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廣龍

誰在夜色里行走

天還麻黑著，我已經(jīng)出了門，走到院子里了?？煲荒甓嗔?，我一直這樣，每天早早起來，早早出門。在夜色里，我的身體，只能看清楚一個輪廓。樹木、樓房也是看清楚輪廓。我是一個移動的輪廓。我看不見自己，但看得見別人。我是通過看別人得出判斷的。如果我這時在床上睡著，也會覺得，別人也在床上睡著。我早早出門，這才發(fā)現(xiàn)，也有人跟我一樣，也早早出門。

我還是恍惚，似乎早早走在外面的，不是我本人，而是另外一個我。我本人，似乎還在床上扯酣，睡得跟死了一樣。對，我老是認為，睡得很深的人，就是一具尸首。出氣的尸首。對，我不愿做尸首。對于死亡，我有著本能的恐懼，所以，我早早出來，在外頭走。我在鍛煉呢。

畢竟，死亡對于多數(shù)人來說，都是一件極其遙遠的事情。只有年紀(jì)大的人，害下病的人，才會主動鍛煉。我就是因為血脂高，還得了脂肪肝，頭暈，身子虛，沒辦法，才硬著頭皮走路。所以，鍛煉的人，總是人群里的少數(shù)。所以，早早出去，會覺得，世上的人一下子減少了，或者，世上就剩下了這么一點人。站一個地方伸胳膊踢腿的，拿身子一下一下頂樹木的，倒著走的，這多是單獨鍛煉的。至于打太極拳的，跳扇子舞的，揮舞球拍的，則都以群體形式進行。噢，我想起來了，揮舞球拍這種鍛煉樣式，興起不到半年，但參與的人越來越多。這個看著簡單，實際挺難。就是，手里拿網(wǎng)球拍。球拍上擱著一只圓球，似乎是網(wǎng)球，人不斷做動作，高一下，低一下，轉(zhuǎn)動，后甩，圓球不能掉下來，這鍛煉的是人的掌控能力，也對大腦的反應(yīng)有要求。我對于這些鍛煉的方式，都沒有興趣，我只是走路，走路。我走路走上四十分鐘，出汗了，才不走。這時，天上的亮色也增多了。

今天是2009年1月1日，外頭冷，刮小風(fēng)。我還是出門了。我必須出門，這是堅持的效應(yīng)。堅持久了，就會產(chǎn)生條件反射。今天和昨天有什么不一樣嗎?有，但我沒有在意。起碼在這個黎明的前夕，我腦子里不擱東西。我空白著自己，只是機械地走路。如果有人看見我走路，甚至無法區(qū)別，我是剛乘著夜色歸來，還是正踏著夜色早出。真的看不出來?？墒?，當(dāng)夜晚脫去它的衣裳，當(dāng)一個白天展開在我的眼前，我再也不是一個光顧著鍛煉的人，我又還原成一個社會人。這時的我，既是一個石頭般麻木的普通角色，也是一只扇動翅膀的蝴蝶，是造成蝴蝶效應(yīng)的那只蝴蝶。

我原來不走路鍛煉，我改變了，開始走路鍛煉，這連我也感到不可思議。進入新的一年，我要保持這個習(xí)慣，不愿再改回去。雖然睡覺挺好，不動彈舒服。我在這個多變的時代，改變了許多，有的我意識到了，有的我自己也沒有察覺，這不可阻擋。就像日子翻過一頁，就是新的一天，就像在這新的一年，我又老了一歲。

的確，我必須承認，走路，給我?guī)砹私】?。家人說，我的臉色好多了。一次體檢結(jié)果是，我的甘油三脂，由高位6.9，降低到了1.83。我能不高興嗎?我挺高興的。雖然這件事，只是對我，對我的家人重要。

我的樣子和我身邊的樣子

冬日的陽光，也這樣溫暖，似乎還帶有黏度，涂抹在我的身上。在西安的北郊，在這個過去叫尤家莊，如今叫鳳城四路的地方，我和2009年一起，實現(xiàn)了一次轉(zhuǎn)換。是的，轉(zhuǎn)換。黑暗離去，光明升帳，這新的一天，按照不同的時段，逐漸展開，包括灰暗的褶皺。

