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畫
一
看盧梭的《懺悔錄》,是爸爸推薦的,我相信爸爸的眼光。
打開書,先是譯本序,說盧梭在寫《懺悔錄》時,正在逃亡,他在孤獨而且還不幸的坎坷中完成了這部書,這很讓人敬佩。他讓我想到雨果,想到《悲慘世界》灰暗的色調(diào),但實際上,書中的描寫并不會讓人感覺到現(xiàn)實中的不安騷動和苦難。
我也佩服他能夠坦然地吐露那些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種種事情,無論是罪惡的還是高尚的,像大多數(shù)人一樣,我做不到。
我漸漸感受到盧梭的自負,也不知道這是優(yōu)點還是缺點,達利在自傳的第一句話就寫:“我六歲想當廚娘,七歲想當拿破侖,從此,我的野心與日俱增。”我覺得盧梭可以和達利相媲美,只不過盧梭沒有那么直白地說出來,但從他的行為中,可以感受到他對自己能力的無比信任,從不擔憂,這也許就決定他一生的不平凡。
《懺悔錄》更像一部小說,盧梭對美麗的姑娘尤其是貴族小姐懷有濃厚的興趣,這點讓我覺得他的內(nèi)心很危險,彌漫著火藥的氣味,感覺像看斯湯達的《紅與黑》?!都t與黑》是迄今為止最讓我惡心的一本書,第一次看到這本書,看到黑色封面上的兩個人,我就毫不猶豫地把它狠狠地塞回書架,想想又覺得不甘心,名著肯定自有很多可取之處,又耐著性子把它翻出來。書里描寫于連和什么太太之間發(fā)生的種種事情,讓我覺得渾身不清爽,覺得他們像糾纏在一起的蛇,辨不清頭尾,無休止地糾纏,還亮著冷光?!都t與黑》只看了一半,又毫不猶豫地塞回書架,再也沒有重新翻開它的欲望,我也說不清理由。把《懺悔錄》和《紅與黑》聯(lián)系在一起,就有了說不清的滋味,好像小小的泥潭被木棍攪混了,黑褐色沉淀都浮上水面,原本的清澈不復存在,我的偏見讓眼前一切都帶上混濁的顏色。
《懺悔錄》本應該披露自己,但書中又嘮嘮叨叨地提到了很多其他的人和事,而且大都是揭短。就像鄉(xiāng)村圍坐在一起閑話的老婆婆,雖然都很淳樸真誠,但就是喜歡東家長西家短,并樂此不疲。
盧梭干過的事很多,當過學徒、仆人,到教堂打雜工,還在對音樂一竅不通的情況下自薦為音樂老師。說自己對譜曲唱歌很在行,體現(xiàn)了他非凡的自信,雖然自信,但他依然在別人萬分的期待下,搞砸了音樂會。他的自信,不僅在外貌、舉止、學識甚至是自己的嗓音。他熱愛音樂,在終于學習了一些音樂知識,認為自己儼然是個音樂家的時候,又覺得當個音樂家,太大材小用了。我不知道法國當時的社會狀況,對我來說,或者時現(xiàn)在的社會而言,音樂家,僅僅這一個詞就能引起無限美好的幻想。他也很自信自己的文筆,覺得他寫的諷刺詩“絕妙”,“只可惜沒有諷刺他人的狹隘”,這令我全身發(fā)毛。假如他真的很豁達,就不會在寫完“絕妙”的詩后,又把它寄給那個他看得不爽的倒霉蛋了。那時他已經(jīng)不再是小孩子,又干出了不少很失風度的傻事。
他的記憶對風流事跡格外垂青,電影《聞香識女人》中的史法蘭的性格和他很像,但可以理解史法蘭在軍營中承受不住單調(diào)生活的壓抑,卻不恭維盧梭這樣的天性。天性雖然無法指責,但在我看來,天性也可以決定一個人的境界和胸懷。
隨著時光流逝,盧梭卻沒有太多的改變,還像毛頭小伙子一樣自信,還像小孩子一樣好奇,喜歡挑戰(zhàn),也許正因為如此,他相信自己的價值,相信身處逆境的他終究會被歷史承認,相信他所著的《懺悔錄》會擁有無數(shù)忠心的讀者,他是對的。
爸爸媽媽對《懺悔錄》的評價都不錯,唯獨我,大逆不道地有了截然不同的看法,我也像盧梭一樣坦誠地說了出來,其實本來就無所謂對錯。
雖然我提出了一大堆關(guān)于盧梭的貶義的看法,但不是完全否定他,他是好人,有同情心、有志向、有勇氣,這就足以說明一切。對于他的為人,對于他對世界的看法,那是他自己的事,是每個人獨有的觀點和自由。有些人的個性可愛,有些人個性怪異,這會對一個人的生活造成巨大影響,不討人喜歡的個性也可以是偉大而高尚的。
二
但盧梭的確讓我思考了更多。
去了一趟圖書館,沒想到會有那么多人,像擠在沙丁魚罐頭里,連空氣里都混著燥熱。
借了一本《大師筆下的大師》,最近比較喜歡這種一段一段的文章,在學習的間隙,或者在排隊洗澡的時候讀。閑閑地翻著,都會有一種淡淡的滿足,心情也很明朗。
