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razyzx
光與暗(下)
我們在廣闊的宇宙中流浪。許多年來,每一位黑暗圣堂武士臨終前都會面朝行星艾爾的方向。即使一生不肯下跪,那一刻也必然會毫不猶豫地跪下。他們將伴隨自己一生的劍放在身旁,然后朝著故鄉(xiāng)祈禱,直至身體化為灰燼,靈魂也永遠遁入無盡的黑暗虛空之中為止。
艾爾是我們的母親。即使漂泊無數(shù)年,往日的記憶隨著歲月流逝漸漸被淡忘,母親的名字依然被小心地保存著。我們不愿遺忘。再冷血的子嗣也不會甘愿忘記母親的一切。
太久,真的太久了。曾受到母親呵護的流浪者們已越來越少。他們終其一生沒能再回到母親的懷抱中,只能把記憶的殘片小心保存下來,臨終前交付后人。我們的壽命不是無限的,將來某一天必然也會如我們的前輩一樣死去。我看到很多痛苦的同伴,他們再也不能坐在父輩身邊,津津有味地聽著關于母親的故事。和我一樣,他們從未親眼看到過母親。
我們曾偷偷哭泣,因為我們不愿接受與父輩相同的命運。我們想回去,比全宇宙任何生靈都更強烈地期盼能夠回到故鄉(xiāng)。
時光流逝,再頑固的事物也悄悄發(fā)生了變化,唯一不變的是代代傳承的思念。
曾經(jīng)美不勝收的山川,現(xiàn)在到處都烙上了光束武器制造的丑陋痕跡;曾經(jīng)清澈的河流,此刻流著的卻是普羅特斯人藍色的血。滿地的尸骸、墜毀的戰(zhàn)機、斷了兩條腿,還在垂死掙扎的龍騎兵……這兒簡直就是活地獄。
塔薩達跪在最高的山崖上面,右手按在胸前是圣堂武士徽記上。雖然他整個人非常安靜,但卻令人不敢接近。他有太多的話想說,但上天沒有給他說話的機會。這些被迫埋藏在心中的話語轉(zhuǎn)變成了憤怒——對最高議會的愚昧感到憤怒、對普羅特斯這個民族在大敵當前時竟然還打起內(nèi)戰(zhàn)感到憤怒、對自己沒能說服大長老而憤怒。
“你對自己要求太嚴格了?!?/p>
澤拉圖的聲音在他腦海早響了起來。這位在幾個小時之前為了救他而不惜偷襲并綁架了大長老的黑暗圣堂武士,現(xiàn)在正順著山路朝這兒走來。
“圣堂武士的守則之一就是自律?!彼_達惋-瞄地搖頭,“澤拉圖,我不是合格的圣堂武士??纯催@個戰(zhàn)場,普羅特斯又回到了千年之前。本是同胞卻自相殘殺,為的是什么?公正?”
“對我們黑暗圣堂武士來說,每個人對‘公正的認識都不同。依靠戰(zhàn)爭尋求公正當然是不可能的。戰(zhàn)爭必然是殘酷的、錯誤的、不得已而為之的。我之所以下決心在艾爾鬧個天翻地覆,甚至不惜向同族的兄弟舉起屠刀,并非是因為我期盼什么公正,而是為了根除那些老家伙們頑固的觀念。場慘烈的戰(zhàn)爭不可能促成公正,但可以促成新的理念。如果不打這一仗,你就會繼續(xù)被關在監(jiān)獄里。最高議會也會繼續(xù)依照他們的錯誤觀念來排除異己,制定戰(zhàn)術,最終結果就是普羅特斯被澤格消滅。既然和他們說理沒用,我只好用劍讓他們聽話?,F(xiàn)在不是悲天憫人的時候,塔薩達??禳c站起來,還有很多事情等著我們?nèi)プ??!?/p>
澤拉圖的話中透著明顯的無奈。塔薩達很清楚,黑暗圣堂武士并不像長輩描述的那樣兇殘野蠻、不講道理。身為這群人的領袖,澤拉圖不會不明白在民族面臨生死攸關的時候發(fā)動內(nèi)戰(zhàn)會造成多么嚴重的后果。但是,也沒有別的路可以走了。80%的普羅特斯軍隊是聽從議會調(diào)遣的。沒有他們,打敗澤格就是空談。而要他們聽命,只得先讓他們屈服。
澤拉圖把一只手放在他肩上,輕輕拍了兩下。
