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義馬
一場秋雨之后,天空是一副陰郁渾濁的樣子,攪拌機嘎嘎地轟鳴著,砂漿嘩啦嘩啦從出料口倒出來。民工們都在忙碌著手上的活計,趁著天時趕工。
馬剛和幾個民工是在上面負(fù)責(zé)澆灌的,震動棒嗒嗒嗒地抖動著,震得他的虎口穴一陣一陣熱辣辣的生疼,只好把震動棒從左手遞給右手,右手又遞給左手,騰出一只手來活動一下指關(guān)節(jié)。
正在澆灌的樓房已經(jīng)建到四樓了。馬剛抬頭看了看天空,天空的烏云如一幅流動的淡墨山水畫。他挺了挺彎得酸疼的腰桿,又將震動棒從左手遞回右手。
這時,他聽到負(fù)責(zé)監(jiān)工的小工頭旺盛在“眼鏡兒、眼鏡兒”的喊他——在整個建筑工地上,他是唯一一個戴眼鏡的人。
馬剛“哎”了一聲,算是回答。原來是斷料了,地面的砂漿沒有及時送上來,小工頭讓他伸著脖子喊一聲。
建筑公司是一家不規(guī)范的施工隊,設(shè)備也就因陋就簡了,包工頭想的是錢,更何況施工地點是在鄉(xiāng)下,所以連安全網(wǎng)都沒有扯上。
馬剛把脖子伸向了樓層的邊緣,對著下面喊,催促地面負(fù)責(zé)攪拌的民工趕快上料。他突然感覺到手上的虎口穴一陣鉆心的疼,于是一松手,震動棒連同拖著的粗粗的電線落到了他的腳面上。他一個踉蹌,身子晃動的時候把眼鏡也甩了出去。
眼鏡掉落了,從四樓往下落。
馬剛感覺到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他想伸手一把抓住眼鏡,整個身子往前屈了一下,于是便失去了重心,身子隨著幾粒沙子往下墜。
馬剛在半空墜落的時間只有幾秒。他自己卻感覺到那是一個漫長的自由翱翔的過程,記憶的倉庫在一瞬間爆炸。他想起父親,想起了母親,想起了那一晃而過的初戀。
馬剛到這個建筑工地才有半年時間,他千年導(dǎo)很認(rèn)真。他覺得這份工作雖然艱苦些,但工資水平比起原來代課時好多了,每個月吃用下來,還可以積攢七八百塊錢,而原來代課工資卻只有五百塊,還不如在家養(yǎng)老母豬下崽兒賣劃算。他經(jīng)常在空閑的時間里看著手掌上磨起的老繭,心想老繭好啊,干這建筑工也是一門學(xué)問,是一門手藝,只要我馬剛認(rèn)真地干下去,一定也會成一個手藝嫻熟的師傅的。師傅的收入是一般小工的二三倍。師傅玩的是手藝,小工靠的是力氣。
他原來也有過遠(yuǎn)大理想的,可殘酷的現(xiàn)實讓他變得實在了。從農(nóng)村剛?cè)プx師專時,他的志向就是當(dāng)一名光榮的人民教師。至于選擇讀師專的理由也很簡單,因為師專是高校中收費最低的學(xué)校。再說,農(nóng)村人都覺得當(dāng)老師是端著個鐵飯碗,旱澇保收,不容易下崗。
馬剛讀師專時,和他相依為命的土里刨食的父親只能提供給他一小部分費用。于是他除了申請一筆助學(xué)貸款外,還學(xué)會了勤工儉學(xué)的多種手段,在宿舍樓里賣過方便面,在操場上推銷過電話卡。因為勤奮,因為知識,他沒有因為貧窮而自卑,他相信腹有詩書氣自華。
馬剛捧著畢業(yè)檔案到縣上的人事部門報到時,工作人員告訴他:“從今年開始,師專生不再包分配。自謀出路,可以免三年的稅務(wù)?!?/p>
馬剛問:“去年畢業(yè)的不是都分配下去教書了嗎?”
