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四營
農(nóng)歷六月十六日是曾祖母一周年的祭日,請讓我們懷著最崇敬的心情去為老人掃墓。
新修的柏油路上,車子的速度似乎一直沒有慢下來。不大一會兒,熟悉的小山村就出現(xiàn)在我的視野。眼下正是農(nóng)忙的季節(jié),勤勞樸實的鄉(xiāng)親們從來沒有放棄對土地的忠誠和對糧食的熱愛。雖然十年十旱,風調(diào)雨順的景象愈來愈少,但鄉(xiāng)親們還是忙碌在田間地頭。
光滑的打麥場上幾個老人乖孩子正在用小簸箕把一小堆谷物裝進麻袋,從他們的臉上你能看出恬淡,也能看出那么一些落寞,這樣的收獲不是他們所期望的。你默默離開打谷場,你爬上對面的山坡張望。一片黃土的旱海,焦干枯裂的黃色山頭沉寂著,山下的村落沉寂著,你感到了壓抑,你有些同情甚至有些疏遠,但更多的是失望。不由發(fā)自內(nèi)心地嘆氣,你覺得你該離去了。但你又不甘心,因為你確實沒有深入它,這樣的離去是膚淺的。就在你再次凝望的那一瞬間,一團如火的紅,一面如虹的紅,一片鮮艷的紅吸引住了你。你不敢相信,但你不得不信,因為你的瞳仁里映入的就是一片紅!一座小屋的屋檐處一片耀眼的紅!一下子你覺得心里盛滿了你負荷不了的感動,壓迫著你似乎要跪下去,跪下去……
如果看到了,你就應(yīng)該走進我的故事。
一位蒼顏鶴發(fā)的老人在兩個孩子的幫助下,正吃力地把一面巨大的五星紅旗莊重地往她的小屋的屋檐上插……
——是的,這一幕就是我已辭世的曾祖母在有生之年,在新生中國成立后從未間斷過的行為。
曾祖母出生于1908年,是愛新覺羅氏時代的孩子。曾祖母很老了,老得人們有時候都忘記了她的存在,忽略了她的生死。戶籍警在登記曾祖母的名字時只簡單登記為李武氏。但豐富的生命歷程,飽經(jīng)滄桑的艱難歲月早使老人變成了一部厚厚的哲學。她堅持著自己的信仰,如磬石一樣堅固,后來對信仰的堅持已經(jīng)變成對自己利益和心靈的守衛(wèi)。
曾祖母降生在一個比較殷實開明的農(nóng)戶。在“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時代,她竟幸運地上了幾天私塾,后來依靠自修達到了識字斷章的程度,成了方圓百里首屈一指的“真才女”。后來嫁給了具有“半耕半讀”家風的曾祖父。曾祖父是一個善良的有些懦弱的人,曾祖母進門后,自然就成了這個家庭掌柜之角色。我們小時候,既喜歡曾祖母又有些懼怕她。曾祖母會講許多故事,內(nèi)容豐富,形式靈活,講的最多的故事就是老人在新舊兩個社會中的生活經(jīng)歷,因為牽扯的全是真人真事,對我們就具有莫大的吸引力。曾祖母對孩子的要求也是非常嚴格的。我們有了違規(guī)之舉后,那怕佯裝到自己認為完美的程度,奇怪的是總會被曾祖母發(fā)現(xiàn),然后受到相應(yīng)的懲罰。事后再問老人,她會狡黠地說:我會算。于是我們就不敢再犯錯誤了。
曾祖母總在大型喜慶的日子里,讓我們肅穆地站著,一直到她把一面鮮艷的五星紅旗掛好為止。最初,我們根本不能理解,覺得曾祖母剝削了我們很多可以自由嬉戲的時間。就是在曾祖母一個接一個的故事中,我們隱隱約約地知曉,掛國旗是最嚴肅的事情,雖然不明白其中的全部道理,但是我知道了就是這面旗幟救了曾祖母,救了千千萬萬像曾祖母一樣的人。所以在以后的喜慶節(jié)日里,我們總會和曾祖母在我家升起一面鮮艷的五星紅旗?,F(xiàn)在想來,我最初的對祖國的熱愛之情就來之于曾祖母簡單而嚴肅的升旗儀式和她所講的美麗故事。
記得我走向?qū)W校的第一天,是曾祖母送的我,同時送去的還有一面鮮艷的五星紅旗。老師把五星紅旗端端正正地掛在了黑板上方的正中央,并給我們上第一堂課:五星紅旗是國旗,是國家的象征,代表著中華人民共和國!