“大長老剛剛?cè)ナ懒?。他說要承擔起戰(zhàn)敗的責任,當著大家的面把短刀插進了自己的脖子。塔薩達,大家都在等你。快點和我一起過去。”
“大長老……死了?”塔薩達一時顯得非常驚愕,“為什么?而且大家怎么會等我?這場戰(zhàn)爭因我而起……”
澤拉圖撓了撓腦袋,從外衣下面摸出一封皺巴巴的信。在這個時代,已經(jīng)很少看見撰寫在紙張上的信了。而信封的落款上,寫的是大長老的名字。
“他的遺言之一,就是讓你在所有活下來的普羅特斯人面前宣讀這封信上的內(nèi)容。”澤拉圖說道,“遺言之二,就是議會下屬的所有軍隊,從現(xiàn)在開始全部由你管轄?!?/p>
這一次,塔薩達臉上的驚詫表現(xiàn)得更加明顯了。
上一次登上這個臺階,還是自己接受圣堂武士授銜時。再次站在當年站過的地方,塔薩達的心境已與那時完全不同。年輕時的他,是懷著強烈自豪感站在這兒的,但卻不知道歷史的真相。如今,雖然知嘵一切,心情卻萬般沉重。
臺階下是普羅特斯的勇士們。他們之中有些人身上的血還沒來得及擦凈,還有些受了傷的戰(zhàn)士依然倔強地站在那兒,一步都不肯動。看著他們,就如同看見了這個民族的苦難歷程,之后便是從內(nèi)心深處涌起的強烈自責。
塔薩達默默祈禱了一會兒,然后打開信封。大長老熟悉的筆跡映入眼簾。于是他再一次張開了精神鏈接,并且比以往更加集中精力。他有一種預感,這封信上的每一個字都必須被所有普羅特斯人聽到。
“致年輕的塔薩達:
我寫這封信的時候,你還被關在監(jiān)獄里,但我已經(jīng)能夠清楚地聽見叛軍的炮聲。菲尼克斯和澤拉圖明天就會攻進首都,議會敗局已定。你會獲救的,但我不會。我必須為這場愚蠢的戰(zhàn)爭負起責任。如果你看到我的信,就代表我已經(jīng)死了。
最近我經(jīng)常夢見過去的事情,特別是你沒有經(jīng)歷過的那場戰(zhàn)爭。兒時的我目睹戰(zhàn)爭爆發(fā);青年的我作為一名戰(zhàn)士,殺了不知多少同胞;步入中年的我,與偉大的先知卡司一同結束了戰(zhàn)爭。但沒人知道,卡司曾撫養(yǎng)了一位在戰(zhàn)爭中失去父母的孤兒,那就是亞頓。與先知共同生活的那段歲月里,我聆聽了他諸多教誨。他曾向我和亞頓闡述卡拉之道的雛形理論??ㄋ菊J為,普羅特斯應該是一個團結的個體,而非零散的群體。戰(zhàn)爭的根源在于缺乏溝通、互相猜疑,從而產(chǎn)生越來越大的意識分歧。挽救民族的唯一手段就是根除這種錯誤。我們應著力于所有普羅特斯人之間的相互溝通、相互理解、相互幫助、共同進步。
對于卡拉之道應如何實現(xiàn),卡司沒有說,而是叫我和亞頓分別闡述自己的設想。我認為建立卡拉之道的根本在于消除個性、強調(diào)共性,建立全民共有的精神樞紐。亞頓認為卡拉之道的意義在于更進一步加強我們之間的聯(lián)系與溝通,甚至分歧。但‘分歧的定義不再是相互敵視,而是求同存異。他認為卡拉之道并非實體,而是哲學。他認為人與人之間不可能沒有任何分歧,也不可能完全融為一體。正確的做法是更進一步強調(diào)個性的存在。
亞頓與我從那時便分道揚鑣了吧??ㄋ緵]有說我們兩人誰對誰錯。在他去世后,我成了他的接班人,卡拉之道的精神中樞也建立起來了。而亞頓拒絕融入進來。我認為他違背了卡司的教導,但他卻不這么認為。
塔薩達,如今在你看來,我和他誰對誰錯呢?我很想知道你的答案,但我已經(jīng)沒時間等你回答了。我也不敢聽你的陳述,因為你真的讓我害怕??粗悖拖袷腔氐搅水斈甑膶徟邢?,和亞頓面對面。
我沒法理解他,也無法理解你。但我最不能理解的,還是卡司當年為什么不告訴我們正確的答
案。難道先知早已預料到普羅特斯還會面臨劫難,真理只能在下一次劫難之中誕生嗎?