現(xiàn)在，我在高處，十層樓房的高處。我看得見下面，從這個角度看下去，是寬闊的道路的路口。這是一條縱貫西安城的大道，以鐘樓為中軸，向北出北門，叫未央大道。對了，我屬于未央?yún)^(qū)。未央得名自然和大唐的未央宮有關(guān)，但未央大道卻是當(dāng)代的，已經(jīng)沒有了那個年月的一絲痕跡。我看到，僅僅過了半個鐘點，路上便填滿了車輛。匆匆的車輛，大車，小車，都爭相擁擠，奪取有限的空間。在路口，是一堆雜亂地等待公交車的焦急的眼神。城市的另外一個地點，是他們的目的地。也有闖紅燈的，慢慢走，和過往的車輛較量，誰膽子大，誰就先過去。這是每天必然出現(xiàn)的場景。必然出現(xiàn)的還有：賣報紙的，賣早餐的，騎在摩托上等著載客的。呵呵，我打字用聯(lián)想，把載客打成了宰客。一想，也就是，載客才能宰客，不然失去了對象。

我還看到了什么?我能把目光穿過時間，看到明天，看到二月，三月，看清全年嗎?我絕對沒有這個能耐。預(yù)測家都失靈了，大師也閉嘴了。我只能看見眼下，或者，做一個事后諸葛亮。雖然我置身高處，但我看不遠。我只是在物質(zhì)的高處，磚頭堆壘的高處。我肉體在上，并不意味著我超越了局限。

畢竟，我不是局外人。誰也躲不開，誰也掙脫不了時光的羈絆。在場是重要的，我在場。那些留存的，全是殘片，全部經(jīng)過了篩選。一個人的歷史，也不一定是真正的歷史，卻在內(nèi)心保留了生活的大部分熱度。這需要留住，哪怕有限，總比散發(fā)掉要強。我看到了，我親歷了，我記下了，這就是我的當(dāng)下，也是每一個和我一樣的凡人的當(dāng)下。誰能否認，我也是見證者，甚至，也是參與其中的渺小的一份子呢。

在這個一月，2009年1月的第一天，我身臨其間，看到我能夠看到的，看到了西安的北郊，看到了熱粥般鋪滿街道的人流車流。我并不激動，也沒有覺得這個日子有多么特殊。是的，我這么認為，這同樣是一個平常的日子，我甚至不認為這是一個開端。生活對于我來說，依然是現(xiàn)在進行時，依然沒有停頓。即使有，也是逗號，不是句號。大街上的人，和我想的一樣嗎?有一樣的，肯定，也有不一樣的。時間開始了——這樣的話語，我說不出來。

可是，就在我的身邊，變化每天都發(fā)生著，我無法回避，我不能視而不見。一塊石頭丟下去，不管池子多大，里頭的魚都要驚一下。

過去，有十年了吧，也就是我剛到西安那陣子，北郊是偏遠的，似乎不是市區(qū)，似乎不屬于這個古老的城市。只有一批批和我一樣的外來者，在這里尋下一個簡陋的房子，安頓下困倦的身子。這里荒涼，人少，燈光也少。白天野狗橫行，天黑不敢出門。我胡亂游走，一條正道之外，全是土路，坑凹不平，土塵起伏，走著走著，就走到了果園跟前，走到了麥子地里。農(nóng)家院墻高，磚薄，架鐵鍋收電視信號。這里的農(nóng)家，已經(jīng)有了半城市半鄉(xiāng)村的形態(tài)。種地，經(jīng)管果園，已經(jīng)不是主要營生了。在這里居住的外來人，個個欲望強烈，卻又失望伴隨，為一口吃的奔走。一天天，挺了過來，每天都睜大眼睛發(fā)現(xiàn)著機會，捕捉著機會。發(fā)財?shù)膲粝肴硕加?，可是，天上就是下金元寶，也落不到這些人的懷里。只有拼著力氣，枯瘦了骨肉，讓喉管里的氣息持續(xù)下去。有時就感嘆，說是在西安呢，還不如小縣城熱鬧，舒坦日子別人幫著給過呢。喝悶酒，找個小酒館，都找不下。有時就有意在電線桿下頭尿尿，醉了也往路中間吐。見路上過去一個女的，就扯嗓子唱歌，唱很早學(xué)下的一首歌：第一陣陣疼，第二陣陣麻，第三陣陣就像蜜蜂扎，蜜蜂扎!