書里有些黑白的圖片,一翻就看到王爾德,那篇文章的標題是《道德敗壞的唯美主義者》,我想反駁,道德敗壞這樣罪惡的詞,是不該隨便用的,我相信世界上大多數(shù)人都是善的,從每個人身上,都能發(fā)現(xiàn)很純很美的東西。
也不是第一次看到王爾德的照片了,但還是很強烈地感覺到,他符合我在看他的童話時勾勒出的那副形象,像矜持的王子,心里灑滿暖暖的陽光。不一定要像他描寫的道連,格雷那樣完美,雖然長相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反映一個人的性格。波德萊爾一看就像沉郁又激動的詩人,泰戈爾一看就像智者,惠特曼一看就像是歷經(jīng)了很多滄桑卻依然執(zhí)著的人。一個善良的人決不會長得很猙獰,卻也不一定很美,但看上去會有一種很舒坦的感覺。以貌取人,也還是有些道理的。
伍爾芙和王爾德很像,都有點憂郁。我沒有認真看過她的作品,只知道她的生命也很凄涼。她在口袋里裝滿石頭,投入離家不遠的歐塞河。她得了非常痛苦的病——癲癇,她的死有一種被荒廢的美,像守護著什么完美的東西。
也許很多被人們排斥的東西并不是多么污穢。稱王爾德道德敗壞,僅僅因為他是個同性戀者,我覺得這只能看作是一種選擇。只是這種選擇違背了大多數(shù)人被時代局限的道德觀。被視為異端被批駁,沒有任何開脫的借口。
可以看得出他的高傲,盛氣凌人的冷峻的目光里包蘊了太多。他的思想也飄著貴族氣息,他認為貧窮苦難的人們并不值得同情,值得同情的只有美和歡樂。唯莢,有的時候也是冷酷的?,F(xiàn)實應該粉碎了他的幻想吧,牢獄中的時光,終于可以讓布滿傷痕的心靜默,沉淀過去的時光,沉淀下一層厚厚的貴族生活時留下的塵埃。他懂得了更多,卻沒有太多時間去感悟。
他的生命,最終消逝在貧窮和冷漠中。他的朋友離開了他,據(jù)說為他送葬的只有和他同住在貧民窟中的鄰居。
人是平等的,在現(xiàn)實申會有貧窮和富貴的差別,但人們都有自己的靈魂,不受約束,完全由自己主宰。貧窮中蘊含了一種更簡單的善良,可以沖破現(xiàn)實的迷霧,回歸到生命的平等。
現(xiàn)實的凄風苦雨,吹落了枝頭上所有的花,花辯飄零也是一種孤寂凄涼的美。只有大地才會知道,因為那情感都緩緩流入它的心里,超越語言。
張愛玲說,王爾德的語言只是一種膚淺的美。但我認為他是深刻的,是痛苦中開放出希望的百合,纖塵不染。
三
《圍城》是一部奇特的小說,它沒有曲折的情節(jié),一堆雜亂的故事,就那樣自然地浮上來,又不像米蘭,昆德拉不著邊際的敘述。我覺得《圍城》就像練筆,里頭有很多精彩的語言,小說就是語言的藝術(shù),所有的情感,所有想要展現(xiàn)的畫面,所有想表現(xiàn)的色彩,都必須用語言替代。
所有的藝術(shù),都不能僅僅是它的形式,小說不能只
有語言本身,不能只講故事,錢鐘書先生的書我也曾看過。是很薄很薄的用繁體字印刷的版本,看得很吃力,也很有收獲。很多精辟獨特的語言,娓娓而來,像冬天夕陽下的水波,機智的靈光不時地閃現(xiàn),還有更多溫和卻冷峻的諷刺與幽默,當時就覺得魯迅的諷刺就顯得世俗得多,看得出生硬的痕跡。是貼了標簽的諷刺。錢先生的諷刺可以當作玩笑話,認真地看,卻是笑里藏刀的諷刺。
相對于他的其他小冊子,《圍城》像一座城堡,也像一座白蟻穴,很宏大也很疏松。
《圍城》中沒有多少真誠動人的情感,就像為了寫小說而寫小說。
記得以前也曾翻過《圍城》,比較粗略,只是看了大半又擱下了。小說的開頭寫到鮑小姐,寫到船上的事情,讓我覺得像中國版本的《紅與黑》,雖然二者并沒有很多共同之處?!都t與黑》曾經(jīng)留給我極為反感的印象,《圍城》很無奉的也讓我有了一些偏見。但不得不承認,《圍城》的語言很精到,經(jīng)常淡淡地點到一些意味深長的語言,有一種風拂過水面浮動了水波,揉碎了水里平靜的影子的感覺。
誰會喜歡虛偽得像紙面具一樣的人?可小說里偏偏有很多這樣的人物。很多小說都有很鮮明的正方和反方,主人公都有很鮮明的個性或特征。但《圍城》里卻沒有一個人能讓我覺得是充實豐滿的人物,每個人好像都不只是他們表現(xiàn)出來的那樣。有一種空泛的真實。
小說里真正提到“圍城”的次數(shù)不多,也沒有像鏡子一樣把想說的話完全地反射出來,這種感受是很陌生的,也很平靜。對我來說,這部小說也許不曾讓我感動,但它畢竟是一個很清晰的剪影,是一片意象玻璃上精心雕刻的一朵磨砂的花。
大多的小說或電影不會再三反復地描述相似的場景,但《圍城》很耐心地寫了很多次孫柔嘉和方鴻漸的吵架。他們的生活總是這樣的,每天的生活都是同一張拼圖上的碎片,很無奈,這就是作者想要告訴我們的?
