被人咬死。他把“咬”字咬得很重,以強調(diào)劉老板的死法與眾不同。也許他的語氣和表情太過凌厲,步美人不自覺地哆嗦了一下。

        李強調(diào)教了一番后,建議興遠紡織公司盡快確定一個善后負責人。他說,比如說由步助理你來負總責。

        步美人像被開水燙了一下似的叫起來:我的主任大人,您還不了解這個狗東西,這等于要他的命哩!公司離了他,誰也玩不轉(zhuǎn)……

        李強感覺自己笑了一下。狗東西——這個稱謂聽起來挺新鮮挺親切,她說得那么順溜,估計使用頻率不會太低,不僅在他這樣的外人面前使用,甚至于在“狗東西”面前也會動用。這類罵人的話從美人的櫻桃小嘴里蹦出來,在劉興遠聽來一定別有一番妙不可言的情趣。這女子舌頭輕輕一彈,就把他這個主任拉過去了,變成了“她的”,看樣子老于此道。李強突然冒出一個念頭,想告訴對方不用套近乎了,過不久她可能就得改口叫張主任或者陳主任了。這樣想著,他的臉陰得更厲害了。

        好了,這是你們的事情。他說完做出翻閱文件的樣子。

        步美人不好再呆下去,起身時忽然尖叫起來,好像誰踩了她的腳:我的主任大人,您就睡這兒呀?她是被擺在墻角的簡易折疊床給驚著了。諸事逼人,李強沒法脫身回家,又不便入宿接待死者家屬的云霧山莊,夜里只好在辦公室將就了。

        當官的都像您這樣,咱們這些老百姓就有靠了。步美人逮住機會給他灌迷魂湯。

        李強不為所動,低頭看著文件。

        漂亮的“老百姓”自然受不了這樣的冷落——所謂美女無敵嘛,她悶悶不樂地站在那兒把自己的話消化下去,腰一扭。走了。

        房間里重新安靜下來。

        李強放下文件,思索片刻,拿起話筒給開發(fā)區(qū)公安分局局長馬軍掛電話,馬軍一聽是他的聲音就說,他正往這邊趕,有要緊事情匯報。

        馬軍很快就到了,急匆匆地進了門,隨手拉過一張椅子坐下來,然后從包里掏出一本審訊記錄冊,嘩嘩嘩地翻到某一頁,放到李強面前說,你看看!

        李強被搞得莫名其妙,一邊看一邊問,到底怎么了?

        馬軍絲瓜樣的瘦長臉露出一絲得意之色:你先看,看完就清楚了!

        李強的目光開始是散漫的,掃視了幾行后,迅速凝聚起來,臉也抵近了紙面。等他看完抬起頭來時,眼里的陰霾已經(jīng)散去。

        一個叫江美琴的女工,在接受警察審問時承認,這場火災是她一手造成的。事發(fā)當天,劉興遠把她叫到辦公室里,想用小甜頭把她“拿下”,女工不從,他

        就動手動腳,女工受不了這個污辱,被瘋狂的報復念頭所驅(qū)使,當晚悄悄摸出宿舍,點燃一枝蠟燭,將它投到了臨時堆放在走廊的紡織原料上……小女工在這些供詞上按了手印。

        李強情緒沖動地起身在室內(nèi)走來走去。這個消息對他來說簡直就是天降福音。按原先的初步判斷,這起火災十有八九是安全生產(chǎn)事故——在劉興遠違規(guī)堆放紡織原料的地方,發(fā)現(xiàn)了電線短路的痕跡。區(qū)安監(jiān)局負責人事后在他追問下,百般委屈地承認,興遠公司宿舍樓的電線老化嚴重,他們多次督促劉興遠整改,但他一直拖延不辦。這個劉興遠真他媽的是狗屎。若真是安全生產(chǎn)事故,他的仕途很可能就走到頭了?,F(xiàn)在冒出了這個江美琴,事件的性質(zhì)完全變了,它成了刑事案件,就不在行政問責之列了。

        他直視著馬軍,問,你們是怎么找到線索的?

        馬軍不多說什么,只告訴他,他們在案發(fā)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了蠟燭熔化的痕跡。接著又告訴他,在調(diào)查取證過程中了解到,劉興遠用威逼利誘的手段玩弄過好幾個打工妹,最后碰上性格剛烈的江美琴,活該他倒霉。

        那樣一個百看不厭的尤物陪伴左右,這劉興遠竟然還要到處亂拱!連步美人都稱他是“狗東西”,看來這東西絕對好不到哪兒去。李強咬牙切齒道,你們好好修理他,別違反政策就行!

        馬軍一眨小眼睛,“嘿嘿”笑道,你放心,會讓他記住一輩子的。

        李強的火氣消了些,又說,興遠公司賠償?shù)氖逻€得這個狗東西說了算,這樣吧,你們還關(guān)著他,但允許他的助手跟他見面。

        馬軍領(lǐng)命而去。

        李強推開窗戶,氣流嘩地涌進來,周身為之一爽,感覺郁積在五臟六腑的濁氣被蕩滌一空……

        汪芳是在省立醫(yī)院聽到江美琴放火這個?自息的。江城開發(fā)區(qū)“9·17”火災中的重傷員全部安排在省立醫(yī)院就診,她到該醫(yī)院跟蹤采訪。她所在的報社根據(jù)上級指示精神,把報道量控制在一定限度,并且為主報道救災治病中的先進事跡。盡管她對此保留意見,但還是服從了領(lǐng)導的指派。

        深入醫(yī)院采訪后,她才感受到什么樣的活著比死去更為殘酷。那幾個重傷員都是女工,燒傷面積都超過了50%,經(jīng)全力搶救基本上脫離了生命危險,但等待她們的將是無盡的鬼獸難分的日子。這些不幸的女孩全身上下被繃帶層層包裹起來,只露出一雙痛苦到麻木空洞的眼睛。她的心被這種麻木和空洞刺痛了,縮成一團。

        從病房出來,她看見幾個負責陪護的女工在走廊上議論著什么。她們明白這是什么地方,把音量控制在一個可以讓人容忍的范圍。她被她們臉上憤憤不平的神色所吸引,職業(yè)的敏感性促使她湊過去。女工們知道她就是那個在報紙上為她們說話,憤怒抨擊無良的私營企業(yè)主的記者時,搶著拉她的手。她們爭相告訴她一個最新消息:公安人員把公司里的一個女工抓走了,說是她放的火。

        汪芳的第一反應是,這不可能是真的。

        女工們也認為不可能。一個說,江美琴天生膽小,一只死老鼠都會把她的臉嚇綠,打死她都不可能有這么大的膽量。另一個說,江美琴心眼可好了,我那次生病,她還幫我洗衣服,幫我梳頭發(fā)。她怎么會做出這種殘害同伴的事情呢?

