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悅

一般認為，王國維之于中國近現(xiàn)代文學的意義是在中西文化沖撞的背景下，最早引入西方的哲學、美學思想、概念，突破傳統(tǒng)的思維局限，為中國學術以及文學的轉(zhuǎn)型打開了缺口。如：以叔本華的人生之“欲”來評價《紅樓夢》，借助康德等的“游戲說”建構(gòu)無功利的文學觀，體現(xiàn)對中國正統(tǒng)的政教文藝觀的反叛。在中國近代史上，王國維早期學術活動的最大的意義似乎是又一次地證明了：中國近代文學轉(zhuǎn)軌趨勢在外來的思想體系參照下形成。停留于這樣的判斷，我們很容易忽略接受者主體的因素。王國維對叔本華、康德等思想的“拿來”、“借用”與其說是對其理論的理性認知，不如說是出自王國維的內(nèi)在生命需求，是王國維在特定的生存感受和生命體驗下產(chǎn)生的對人生問題的探索的需要。這是王國維整個人生與學術生命的核心。

翻看王國維的傳記或研究王國維的論著，會發(fā)現(xiàn)一個有意思的現(xiàn)象，人們喜歡采用情感色彩類似的詞來形容王國維的人生和心靈世界，如：“悲情”、“孤雁”、“苦魂”等?！岸嗖〉娜松夥甓嚯y的時代”概述了王國維的生命悲劇。王國維出身在一個早已衰落了的社會地位底下的家庭， 四歲時母親去世，父親終日在外游宦，他和姐姐寄養(yǎng)在姑母和嬸母家。王國維的身體非常不好，腳氣病折磨了他很長時間,有時竟會感到“虛老之極”，“寸步難行”，此病甚至中斷了王國維在日本的留學生涯。王國維的前半生多生活在貧病之中，常常靠人資助。幼年的歲月浸潤著孤寂和哀愁，滋養(yǎng)了他憂郁與孤僻的心性。青少年時代的身體和生活的磨難加重這人生的悲苦，從他的詩詞創(chuàng)作中可以感受到人生之苦帶給王國維的心靈隱痛：“人間孤憤最難平，消得幾回潮落又潮生”。憂郁之心處于亂世之秋，也加重了王國維的悲劇感。在新舊更迭，多元的社會、文化思潮碰撞的時代，王國維既沒有傳統(tǒng)文人的人生和文化歸宿感，又不能在社會活動中尋找精神依持，他注定了是那個時代的一只“孤雁”。

正是“所感”于人生的種種悲苦，王國維長期“所思”便是“人生的問題”猶如他自己所說：“體素羸弱，性復憂郁，人生之問題日往復于吾前?！比松蟹e累的太多感性體驗引發(fā)他對生存本體的思索。魯迅少年時代經(jīng)歷的家道中落的不幸引發(fā)他日后對中國人文環(huán)境以及國民性的思考，王國維所經(jīng)歷的病苦、孤寂、生死離別更帶有人生的普遍性和本質(zhì)性，引發(fā)的是王國維對人生本相的思索。這樣的追索首先充滿了人生的悲劇感。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思想缺乏窮究人生終極之理的精神，具有悲劇精神的思想和人物更少。王國維無法在傳統(tǒng)內(nèi)部得到思想資源以幫助他的思考，解除他心中的疑惑。他需要精神突圍，他生活的年代恰逢近代史上各種政治勢力、社會思潮、學術觀念、人生理念的大沖突、大裂變、大融合，傳統(tǒng)的根基在撼動，王國維早年就不喜“舉子業(yè)”，對科舉不甚用心，顯示出一定的叛逆性，比較容易在傳統(tǒng)之外去尋求答案。王國維與叔本華的接觸可以說是“偶遇”， 后者提供了與他的個體生存體驗極相吻合的理論，對生存本體、人的生命本相的思索成為王國維治哲學的一個重要動力。叔本華對人生之悲劇性以及根源的闡釋，在情感上引起了王國維的極大的共鳴，并引發(fā)了他對哲學的興趣。正如臺灣學者早就指出來：“王靜安對于西洋哲學并無深刻而有系統(tǒng)之研究，其喜叔本華之說而受其影響，乃自然之巧合。申言之，王靜安之才性與叔本華蓋多相近之點。在未讀叔本華之前，其所思所感或已有冥符者……及讀叔氏書必喜其先獲我心?！?/p>

王國維是一個知性與感性都很發(fā)達的學者，對人生問題的探索不可能走上形而上的抽象的思索，王國維曾說哲學的事業(yè)是“探宇宙人生之真理而定教育之理想者。”他雖然在叔本華的哲學中找到了人生悲劇的答案，但這并不能減輕現(xiàn)實生命的悲苦感。反倒加重生命的悲劇感，因為“愈能看透生存意志的原形，那時便會了解我們?nèi)祟惥故沁@一付可憐相，而油然興起悲哀之念。”所以，他很快發(fā)出悲嘆：“余疲于哲學有日矣。哲學上之說，大都可愛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愛……知其可信而不能愛，覺其可愛而不能信，此近二、三年中最大之煩悶，而近日之嗜好所以移于文學，而欲于其中求直接之慰籍者也?！庇谑牵?907年之后王國維又一度把主要精力轉(zhuǎn)向文學。

