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華

摘要：周作人小品散文中涉及了相當一部分描寫飲食的篇章。本文將通過文本分析，闡述周作人小品散文中飲食描寫所蘊含的文化內(nèi)涵，并且試圖解析周作人偏好飲食題材的成因。

關(guān)鍵詞：周作人小品散文飲食幼年經(jīng)歷民俗故鄉(xiāng)

中圖分類號：126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5-5312(2009)24-0005-01

作為中國現(xiàn)代散文大家，周作人以一系列小品散文確定了他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地位。而《雨天的書》的出版標志著周作人開創(chuàng)的“美文”文體的形成。此文集中收錄了《故鄉(xiāng)的野菜》(1924)、《北京的茶食》(1924)、《喝茶》(1924)、《談酒》(1926)、《烏篷船》(1926)等被譽為中國現(xiàn)代散文名篇的“美文”代表怍。如果細加考察便可注意到，這些“美文”大部分均以飲食為題材，由此可見周作人對飲食題材的偏好。實際上，周作人后期小品散文創(chuàng)作在選材上仍有這個傾向，如《結(jié)緣豆》(1936)、《賣糖》(1938)等文。而1944年出版的《書房一角》中收錄了周作人描寫浙東民俗風物的數(shù)十篇小品，其中包括《芡與蓮》、《燒鵝》、《楊梅》、《松花粉》、《糊魚》、《帶皮羊肉》、《記愛窩窩》、《記鹽豆》等數(shù)篇描寫浙東飲食的篇章?？梢哉f，飲食是周作人小品散文創(chuàng)作中一個非常重要的題材類型。

值得注意的是，周作人在小品散文中大量地描寫飲食并非是為了表現(xiàn)食物之美味，也不以展示各地的奇珍異饈為目的。恰恰相反，周作人散文中所描寫的飲食均為人們?nèi)粘Ｉ钪袠O為普通尋常的食物，如浙東隨處可見的野菜，北京城里的各色茶食等等。而在這些日常飲食描寫背后折射的是周作人對其中蘊含的飲食文化的思索與評價。

在《北京的茶食》一文中，周作人感慨在偌大的北京城中竟找不到好茶食，認為“這也未必全是為貪口腹之欲，總覺得住在古老的京城里吃不到包含歷史的精煉的或頹廢的點心是一個很大的缺限?！彼J為，在茶食這樣的傳統(tǒng)食物中實際上承載著一種生活文化：“我們于日用必需的東西以外，必須還有一點無用的游戲與享樂，生活才覺得有意思。我們看夕陽，看秋河，看花，聽雨，聞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飽的點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雖是無用的裝點，而且是愈精煉越好。可憐現(xiàn)在的中國生活，卻是極端地干燥粗鄙，別的不說，我在北京彷徨了十年，終未曾吃到好點心?！睆闹茏魅烁袊@在北京生活了十年竟從未吃到好茶食的惋惜中便可透視他對優(yōu)雅精致、豐腴安閑的中國傳統(tǒng)士大夫生活文化的依戀。

至30年代，由于周作人受日本柳田國男“鄉(xiāng)土研究”的影響，其小品散文中的飲食描寫呈現(xiàn)出了與20年代明顯不同的情感向度。在《結(jié)緣豆》一文中，周作人描述了流行于南北各地的“結(jié)緣”分豆的習俗，他認為這種鄉(xiāng)風習俗的盛行源于人們“不安于孤寂的緣故”，并對人們的這種心理給予了分析：“人是喜群的，但他往往在人群中感到不可堪的寂寞，有如在廟會時擠在潮水般的人叢里，特別像是一片樹葉，與一切絕緣而孤立著。念佛號的老公公老婆婆也不會不感到，或者比平常人還要深切吧，想用什么儀式來施行拔除，列位莫笑他們這幾顆豆或小燒餅，有點近似小孩們的‘辦人家，實在卻是圣餐的面包蒲陶酒似的一種象征，很寄存著深重的情意呢?！蓖ㄟ^對人們因畏懼孤寂而欲通過分豆以結(jié)緣的心理分析，周作人從情感的層面對這種風俗給予了理解，乃至是認同：“我現(xiàn)在去念佛拈豆，這自然是可以不必了，姑且以小文章代之耳?！睂⒆约旱奈膶W創(chuàng)作也視之為“結(jié)緣”，足可見周作人對蘊含于“結(jié)緣豆”中的民俗文化的認同。

無論是飲食中蘊含的雅致、豐腴的士大夫文化，亦或是于瑣細尋常中自有一種溫潤豐澤的民間文化，周作人小品散文中飲食描寫的關(guān)注點始終集中在飲食所承載的文化意蘊上。這種關(guān)注顯然與其學者、思想家的思想特點有關(guān)。然而，周作人小品散文選擇以飲食為表現(xiàn)題材的偏好，還關(guān)涉到了其它的因素。