師范畢業(yè)了,我被分配到了偏僻的鄉(xiāng)下小學,滿臉不高興。那夜曾祖母拉著我的手又講了一段——
太太已經(jīng)歷了兩個朝代,只有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的朝代好啊!只有新中國好!在這個世道里在哪兒工作你都是幸福的……在曾祖母穿越兩個朝代的講述中,我的眼前一會兒是舊中國烽煙四起、匪患遍地、官兵如猛虎一樣嗜食百姓的悲慘畫面。一會兒是新中國的百姓豐衣足食,滿臉幸福的安詳之圖。也是在這個故事中,我才知道只有新中國才在真正意義上平息了匪患,只有新中國才免去了一切苛捐雜稅,甚至免去了連所有的農(nóng)民都認為天經(jīng)地義的公糧。我也感覺到了生活在新中國的一位老人發(fā)自內(nèi)心的自豪和幸福。我第一次真正理解了曾祖母為什么那樣熱愛五星紅旗,我第一次懂得了教科書上沒有學到的真知灼見,我也第一次明白了曾祖母為什么會讓兩個兒子報名參加抗美援朝戰(zhàn)爭。第二天我去了學校,我?guī)サ倪€有曾祖母送給我的五星紅旗。在那面和太陽的光輝一樣鮮艷的旗幟下,我在偏僻的鄉(xiāng)下學校用十五栽的年華孕育了一片林木。
汶川地震后的第二天,我去看望曾祖母。八十歲高齡的爺爺指著電視中奔走在抗險救災(zāi)現(xiàn)場中的溫總理給曾祖母介紹。早已被哭泣遺忘了的曾祖母淚流滿面,握著我的手說:“老太太今天想給你講一個長長的故事,這大概是老太太給你講述的最后一個故事……”
故事是從1920年海原大地震開始的,在老人緩緩地敘述中我也回到那個地搖人心更搖的時段:1920年12月16日晚8時許(農(nóng)歷十一月初七酉時),12歲的曾祖母帶著一個少女的憧憬躺在靠窗戶的土炕上,望著透過破爛的毛氈映入窗戶上的一縷月光。就在月亮落下去的那一瞬間,大地開始咆哮,地動山搖。霎時,瓦飛墻垮,房倒窯塌,樹木東倒西歪,黑水漫地。憤怒的黃土開始流失與堆積,就像洶涌的波浪一樣沿地面滾動,凡是經(jīng)過的地方,所有的村舍、道路、樹木一概沖毀,溝道一律填滿,黃土吞噬了萬物。改變了天空的顏色。地面上涌水如注?;鞚岵磺澹G色的水,黑色的水遍地橫流。茫茫曠野,一時間被山崩垮塌聲、樹木摧折聲、房屋傾倒聲、男女哀號聲、牲畜嘶叫聲所填滿,無數(shù)悲憤、無奈的聲音蕩魂悸魄。
幾天后,幸存下來的災(zāi)民自發(fā)地往一起團聚,點燃一堆柴草用藍色的煙火召喚活著的人。他們以淚洗面,他們抱頭痛哭的聲音震撼著四野,他們在寒冬臘月滴水成冰的季節(jié)沒有一件御寒的棉衣,他們在余震長達一月多的災(zāi)區(qū)中,沒有接受到任何援助……講到這里,曾祖母顯然是激動了,她清了清喉嚨,大聲地說:“那么大的災(zāi)難,有誰管過百姓的死活,國在哪里?政府在哪里?這溫總理和你碎爺爺同歲,也六十多歲了,你碎爺爺早退休在家把孫子都拉扯大了,總理還在災(zāi)區(qū)啊。這在舊社會,永世都不會發(fā)生的事。再看看這社會,娃娃上學不要錢還發(fā)補助,農(nóng)民也能像公家人一樣免費看病。娃娃,這么好的社會這么好的世道老太太沒見過,想都沒想過。娃娃,你們的命太大了,生在了這么好的社會里!”曾祖母擦干了眼淚,歇緩了一會兒帶著開玩笑的口吻說,“老太太今年就死了,你們生活在這樣好的社會里,我還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暑假我回到了家,有一天,精神仍然很好的曾祖母在我的攙扶下,再一次把鮮艷的五星紅旗掛在了屋檐上。神情安詳?shù)脑婺竿谖L中徐徐飄動的國旗說:“這是我死前最后一次掛旗。你們生活在這樣好的世道里,老太太就可以放心地走了,我走了你們記著一定跟著共產(chǎn)黨好好工作,把我屋檐上的旗幟一直掛著!”
第二天,曾祖母召集起了家中所有的成員,像平常一樣對我們說“我該走了,今年整一百歲,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的新中國救了我,也救了你們,還使我享了這么多年的福。人要感恩圖報,你們一定要為國家好好干事。把我的這些話寫進家譜,傳給所有的后輩們!眼下正是農(nóng)忙時節(jié),出喪時不要驚動全村人,用誰請誰。不給親友報喪,有來者見我一面,沒有見面者以后把我屋檐上紅旗掛上去就如見我。我過世了,不用蒙臉紙,不要吹鼓手,不要任何陪葬品,只在我的棺內(nèi)頭頂放一面五星紅旗。”我感動于曾祖母這種安排,望望老人,曾祖母稀落的頭發(fā)雪白,瘦削的面部布滿歲月的刻痕,但老人神情安詳。
曾祖母如神靈一般,果真在第三天,帶著幸福與滿足的微笑與世長辭。曾祖母生前好施樂善,一生助人無數(shù),雖然沒有報喪,雖然是在農(nóng)忙季節(jié),但前來送葬者絡(luò)繹不絕。送葬的人相互贊頌著曾祖母圣人一般的修行。他們仰望著曾祖母親手桂上去的五星紅旗說:就讓這旗永遠掛著,看見它,我們就像看見了李老太太。
曾祖母走了,永遠沉睡于這片土地,但老人的信仰的魅力卻永久地鼓動著我,那是一種燙人的魅力,那是使人趨向它如飛蛾投火般的思想,那是一種你不可能不被吸引的道路。
今天,請讓我懷著最崇敬的心去祭奠老人。我想我一生會沿著老人神圣的信仰走下去!
(責任編輯楊風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