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天心(臺灣)
一九六七年生于臺北,祖籍湖北,文化大學畢業(yè)……看起來好熟悉,這說的是人人知曉且崇拜的文壇一哥駱以軍嗎?
這蠻驚人的巧合卻是大隱于市、默默練功、寫作了十九年的張萬康,惟一公開發(fā)表(因恰巧獲得二○○六年聯合報小說獎首獎)的作品僅有《大陶島》。有幸因作為決審委員而讀到他小說的我和另一評審王德威,于討論初始都主動表示這是我們的第一名。說“主動”,是因依慣例在評審討論前一階段不需表明各自的排序,除非到了最終必須投票表決時。
王德威有王德威的理由,也許日后有機會他自個兒說明。
我,誠愿以多年閱讀、寫作的一點點信用,賭徒似的全數押在張萬康上。
何以必須以如此戲劇化的姿態(tài)推薦?
通常,多年評審經驗之于我,大多在分辨五十九分與六十一分,八十一分與八十二分與八十三分的差別,其差異幾若競爭慘烈的學測級分制,因此,眼前一名滿級分出現,除了大聲說出指出,我想不出其他方法。
張萬康愿意自行印制成冊以示人的作品數十萬字,品類繁多(聽聽這書名《麻將淮?!贰ⅰ痘@影球蹤錄》),從國共內戰(zhàn)、麻將技法,到在批踢踢BBS站連載的籃球小說……
盡管其中部分在我寫這篇薦文時仍未及讀完,但我多少有義務擇其一二優(yōu)點說明吧。
我承認,喜歡張萬康的作品,有我自己的特殊處境和強烈需索,我試著誠實地自剖。
多年前(一九九三),在為駱以軍的《我們自夜黯的酒館離開》寫閱讀感想時,便以自以為中年的姿態(tài)心境表達過面對文學史,我對較我輩年幼的后來作者的不滿意和焦慮(我尚極力保持風度地拿駱的文字來優(yōu)雅地形容后來者的作品“沒有微光的星號,沒有寶藏,難道是我一再誤入空格,或偶入人稱有寶藏的格子而徑迷失其中終無所獲?”),于是我大膽任性(還有一點點的負氣)地宣稱:“可是怎么辦,你確實不再有興趣去理解他們,因為他們的閱歷、知識、眼界的確貧乏于你太多,甚至到不值一顧的地步,他們所熱衷著迷追逐的(名牌、愛情、各種官能享受、爆炸的資訊),你世故早衰得以為那不過是五百年后必將還原成土石(盡管眼看起來是)的黃金。我大約很抱持著這種心情地活了一些年,并且未有懊悔地不去知道那些例如我輩身后大量勃興的流行次文化,尤其不時加以佐證前述我所接觸過的作品,更證實我沒有分神花費過多心力、時間在那些每一代必定云涌和消逝的時尚潮流中,是正確無誤的?!?/p>
十四年后,我并沒打算收回或修改這發(fā)言,甚至愿意更明確地說明我這個失望。我輩之后的作者(連駱以軍加起來不超過三個人除外),他們大多數糟,糟得一模一樣,更可怕的,好,也好得一模一樣。后者,當然比較值得一談,某些好小說的作者,我真不想這么說,相對于前者的仿佛如大量養(yǎng)殖、齊一品管的飼料雞,后者的差別在于,是吃得一流飼料的,呃,還是飼料雞,重點是,一模一樣,好得一模一樣。我?guī)缀蹩梢郧逦乜闯鏊麄冊谀囊粋€年紀讀哪樣的書(盡管書單可能是米蘭·昆德拉、馬爾克斯……),其一致性如同我們眼前一代人在某特定日子的凌晨排隊買《哈利波特》、參加五月天演唱會、喜歡《死亡筆記本》、某偶像的簽唱會……
地球是平的?