        汪芳沒有多說什么,用力拉拉她們的手就走了。她走得有點快,越來越快,最后幾乎是以小跑的速度沖下樓梯。她沒有去等電梯,她只是不想讓自己的腳步停下來。

        出了醫(yī)院,汪芳打的直奔江城開發(fā)區(qū)。開發(fā)區(qū)公安分局辦公室主任出面接待了她。

        江美琴承認是自己放的火嗎?你們調(diào)查取證過了嗎?你們不會弄錯吧?……不停歇的一連串問話把主任弄得有些反應不過來,回話的時候竟有些遲疑。未等他說完,汪芳打斷道:我在采訪中聽到女工們反映,江美琴是一個膽子小、心眼好的女孩,她不可能做這種事。

        主任穩(wěn)住神,加重語氣說,她被老板調(diào)戲了,一時想不開,沖動之下做了蠢事。這已經(jīng)調(diào)查清楚。

        汪芳要求見見江美琴,被拒絕了。

        她隨即找了省市有關(guān)部門組成的事故調(diào)查組。一位負責人告訴她,他們也是剛得到這個消息,正在核實相關(guān)情況。他表示,調(diào)查組不會匆忙做出結(jié)論,也希望記者同志在結(jié)論未出來之前,務必慎重報道。汪芳從辦公室出來,在路邊的一棵樹下默默地深呼吸。她有這個習慣,遇到難處就做深呼吸,大量吸入的氧氣會幫助她改善心境。

        她想到了管委會辦公室黃副主任。

        跟上次相比,黃副主任從容多了。他請她就座,并麻利地給她倒了一杯茶水。汪芳喝了一口茶。問。那個江美琴,怎么回事?

        我就猜到你是為這事來的。這個女工來自閩北山區(qū),才19歲,到興遠公司打工還不到一年時間。

        你覺得她真會做下這種事情?

        這種年齡很容易沖動行事。

        汪芳一墩茶杯:請你幫個忙,我想見見江美琴。

        黃副主任搖頭苦笑,他說這不是他這個級別的人可以幫忙的事情。他一個屁眼大的官,沒幾個人會把他當回事。

        汪芳不同意他的說法,她說你可是李主任身邊的紅人。

        正說著,李強從門外進來,將一份文件交給黃副主任,見汪芳在場,主動與她握了手。汪芳順理成章地跟著他進了主任辦公室。李強的氣色好了許多,給她的感覺是枝枝葉葉又挺了起來。汪芳已經(jīng)了解到,這人素質(zhì)過硬,34歲通過考試在公開選拔中勝出,擔任省社科院經(jīng)濟研究所副所長;39歲再次在公開選拔中脫穎而出,就任省政府發(fā)展研究中心副主任;兩年后受到重用,出任江城開發(fā)區(qū)管委會主任,秉政一方。

        兩人在沙發(fā)上坐下來。還沒等她開口,李強就說話了。他提到她那篇痛責無良企業(yè)主的報道,說記者嘛,就應該敢于挑破一些膿包,這樣有利于肌體的健康。從這一點來說,開發(fā)區(qū)要感謝你。

        我這是戳在別人的痛處,如果戳在你的痛處,李主任還會有這樣的肚量嗎?汪芳半認真半開玩笑地說。

        李強笑,他避開了她話中的鋒芒,說去年油輪起火,你和一幫媒體記者來現(xiàn)場采訪,跟開發(fā)區(qū)人一起經(jīng)受了一次考驗。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那么多媒體記者中就你一位是女性。

        他的口氣充滿欣賞。

        他接著說,我還沒來開發(fā)區(qū)之前,你就已經(jīng)是開發(fā)區(qū)的功臣——這么說一點也不為過。正因為你的靈活處理,才使開發(fā)區(qū)得以從治理污染型企業(yè)開始,走上了環(huán)境友好型的經(jīng)濟發(fā)展之路,這是對開發(fā)區(qū)的獨特貢獻。

        上回見面,汪芳還以為他已經(jīng)忘了她,貴人多忘事嘛,今天看來他不僅記得她,而且記得還挺完整。她不知道這是不是黃副主任提醒的結(jié)果。

        你都把我夸暈了,汪芳笑了笑,哎,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李強說我已經(jīng)回答過了,我希望你繼續(xù)與開發(fā)區(qū)風雨同舟。

        汪芳就勢提出要求:她想見一下那個江美琴。她自嘲道,你看,更多的時候是我需要你們的幫助。

        李強站起來,在室內(nèi)兜了兩個來回,停住腳步說,我們還是不要干涉公安機關(guān)辦案,請你理解。

        汪芳的眼神漸漸變得不可捉摸:我想說一句不該說的話,李主任不會生氣吧?

        李強調(diào)整了一下姿勢,默默注視著這個不好對付的女記者。

        汪芳說,這個女工被拘留起來后,開發(fā)區(qū)恐怕有不少人松了口氣吧?

        盡管李強已經(jīng)有所準備,但還是被她的坦率灼傷了,臉部肌肉輕輕地抽搐了一下。眼神頓時冷下來。異常冰冷。

        這時,樓下突然傳來雜亂的聲音,可以分辨出叫罵聲和哭泣聲。黃副主任推門而入,看了一眼汪芳,想湊上去跟主任耳語,被李強抬手制止了,他似乎討厭這種不磊落的說話方式。黃副主任只得無遮無擋地報告,稱樓下的噪音是死傷者家屬制造的,他們聽說抓了女工后情緒沖動,來這兒請愿。

        李強口氣嚴厲地問:住在云霧山莊的接待組人員哪兒去了,怎么不阻攔?

        黃副主任低聲說,他們沒攔住。

        李強沉默下來,似乎在諦聽樓下的動靜。他的目光無意中與女記者近乎挑釁的眼神相遇,渾身一激靈,霍地站起來朝門口大步走去,邊走邊說,我們?nèi)粫?/p>

        黃副主任緊緊跟上,神色有些緊張。

        汪芳也跟了出去,她想看看這人怎么收場。

        人群被臨時調(diào)來維護管委會辦公大樓正常工作秩序的武警戰(zhàn)士攔在門外,一張張被悲傷洗劫過的臉孔這會兒堆滿了激憤。李強一出現(xiàn),就被各種各樣的質(zhì)問聲淹沒了。李強像塊巖石般地沉默著,直到人群里的叫囂聲開始落潮,他才打起手勢示意安靜,他簡要通報了一下公安破獲此案的情況,然后話鋒一轉(zhuǎn),明確告訴他們,雖然是刑事案件,但不會影響到補償,他們該得到的補償金一分也不會減少。

        有人嚷道,你說的算數(shù)嗎?

        李強道,我說了算。

        前一會兒還氣勢洶洶的人群,漸漸平靜下來,在管委會工作人員的疏導下慢慢散去了。汪芳有些發(fā)怔地望著他們離去的背影,心里被一種悲愴感塞得滿滿的。他們提到了江美琴,但并非為她討公道。她跟誰賭氣似的跺了跺腳。

        李強折身往回走,路過她身邊時停留了一下。他說,你今天灑的是黛琳娜香水吧?