他得到的答案是,人才愈來愈多了,本科生都難安排就業(yè)崗位了,專科生就更不用說了。
馬剛心里咯噔了一下,看來想教書是教不成了。但總得給自己找一條出路吧。他相信,出路就在腳下,天下沒有過不去的坎。他把電話打到鄰居家,給父親報了一聲平安就走了,隨著打工的人流涌進(jìn)了車站,帶著出人頭地的夢想出發(fā)了。
東部的沿海城市真的很發(fā)達(dá),找不到白天與黑夜的邊界,車水馬龍川流不息。一位操鄉(xiāng)音的“老鄉(xiāng)”把他帶進(jìn)了一幢爛尾樓里,讓他和幾十個人一起聽課。直到讓他交出了身上的最后一角錢還要他去發(fā)展“下線”時,他才明白自己已經(jīng)跌入了電視上說的“傳銷”陷阱。
后來提起這段傳銷經(jīng)歷,他就后怕。大伙男男女女睡的是地鋪,吃的是稀飯,聽的是比勵志專家還精彩的講座。發(fā)展了一個下線,就想辦法控制住他,再套出他家人的電話號碼。以老鄉(xiāng)或朋友的身份打電話過去,就說某某得急性闌尾炎,請急匯幾千塊錢的手術(shù)費到某某賬號。
馬剛自己家里沒錢,連電話都裝不起。其他人就逼著他,要他打電話騙兩個老同學(xué)或熟人朋友來。馬剛不愿意,換來的是一頓說教之后的狠揍。
當(dāng)馬剛明白眼前那繁華的城市里的陷阱比機會更多的時候,他只得乘人不注意,逃出了爛尾樓,只得寫信求助于可憐的父親。父親賣了幾袋麥子給他郵寄了車費,他才得以滿是傷痕地回到家中。
故鄉(xiāng)是一道溫柔的港灣。但故鄉(xiāng)只有麥子,蕭條的村莊寫滿了落后。
馬剛的初中班主任已經(jīng)是當(dāng)?shù)氐闹袑W(xué)校長了。校長給他這個曾經(jīng)的優(yōu)秀學(xué)生找了一份代課的工作。工作量和正式教師干的是一樣多,但因為無法解決編制問題,工資只能由學(xué)校自己解決,所以一個月只領(lǐng)得到五百塊錢。其他的,校長也愛莫能助。
清貧的代課教師生活讓他開始變得很自卑,尤其是當(dāng)他暗戀上了學(xué)校里一個年輕漂亮的女教師時,他發(fā)現(xiàn)代課教師與正式教師之間有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
年輕女教師的秀發(fā)撩撥馬剛青春萌動的心。郭沫若曾說:“誰個少男不懷春,誰個少女不多情。”馬剛都二十幾歲的人了,前幾年因為家庭困難未敢向其他同學(xué)那樣早早趟進(jìn)愛情,但現(xiàn)在不行了,他覺得眼前的秀發(fā)美女將是他愛情的歸宿。
玫瑰花一樣的愛情,開的燦爛,凋謝的也迅速。漂亮的年輕女教師在溫柔的月光下直接問馬剛說:“你能轉(zhuǎn)成正式教師嗎?我父母反對我們談戀愛,要我至少找個正式教師?!?/p>
近幾年的代課教師都已經(jīng)無法轉(zhuǎn)正了,馬剛一時語塞,他的愛情也宣告結(jié)束了。他看不到教書的出路在哪里,考公務(wù)員又在面試時被刷了下來。
物價漲的厲害,五百塊錢只夠生活費。欠著的助學(xué)貸款咋辦呢?