也就在那一年，雖然北郊還粗陋著，但動作已經(jīng)開始。印象深的是到城里去，要繞道，繞西邊的

青龍小區(qū)，再從未央?yún)^(qū)政府門前出來。未央大道上，離我住的地方約兩站路遠近，正在修北立交，挖了深坑，搭滿了腳手架。大概用了一年多功夫，北立交建成通車，號稱西部最大立交。我現(xiàn)在有時走路經(jīng)過下面，還能看到一方刻錄此橋獲得建筑魯班獎的石碑。隨后，市圖書館在剛家寨以北竣工，這里就添了個新的名字，就叫圖書館。隨后，市體育館在張家堡剪彩，我看籃球賽，進去過幾次，跟電視轉(zhuǎn)播的場面一樣……再隨后，北郊這一塊，樓群一片一片立起，人口增多，貿(mào)易加密，日見繁華起來。我的心，也跟著亂起來，想法也多了。

北郊的變化，并沒有停止的意思，直對著我居住的位置，叫鳳城四路，兩邊依次是鳳城二路、一路；鳳城五路、六路……一直排到了十二路。都是這些年開開的。都快延伸到渭河邊了。

和朋友在一起，我也不隱瞞自己的北郊人身份了。我也有虛榮心，愛面子，我不否認。人到世上來，誰不愿意生活的地方街道寬展，交通方便，吃喝都豐富呢?我希望。發(fā)展了，人稠了，能做的事情也就多了。日子過好，就有指望了。

我看見，未央大道上，就在鳳城五路的對面，地鐵車站似乎已經(jīng)完工，正進行最后的收尾。原來地面上遮擋的圍攔，拆除了，剩下的一個開口，正定型著一座建筑物。從前年開始挖掘，就一年多，地鐵就在地皮下頭伸展，進行土方和石方的挪移，這多么不可思議。地鐵的身軀，也進入了新的一年。在地下，地鐵的通道，對夏天的熱有感應(yīng)，對冬天的冷有感應(yīng)嗎?我想，也許應(yīng)該是恒溫吧，冬夏沒有區(qū)別，也許還冬暖夏涼呢。這我是參考下到水井的感受推測的。

北郊在變，西安在變。這些變，給我?guī)砹耸裁?我的眼光，我的心境，是否也跟著變了呢?如果變了，我變成什么樣子了，變得還是我嗎?常常的，我在這么想。

世上有沒有帶路的人

雖然身在2009年的1月，但是，剛剛過去的2008年，注定在我的記億里，留下了一些印痕。我不能否認這一點。

2008年，發(fā)生了世界性的金融危機。這是由美國的次級貸款引起的，波及了整個地球。我覺得，我也不能例外。我不能說，這與我無關(guān)。我關(guān)注著股市的波動，看樣子，在2009年，股市難以大漲。我奮斗了這么多年，每月拿一份工資，老老實實做人，看老板眼色行事，過得不容易。發(fā)財愿意，搶銀行沒有膽量，只有細著花銷，慢著攢錢，也是沾光社會，手頭終于活泛了一些。也開始操心一點積蓄的安全，家里裝了防盜門，出去了也折回去看鎖住了沒有。碗里還想再多油水，除了很早被攤派過國庫券，連火爆的基金也沒有認購，我覺得，我吃不了這口夜草?？删驮?008年，我不知那根筋不合適了，竟然買回了一些股票，而且，只有一種股票，這首先就違背了雞蛋不能擱在一只籃子里的投資信條。當(dāng)時，人人都說這支股票能賺錢，也聽說過股市有風(fēng)險的告誡，但看著身邊的人炒股，腰也粗了，車也買了，雖然連股票的123都不懂，還是經(jīng)不住天亮就大把數(shù)票子的誘惑，排隊認購，成了一個股民。未料想，似乎是專和我作對，從擁有股票的那一天開始，就干看著這支股票栽跟頭。我盤算了一下，如今，我的股票縮水，一輛奧托車已經(jīng)沒有了。