        這人說得漫不經(jīng)心,說完就徑直上樓去了。

        汪芳目瞪口呆。她今天用的確實是黛琳娜香水,這是一種并不出名的牌子,他居然聞出來了。她沒想到一個堂堂的大主任,竟活在這樣的細節(jié)里,真是不可思議——盡管此前從該主任對襪子的研究中已有所領(lǐng)教,她還是感到詫異。慢慢地,她感到難受起來了——她體會到了一種非常隱秘的傷害。

        看來,這人記仇了。

        李強上了趟省委章副書記家。

        江城日報記者汪芳在他的辦公室出現(xiàn)過之后,他剛剛好轉(zhuǎn)的心境遭到了破壞。出席會議,批閱文件,找人談話,甚至蹲在衛(wèi)生間里,一不留神腦子里就會蹦出這個女記者的臉蛋,神經(jīng)就會莫名地緊張起來。這張臉蛋其實并不讓人討厭,膚質(zhì)白皙,五官精致,眼神特別明亮——有這種眼神的女人不是特別單純,就是特別厲害。這位女記者顯然屬于后者。

        他打電話給公安分局馬局長,嚴肅查問江美琴一案的相關(guān)情況,指示要進一步取證,把這個惡性案件辦成鐵案。

        打過電話,那份不安還在心底,他就想到了章副書記。這把火燒起來后,章副書記來過江城開發(fā)區(qū),現(xiàn)場指揮過滅火和搶救工作。期間章副書記沒有跟他單獨談過話,既無時間,恐怕也無心情。最新情況已報到省里,章副書記應該知道事情已經(jīng)改變了走向。

        他帶上了一包草藥。章副書記愛人患有頑疾。腰疼多年未能根除,他多方尋訪,前不久才得到了百試不爽的民間偏方。

        從章副書記家出來,李強的臉一路冒著熱氣。章副書記話不多,沒有明確表示什么,但李強還是看出了他的傾向性。正在練習書法的章副書記順手給他寫了一個“強”字,行楷,走筆遒勁有力。這字幅現(xiàn)在就夾在他的皮包里。這個“強”字看似信手寫來,卻包含著豐富的信息:可以理解為對他的昵稱,也可以理解為對他的勉勵,還可以理解為對他戰(zhàn)勝當前困難的期待。

        他從章副書記那里得到了想要得到的東西:信任。這種時候,沒有什么比它更能給他力量了。

        今天是周末,江城開發(fā)區(qū)管委會干部加班忙活善后工作。李強回到開發(fā)區(qū),剛剛走進辦公室,黃副主任就跟進來說,劉興遠來了,已經(jīng)等了他一會兒。

        李強驀地站?。核趺闯鰜砹?

        黃副主任小聲匯報:市委分管政法的丁副書記發(fā)話了,他說既然是刑事案件,劉興遠該負的主要是民事責任,留置時間不宜過長,再說善后工作他可是關(guān)鍵人物,還是讓他先出來。

        李強蹙眉,但沒有多說什么。他不想見劉興遠,話到嘴邊又改了主意,讓黃副主任放他進來。

        劉興遠進來了。這人矮胖,到處都是贅肉,兩只眼睛不一樣大,左眼簾下垂嚴重。將眼珠遮去了一多半,這使他的眼神顯得陰鷙。他一見李強就哇啦哇啦訴苦,說那幫狗娘養(yǎng)的小警察給他屋里裝了盞200瓦的燈泡,通宵亮著,折磨得他怎么也睡不著。他瞟了一眼神色冷峻的管委會主任,口氣收斂了些:當然,我不會記仇的,誰叫咱犯到他們手上呢?咱也確實有錯,咳!

        李強端坐在辦公桌后,冷眼打量著這個企業(yè)主。這人只配稱為企業(yè)主,沒有資格享用企業(yè)家的稱號。那天他把石美人和活美女同時送上門來,當然不會沒有目的。他是看中了毗鄰興遠公司的一塊地,想搞到手擴大生產(chǎn)規(guī)模。在李強這兒碰壁后,他通過市里的某位要人向李強施壓,但李強不為所動,堅持認為目前開發(fā)區(qū)土地資源已經(jīng)非常有限,只能用于發(fā)展高附加值的高新產(chǎn)業(yè)。這人自然不會太痛快,對此李強心中有數(shù)。要不是他的公司燒起了這把大火,李強大概還能做到以禮相待,因為現(xiàn)在的市場經(jīng)濟格局容忍這樣的企業(yè)主存在。

        但現(xiàn)在不行了。

        他一字一頓地說,你不怕出來后被人咬死么?

        劉興遠哈哈一笑,說李主任幾天前就提醒過了,劉某深為感激。你放心,我雇了兩個保鏢,都是武術(shù)學校畢業(yè)的高材生。

        李強不跟他多說,迅速轉(zhuǎn)入正題:聽說你不同意原先的賠償方案?

        劉興遠哎喲一聲,苦下臉來。說我正是為這事來的。他拼命擠動著臉上的肌肉,大吐委屈,說他的企業(yè)本來就是負債經(jīng)營,這把火一燒,把他的家底燒得差不多了。說到這里他拭了一下眼窩,以此證明他的痛苦程度。他說,原先的方案是按安全生產(chǎn)事故來賠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查實這是一起刑事案件,他也是受害者,怎么能按原先的方案賠?他之所以還愿意拿出一點壓箱底的錢來,純粹是出于人道主義考慮。

        李強再也克制不住,拍案而起:你還有資格提人道主義?你敢說這一切與你無關(guān)?!

        劉興遠沒料到他會如此震怒,渾身肥肉啰嗦了一下,左眼皮耷拉得更厲害了。

        李強繼續(xù)拉著臉:如果不是你色膽包天,那個女工會發(fā)飆到去放火嗎?

        劉興遠急了,矢口否認:我可沒有調(diào)戲那個女工。

        這種事死無對證,拿他沒辦法。李強揶揄道,我看你還是拿錢買個良心的平安吧,這事沒有商量余地,按原先定的方案賠!

        劉興遠碰了一鼻子灰,落荒而走。李強在他身后追了一句:我們現(xiàn)在是特殊情況特殊處理,表現(xiàn)好壞

        全看你了。認真追究起來,你脫不了刑事責任!