馬剛是在一個黃昏來到這個建筑工地的,他只想趕快積攢夠還完助學(xué)貸款的錢。
現(xiàn)在,馬剛在空中落下,他想到了他還未償還清楚的助學(xué)貸款。
從四層樓頂?shù)降孛娴木嚯x只有十幾米,馬剛像一只鳥,一只撲向大地的鳥。他感覺到近視眼突然亮了。清晰的大地向他撲來,而他的父親就站在大地上向他伸著雙臂,等待他的將是熱烈的擁抱。
他在一瞬間里突然看清楚了父親的面龐,一道道的皺紋像是用耕牛犁出來的。父親老了,明顯的老了。他想哭,于是他也熱烈地?fù)湎蚋赣H,想再像孩提時那樣在父親的懷里哭上一場。
在地上負(fù)責(zé)攪拌砂漿的民工看著馬剛像是一片樹葉從四樓飄落下來,像是一片瘦弱的葉子。
馬剛沒有撲進(jìn)父親的懷抱,落地時像一個破麻袋,
“砰”地一聲悶響之后,仿佛變成了一個砸裂的西瓜。
血迸射出來,流在大地之上。
一伙人圍了上去,看了看馬剛流出來的紅色的和白色的粘稠液體,不知所措。有人說趕快撥打急救電話。有人蹲下去看了一眼,說:“急救個球的急救,醫(yī)生醫(yī)生只能醫(yī)‘生,誰能醫(yī)‘死啊?趕快找老板?!?/p>
包工頭楊洪被民工從麻將桌上揪了起來。聽說死人了,便罵罵咧咧地趕往工地。
地上的馬剛已經(jīng)不是馬剛了,流出來的血開始變色,開始凝固了。陰郁的空氣里彌漫著一股膻腥味。幾個年長的民工圍著馬剛的尸體抹了抹眼淚,幾個年輕的民工就坐
在地上,屁股下墊著空水泥袋,嘴上咂著廉價的煙卷。一伙人看到包工頭楊洪來了,便給他讓出了一條路。
楊洪看到馬剛的腦漿都已經(jīng)出來了,心里喀瞪了一聲。但他畢竟是見多識廣,馬上鎮(zhèn)定下來,問:“有沒有繪派出所打過電話?”
負(fù)責(zé)監(jiān)工的旺盛說:“還沒有,等著你來做決定呢?!?/p>
楊洪說:“好。通知伙房今天下午加餐,就說是我說的。還有今天在場的各位弟兄,你們受驚了,今天晚上每人來跟我領(lǐng)兩包煙錢。但是得請你們別到處說死了人的事。我被整得破產(chǎn)了,你們這幾個月的工資也就泡湯了?!彼麙吡舜蠡镆谎郏终f:“死了這個是和誰一塊兒來的?”
一個年長的民工說:“他是自己一個人來的。聽說他曾是師專畢業(yè)的,沒找到工作,才來和我們干活的?!?/p>
楊洪扭頭對跟在身后的旺盛說:“你馬上去查清楚他是哪里人,并趕快去把他家里說話算數(shù)的人接到工地來,就說他受了點輕傷,其他的事都咬緊嘴,別吐半個字?!?/p>
旺盛聽了吩咐,馬上就走了。
民工們聽說包工頭已經(jīng)安排人去接馬剛的家屬,懸著的心放下了。他們怕的是包工頭跑了,他們覺得眼前的楊洪還是有良心的。人都已經(jīng)死了,公了私了都是了,有時私了也是好事。
楊洪安排幾個年紀(jì)大的民工給馬剛斂尸。幾個年紀(jì)大的民工收了楊洪的現(xiàn)鈔,手忙腳亂地給馬剛換上了一套找來的新衣服。至于摔得像爛西瓜一樣的頭,只得用冷水沖洗了一下,然后用白布草草地裹了起來。幾個人雖然收了斂尸費,但在折騰的過程中,眼淚卻還是忍不住地往下掉。大伙都覺得馬剛死得太可憐了,師專畢業(yè)生也算是個大學(xué)生,咋的一個大學(xué)生就淪落到這建筑工地上和大伙一起干苦力活呢?