在2009年，我還會沖動著干出這樣的傻事嗎?人有時能左右自己，卻常常迷失自我。沒人強迫，我是自愿的，我這算不算花錢買教訓(xùn)?應(yīng)該算。

生于這個時代，是有幸的，也是難過的。這個時代，是跑著走，那么多路口，不知道走那一條，不知能不能走出去。這個時代，讓我自信，也讓我失，去判斷力。我知道的事情，可能比司馬遷還多，但并不意味著我就博學(xué)，我可能依然白癡。我十年三十年經(jīng)歷的風(fēng)云，李白一輩子都達不到，但這證明不了我的人生就豐富，我實際還懵懂著。

所有的事情，不論發(fā)生在何地，何處，都與我千絲萬縷，因為我是這個時代的一員。，對國家主席如此，對西安市市長如此，對我，也是同樣?？墒?，感受肯定是不同的，不然，我就當(dāng)市長，當(dāng)國家主席了。

2008年，國際原油期貨市場大起大落。先是一路沖高，上到170多美金；隨后又調(diào)頭下滑，跌破50美金。天上人間，一年就完成了。油價高，我坐車出的錢多，油價低，我以后可能少開支。難道油價的起伏，僅僅讓我有這么一點直觀的感受嗎。人身上的神經(jīng)，這里疼了，那里扎針，才不疼。那里麻了，這里抓撓，才不癢，市場也有神經(jīng)，穴位卻不固定。

就在張家堡前的未央收費站，許多外地大車進來，多不識路，跑錯了，耽誤功夫不說，經(jīng)常被警察逮住罰款，要是扣下車，幾天不放行，一趟長途，等于給執(zhí)法部門拉長工了。于是，在路邊，路口，出現(xiàn)了這么一類人，他們看似閑人，袖著袖簡，叼著紙煙，三三兩兩或蹲或站，但見到大車過來，手往起一抬，暴露出一張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紙牌牌，上頭寫著兩個字：帶路。往往，有的大車停下，上去一個帶路的，就進城了，就不擔(dān)憂了。

我前天從高陵回西安，又看到這些帶路的，我就想，他們真有能耐，能讓不知道路咋走的車子，順利通行，經(jīng)過一個地方，抵達一個地方。有沒有這樣的人，能給人的命運帶路，給人的未來帶路，讓人穿越迷霧和黑暗，總走在坦途上，總走向亮堂處?有嗎，沒有。上帝也做不到，上帝也是一個旁觀者。

于是，世界癲狂著，也清醒著，混亂著，也秩序著，單一著，也多元著。于是，世界按照自有的軌跡發(fā)展，或者，世界的下一步，都是臨到跟前才有眉目。

也許，這才叫世界。

往百度輸入一個詞，好詞，壞詞，都會蜂擁出無數(shù)詞條。就看你愿意看好詞，還是愿意看壞詞。每一個好詞的背后，都是無數(shù)好支撐著，每一個壞詞的背后，都是無數(shù)壞支撐著。但是，誰能說，好永遠是好，壞永遠是壞呢。也許，好的變成壞的，只需一瞬間，壞的變成好的，只需一眨眼。也許，以前的好詞，現(xiàn)在是壞詞，現(xiàn)在的壞詞，以后成好詞。這都有可能，這都不奇隆。

在這場曠久的危機中，銀行破產(chǎn)，企業(yè)倒閉，連冰島這個國家都成了負數(shù)。多少人失去了飯碗，街頭的流浪漢隊伍在擴大。有錢人也捂緊錢袋，少買珠寶，多買面包，抵御這個氣候和人候雙重的寒冬。平常人家，紛紛壓縮消費計劃，不旅游了，不下館子了，不換車了……生怕早上起來，就收到付不起的賬單，更做了多回被公司辭退的噩夢。

沒有帶路人，沒有超越時空的智者。注定了，當(dāng)事人自己，只能做一個探路者。你，我，他，都走在未知的路上。在路上這個提法，在這里亦可以用。我們都在路上，都走著，摸索著，磕磕碰碰，跌跌撞撞，走下去?；仡^可以，但掉過頭，還得繼續(xù)走。