        李強恨得牙癢,他怎么能不恨得牙癢?江美琴浮出水面,對他是個解脫,對劉興遠這狗東西同樣也是個“利好消息”,他們倆居然是一根繩子上的兩只螞蚱。一想到這一點,他的心就隱隱作疼,這種連帶關(guān)系是他難以忍受的。

        六點多,李強坐車返江城。車子駛出不遠,李強就叫停車,司機疑惑地停下車,見他打開車門,徑直朝路邊的一個烤地瓜攤子走去。一會兒就回來了,手里拿了兩條香噴噴熱乎乎的烤地瓜,一條塞給他,一條留給自己。

        司機有些不好意思,說這種活應該由他來干。

        李強說一樣一樣,吃完再走。他迫不及待地剝皮,吞咽時喉嚨里嗚嚕嗚嚕響,吃相有點兇。李強大嚼烤地瓜的情形被站在路邊等車的汪芳盡收眼底,這讓她大跌眼鏡,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人了。李強很快就將地瓜消滅干凈,一抬頭看見了江城日報的女記者。

        在他的邀請下,汪芳搭上了他的便車。

        車子重新啟動。李強自嘲地笑笑:鄉(xiāng)土情結(jié),沒辦法。汪芳在心里說,果然是山娃子。李強慨嘆,小時候全靠這東西活命,這味道、這口感全留在生命里了。話雖然這么說,可往日里街頭的烤地瓜并沒有這么強烈地吸引過他,不知道今天怎么了。

        汪芳開起玩笑:懷舊可不是什么好兆頭呵。

        這話讓李強心里咯噔了一下,他岔開話題:說實話,我對你們媒體可是有點發(fā)怵啊。

        女記者莞爾一笑:能讓你們當官的發(fā)怵,這是我們媒體的光榮。她看了他一眼,語氣沉重起來:我這兩天一閉上眼,腦子里全是那幾個重度燒傷的女工的眼睛,那種絕望到麻木空洞的眼神像一把鈍刀切割著我的神經(jīng),我無法讓自己安靜下來。

        難道我就能平靜得下來?這話李強沒有說出口,他克制著,不讓自己在一個漂亮女人面前失去風度。他說,汪記者,你感受到的,我李某人全部都能感受到。他緩了口氣,我也是山里長大的,在自己的意念里,她們就跟我的姐妹一樣,她們遭受的痛苦我感同身受啊!

        說到這兒,母親那張凄苦的臉忽然從腦海里閃出來,令他措手不及。他在心底里呻吟了一聲。

        汪芳沒有察覺到他的神色變化。

        她告訴他,她今天見到了江美琴的父親。這個從閩北山區(qū)匆匆趕來的老農(nóng)民承受了雙重打擊:女兒身陷圖圄的打擊和良心上的打擊。對這個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來說,后者更為嚴重。他跌跌撞撞地來到云霧山莊,長跪在傷亡者家屬面前,被山地陽光烤黑的面孔上涕淚橫流……

        汪芳眼里閃動著淚光:江美琴的母親故去多年了,她還有個弟弟,才15歲,在鄉(xiāng)里讀初中,全靠她掙錢供他念書……

        李強發(fā)覺女記者正在固執(zhí)地向他施加某種影響,看來她還是不相信江美琴點起了那把火。果然,她最后總結(jié)性地說,江美琴很有可能是被人陷害的。

        李強幾乎被她的自以為是激怒了,放在大腿上的手指神經(jīng)質(zhì)地抖動著,但他再次克制住了自己。正想著怎么打消空氣里的對立情緒,手機急促地響起來。一接通,馬軍焦急的聲音立即灌入他的耳朵:江美琴……瘋了!

        他倒吸一口涼氣,整個人呆住了。

        汪芳去了趟市精神病院。

        該病院遠離市中心,的士七彎八繞,花了二十多分鐘才把她帶到一個僻靜的地方。出現(xiàn)在她面前的建筑物透出一種異樣的靜穆,路上有神情古怪者,一路自言自語,無疑是病人了。她不敢多看,直奔住院區(qū),向值班護士出示了記者證。對方弄明白了她想見的人后,說這女孩是特殊病人,警方派人守著呢。

        值班護士把她帶到一個病房前,門口果然站著一個女警察。女警察蹙額掃了一眼她的記者證,冷冷地說,她是縱火嫌疑犯,不能見記者。汪芳表示,自己只想看一眼就走。警察不予通融,伸出手臂做了一個攔阻動作。

        汪芳轉(zhuǎn)身走開,想跟江美琴見一面的念頭非但沒有減弱,反而更加強烈了。她記起這個醫(yī)院的院長是父親當年的學生,隨即去了院長辦公室。院長認出了她,親切地讓座泡茶,還聊到了她父親在世時的往事。

        汪芳把自己的意圖說了,希望他想想辦法。

        院長“唔”了一聲,面色凝重起來。他告訴她,江城開發(fā)區(qū)公安分局馬局長將病人送來時,要求院方投入最好的醫(yī)療力量,務必在最快的時間內(nèi)將其治愈,以便讓她認罪服刑。馬局長特別交代,治療期間不經(jīng)允許不能讓病人見任何人……

        汪芳只好放棄了那個念頭。她向院長了解江美琴的病情,院長說,江美琴的精神分裂癥屬于較輕微的原初性間歇癥狀,因送診及時,病情已得到有效控制,有望在較短時間內(nèi)得以逐步康復。

        汪芳問,較短有多短?

        院長沉吟道,不好說,也許是兩個月,也許是五個月。

        離開院長辦公室后,汪芳突然想到了一個人。她找到剛才那個值班護士,問她怎么不見江美琴的父親?護士朝走廊上的一個角落抬抬下巴,說那不是嗎?汪芳順著她示意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見江美琴的父親靠墻蹲在那兒,頭發(fā)亂糟糟的,兩眼呆滯無神。汪芳不忍心去驚動他,匆匆回到院長辦公室,要求善待江美琴的父親,至少在吃住方面照顧一下。院長讓她放心,他馬上吩咐下去。

        汪芳從精神病院出來,沿著街道漫無目的地走去,看上去像一個閑逛的女人,但你仔細瞧上一眼,就會發(fā)現(xiàn)她臉上的淚痕。太卑劣了!太可怕了!不惜一切代價將病人治好,目的竟是為了讓她認罪服法,好一個黑色幽默!她完全想象的到,某些人之所以急于制造黑色幽默,是因為遭到了各種各樣的質(zhì)疑:這女孩是不是遭到了刑訊逼供,從而導致精神失常?公安此前的結(jié)論是不是在她清醒的狀態(tài)下作出的?等等。

        她在心底里凄愴地發(fā)問:一個山區(qū)來的小女孩,怎么承受得住權(quán)力和資本的無情夾擊?