《<紅樓夢>評論》被學界視為“破天荒借用西方批評理論和方法來評價一部中國古典文學杰作，現(xiàn)代文學批評的開端”。 該文第一章概說“人生與美術”之關系借助叔本華的理論為文藝作全新的詮釋和定位：人生的本質(zhì)在于欲望，欲望只能產(chǎn)生痛苦，因此欲望、生活、痛苦三者是同一的。美術的功能即在于使人類忘掉生活的痛苦，優(yōu)美和壯美都能使我們離開生活的欲望而進入純粹的知識。他還引用了歌德的一句詩：“凡人生中足以使人悲者，于美術中則吾人樂而觀之?！薄?lt;紅樓夢>評論》全文對西方批評理論和方法的借用主要是引入了“欲”的概念。作者將《紅樓夢》中寶玉之玉應對叔本華之“欲”，其闡釋極其勉強，這種明顯的附會不僅僅是為了“印證西方理論方法”而出現(xiàn)的誤讀，更重要的是王國維要以此為例證來說明文學藝術（美術）于痛苦人生的超越意義，他在《紅樓夢》里找到了共鳴點。

即便到后期的《人間詞話》中，他依然堅持這樣的觀點。他認為“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 在審美性質(zhì)上無高下之分，因為它們都能夠給人以美的享受，都能在審美享受中“使吾人離生活之欲”。 而且在《人間詞話》中借助康德的“游戲說”進一步表明他的文學觀：他贊同康德說的“文學美術亦不過成人之精神游戲”，“詩人視一切外物，皆游戲之材料也?！比说木?，用于生存競爭而有余，在現(xiàn)實生活中也無法表現(xiàn)，通過一定的文字手段發(fā)泄出來，就是文學，是超功利的也就是審美的。當然，超功利不是毫無目的，其目的在于“發(fā)表人類全體之感情”，文學“實為人類全體之喉舌”，在文學的審美中給人慰籍和超脫。王國維從哲學轉(zhuǎn)向文學是從生存本體的思考對生命悲劇性的超越之路的探尋。希望后者實現(xiàn)對前者的超越和提升。原因就在于文學的超功利的無關乎利害的審美特性。

表面上，王國維反對儒家功利主義文學觀，是由于叔本華、康德等外來思想因素的影響，但這種接受不是被動的，而是情感上的碰撞和共鳴，前提是近代以來對人生悲劇性處境和生命的悲劇本相的體認和直視。文學成為一條心靈的出路。因此，就不難理解，有著不同的西方學理背景的沈從文也會產(chǎn)生與王國維一致的思想。在1930年代沈從文的文學主張中還能聽到較強的回應。在沈從文看來，創(chuàng)作是對現(xiàn)實人生羈絆的超越和逃離，寫作作為與生命的痛苦體驗的對抗，既是一種娛樂，一種表現(xiàn)，又為一種永生的欲望所驅(qū)動，成為生命重造的方式。因為“任何人對死亡想要逃避，勢不可能。任何人對社會習慣有所否認，對生活想要擊破藩籬，與事實對面時，也不免要被無情事實打倒。個人理想雖純潔崇高，然而附于肉體的動物基本欲望，還不免把他弄得拖泥帶水。生活在人于人相礙相撞的社會中，和多數(shù)人哺糟啜醨，已夠覺痛苦了，更何況有時連這種貼近地面的平庸生活，也變得可望而不可及，有些人常常被社會所拋棄，所排斥，生活中竟只能有一點回憶，或竟只能作一點極可憐的白日夢……”

沈從文和王國維可以有不同的外來思想的背景，但他們都表達了相類似的文學主張。他們的一個共同點就是生命的悲劇感和借助文學的審美價值實現(xiàn)對這種悲劇的生命的超越。這樣的文學主張首先來自于他們對當下的生活的理解，對生命的感悟。

近代以降，梁啟超為代表的維新派人物立足于現(xiàn)實社會實踐，將文學作為“開民智“的手段，作為實現(xiàn)民族富強的一個工具，開啟了中國近現(xiàn)代的政治功利型的文學觀。王國維反對文學的現(xiàn)實功用性，而提出文學對人的現(xiàn)實苦難、對人的現(xiàn)實羈絆的超越性價值、審美價值。他們開啟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他律”與“自律”的兩條文學道路。他們的思想都起源于中國近代以來的生存現(xiàn)實，前者側(cè)重回應國家的憂患、民族的危機，后者深沉的表達了近代人的生存焦慮。

如此理解王國維的文學活動和成就呈現(xiàn)出了當下的意義和啟示：其一：我們的理論研究不能讓西方的理論話語架空，而脫離掉自身的生存語境，離開20世紀中國人獨特的生命體驗；其二，當社會不是那么急迫的需求文學來扮演一種社會角色的時候，文學獨立的審美意義，之于人生的精神價值，便會重新得到彰顯，今天沈從文受到前所未有的關注，因為文學說到底還是通過審美的中介超越現(xiàn)世，成為人類的精神家園，然而沈從文不是孤立的，在這篇小文中我們就能看到王國維與沈從文的呼應，我們在重新梳理中國現(xiàn)代文學這一流脈的時候，應該將源頭推溯到王國維這里，如此王國維之于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意義也就需要重新評價了。王國維以審美特性為核心建構(gòu)近代的文學本體論，其中包含這對人自身的深刻關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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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 悅：貴州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