城,也許太堅固了吧,可能只是籬笆罷了。很多東西只有遠看才具有巨大的誘惑力,籬笆只是簡易的障礙。在籬笆里往外看,覺得外面的世界很自由很廣大,從籬笆外往里看,里面的世界很安逸很寧靜?;h笆不是障礙,只是創(chuàng)造出了一種距離。
距離改變了生活。
四
這個世界是很神奇的,我毫不懷疑地相信。
看了一本書,《尼古拉的遺囑》,說的是四五百年前一個叫做尼古拉,勒梅的人。是個抄寫員,他得到了一本很奇特的書,關(guān)于煉金術(shù)。之后,據(jù)說他得到了生命的永恒,至今都生活在印度的一個城市,與妻子一起。
牛頓也研究煉金術(shù),是個完全的煉金術(shù)士,然而,在另一個完全不同的領(lǐng)域。在世界的另一端,他又是如此客觀地看待世界,是一個舉世公認的科學巨人。
信仰,可以是虛幻的,也可以是真實的,人們相信美好,追求美好,執(zhí)著地追尋那些美麗的故事和傳說,在信仰與靈魂的召喚中,于是出現(xiàn)了宗教,穿透了歷史和世俗的迷霧。真正的宗教是很純凈的,是很寧靜的,沒有喧囂,它可以點燃因失望而熄滅的心,它撫慰痛苦,它創(chuàng)造美好。
幸福,不需要太多地了解世界。小時候相信圣誕老人會遙遠地捎來禮物,相信有長著翅膀的白天使,相信善永遠會戰(zhàn)勝邪惡,相信所有的故事都有美好的結(jié)局,相信花永遠開著,永遠散發(fā)著幽香。后來又無奈地發(fā)現(xiàn),沉淀在自己的夢幻里太久,難以接受陽光下另一面的陰影和灰暗,不愿相信非洲的小朋友還餓著肚子,不愿相信戰(zhàn)爭,不愿相信世界上有壞人。但生活慢慢向我證實,世界上有很多超出幻象的內(nèi)容,這些影像漸漸地從水底浮起來,擾亂了往昔平靜完整的倒影。
我們需要一些東西來彌補現(xiàn)實與夢的落差。我們繼承了文字、音符,人類創(chuàng)造出的一個又一個奇跡。在厚厚的書頁下,我們閱讀與自己生活不沾邊際的故事,了解別人內(nèi)心的想法及種種動人的情感。我們傾聽音樂,古典的現(xiàn)代的跨越障礙讓情感引起共鳴,細微的心靈顫動,就像微風吹動高高的柔柔的草。在陽光下色彩一閃而過。
卡夫卡有本書叫《誤入世界》。的確,誤入世界,我們都迷了路。我們無法選擇自己怎樣降生于這個世界,不幸而又萬幸,每個人都要一樣乖乖地學會生活。
假如可以選擇,會不會再選擇作為人?很難取舍。也許我想做一棵樹,隨便長在一個院子、一片荒漠或遠山的一個角落里,沒有使命,沒有思想,也沒有情感。也許更愿意變成水,“上善若水”,在云雨露雪中無限循環(huán),水是最完美的,可以真切地體會這個世界的神奇和廣大。
“惡是善的星空”。
現(xiàn)實也是關(guān)的幻影,不過現(xiàn)實太繁雜。對待生活,還是需要感恩和寬容,自己也是神奇的世界的一個小小的零件,不也是一個奇跡?
責任編輯賈秀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