        返回單位,她始終被沉重的心情壓迫著,無法工作,只得提前下了班,到家里發(fā)呆,竟誤過了午餐時間。正準備到附近的小吃店里胡亂吃點東西,忽然傳來了很小心的叩門聲,她打開門,看見黃副主任帶著一名年輕女子笑模笑樣地站在門口,略感詫異。

        進屋后,黃副主任作了介紹,年輕女子是他的下屬。他聲明,他們是來江城辦事,“順路”看望汪大記者。黃副主任先是慨嘆汪大記者住處之難尋,接著大談她對江城開發(fā)區(qū)的深厚感情及特殊貢獻。女下屬在一旁佐以點頭、驚嘆及深淺不一的笑,配合默契。

        汪芳當然不會相信他們是順路而來,且有如此興致一唱一和地贊美她。她嗯嗯啊啊地回應著,等待著下文。

        黃副主任的話題轉(zhuǎn)向眼前這場火災。他說,開發(fā)區(qū)管委會竭盡全力處理善后工作,相關(guān)事宜正在艱難而有序地向前推進,然而時有雜音出現(xiàn),干擾了這個進程。他說,這種時候,我們特別需要汪記者珍貴的支持。

        汪芳笑笑。她不知道對方所說的“雜音”里,包不包括自己用網(wǎng)名發(fā)到網(wǎng)絡上的兩個帖子。都是追問性質(zhì)的文字,屬情緒化產(chǎn)物,但也得到不少網(wǎng)民的呼應。

        黃副主任從汪芳的笑容里得了鼓勵,話鋒一轉(zhuǎn),談到了他的上司李強主任。他對李主任同樣懷有高

        度的敬意,說李主任是專家型領(lǐng)導,又不乏親民色彩,特別可貴的是敢于直面各種困難,并有能力解決各種問題,不是那種只會做官的人云云。他說,江城開發(fā)區(qū)需要這樣的領(lǐng)導。女下屬連聲附和,強化這個看法。

        汪芳保持洗耳恭聽狀。

        黃副主任又告訴她,經(jīng)了解,江美琴的母親患過精神病,而且正是精神病發(fā)作才摔死的。江美琴的基因里,是否遺傳性地潛伏著這種疾病,現(xiàn)在還不好說。

        汪芳猛地彈直了身子,又緩緩地坐下來。如果真是這樣,事情就存在另一種解讀的可能。

        黃副主任適可而止,不再多說什么。臨走,他的女下屬將幾張購物券放在茶幾上,笑稱國慶節(jié)將到了,我們給交往比較多的媒體朋友發(fā)個券,聊表心意。

        汪芳估計自己不收下的話,黃副主任會跟她玩命的,也就聽之任之。她自有辦法處理這些券,她決定將這些購物券轉(zhuǎn)送給受傷住院的女工們,用來買營養(yǎng)品。

        如果真是遺傳基因作祟的話,就必須重新審視一些事實。問題是,自己愿不愿意沿著黃副主任刻意指出的這條路徑走下去。就在黃副主任走后的當晚,汪芳忽然接到了一個神秘的電話。

        一個陌生男人在電話里確認了她是汪芳記者后,沉默了一段時間,直到汪芳差點兒失去耐心,才重新開口說話。他說出了一個驚人的內(nèi)幕:那個叫江美琴的女孩確實有縱火行為,但她點燃蠟燭投到紡織原料上,并沒有引燃大火,很可能是蠟燭拋出去后撞在了紡織原料上,火苗被撞滅了。這個判斷是有根據(jù)的,一位夜里起來上廁所的女工路過那堆原料時,沒有看到任何動靜。而這時候江美琴已經(jīng)不在宿舍里,她投完蠟燭后就驚慌地逃到廠區(qū)里的一棵樹下躲著。這個毫無經(jīng)驗的女孩以為后來燃起的大火是自己導致的,慘重的傷亡最終把她的神經(jīng)壓垮了。她是冤枉的,這場火災的真正起因還是電線的老化,它很湊巧地在那個時間段里發(fā)生短路起火,引燃了紡織原料……

        汪芳強迫自己不出聲,緊緊地握著手機,任憑血液一股股地往頭頂上沖。直到電話里沉寂下來,她才如夢初醒似的問了一句:公安部門為什么要隱瞞這么重要的細節(jié)?

        打電話的人說,這個原因不用我解釋了。說完就放掉了電話。從這人對情況的熟悉程度以及思維的縝密程度可以判斷,他是開發(fā)區(qū)公安分局的內(nèi)部人員,而且是一個接近此案的關(guān)鍵人物。汪芳不清楚此人是一個有正義感但又不便與權(quán)力對抗的人,還是一個與馬局長有過節(jié)的報復者。她希望他是前者。

        還等待什么呢?

        汪芳收起手機,立即打開電腦,手指在鍵盤上飛快地跳動著。即便如此,她還是覺得無法將內(nèi)心里拼命翻滾的東西最快地傾瀉出來。

        翌日,她將稿子放到總編辦公桌上。

        在閱讀該文章的過程中,總編不斷地去扶下滑的眼鏡,臉色越來越難看。汪芳拿著被斃掉的稿子走出總編辦公室時臉色有點蒼白。這個結(jié)果她早該想到了,可她還是不肯放棄某種幻想,似乎只有這樣做了才對得起人家?,F(xiàn)在,她對得起別人了,可又覺得別人對不起她了,更對不起那些無辜死傷的打工者。

        她的腦子里盤桓著一個急迫的問題:接下來怎么辦?辦法有兩條,一條是搞成內(nèi)參,將內(nèi)幕捅到上面去;另一條是將這篇文章發(fā)到網(wǎng)絡上去,尋求網(wǎng)民的支持。前者能否辦成她沒有把握,而且辦成后她能否保住手中的飯碗也不好說,目前她還不想丟掉這個飯碗;后者是一個不費力的辦法,也許正因為不費力,所以它注定不能收到過多的實際效果。

        她必須找到第三條出路。

        電光石火般,一個大膽的念頭忽然躥出來,把她嚇了一跳:將這篇稿子直接發(fā)送給李強本人!

        在此之前,她跟江城開發(fā)區(qū)有過一次交手,采用的就是此類套路。其結(jié)果被對方稱為“特殊貢獻”。

        她不再遲疑,給開發(fā)區(qū)管委會辦公室黃副主任打了一個電話,詢問李主任的郵箱地址,隨即將稿子發(fā)送過去?!班钡囊宦?,手指在鍵盤上最后敲擊了一下,文章飛向了廣袤的空間。

        汪芳怔怔地盯著熒屏,心里頭空了一大塊。她問自己:此文會得到善待嗎?

        有一點是確定無疑的:她不能讓江美琴成為這場火災的第32名遇難者!

        李強把自己關(guān)在辦公室里,整整關(guān)了一個下午。他跟辦公室黃副主任交代,不允許任何人來打攪他,除非天塌下來。他用的是一種非常霸道的口氣,黃副主任不敢多問什么。

        李強將獨處的時間用來發(fā)呆。

        逼他發(fā)呆的是汪芳的郵件。她的筆觸有著刀刃般的鋒利,字里行間寒光閃動。這些文字在他的體內(nèi)野蠻地四處碰撞,他痛楚地閉緊了眼睛……

        晚上,他約馬軍到一家酒店吃飯。馬軍以為是李主任專門慰勞他,一再說沒必要。在酒桌上,李強表現(xiàn)得很主動,親自為他倒酒,頻頻碰杯,刻意營造親熱的氛圍。馬局長情緒很好,酒喝得痛快,很快就頭重腳輕。李強隱藏得嚴嚴實實的情緒從眼角、鼻尖、下巴甚至發(fā)梢上慢慢滲漏出來,目光越來越陰冷。他盯著馬局長的眼睛說,我知道你馬軍對我很夠意思,這把火燒出了你的能耐和忠誠,但話又說回來,你有沒有隱瞞了什么不該隱瞞的東西?