楊洪又安排幾個人找了塊模板,上面鋪上被子,把馬剛的尸體擺上。說:“你們幾個守著,按小時給你們算守喪費。別讓外人進(jìn)工地來,有事趕陜給我打電話?!?/p>
秋雨又灑了起來,一伙民工就在遮雨的地方打起了撲克,等著下午吃飯加餐。民工的集體伙食油水很少,上頓是土豆煮白菜,下頓是白菜煮土豆?,F(xiàn)在因為馬剛死了,大伙有煙抽,有肉吃,斂尸的有斂尸費,守喪的有守喪費。關(guān)鍵是大伙終于可以有半天的休息時間了,大伙開始逐漸忘了旁邊挺著一具死尸,開始愈玩愈高興,樂著,笑著。
楊洪駕駛著他的小轎車走了,還有一個飯局等著他。
馬大山正在麥地里割麥。金黃的麥穗給大地鍍上了一層金色,秋風(fēng)吹來,一陣清香涌起。他挺身揩了一把汗,又彎腰揮動起鐮刀來,麥茬在他的身后倒下。
毗連的麥地里,也有一些同村的鄉(xiāng)親在收割著麥子。別人家都是三三兩兩的,就馬大山是一個人來收割麥子的。
馬大山老了,繁重的生產(chǎn)勞動使他過早地衰老了,像是一棵被日子耗干肥力的老樹,只有眼光依然銳利倔強。
馬大山的老婆死了好幾年了,死于什么病,誰也說不清楚,反正是個藥罐子。活著的時候每天都看著她和草草蔬蔬的民間單方打交道,至死時不知到底吃了多少竹籃藥。她舍不得到縣上的大醫(yī)院,至多到鄉(xiāng)上的衛(wèi)生所開點注射液回家,由馬大山給他注射。馬大山這個莊稼漢,于是從他老婆身上練出了扎針的經(jīng)驗,村里的鄉(xiāng)村醫(yī)生遇到棘手病人時都來請他上場,村里人評價他扎針又輕又快又準(zhǔn)又不疼。山區(qū)貧乏的物質(zhì)生活,使馬大山的老婆中年時就在貧病交加中走了。她至死都閉不上眼睛,她放心不下她的兒子,那是她的命根。
馬大山的兒子馬剛是他家兩口子的驕傲,在村子里上小學(xué)就是好苗子,到了鄉(xiāng)里的中學(xué)上初中時還是學(xué)校蓋面肉,考高中時還是村子里第一個考上縣重點中學(xué)的。馬大山兩口子省吃儉用的目的就是為了把兒子培養(yǎng)成才。他們覺得兒子不應(yīng)該一輩子呆在這大山里,兒子應(yīng)該通過讀書離開這山旮旯。
山坡上的麥子搖曳著,馬大山的老婆倒下了,臨死都矛盾著,她念叨著兒子,可又不愿讓家人打電話把兒子叫回家來。她怕耽誤了兒子的學(xué)習(xí)。
馬大山自老婆死后,就這么一個人在土地上奮戰(zhàn)著,孤零零的身影忙里忙外的忙著。
他的鐮刀伸出去,鉤住一把麥子。準(zhǔn)備往回收手的時候,他聽到有人急促地喊他:“馬大山,馬大山!”他趕緊轉(zhuǎn)回頭。
“馬大山,你兒子出事了,趕快跟他們走吧?!?/p>
馬大山看清楚了是鄰居帶著兩個陌生人找到麥地上來了。聽到兒子出事了,他握著鐮刀的手抖了起來,褲腳也扇起了風(fēng)。
割倒在地的麥子一束一束地橫著,鐮刀也丟在地上。幾只鳥兒從麥地里鳴叫著沖向天上白云深處。
馬大山拍拍褲腳就跟著兩個陌生人鉆進(jìn)了面包車,忙問:“我兒子怎么了,他,他怎么了。他……”
一個陌生男子告訴他:
“別慌,別慌。你兒子只是受了點輕傷,是我們老板讓我們來接你過去的?!?/p>
馬大山的眼眶里漾起了淚水,他不相信兒子只是受了點輕傷。
他再問,陌生人不回答了。
