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遠清
我把母親輕輕抱起,感覺她的身子一下子輕了許多,我并沒有費多少力氣就把她放到了床上,我的淚水一下涌出了眼眶,我不想讓她老人家看見,把頭歪向一邊。想不到,母親還是看見了,她說:“兒啊,你怎么了?”我說:“沒有啊,眼睛里有沙子?!蹦赣H說:“你別哄我,媽沒事,好好的?!蹦赣H越是這樣說,我的淚水越是控制不住,滿臉都在流淌。我說:“媽,你瘦了,是我做兒子的沒有盡到孝心。”母親生氣了,不高興地說:“你盡瞎講,一點小病,媽這一生抗過多少病?沒事的。兒子!”我在心里說:“媽,兒子在背后給你撐著,你一定要挺過來啊!”
母親70多歲了,身體一直還行,最近一段時間突然瘦了下來,臉色蠟黃,經(jīng)常感冒,吃點東西就干嘔,說堵在胸口不消化,雙手經(jīng)常抱著胸部不停地揉搓。我把母親送到醫(yī)院一查,膽結石,而且快穿孔,嚇死我了。我急得不行,那么大的年紀,能動刀嗎?母親知道后,笑著說:“死不了,我還要活幾年。就算活不過來,我也算不上短命鬼了?!?/p>
我急忙請朋友聯(lián)系醫(yī)生,醫(yī)生說,膽囊切除屬于小手術,沒關系的。母親的手術做得很成功,身體卻特別虛弱,瘦得不成樣子,我和妹妹輪流照看。一個星期后的那天上午,我出病房去接一個電話,母親一個人下床解溲,想不到,她坐到地下就起不來了。
我說:“媽,你別逞能,要解溲,我抱你。”母親臉突然有些發(fā)紅,似乎有些羞澀。我說:“媽,我是你兒子!”母親還是有些不樂意,我就在她耳朵邊絮絮叨叨地說,小時候,你抱著我下地割麥,背著我上山撿菌,牽著我去很遠的地方挑煤。我小時候體弱多病,面黃肌瘦,你經(jīng)常說我是“肌骨人”。那次重病是在冬至后,夜間兩點鐘,我發(fā)著高燒,上吐下瀉,你抱著我就往醫(yī)院跑,到醫(yī)院后醫(yī)生都感到吃驚,一個弱小的婦女抱著兒子居然跑了五公里路,你的面襟和背部全都濕淋淋的,幾乎擰得下水來。也就是那一次,寒風把你濕透的衣服又吹成了冰凌,你就落下了風濕病,每逢天氣變化,周身酸疼不已。如今,你把我拉扯大了,我為報答娘親,做兒子的抱抱母親,那是天經(jīng)地義的嘛。母親見我不停地說著往事,癡癡地看著我好一陣,最后終于說:“那……行吧,兒子,就依你?!?/p>
以后在醫(yī)院的好多天,都是我抱著母親解溲。
母親挨這一刀,瞬間蒼老了許多,銀白的頭發(fā)凌亂地遮住皺紋密布的臉,如同秋日的衰草飄蕩在溝溝坎坎的荒原上,眼睛也不太好使了。她一天天老去,一天天弱下去,身體每況愈下,沒有了往日風風火火的身影。
母親年輕時性情溫順,為人厚道,善解人意,長得標致,追求她的人不少,最后是我那當隊長的英俊父親把她娶到家里??上Ц赣H命薄,那年檢查生產(chǎn)時被土石打死了,那時我還是一個乳臭未干的黃毛小兒。母親29歲守寡,為了我和妹妹不受委屈。不少人來提親,她硬是黑著臉把人家一個個趕走了,她用柔弱的身軀苦苦撐起了這個家,把自己的青春、精力,全部投給了我和妹妹,含辛茹苦把我們拉扯大,等到我們工作后,她卻衰老了,說什么也不愿意再找老伴了,說怕村里人笑話。
歲月的河流慢慢流淌,生活的道路坎坎坷坷。我年輕時豪情萬丈,一路上為了名利愛情而奮力追逐,把對母親的噓寒問暖丟在一邊,時間一長,對于母親的依戀也日漸淡漠。幾十載春秋倏忽而過,我的頭上已出現(xiàn)了絲絲自發(fā),在單位早出晚歸東奔西忙,到頭來卻無甚作為,反覺光陰催人老。我有了兒子,勞累一天回到家里,忙把兒子抱在身上,逗他玩耍,給他呵護,抱的時間長了,雙手酸脹麻木,疲憊不堪。突然間打了一個冷顫:我當年不就是這樣被母親抱在身,一天天抱大的嗎?覺得自己有些不孝,真的應了那句“娶了媳婦忘了娘”的古話,我還加上一句:“養(yǎng)了兒子忘了娘”。
母親的概念對我來說,是一份依靠,一份期盼,也是一份快樂。
兒時她老人家把我背在背上,抱在胸前,生怕我凍著,餓著。那是何等艱難的一段歲月,母親背著我早出晚歸掙工分,終日在田地里勞作,孤兒寡母受盡多少白眼啊!那時,母親再苦再累,回到家里,也要抱起我在臉蛋上親上幾口。我也會勾住母親的脖子撒一陣嬌,要這要那,如果給我?guī)韼最w糖果,我會手舞足蹈,不滿足我的要求,還要哭天抹淚地耍賴,母親就會很有耐心地哄我,直到我高高興興跑出去找小伙伴玩耍,她才笑了。等我們被她抱大后,我們卻從她身邊像鳥兒般飛走了。我不再需要母親抱了,哪怕拉拉她的手,捶捶她的背,似乎也很少很少。俗話說,兒大不由娘,母親好像也習慣了我的這種漂泊和陌生,很長時間不寫一封信不打一個電話給她報個平安。她也沒怪過我,總說做公家的事哪有不忙的。以后,我戀愛,成家,生子,有了自己溫馨的小家,便激情滿懷地抱住愛人,無比憐愛地抱住兒子,給妻兒親吻、熱情和關愛,與母親顯然生分了。
從醫(yī)院回到家里,母親精神稍好一些。那晚,她說想看電視。我就坐在她身邊陪她看,也就是一會兒,她就說還是有點累。我說:“媽,我抱你去睡吧!”母親說:“好!”我輕輕抱起母親,她仍然閉著眼睛,一顆眼淚從眼角里流了出來。我知道那淚水不是傷心的淚水,而是幸福的淚水,母親心里一定很暖和,很甜蜜。兒子抱著她,她心里踏實,心里舒服。
我把母親放到床上,母親笑了,她說:“兒子。我知足了。”母親也許是累了,慢慢睡著了,而且發(fā)出了輕微的鼾聲。那晚,我卻徹夜難眠,抱一個人或被人抱,那是一種發(fā)自肺腑的深愛,是一種無以言表的大愛。紅塵滾滾,人世艱難,我們奔波在爭名逐利的路上,耗在觥籌交鍇的飯桌上,何曾想抽一點時間去抱抱垂垂老矣的娘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