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新 樊文靜
“我不認為編輯是一種最具創(chuàng)造性的天才,那是非常難得的……人們從我身上發(fā)現(xiàn)的作為編輯的那些品質(zhì),譬如眼光啊,善意啊,品味啊,耐心啊,以及旺盛的精力啊什么的,這些都沒什么了不起的!我對這些素質(zhì)反倒不看重……我其實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保護和培育一個藝術(shù)家的才華。我的工作就是呵護這些美妙的天才。”
——羅伯特·戈特利布
編輯是躲在榮譽之后的、不被注意的藝術(shù)。編輯的勞動往往體現(xiàn)在作家的作品當(dāng)中。戈特利布(Robert Gottlieb,1931-)可能不是一個家喻戶曉的名字,而在大西洋兩岸的一代作家中,羅伯特·戈特利布卻絕對是一個傳奇。毫不夸張地說,戈特利布也許是近幾十年來最著名、最具影響力的編輯。
自20世紀下半葉以來,戈特利布逐漸成為一位備受尊崇的編輯、出版人。他還是美國文壇的常青樹,70多歲了仍然非?;钴S。他以編輯出版約瑟夫·海勒的《第22條軍規(guī)》起家,曾擔(dān)任過西蒙·舒斯特公司的副總裁兼總編輯、克諾夫書局的出版人兼總編輯,還曾出任過5年的《紐約客》主編。在其50年的編輯生涯中,他編輯過不下1000本書。在由戈特利布擔(dān)任過圖書編輯的知名作家中,既有托妮·莫瑞森、V.S.奈保爾、多麗絲·萊辛這樣獲得過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世界級作家;也有約翰·契弗、芭芭拉·塔其曼、羅伯特·A.卡洛這樣的普利策獎得主;還有像美國前總統(tǒng)比爾·克林頓、《華盛頓郵報》老板格雷厄姆夫人、著名演員凱瑟琳·赫本這樣的各界名流。而從他的寫作生涯來看,說他是一位作家也并不為過。
比爾·克林頓曾評價說,“戈特利布是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編輯”,這并不是一時的褒美之詞。而從他50年的編輯生涯來看,要成為一個偉大的編輯,必備的幾項素質(zhì)缺一不可。
深厚的文字功底和飽滿的工作熱情
羅伯特·戈特利布1931年4月29日出生于美國紐約,畢業(yè)于哥倫比亞大學(xué),并獲劍橋大學(xué)碩士學(xué)位。他的父親是一位律師,母親是一位教師,他曾經(jīng)說過他父親“最大的樂趣非常古怪,那就是能盡情狂歡,另外就是買很多書。”這為戈特利布的成長創(chuàng)造了良好的文化氛圍。強大的閱讀能力是源于天成還是熏陶已不再重要,讓家人和朋友吃驚的是,他每天能讀三四本書,還能一次持續(xù)16個小時不停地讀。十幾歲的時候,他一天就讀完了《戰(zhàn)爭與和平》,上大學(xué)的時候他在一周內(nèi)讀完馬賽爾·普魯斯特《追憶逝水年華》一書7卷中的6卷。這種紀錄在戈特利布的閱讀歷史中比比皆是。戈特利布能成就自己的編輯事業(yè)和寫作事業(yè),離不開他的這種日積月累。