馬大山坐在車上,雖然用手使勁扯著衣襟,可是心里的壓力卻無法從手上釋放出去。他面色恐慌,身體在微微地顫抖著。他想念他的兒子,父子倆已經(jīng)好幾個月未見面了,前十多天,兒子給鄰居家打來過一個電話,自己是跑著去接的。兒子在電話里很關(guān)心自己。他要兒子回來,兒子說他不好意思回來,要回來就要苦上一把錢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回來。當(dāng)時,他的眼淚就一顆一顆往下掉了。
馬大山經(jīng)過一路顛簸來到工地時,已經(jīng)入夜了。
楊洪在停放馬剛尸體的前面擺上了一個簡單的祭壇。算是靈堂,點上了兩只燭光搖曳的蠟燭。得知馬剛的父親馬大山來了,便放聲大哭起來。一口一個“我的兄弟”,仿佛馬剛確實是他相依為命的兄弟。
馬大山來了,他癱倒在了兒子的尸體上。他好久沒有見兒子了,他想與兒子來個熱烈的擁抱,可兒子已經(jīng)成了一具僵硬的尸體。
馬大山哭了,傷心欲絕地尖嚎了一聲就啞了,鼻涕、口水和眼淚都出來了,卻只有低低的啜泣。低低的啜泣像是一把錐子刺著在場的每一個人,他使勁地?fù)u晃著馬剛,想把他從睡夢里搖醒。
楊洪揮著袖子擦了一把眼淚,上前抱住了馬大山。他哭得似乎很傷心,抱著馬大山哭得顫抖了起來,嗷嗷的哭叫聲像是一串長長的省略號。
一干民工聽著馬大山和楊洪愈哭愈傷心,也禁不住掉下了些許淚珠。旺盛表現(xiàn)很冷靜,開始勸慰兩個哭著的人。
馬大山因為不認(rèn)識楊洪,哭泣中也很詫異。
經(jīng)過拉拉扯扯的勸慰,馬大山停下了哭泣,神情卻麻木了,眼眶不斷地淌下淚水,眼珠子一動不動。
楊洪看到馬大山?jīng)]哭了,自己也就停住了哭嚎,朝旺盛揮揮手。旺盛帶了幾個人上前來挾住了馬大山,進(jìn)行了一番勸慰。
沒有了哭聲的靈堂,燭光是搖曳的,吊著的一只白熾燈在夜風(fēng)里微微搖擺著,靜謐得有點陰森。
旺盛指著楊洪對馬大山說:“大叔,這就是我們的老板楊哥。現(xiàn)在馬兄弟走了,你有什么要求就對他說吧。”
楊洪突然跪下,抱住了馬大山的腿,邊哭邊說:“大叔,兄弟他自己不小心摔下來就走了。他走得太突然了,多優(yōu)秀的青年人哪?!彼宿R大山的腿,揩了一把眼淚,說:“以后,您老人家就是我們的爹,我會好好照顧你的。”
馬大山淚眼朦朧地看了看楊洪,他好像看到了他的兒
子,他又從椅子上滑下來緊緊地抱住楊洪,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旺盛上前再次拉開二人,說:“大叔,楊哥,我看馬兄弟已經(jīng)走了,大家還是忍住悲痛了結(jié)了他的后事吧。我們已經(jīng)聯(lián)系了殯儀館的火化工人了,等家屬簽了名,他們就連夜拉走。”
楊洪帶來的一個女人動作麻利地從挎包里拿出一張紙,接著遞過一支已經(jīng)拔了筆帽的碳素筆,還有一個印盒。
楊洪拽著馬大山說:“大叔,你就在這火化同意書上給簽個字吧?;鸹?,我們好送兄弟還家。您放心,兄弟不會白死的,我這就給您包上三萬塊的安葬費?!?/p>
馬大山,一個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一個白天還在割麥的老農(nóng)民,現(xiàn)在他看著楊洪一臉的哀傷、一臉的誠懇,又看看兒子直挺挺的尸體,心里很茫然。極度的悲傷讓他的想法很簡單,他只想帶兒子回家。他知道,不把兒子火化了是很難帶回家的,沒有哪輛車愿意載一個死人回家。