錢理群先生在《周作人傳》中曾提到了周作人幼年患“饞癆病”的經(jīng)歷：“另一個忘不掉的記憶是，從小總是生病，長得十分瘦小，老是吃不夠，也許患的就是‘饞癆病。稍大一些才知道，這是因為沒有奶吃。雇了一個奶媽，而這奶媽原來也沒有什么奶水，為騙得小孩不鬧，便在門口買種種東西給他吃，結(jié)果自然是消化不良，瘦弱得要死，看見什么東西又都要吃。為了對癥服藥。大人便什么都不給吃，只準吃飯和腌鴨蛋。處于這惡性循環(huán)中的小孩一定是很痛苦的。但周作人說：他‘已經(jīng)完全不記得了?！币苍S周作人已經(jīng)忘記了，但這種幼年時期對食物的渴求而得不到滿足的經(jīng)歷卻在他心靈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導致了他終其一生對飲食的興趣，而這種興趣又致使其在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時，將飲食納入表現(xiàn)題材范疇，這可以說是周作人在小品散文中喜好飲食題材的一個潛在因素。

同時，對民俗的關(guān)注也是影響周作人選擇以飲食為表現(xiàn)題材的另一重要原因。五四時期，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在重建新文學體系時，卸下了散文“載道”重任，隨后，中國現(xiàn)代散文也因此面臨著表現(xiàn)題材的選擇問題。而作為最早關(guān)注、倡導民俗學的中國現(xiàn)代知識分子，周作人不僅是北大歌謠征集活動的負責人之一，而且撰寫了一系列的民俗學理論研究文章，因此，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他自然也將目光投向了民俗。其中，飲食作為體現(xiàn)人們?nèi)粘Ｉ罘绞降奈镔|(zhì)民俗尤為受到一向?qū)Υ吮в袧夂衽d趣的周作人的關(guān)注。他認為，“看一地方的生活特色，食品很是重要，不但是日常飯粥，即點心以至閑食，亦均有意義。只可惜少有人注意，本鄉(xiāng)文人以為瑣屑不足道，外路人又多輕飲食而著眼于男女，往往鬧出《閑話揚州》似的事件，其實男女之事大同小異，不值得那么用心，倒還不如各種吃食盡有滋味，大可談?wù)勔?。”著意于從人們的日常飲食中觀察各地不同的風俗習慣，挖掘蘊含其中的意義是周作人小品散文中飲食描寫一個重要的基點，這尤其表現(xiàn)在他30年代以后的小品散文創(chuàng)作中。

此外，周作人小品散文涉及了浙東、南京、北京、日本等地的飲食，但描寫最多的還是他的故鄉(xiāng)——浙東，而他在對浙東日常飲食的敘述中也投射了與其他地方不同的情感。而頗可玩昧的是，他卻一再否認自己的故鄉(xiāng)情結(jié)：“我的故鄉(xiāng)不止一個，凡我住過的地方都是故鄉(xiāng)。故鄉(xiāng)對于我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情分，只因釣于斯游于斯的關(guān)系，朝夕會面，遂成相識，正如鄉(xiāng)村里的鄰舍一樣，雖然不是親屬，別后有時也要想念到他。我在浙東住過十幾年，南京東京都住過六年，這都是我的故鄉(xiāng)；現(xiàn)在住在北京，于是北京就成了我的家鄉(xiāng)了。”顯然，周作人對于“故鄉(xiāng)”的理解是與常人不同的，他甚至在《與友人論懷鄉(xiāng)書》直接否定了對浙東的情感：“照事實講來，浙東是我的第一故鄉(xiāng)，浙西是第二故鄉(xiāng)，南京第三，東京第四，北京第五。但我并不一定愛浙江。在中國我覺得還是北京最為愉快”。盡管周作人刻意地淡化他對浙東的感情，但在追憶浙東的飲食風物時，卻總有一種似有若無的鄉(xiāng)愁。以《故鄉(xiāng)的野菜》為例，此文中，周作人以近乎學理性的語言對浙東的三種野菜——薺菜、黃花麥果、紫云英的外形、功用進行了描述，行文中雜以《西湖游覽志》、《清嘉錄》等典籍中的相關(guān)記載，使文章呈現(xiàn)出一種從容嚴謹、平淡自然的風格。但在追憶浙東清明時節(jié)作供的黃花麥果的時，他卻不由感慨北京雖有“草餅”一類的相似糕點，“但是吃去總是日本風味，不復是兒時的黃花麥果糕了?！笨此破届o從容的行文里卻情不自禁流露出一絲淡淡的思鄉(xiāng)之情。顯然，作為周作人“第一故鄉(xiāng)”的浙東，不管他承認與否。影響都是深遠而綿長的。因此，因懷鄉(xiāng)進而追憶故鄉(xiāng)的風物也是周作人選擇飲食題材的一個不可忽略的因素。

綜上所述，周作人小品散文中的飲食題材，意在試圖通過飲食描寫或解析、認同蘊含在飲食中的文化內(nèi)涵，或賦予飲食以其理想的生活文化觀；而幼年時期患“饞癆病”的經(jīng)歷使其對飲食始終有著一種近乎依戀的情緒，導致了他終其一生對飲食的濃厚興趣；加之對民俗學的關(guān)注，使得周作人在為中國現(xiàn)代散文尋找新資源、新題材時將目光投向了人們的日常生活，因為對飲食的特殊情結(jié)又促使他更多地選擇飲食作為表現(xiàn)對象；而浙東作為其生于斯長于斯的“第一故鄉(xiāng)”，自幼受浙東風俗習染的周作人盡管在行文中有意無意地想要淡化對浙東的故鄉(xiāng)情結(jié)，但在追憶浙東飲食習俗時，仍然流露出了一絲淡淡的、似有若無的思鄉(xiāng)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