        他多么希望對方堅決地搖頭,甚至于朝他不滿地叫嚷起來,那樣他的心情就會重新好轉(zhuǎn)。遺憾的是這一切并沒有出現(xiàn)。

        馬局長只是直愣愣地瞅著他:李主任,你……你怎么知道的?

        李強沒有吭聲。

        馬局長發(fā)覺自己問得有些唐突,便收回目光,借著酒勁說,李主任,你對我有恩——大恩啦!說著竟哽咽起來,我他媽的干了三屆副局長,十幾年啊,這個副字像個咒語似的一直頂在頭上,要不是你李主任大恩大德,我這輩子估計就這么“副”掉了……發(fā)了一通感慨,馬局長總算將話題繞了回來:我是有意隱瞞了一個細節(jié),這樣做也不冤那個小女工,她就是要燒那堆紡織原料嘛。他動情地說,李主任,你有恩于我。我馬軍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被“問責”掉了哇!

        李強不動聲色地問,那個知情的女工呢?

        馬局長抹了一下臉,說那女工膽小,一嚇唬就把她搞定了,我們已經(jīng)悄悄把她送回老家去了。

        李強再也按捺不住,捏緊拳頭往桌面上“咚”地一擊,咬牙切齒道,混賬!馬局長的醉意被敲醒了一大半,使勁眨巴著眼睛望著拂袖而去的李強,腦子老半天沒轉(zhuǎn)過彎來。

        從酒店出來,李強沒有馬上上車,而是在夜色里走了一段路,讓風慢慢地把腦子吹涼。說實在的,這事也不能完全怪馬軍。當時馬軍來匯報時,自己也想到了電線短路痕跡該怎么解釋,但這只是一閃念間,他沒有抓住它,或者說不愿抓住它。當他后來責令馬軍要把此案辦成鐵案時,難道就沒有一絲暗示的意味嗎?他們之間難道就沒有心照不宣的東西嗎?……

        一連串問號把李強逼到了死角,他覺得自己快要窒息了。坐進車里的時候,渾身沒有一絲力氣。回到家里時已經(jīng)十點多,老婆帶著孩子回娘家還沒回來,屋子里空蕩蕩的。他想洗個澡,一擰水龍頭,噴頭不出水——停水了。潛藏在皮膚底下的煩悶感猛地膨脹起來,他難以忍受地“呃呃”地叫出聲,“咣”的一

        聲扔了噴頭,搖搖晃晃地走進臥室倒在床上。隨著他的身體傾倒下去的,還有他從章副書記那兒獲得的安全感。突然裸露出來的事實真相,把他牢牢地摁在那兒,無法動彈……

        翌日上班,李強遲到了,走進辦公室時已經(jīng)接近十點。黃副主任跟進來,有些擔心地瞅著他暗淡的臉色,做欲言又止狀。李強抬起有點浮腫的眼皮,示意他有話快說。黃副主任上前一步,說劉興遠聘請了律師,認為堆放紡織品只是過失行為,不應承擔刑事方面的責任,也不應承擔過多的民事責任。劉興遠堅持只支付一小部分錢,而且不能算做賠償金——他給出的這些錢應該視為撫恤金。

        李強臉一沉,朝他揮揮手,黃副主任退出去,輕輕帶上門。劉興遠那張肥臉立即在李強眼前晃出來,乜斜著他的眼神仿佛在說,怎么樣,拿我沒轍吧?你們當官的都戀著頭上的烏紗帽,我呢,也戀著兜里的錢。你不想出事,我也不想把錢當成草紙。既然是刑事案件,本人也是受害者,老子還要向那個縱火犯索賠呢!

        李強咬緊了嘴唇,胸膛里像塞進了一捆木柴,堅硬的茬口刺得胸壁一陣陣疼痛。自己的命運竟陰差陽錯地與這個狗東西綁在一起,他感到恥辱。他突然渴望被拋入漩渦中,在身不由已的快速旋轉(zhuǎn)中將一切忘得干干凈凈!

        手機忽然響起來,他遲疑了一下還是接了。步美人在電話那頭笑吟吟地說,我們劉總老覺得慢待了李主任,想好好請個客,請務必賞光。李主任這些日子夠忙乎的,也該放松放松啦,這樣對身體和工作都有好處哩!

        他本想一口回絕,臨了又改變主意應承下來,但提出一個小小的要求:他只想見到步助理可愛的笑臉,不想看到狗東西令人惡心的肥臉。

        步美人啊地尖叫一聲,開心地笑起來,對他的褒貶似乎很滿意。

        李強在酒店門口一下車,步美人就花枝招展地迎上來,隔著老遠香水味就能把人熏倒。這女子心情不錯,酒量也不錯,一上來就是把他“拿下”的勁頭。她說,我可是一個新鮮主義者,喜歡新鮮食品、新鮮觀念、新鮮玩法,今天咱們定個新的規(guī)矩,一口一杯,不許零喝!李強遵從了這個規(guī)則,有喝必以杯論,把個步美人樂得花枝亂顫。不大會兒,他就端不穩(wěn)酒杯了,酒老往外灑。

        車子在駛向江城的途中停下來,李強在路邊大聲嘔吐起來,將今晚裝進肚子里的東西悉數(shù)傾倒出來,交給了冷風中的一叢野草。

        前頭的燈光漸漸絢麗起來,車子入城了。司機以為李強還在迷糊,卻聽到他幽幽地說了一句:拐到市精神病院去。

        他的嗓音低沉而不容置疑。

        車子在市精神病院門口停下,李強讓司機留在車上,自己一個人下了車進了醫(yī)院。他沒有驚動院方,徑直找到了江美琴所在的病區(qū)。門口的女警察認出了他,眼睛霎時睜大了,李強擺擺手,示意她不要作聲。女警察小聲告訴他,江美琴服過藥后已經(jīng)睡著了。李強讓她開開門,他要看一眼。門隨即開了個30度角,李強站在門口靜靜地注視著床上的女孩。燈光下。女孩緊閉雙眼,臉色平靜而安詳,似乎從未經(jīng)受過驚濤駭浪的洗禮。這張臉多年輕啊,年輕得還能找到未脫的稚氣,年輕得令人心疼。

        李強閉了閉眼睛。

        他轉(zhuǎn)過身正想離開,一條人影不知從哪兒竄出來,“咚”的一聲跪在他面前。女警察搶前一步,朝地上的人喝斥道,老江頭,你想干什么?那人又是磕頭又是作揖,哀求道:您行行好,大恩大德救救我女兒吧!女警察將臉轉(zhuǎn)向李強,輕聲說,江美琴的父親。李強不知道他在什么場合見過自己,把他攙扶起來時感覺到老漢的身子在簌簌發(fā)抖。借著走廊的燈光。他看清這張黑黝黝的臉上,是一雙驚懼、哀傷、絕望的眼睛。