但,漸漸我以同情取代指責,這是他們的時代的優(yōu)勢和缺憾吧。我們(及更前行者)的養(yǎng)成,無論基于城鄉(xiāng)差距或家庭社經差異,每一個人的生命經驗與閱讀時點都發(fā)酵成差異極大的個人(可能A幼時家中惟一因此讀爛的章回小說讀本是B大學文藝青年時才補修的中國學分),我們甚至(不得不)花三十年光陰慢慢愛戀(消化)一個樂團、一個導演、一個作家。
一定不要誤會這是懷舊,我只試圖說明這個差異而非評點好壞優(yōu)劣。資訊、資本不充足不流通,每一個國家、地域、人如同孤島的時代,也許不利于資本主義和“現代”的發(fā)展,但于文學藝術中視為珍稀的“獨特性”,卻相對是有利的。出生于耶路撒冷、成長于開羅的E·薩依德在自傳《鄉(xiāng)關何處》中描述他十七歲至美國念高中時的吃驚,“大家看同樣的電視節(jié)目,穿同樣的衣服,用一致的意識形態(tài)思考,看同樣的電影,讀同樣的新聞,同樣的漫畫……”
盡管如此,我當然還是得給“好得一模一樣”的作者們嘉勉,至少他們非常努力地避免變成“眾庸”,還不時得面對“糟得一模一樣”的作者不時譏以“菁英”或“銷路不佳”的民粹壓力。
但我同時得承認,“好得一模一樣的作者”的作品撲面而來的小說味兒如同學生時代打開水氣彌漫的蒸便當,幾乎使我于下一代的小說閱讀得了厭食癥。
此其一。
其二,相對于“一模一樣”,我所高高標舉的“獨特性”可也不是一件要有就有,甚至可選擇的容易事,之前,得做好多的功課,甚至是終身的修為。多年前,我曾非常喜歡費里尼的一句話:“我需要規(guī)矩,嚴格的規(guī)矩,如此我才能逾矩、自由。”(當時只覺這話酷斃,卻不真解其意)沒錯,不知道,或不經歷過“一模一樣”,又如何辨別出“獨特性”?不建立在“一模一樣”基礎上的“獨特性”是非常難看、孤陋、無法卒讀的。
一模一樣,可能是歷史傳統(tǒng),可能是人類普遍共通經驗,可能是費里尼略言及的道德規(guī)范、宗教儀式……也可能所處當下無所不在、最一般般的看法、價值觀、嗡嗡聲。所以能全身走過一模一樣之境,是件并不容易、高風險的事,有多少儕輩也就在安全、人(市場)多的一模一樣中樂不思蜀終成了另一國人了。
我這也才漸漸知道為什么特別喜歡納博科夫和馬爾克斯,前者,我每每自答,因為他的穿透力,讓我好放心盡管一百年前的人跟我們一樣,但并非不可解的另一種人。馬爾克斯也是,時間換成空間,相距如此遙遠的人、地,并不因人種、語言、宗教、歷史、風土之嚴重不同而變成另一種無從捕捉了解的人。
我不知道這意義為何于我重大,我猜,我試著猜,不然,我們的所有學習、閱讀、知識準備、文化承傳……不是徒然了?如果我們承認我們是只有當下有意義的“動物”(我實不愿貶抑只是不同于我們的其他動物),即便攸關救命生存的趨吉避兇機制存在大腦海馬形溝回里就夠了。
往過去、往左右,我都找尋得到(雖然不多)可予我小叮當任意門的人和作品,但,惟獨,距離自己眼下最近的下一代人,我近乎絕望,自暴自棄地承認他們(包括我女兒)是最陌生、最遙遠、最不可解,仿佛加拉巴哥群島大海龜的物種。
我曾至為感傷地用莎士比亞《凱撒》中的句子描述這心境:“羅馬的太陽已經沉沒,我們的白晝已成過去,烏云、夜霧和危險正在逼近,我們的事業(yè),已成灰燼。”
這些誠實的自剖,無非為了說明張萬康作品出現之于我的意義,我好高興他筆下雖貧薄寒傖的人和感情,如此輕易又讓我能掌握并感動,我讀到《電動人》和《天使2001》中一陣風便足以吹散的無重量以及也許連“愛情”也談不上的人與人的交接,卻是我近年讀過的最叫人心動、惆悵的愛情故事。我多高興他們(小咖、電動人、某藤某?!┎皇亲兎N人,我們不是化石人,原來我們單單純純都是可被理解的人。
(冰河解凍……)
張萬康是結結實實置身、走過“一模一樣”的人,所以他較之于同世代作家的獨特性格外顯得奇花異草似的珍稀。我之所以未花只字片語談他任何單篇小說,或汲汲于為他小說找尋文學史的位置、脈絡,而只做了敲鑼打鼓的事,實因他作品本身的豐富多義和大量未發(fā)表作品的多樣和十分有趣的實驗、練功,如何談論都必定掛一漏萬并局限了它們。
我以為,讓這些作品完整地呈現,留待讀者和論者自行欣賞研究,應是最好的方式,我希望,我相信,《印刻》會繼續(xù)刊登。
(本輯選自臺灣《INK》雜志2007年9月號)
·照片供稿/林 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