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平
1949年7月,我從山東老家回到了我的誕生地北平;8月,在那里參加了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一野戰(zhàn)軍政治部戰(zhàn)斗劇社。我當時還是個少年,但個子很高,穿的是大號軍裝。我們每次集體整隊外出,在西單大街上邁著整齊的步伐,高唱著《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很是自豪。
戰(zhàn)斗劇社是賀老總在紅軍時期創(chuàng)建的文藝團體。進入北平一是演出自創(chuàng)的歌劇《劉胡蘭》等,二是有的同志要出席第一次全國文代會,三是招收新成員,以適應全國即將解放的新形勢,完成新任務。
在這期間,我們聽了幾個報告,我印象較深的有三個人:一位是第一野戰(zhàn)軍的副司令員趙壽山。他早年曾先后在馮玉祥、楊虎城部任過教官??箲?zhàn)時期任國民革命軍第三集團軍總司令。1942年秘密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他有些黑瘦,十分謙和。給我們講的是解放戰(zhàn)爭和西北戰(zhàn)場的最新情況。一位是詩人柯仲平。那時我已讀過他的長詩《邊區(qū)自衛(wèi)軍》。他留著茂密的大胡子,朗誦起他的詩來聲如洪鐘,解開衣扣,敞開胸懷,手臂高揚,激情迸發(fā)。一位是作家趙樹理。我十分喜歡他的小說《小二黑結(jié)婚》和《李有才板話》。他又瘦又高又黑,后背微駝,如果不是穿著干部服,簡直就是個農(nóng)民。他講的是自己的生活與創(chuàng)作經(jīng)歷,重點是如何吸收民間文學的營養(yǎng)。他連說帶唱,還比畫著打板鼓。這些報告,我當時都是認真作了筆記的,可惜后來都丟失了。
全國政治協(xié)商會議已經(jīng)開過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即將向全世界宣告成立,北平城里人們的臉上全是歡樂、期盼的神情,到處洋溢著百花齊放、百鳥朝鳳的氣氛。我們戰(zhàn)斗劇社的全體同志也為將能親歷開國大典而興奮不已。但上級命令我們立即出發(fā)去西安。我們是軍人,“一切行動聽指揮”,我們只好離開北平,距開國大典只有十幾個小時。
9月30日黃昏時分,我們在前門車站整裝待發(fā)。父親從政法大學趕來送我,我們站在月臺上,雙方都默默無語。天色漸漸黑了下來,不覺已亮了點點燈火。那趟火車沒有什么車次和鐘點,何時開車還說不上。我怕時間太晚了影響父親返校,便勸他回去。他沒有再說什么,轉(zhuǎn)身走了。我望著他步子有些凌亂地越過鐵路,靠近了黃昏中的箭樓,深色的長衫勾勒出他瘦長的身材。他沒有回頭,只是雙肩微微地聳動著。我猛然意識到他一定是在抽泣,這是我出生十七年來第一次見到他哭,然而也依然沒有讓我看到淚水。蒼茫的暮色和微弱的燈火籠罩著他的背影,透過那背影,箭樓的西南角散亂地飛舞著成群的蝙蝠。這畫面是有些朦朧的,但是在自那以后的日子里卻又一直十分清晰。那個送子出征的場面并不熱烈,甚至有些平淡,但是我的父親畢竟勉勵了他的還在少年時代的長子遠離自己,投奔解放戰(zhàn)場。他對于我的也是人民的事業(yè)的支持,使我永遠感動而又感激。這種支持,在我到達西安以后,得到了進一步的印證,他寄了一張他的近照給我,上面寫著這樣的詩句:“你看我是誰?原來還是我。我是兒的父,兒是我的果。伴兒西北去,不要想念我。”下面還鄭重其事地簽了名,蓋了章。他不讓我想念他,不也是借此醫(yī)治自己對我的思念嗎?在這種強作輕松、故作幽默的筆調(diào)后面.顯然隱藏著他慣有的理性與感情的沖突。從此以后,我遠走四川、西藏,他遠奔甘肅、青海,一直到他病逝,我們父子竟然再未相見!
在我們的列車即將到達娘子關(guān)時,傳來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的消息,我們禁不住齊聲高唱代國歌《義勇軍進行曲》,那雄壯的旋律伴隨著車輪的鏗鏘和我們激動的心跳,回蕩在冀中平原的大地。也許那里至今還飄浮著不曾消失的音符吧。
到了山西榆次以后,我們開始步行。住在霍縣的晚上,我寫了參軍后的第一首詩,題目就叫《新中國》,發(fā)表在戰(zhàn)斗劇社的油印小報上。詩句全忘了,只記得是用“信天游”的形式寫的。
我們從風凌渡坐船過黃河經(jīng)潼關(guān)進入西安,進行了休整。在東大街的《群眾日報》社禮堂里聽取了賀龍司令員的動員報告以后,就隨他到寶雞、過秦嶺、進軍西南。在我走出北平整整三個月之后,即1949年的12月30日,我走進了成都,參加了解放成都的入城式,繼而把五星紅旗插遍了四川。
責任編輯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