每一次夢醒之后,我都會想起亞頓在法庭上最后的話。他說,正因為有黑暗,光明才會存在。正因為有獨立的人格,才有健全的統(tǒng)一體制。我們每一個人都屬于普羅特斯民族,這就要求我們必須作為一個完整的,有私心、有欲望、有自我思考能力的‘普羅特斯而存在。他說他不會丟棄自己,希望我們也不會。
想到這兒,我汗流浹背。我們真的還有‘自己嗎?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已經(jīng)忘記了自己的意愿?我翻開一千年以來的所有記錄,發(fā)現(xiàn)我的每一次決定都是來自共有的心靈鏈接里的。我根本沒有想過靠自己的判斷來作出抉擇。這樣的我,真的還是當年在卡司身邊認真討論卡拉之道,闡述自己見解的那個我嗎?
我是誰?我這樣問自己,卻發(fā)現(xiàn)已無法回答。于是我終于知道,我錯了,而且錯了整整一千年。我也終于知道,亞頓當年為什么會懷著那樣強烈的憤怒來陳詞。我在生命的最后時刻,才終于理解到卡司的想法。他為何會讓我和亞頓辯論?為何讓我們各抒己見,他卻不否定我們之中任何一人?因為他就是在暗示我們,應該有自己的想法,哪怕那想法是錯的。你錯誤的地方,大家會教你改;你出眾的地方,大家會學習。這才是進步的根源。當沒有人擁有自我想法時,我們就已經(jīng)停下來了。
塔薩達,記住亞頓當年對我說的話。這也是對你的教誨。有個性才會有真正意義上的共性,有黑暗才會有燦爛的光明。黑暗圣堂武士依然獲取了力量,而且是更強大、更致命的力量。亞頓最終還是贏過了我,因為他的后代比我們先發(fā)現(xiàn)了事物的對立根源。向他們學習吧,塔薩達。我老了,沒辦法向他們低頭。但你可以。我們這一輩人的錯誤應該劃上句號了,不能再延續(xù)下去了。
我還有太多的話想和你說,想和亞頓說,想和卡司說。但已經(jīng)沒時間了。我很后悔,恨不得時間倒流,好讓我贖還所有的錯誤。但世界不會允許我這樣。我最終會被證明為歷史的恥辱。但這樣最好,這是適合我的結局。只有這樣,人們才會意識到錯誤,才會知道前進。
塔薩達,現(xiàn)在昂起頭來。向所有普羅特斯人宣讀我這寫在最后的話。
阿卡多”
塔薩達強忍住將要奪眶而出的淚水。臺階下一片寂靜,每個人都和他一樣百感交集。他知道,普羅特斯的人民在等著下一刻,等待他宣讀那句話。這是在無數(shù)年之后,都定然不會被任何普羅特斯人遺忘的話。
“我,高階圣堂武士塔薩達,在此宣告……”他激動地吟誦著信紙最后的每一個字,“從今天開始,亞頓所有的罪名被消除。我們將黑暗圣堂武士視為手足兄弟,并肩作戰(zhàn),至死方休?!?/p>
前所未有的歡呼聲化為幽能風暴,席卷著整個大地。即使相距數(shù)里之遙,依舊能清晰地感受到風暴中蘊含著的,令人振奮不已的力量。
澤拉圖滿意地點了點頭。他相信這個民族從今以后將不再有畏懼之心。
但也許我會開始畏懼塔薩達吧。因為在他一生最重要的時刻,身為他朋友的我卻悄悄跑了出來。算了,反正一會兒的慶典,還有即將向澤格蟲子們發(fā)動的復仇戰(zhàn),我都不會錯過的。所以至少現(xiàn)在讓我在這里待一會兒。
陽光又一次照在石桌上。大概是因為剛才的風暴,那本古老的書被翻開了,脫落的書頁飛了起來,如同獲得新生一般。澤拉圖走上前去,把自己悄悄從審判庭里帶出來的那柄古老的劍放在書旁邊,再小心地把書頁合上。他的每一個動作都如此認真,仿佛是在執(zhí)行一個神圣的儀式。
劍刃上的幽能正在散去,藍光也漸漸變淡。與這個將要奔跑起來的世界相反,跨越千年的它安心地進入了永遠的沉睡之中。
澤拉圖向它鞠了個躬,看著最后一絲光芒消去。
“我們回家了,亞頓。”
“這是在我跟隨雷諾脫離泰然爾帝國,與普羅特斯人結盟之后發(fā)生的事。那是一個不可思議的民族,他們的智慧與憤怒都令人著迷。我曾希望用最詳盡的語言講述這段經(jīng)歷。但是要把他們的所有故事都寫下來也許太過冗長。在沉思熟慮之后,我決定只用一句話來記敘在艾爾行星上的那段日子;
能讓兩個吵架的孩子重歸于好的良藥,一定是母親對他們完全無私的愛。”
——《瑪雷的記事本·關于普羅特斯》,第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