旺盛上前把火化同意書展開在祭壇上,把筆遞到馬大山的手里。六神無主的馬大山被他牽引著在指定位置歪歪斜斜寫下了自己的名字。楊洪又上前拉起馬大山的手,在名字上按下了一個紅彤彤的手印。
淅瀝的秋雨又飛起來了,殯儀館的車在工地外停著,火化工人把馬剛的尸體用擔(dān)架抬走了。
馬大山看著兒子的尸體被火化工人抬出了工地,像一灘泥一樣癱在地上。
楊洪和他的女人追著出了工地,在一個轉(zhuǎn)角處,他的女人塞給來運尸體的火化工人一人一個紅包,說:“幾位大哥,辛苦你們了,就請你們連夜辛苦一下,我們天亮就要骨灰,我們要趕著送他回老家呢?!?/p>
旺盛出來了,在黑暗的角落咳了兩聲。楊洪掏了一個厚厚的紅包遞過去,吩咐說:“先拿著這兩千塊,今天晚上給我穩(wěn)住老家伙,明天一早帶著骨灰就把他送回去,催著他早些埋了。干得漂亮另外有獎金!”
夜逐漸深了,祭壇已經(jīng)撤了,先前擺著的供品已經(jīng)被旺盛等人吃了,一伙守夜的人在擺供品的桌子上玩著撲克。
馬剛的尸體連夜被推進(jìn)了殯儀館的焚化爐,很快像一塊干柴一樣化為了一捧灰燼。
馬大山在兒子墜樓的位置摸索著,從地上抓了幾把土放進(jìn)一個空水泥袋,又摸索著把兒子戴過的已經(jīng)砸碎的眼鏡一片一片地?fù)炱饋?,在衣裳上擦了又擦,小心地揣進(jìn)衣袋。
因為天空飄過秋雨,夜顯得很冷,很漫長。
馬剛死了。馬剛的骨灰都已經(jīng)送回家來了。村子里的馬家親戚知道了這個消息都相互轉(zhuǎn)告,一伙人圍到了馬大山家里。原本狹窄的屋子顯得很局促。堂屋里堆的是麥子,屋檐下堆的是一些麥穗。馬剛是死在外面的,骨灰不能進(jìn)堂屋,只能放在屋檐下。臨時用塑料紙扯了一個帳篷,防雨。
旺盛自稱是馬剛的工友,忙著給大伙散煙。煙是好煙,農(nóng)村人一般時候舍不得抽的好煙。俗話說煙是“活氣草”,因為抽著好煙,一伙人和他便嘮叨了起來。繚繞的煙卷一個個搖晃著升起來,淡淡地散開去。而馬大山神情麻木地忙著整理兒子的遺物。
旺盛看著大伙已經(jīng)接受了他這個陌生人,他便開始罵政府,罵社會。罵政府和社會浪費了馬剛這個人才,千萬不該把馬剛折騰到建筑工地去干苦力活。他說:“那泥水活本就不是像他這樣的大學(xué)生干的,你們看看,現(xiàn)在都害得人家破人亡?!?/p>
村子里的人都覺得旺盛講得很在理,忙著去談?wù)撟x書與就業(yè)的事,覺得馬剛的死有著不可推脫的社會原因。旺盛轉(zhuǎn)到墻角打了個電話,回來便催著馬大山趕快下葬埋了兒子。有人看看堂屋桌上放著的用方便袋裝著的幾大沓錢,覺得老板還是有一點兒良心的,便幫著說:“還是趕快人士為安吧,馬剛還是沒有結(jié)過婚的人,‘死伢子放長了對村子里的寨風(fēng)影響不好?!?/p>
這村子里的風(fēng)俗中夭折的孩子稱為“死伢子”,“死伢子”是不能停放過夜的,馬剛雖然二十好幾的人,但他沒有結(jié)過婚,他還沒有留下后代,仍然得按夭折的“死伢子”算。
馬大山心里很痛,好好的一個兒子說沒了就沒了。剩下一把骨灰還不能多陪他一夜,只得跟一個家族中的長者說:“大哥,以往村子里的事都是你說了算,今天我還是請你做主?!?/p>
長者捋著胡子罵了起來:“做主,你現(xiàn)在才知道還有我們可以做主!你把兒子的命都賣了啊?現(xiàn)在馬剮都只剩一把灰了,你又把他拿回來做甚?”