1955年,在戈特利布申請西蒙·舒斯特公司總編輯杰克·古德曼的編輯助理一職時,古德曼問他為什么要做編輯,他回答說:“我從沒想過干別的?!睆哪菚r起,戈特利布就將全副身心投入到了編輯事業(yè)中,任何時間任何地點都有他工作的身影。為格雷厄姆夫人修改自傳《個人歷史》時,戈特利布甚至一邊改稿件一邊赤腳圍著格雷厄姆夫人的公寓走來走去;同樣的,他還曾帶著睡衣到克林頓的家里,與克林頓一起通宵工作,修改稿件。在編輯羅伯特·A.卡洛的《權(quán)力掮客》一書時,整整一年的時間里,卡洛每天早上都要到戈特利布的辦公室和他商討有關(guān)事宜。而每當(dāng)卡洛傍晚離開時,還有一長隊人在辦公室外面等著戈特利布。
癡迷于工作的戈特利布對社會應(yīng)酬一點也不感興趣,除了與作者一起工作,他很少在私下與作者交流??逶?jīng)是戈特利布的同事,但他說他與戈特利布除了工作之外基本上沒什么日常交往。
戈特利布曾經(jīng)說過,他所修改過的文章比大多數(shù)人一生所讀的文章還要多。他說他的成就主要來自于自己的努力。他總是開玩笑說:“在我的墓碑上應(yīng)該寫上:戈特利布,他已完成。(Robert Gottlieb. He Got It Done.)這絕對是我的動力,去完成它?!比欢?,他還說:“這就像是滿足一種需求。我不會做完某件事后說:哇,我做完了,太棒了,我太高興了;而是:噢,好吧,這個完成了,現(xiàn)在就進行下一個吧?!?/p>
在從業(yè)的50年里,戈特利布從沒真正休過假,他認為自己只有10多天完全沒有工作??梢哉f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工作狂。除了他的編輯手法、精確的判斷力、對自己品味的絕對自信之外,戈特利布最大的長處就在于他的這種熱情。他喜歡什么,就迫不及待地要感動全世界都來喜歡,其實出版的精神就在于此。
獨到的編輯眼光
世上有兩類好編輯,其中一類就是好的策劃編輯,能夠幫作者尋定寫作方向、分定章節(jié)次序、確定筆調(diào)主線,猶如舞臺劇導(dǎo)演一樣激發(fā)出演員最好的表演潛力。戈特利布當(dāng)之無愧地位列其中。
在從事編輯職業(yè)的第二年,年僅26歲的戈特利布就因編輯約瑟夫·海勒的《第22條軍規(guī)》而在出版界名聲大噪。實際上,《第22條軍規(guī)》原來的名字是《第18條軍規(guī)》,不巧的是,利昂·尤里斯也寫了一部名為《米拉18》的小說,同樣準備在西蒙·舒斯特出版。相對于這位業(yè)已出版過一部超級暢銷書(《出埃及記》)的著名作家,剛剛出道的海勒顯然沒有任何優(yōu)勢。戈特利布和海勒一起,幾乎試遍了所有的數(shù)字組合。后來,戈特利布終于在一個輾轉(zhuǎn)未眠的夜晚想到了22——22具有18或其他任何數(shù)字所不具備的主題意義。在《第22條軍規(guī)》中,所有的事都是成雙的。尤索林兩次飛越位于費拉拉的橋,他的食物兩次被下毒,書中還有一章“一個目睹所有事情兩次的士兵”,講的是一位自我感覺能體驗所有事情兩次的牧師……尤索林對快要死去的斯諾登說的是“那兒,那兒”,斯諾登唯一能回答的是“我能,我能”,等等。雙數(shù)是一種文體工具,它能暗示事實的本質(zhì)。沒有東西是單獨存在的、清晰明白的。題目由重復(fù)的數(shù)字組成(2代表雙重性,又由兩個2組成22),傳達了一種《第18條軍規(guī)》無法企及的意念。
戈特利布還建議海勒不要急于出書,應(yīng)再花兩年時間進行改寫,這使這本書蒙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每次出版延后,戈特利布都會聰明地加以處理,他會利用人們的預(yù)期心理,偶爾透露一兩段情節(jié),登上諸如《巴黎評論》之類的刊物,吊足了大家的胃口。果然,這本書出版后大獲成功,堪稱當(dāng)代的“黑色幽默”經(jīng)典。而“第22條軍規(guī)”也成了一個美國成語,被當(dāng)成是專制權(quán)勢的象征。