        李強默默地握握對方的手,匆匆走掉了。

        司機發(fā)動車子時回頭看了一眼,意外地發(fā)現(xiàn)李主任的眼角隱約閃著淚光。李強自己倒沒發(fā)覺流淚了。他的心思交給了父親。與老江頭四目相對的瞬間,父親的形象從記憶深處呼嘯而至,與眼前的老漢疊合在一起。父親跟這個老漢一樣黝黑,一樣懦弱,一樣絕望。當年村領(lǐng)導到他家里睡母親,父親竟為他守門,被屋里的各種動靜折磨得渾身發(fā)抖。李強那時候還小,拉著父親的衣擺問,媽媽在干什么,為什么不讓我們進去?父親聞言一屁股墩在地上。母親后來含恨自殺,父親一病不起,追隨母親去了。李強一直無法弄清楚父母甘受侮辱的原因到底是什么。他之所以追逐權(quán)力,也許正源于小時候?qū)?quán)力的恐懼。

        趙小娟已經(jīng)習慣了他的晚歸,見他回來,馬上關(guān)了電視,起身接過他的皮包,端來一杯熱牛奶。喝完牛奶,洗過澡,他輕手輕腳地到女兒房間看了一眼熟睡中的女兒,然后回到自己的臥室。

        趙小娟洗過衣服進來,見李強正舉著一張照片呆看。她認出是李強父母親的墳墓照片。他父母親過世得早,沒有留下相片,李強想念父母了便拿出清明節(jié)時拍的墳墓照片看上幾眼。墓是土墓,卻沒有陰森和腐殖的味道,鮮潤的黃土,嫩綠的野草,明媚的陽光,一切都讓人感到親切和溫暖。趙小娟曾建議修墓,卻被丈夫拒絕了,他說不要再去驚動父母的亡靈。

        李強嘴角緊抿,神色凝重,似乎在與父母親默默交流著什么。趙小娟沒有打擾他,取過一條毛毯輕輕地覆在他的膝蓋上,然后靜靜地陪他坐著。開發(fā)區(qū)發(fā)生了這么大的事情,丈夫承受的壓力可想而知。她希望他能夠扛住。

        李強喉頭“呃”了一聲,終于緩過神來。他放下照片,握住妻子的手,緩緩地道,我在爬一座山。

        嗓音里游動著一絲蒼涼。趙小娟聽出來了,眼角一下子發(fā)了潮。她摟住他,緊緊的,似乎怕自己一松勁他就會滑走……

        第二天上班,李強拐到宮北巷去。他讓司機把車子停在巷口附近,自個兒往巷里走,大約五六分鐘后出現(xiàn)在一家小食雜店門口。店主人看到他,立即招呼他進去。各種待售物品擠占著有限的空間,李強須低著腦袋方能安全穿過窄小的通道。

        室內(nèi)光線有些暗,店主人皮膚黝黑,神情木訥。他是李強的初中同學,初中畢業(yè)后就回家務農(nóng)了。兩人隔了二十多年后重逢完全出于偶然,那天,李強和妻子陪著女兒去看望生病的老師,出來時女兒要泡泡糖,李強就近到這間食雜店買,結(jié)果與老同學不期而遇。老同學告訴他,老家那邊的日子不好過,就進城打工,有了點積蓄后便租了這間小店面,做點小生意。

        李強后來又來過兩三次,都是心情不佳的時候來的。老同學從不多問什么,也從不開口求什么——這一點很關(guān)鍵,有求于人,關(guān)系就很容易變味。在隨遇而安的老同學面前,李強的心緒會慢慢緩和下來,趨于平穩(wěn)。是不是地位的懸殊幫助他獲得這種奇特的體驗,他不愿深想。

        兩人聊了幾句閑話。老同學應該聽說了江城開發(fā)區(qū)的火災,但李強不提,他也不問,兩人之間保持了一種不近情理的默契。這默契卻讓李強的心安穩(wěn)下來。

        跟老同學握手告別時,李強的眼角莫名地濕了。

        他到達辦公室后接到的第一個電話竟是劉興遠打來的,狗東西忙不迭地賠禮,說步云這娘們不懂事,還望李主任多多包涵云云。李強一聲不吭地放了電話,心底冒出一團團冷笑。電話不甘心似的又響起

        來,他以為還是狗東西的,不接,但電話鈴聲不肯停下來,他只好用力抓起話筒,惡狠狠地“喂”了一聲。汪芳在電話那頭叫起來:對女士這么兇呀,是不是那篇文章把李主任惹火了?

        他哼了一聲:不火就不正常了。

        這個不依不饒的女記者離過婚,據(jù)說是被男方拋棄的,是不是因此對男性公民多了一份敵意,不得而知。

        汪芳堅信她摸的不是老虎屁股,她才不屑于去摸這種動物的不雅部位。她說她相信自己的眼睛。覺得他是一個可以期待的人。為什么會有這種感覺,她說不上來,也許是一種緣分吧。

        李強略帶譏嘲地撇撇嘴:我們還真是有緣分。

        汪芳問他有什么打算?

        他說沒什么打算,只有一個愿望,就是哪天將汪記者追到手,將此緣分轉(zhuǎn)換成彼緣分。

        對方啞了,話筒里只有電流的咝咝聲。

        他說了聲再見,就想放掉電話,卻聽見女記者急急喊道:等一下!她氣咻咻地告訴他,昨晚有人打電話威脅她,說再不收手就要好好收拾她。李強一下子想到了狗東西,這種動物感覺到危險逼近時,通常會豎起一雙眼睛狂吠不止。

        他冷冷道,怎么,汪記者心慌了?

        汪芳承認自己心跳加速了,屬不屬于心慌還有待確認。她說,如果我因此得了心臟病什么的,至少有一半是李主任的功勞,因為我是在你的一畝三分地上弄出病來的。

        李強放下電話,立即把黃副主任叫進來,要他找公安分局,向劉興遠施加必要的壓力,讓他清醒一些;同時注意保護好來開發(fā)區(qū)采訪的記者,重點是汪芳記者。他怕他誤解,又強調(diào)了一句:是保護,不是監(jiān)視。

        黃副主任走后,房間里一下子安靜下來。李強從抽屜里取出章副書記寫給他的那幅字,在桌面上徐徐展開,反復撫摸著,似乎想將每一個皺折撫平?!皬姟弊帜珴庵?,筆勢雄沉,可以看出書寫者灌注了極大的情愫。李強的視線順著筆畫的走勢慢慢地移動著,漸漸地,那字跡模糊了,虛化了……

        汪芳一走進聾啞學校就愣住了。正是課間活動時問,操場上充斥著活動的人影,有人在奔跑嬉戲,有人用急切的手語交談,有人即興擺出優(yōu)美的舞蹈動作……可以看出,孩子們的笑容是從內(nèi)心深處蕩漾出來的。這與她臆想中的灰色場景完全迥異。