開始有人指責(zé)馬大山不應(yīng)該同意火化了兒子,應(yīng)該抬著尸體跟老板多要點錢。并憤憤地說:“他可是我們村里的第一個大學(xué)生哪,難道就只值三萬塊錢?”
馬大山心里絞痛,他覺得兒子為了苦錢摔死了,更不應(yīng)該再為了錢抬著他的尸體去“賣錢”。兒子是自己摔死的,再說老板也算仁義厚道了,先是派車子接送,又是花錢火化的,最后還給了三萬塊的安葬費。他覺得,兒子是自己的兒子,兒子還是早些入土為安的好,免得別人的話語煩心。
馬大山說:“埋了,埋了。讓他先下去陪他媽吧,我過過就來。”
麥地是安靜的,馬剛沉睡在了大地的懷抱中,一伙村里的年輕人很快就給他壘起了一堆土墳。土墳很矮,簡單得沒有立一塊木牌,像他這樣的“死伢子”在村里的規(guī)矩中是不能砌高墳立墓碑的。
沒有收割完的麥子還立著,用黃色點染了大地。土墳就在麥地中,秋風(fēng)~吹,麥浪一低頭,矮墳就露出了尖,麥浪一仰頭,矮墳就湮沒在其中。
來幫忙的人走了,旺盛也已經(jīng)不知何時溜走了。最后,幾個來勸慰馬大山的老媽媽也走了。只有麥子還在,嘰喳鳴叫的麻雀還在,地埂上跳動的蚱蜢還在。馬大山還在矮墳前坐著,淚汪汪地?zé)鴥鹤拥倪z物。他相信,兒子用過的東西,他還會在另一個世界用;兒子喜歡的東西,在另一個世界他還會喜歡。
他使勁地吸著他的煙鍋,煙鍋上卻沒有點火。他一件一件地翻著兒子的遺物,卻舍不得把它們丟進(jìn)火堆去。
馬剛的遺物主要是一些舊衣物,書刊,還有幾件自己制作的手工藝品。最貴重的是一把舊吉他。馬大山就把這些東西翻了一遍又一遍,他舍不得燒,但他又怕兒子在那邊等著要。他不懂音樂,但他喜歡兒子在麥垛前彈吉他的樣子,羸弱的身體扭動著,連鼻梁上的近視眼鏡也在抖動,家里的小狗繞著兒子的褲腳蹦跳著。兒子是優(yōu)秀的,不但書念得好,很多人還夸兒子是多才多藝的。他坐在兒子土墳前的地上,他卻不相信兒子已經(jīng)死了,兒子應(yīng)該還活著,至少活在他的心里。
黃昏后,月光逐漸明朗起來。馬大山還在摩挲著兒子曾經(jīng)用過的東西。
慘淡的月光之下,他恍惚中突然看到了兒子。
馬大山看到兒子向他走來,說:“爹,該收工回家了,月亮都出來了。”
寂靜的麥地里只有小蟲兒吱吱咕咕的鳴叫聲。馬大山感覺到兒子就在前面走著,他從地上抓起兒子的遺物跟了上去。淡淡的月光下,他卻看不清路在哪里,眼前一片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