戈特利布廣泛的閱讀和對編輯工作的全心投入,使他能夠即使不看作者的名字,也能精確把握其風(fēng)格。早在上世紀60年代,多麗絲·萊辛就以《野草在歌唱》、《金色筆記》等享譽文壇,深得出版商的青睞。上世紀80年代初,萊辛陸續(xù)完成了兩部長篇小說:《一個好鄰居的日記》和《如果老年人能夠……》。此時,她想試試出版商出版她的作品,是因為她的名氣還是她的作品本身。于是,她化名“簡·索默斯”,把它們分別寄給了她在倫敦的兩個長期出版商。結(jié)果,編輯看也不看就退回了稿件。1982年,萊辛的代理人又把書稿拿給戈特利布,他一眼就看出真正的作者是萊辛。他說:“我剛一讀就大笑了起來,因為這個筆調(diào)對我來說太熟悉了?!彼坏饝?yīng)這兩本書不加聲張地在克諾夫書局出版,還同意與萊辛一起保守秘密,靜觀事態(tài)的發(fā)展。果然,兩本書問世后沒有引起輿論的注意,銷量極低,每本只有3000多冊,和署名萊辛的著作根本不可同日而語。兩年后的1984年,萊辛把這兩部小說合二為一,改稱《簡·索默斯日記》,署上自己的真名出版,結(jié)果各種報刊爭相評論,一時洛陽紙貴,也讓原來的出版商大為尷尬。3
戈特利布還常以他的編輯直覺,就內(nèi)容部署、情節(jié)設(shè)置以及選題等方面為作者提供各種建議。
克林頓回憶錄初撰的時候,克林頓曾經(jīng)交給戈特利布一份150多頁的書稿,里面幾乎記下了所有他認識的人的事,后來又有150多頁他對阿肯色州政界的介紹和他在上世紀70年代和80年代早期的社會交往經(jīng)歷。戈特利布對此的答復(fù)是:“好家伙!這些很棒。但有多少是你編造的?這簡直是故事。你不能在書里亂編,要講實話?!彪m然克林頓保證這是事實,但這些看上去像小說的部分無一例外地被刪掉了。
為作者提供圖書選題是一項有風(fēng)險的工作,但在戈特利布的指引下,暢銷書、長銷書頻出。他給哈伊德·波托克推薦了《飄忽不定》一書的構(gòu)想;他讓安東尼婭·弗萊瑟寫亨利八世6個老婆的故事;他勸說約翰·契弗把他所寫的小故事集成一本有趣的書《約翰·契弗短篇小說選》,作者因此而獲得1979年的普利策文學(xué)獎。
盡管很多編輯在對作者提出自己的想法時會遭遇挫折,但由于戈特利布自身的閱讀經(jīng)驗,以及對作者寫作風(fēng)格的熟悉和對市場的精準把握,他總能讓作者愉快地接受自己的想法,并一起把作品推向成功。
高超的編輯技巧
好編輯的另外一種是好的責(zé)任編輯,能夠幫作者改正語法、糾正錯字、補正資料。戈特利布作為一代名編輯,對作者稿件的修改是字字不漏。他能堅持自己的判斷,不容易被作者所迷惑。同時,又能真誠而不失妥當(dāng)?shù)貫樽髡咧赋霾划?dāng)之處,作者自然也會欣然接受。
回憶起《第22條軍規(guī)》的編輯過程,海勒稱戈特利布是一位大刀闊斧、鐵面無情的編輯,他會大段大段地修改,甚至還有大約五六十頁的一章被全部刪除了。哈伊德·波托克的小說《抉擇》則被刪了300多頁。最具代表性的是羅伯特·A.卡洛的《權(quán)力掮客》,最初送去的書稿長達100多萬字,最后正式出版時被刪掉了30多萬字,大約相當(dāng)于500多頁。