        她懷著一份莫名的感動穿過操場,走進教師辦公室。她要找的人是李強的夫人趙小娟。開發(fā)區(qū)管委會辦公室黃副主任向她透露李強讓公安為她保駕護航的消息時,不經(jīng)意地提到李強夫人在這所聾啞學校任教。她上這兒來是想看清李強的家庭,也許只有看清了他的家庭,才能看清他這個人。至于為何要看清這個人,汪芳沒有細想。不過有一點是明確的,那就是跟這人說過追她的話無關(guān)。

        趙小娟比她想象的要年輕,清秀而嫻靜,身上沒有官太太那種自我膨脹的東西,只是眉眼之間浮動著一絲淡淡的陰影。她對汪芳的到訪感到意外,表示自己不會接受記者的任何采訪。汪芳攤攤兩只手,說我沒帶筆和本子,只帶了交朋友的愿望。

        趙小娟接下來剛好沒有課,兩人便隨意聊起來。汪芳得知她和李強的女兒是聾啞人時,差點跳了起來。她真沒想到,李強風光的背后竟拖著這樣的陰影。趙小娟告訴她,她原來在市委黨校工作,后來執(zhí)意調(diào)進聾啞學校,就是為了更好地看護自己的女兒。她說她的前輩族親里有兩個聾啞人,她認為是自己將家族的不良基因傳給了女兒,因此在李強面前始終懷有一種愧疚心理。不過,讓她欣慰的是,李強非常疼愛女兒,甚至說,用手語說話的人是世界上最純凈的人……

        記者的堅硬外殼無聲地脫落了,汪芳感覺自己成了一個純粹的女人,她完全能夠感受到這個家庭承載的是什么。

        她由衷地說,你們真不容易。

        趙小娟確實是個普通的女人,她說,李強太忙了,我希望他有更多的時間陪陪女兒。

        從聾啞學校出來,汪芳內(nèi)心波動得很厲害。她突然覺得有許多話想跟李強說,一次次打開手機,又一次次合上。她忍住了。

        再次見到李強,是一個多月后的事情了。那天她正在一個展銷會上采訪,忽然接到李強的電話,他說今天是他在江城開發(fā)區(qū)管委會任職的最后一天,他想最后一次動用權(quán)力,在琴江上坐快艇兜兜風。他希望有個人陪陪他,而這個人非她莫屬。他用挑釁的口氣說,如果汪記者不怕李某人報復,趁機將你推入江中的話。

        汪芳笑,她說她這點膽量還是有的。

        李強問清她所在的位置,說他的司機正在市里辦事,二十分鐘后去接她。

        奧迪準時露面把她接走了。途中,司機一再搖頭嘆息,說李主任太可惜了。言下之意她這個記者有些不夠意思。汪芳沒有搭腔,保持沉默。“9·17”火災最后被確認為安全生產(chǎn)責任事故,興遠紡織公司老板劉興遠被依法逮捕,開發(fā)區(qū)安監(jiān)局局長被免職移送司法機關(guān),開發(fā)區(qū)公安分局局長馬軍被雙規(guī),開發(fā)區(qū)管委會主任李強引咎辭職……她了解到,這一切都源于李強打給“9·17”火災事故調(diào)查組組長的一個電話;她還了解到,所有的傷亡者家屬都拿到了足額的賠償金,李強向傷亡者家屬作出的承諾得以兌現(xiàn)。

        即將離任的李主任在江邊恭候多時了。汪芳一到,他們倆就登上了快艇。強勁的風把他們的頭發(fā)撩向腦后,耳畔獵獵作響。陽光灑在寬闊的江面上,爍動著無數(shù)耀眼的光斑。沿岸的碼頭、公園、廠房、寫字樓、住宅樓在他們的視線里一一閃過。

        李強在風中大聲說,我在這兒干了一年零八個月。

        汪芳也大聲說,這塊土地會記住的。

        李強聞言轉(zhuǎn)過腦袋瞅著她,不明白她指的是什么。

        汪芳不愿多說,把目光投向遠處。

        快艇靠上一處防洪堤,李強先下艇,然后回身接應女記者。艇身突然晃了一下,汪芳差點整個人傾壓到李強身上。兩人的身體及時分開了。

        上了防洪堤,眼前是一片開闊的綠汪汪的菜地,一畦一畦的,極有韻律感。李強久久地凝望著這片綠,似乎忘記了身邊還有一個人。良久,他才開口說,這就是臺商汪總看中的那塊地,汪總前天親自打電話過來,說這塊地他要定了。李強說他對汪總懷有一份感激,因為他沒有被這把火嚇退。停頓片刻,他接著說,這個電子龍頭項目上馬后,江城開發(fā)區(qū)將發(fā)生深刻的變化。

        但這個變化與他無關(guān)了。

        汪芳默默地打量著眼前這個男人。這人個頭挺高,身材挺拔,散發(fā)著一股淡淡的書卷氣。她心中一動,此人身上殘留的書卷氣也許決定了他今日的命運。

        李強忽然扭過頭說,他在大學時代聽過她父親的講座,對他十分景仰。他希望自己能夠?qū)W到一點皮毛。

        汪芳頗感意外。父親生前當過省中醫(yī)學院院長,作為民主黨派人士,還出任過省政協(xié)副主席,以敢說真話著稱。他過世已經(jīng)多年,沒想到這人僅有一面之緣,竟還記著他。

        李強告訴她,他離任后將到江城大學工作。

        汪芳沒有問他的具體工作崗位,只是輕聲說了一句:祝福你。

        這人做吃驚狀:你是說祝福?

        她莞爾一笑。

        李強望著遠處的江面,眼睛慢慢瞇起來,神情變得不可捉摸。他一字一頓地說,李某人如果不是這樣隆重下臺,汪記者恐怕說不出這么親切的話吧?

        汪芳眼角輕輕一挑,反問道:你找我來,就是想弄明白這樣的問題?

        這話的潛臺詞是:未免格局太小了吧?李強否認,他說他是想她了才發(fā)出邀請的,總覺得跟她告別了才算徹底告別開發(fā)區(qū)。人有時候免不了心里頭會有點掛礙。

        四周很安靜,聽得見江水撞在堤壩上發(fā)出的細碎聲音。

        汪芳連自己都沒料到會有這樣一個舉動:伸手攬住他的腰,將額頭輕輕地抵在他的胸口上。李強嚇了一跳,慢慢適應過來,也將雙手輕輕地搭在她的腰際。長堤上,兩人就這樣不松不緊地保持著擁抱動作。

        一只白色鳥從江面上斜飛過來,經(jīng)過他們身邊時“嘰”地鳴叫了一聲。兩人同時驚跳開去。

        李強說,告別儀式?

        汪芳說,就算是吧。

        兩人一前一后沿著石階走下防洪堤。汪芳覺得眼角有點癢,伸手一摸,指尖竟?jié)窳恕?/p>

        江風吹在臉上,涼涼的。

        責任編輯練建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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