格雷厄姆夫人的回憶錄《個人歷史》中的每一句話都經(jīng)過了戈特利布的修改,他還建議她把該書的中心聚焦于她個人生活中有關(guān)人性的故事。關(guān)于此書以什么方式開頭,《華盛頓郵報》的一些朋友建議格雷厄姆夫人采取一種特殊的記敘方式,這是新聞工作者常用的手法。但是,戈特利布卻讓她以父母的婚姻和她兒時的艱難生活這些簡單的內(nèi)容開頭。該書于1997年出版,敘述簡樸,更像是與格雷厄姆夫人的聊天,出版后不久便成為暢銷書并獲得普利策獎。
擔(dān)任克林頓回憶錄的編輯無疑是戈特利布編輯生涯中的一個亮點,然而他從不偏愛這一類的明星作家,他不懼怕威懾,不迎合、諂媚他人,他只是去掉他認為多余的部分??肆诸D寫的東西也逃不過被刪節(jié)的命運。一旦克林頓對自己成長過程中的電影、橄欖球或搖滾樂文化談得過多,這些偏離主題的內(nèi)容就會被刪掉。最終,這位著名編輯把克林頓的20多本手寫筆記壓縮成了957頁的傳記《我的生活》。在此書的感謝詞中,克林頓說道,若沒有戈特利布的幫助,“這本書可能會是現(xiàn)在的兩倍長,卻只有現(xiàn)在的一半好”。
雅俗共賞的文化品位
作為一名編輯,戈特利布同時追求高文化含量和低文化含量的作品,而且樂在其中。更妙的是,他兩種都很擅長,這使他能集較高的文藝品位和獨到的商業(yè)眼光于一身。他既不是一個咬文嚼字的老學(xué)究,也不怕被別人批評太商業(yè)化,他讀好書也讀濫書,只要是“好的濫書”。
在他的作者名單中,既有上述提到的諾貝爾文學(xué)獎和普利策文學(xué)獎得主,也有邁克爾·克萊頓、約翰·勒卡雷這樣的以寫推理偵探小說見長的暢銷書作家,而各界名人的著作也被他不加排斥地收入囊中。
戈特利布工作之外的情趣也為他的編輯寫作生涯添了不少光彩,他的兩大愛好爵士樂和芭蕾舞對此貢獻良多。純粹為了愛好而出版的《品讀爵士》一書,成了一本超過1000頁的頗有價值的作品集,幾乎涵蓋了1919年至1996年期間所有有關(guān)爵士的話題和爵士音樂家。戈特利布將這些內(nèi)容融合在一起,在他的駕馭之下重新整合,分成自傳、報道、評論三部分,并分別為每一部分添加介紹和序言,使之成了一部思考爵士的佳作。
戈特利布自幼熱愛芭蕾,大學(xué)畢業(yè)之后曾去英國做舞臺劇導(dǎo)演,晚年不僅擔(dān)任紐約芭蕾舞團的董事,還是《紐約觀察家》雜志的舞蹈評論家。他出版了幾本舞蹈界人士的圖書。一代芭蕾大師喬治·巴蘭欽的傳記由他來執(zhí)筆,他似乎是當(dāng)之無愧的最佳人選。他的另一大愛好是收集20世紀50年代的女士塑料包,1988年他和別人合寫的一本書《特別的風(fēng)格:塑料包的藝術(shù)(1949-1959)》讓它們重新流行了起來。
在1994年的一次采訪中,戈特利布說:“出版業(yè)已發(fā)生了很多變化,其中一個變化就是如今很多編輯已不再編書。他們現(xiàn)在的任務(wù)主要是簽訂圖書出版合同?!爆F(xiàn)在的許多編輯已不再自稱為編輯,這項工作已經(jīng)外包給一些廉價的編輯助手,他們甚至不再用“書籍”(Book)一詞,在他們的工作中只有“選題”(Title)。戈特利布試圖用自己幾十年的經(jīng)歷來打破這一悲觀的局面,在滾滾商業(yè)浪潮中艱難地保守文化底線,殊為難得。這也證明了一名偉大的編輯在成就文化中的不可或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