和往年相比，西安的這個冬天，似乎算一個暖冬。東半球感冒，西半球咳嗽，似乎在這里不靈驗。實際上，在中國，由于東西部差距，一場大風(fēng)刮過來，可能晚，但一般都比初起時級別高，讓人打擺子也不是沒有可能。國家已經(jīng)意識到了，四萬億的投資，要拉動經(jīng)濟增長。我算了算，四萬億，平均到中國十三億人頭上，一人投3076.92307元，數(shù)目夠

大的了。從西安到海南四日游，雙飛，住三星級，報價才2600。國家拿出這么多，可別把國庫掏空啊。就在2008年底，西安的報紙登載了一條消息：“11月29日下午，西安航天產(chǎn)業(yè)基地1000兆瓦太陽能電池項目等16個過億元工業(yè)項目集中開工建設(shè)，項目總投資80億元，項目建成后將形成產(chǎn)值過百億，新增利稅15億元，新增就業(yè)崗位3萬個?！陜?nèi)我市還將陸續(xù)開工建設(shè)總投資達76.3億元的三十多個工業(yè)項目，這對加快我市產(chǎn)業(yè)基地建設(shè)、促進產(chǎn)業(yè)結(jié)構(gòu)調(diào)整有著重要影響?！蔽抑皇窍Ｍ@些措施，都能見成果，GDP提高，股市回春，然后，我先把我手里的股票出手，然后，我再也不炒股了，也不眼紅別人炒股發(fā)財了，我好好過我的清淡日子。但我又焦慮，萬一沒有收效，我僅存的一點活命錢，體積還那么大，內(nèi)容卻收縮，頂不住花，低不住用，又咋辦?不要笑話我，盡考慮自己，覺悟不高，我就是這么個人。誰又跟我不一樣呢?

我的朋友中，有幾位，一向在沿海發(fā)展，身子和金子等值。我羨慕他們，可我沒有那個本事。我到深圳，一位朋友坐大奔接我，吃飯上的菜，十有八九我都沒見過，更沒吃過?？墒?，最近，他把公司搬到西安來了，而且，裁減了一多半員工。朋友說，在那邊實在扛不下去了。我說，你個子高，能頂住天的人，這么會這樣。朋友只是搖頭。能和朋友常見面，我應(yīng)該高興，但卻高興不起來，反而憂慮起來了。真是，我不是老板，我沒開公司，我不該憂慮才對啊。但是，我的確在憂慮著。

一起搖晃，卻無法一起安靜

如果讓我用一個詞來形容當(dāng)下的社會，當(dāng)下的人，我會用兩個字：搖晃。是的，搖晃。

搖晃是一種不穩(wěn)定的狀況，和焦躁，沖動，盲目，無著等等意思聯(lián)系。搖晃是動態(tài)的，有輕微的搖晃，有劇烈的搖晃。在地上蹲久了，猛一下站起來，人會搖晃，這是腦供血不足造成的。在轉(zhuǎn)轉(zhuǎn)車上快速轉(zhuǎn)十圈二十圈，下來，人也會搖晃，這是由身體的不適應(yīng)帶來的?，F(xiàn)代社會，人的欲望多，想法多，也會有精神的腦供血不足，意識的不適應(yīng)出現(xiàn)，人也會搖晃。搖晃的人多了，人構(gòu)成的社會便搖晃起來。

搖晃讓人暈眩，讓人瘋狂，集體具備共同特征。搖晃讓人得上抑郁癥，變成自大狂，這自然是嚴重的結(jié)果。我所在的單位，一個人年輕輕的，得病死了，據(jù)說是喝酒喝死的，一段時間，大伙都不喝酒或者少喝酒了，都注意起保養(yǎng)了。但淡忘是很快的，不久，一切又回到了原來的軌道上。還有一個人，好好的，在家里跌到，當(dāng)時就咽氣了。大家到三兆去，把人送了，都會說，爭啥呢，再爭，都得燒成一撮灰。其他人也都應(yīng)和，是啊是啊，沒意思，爭來爭去沒意思?？呻x開火葬場，回來，還老樣子。這就是人的弱點，人的本性。這也是一種搖晃。

搖晃中，人往往面臨選擇，選這一邊還是那一邊，有時就決定了善惡。這些年，給雞喂蘇丹紅，下有毒的紅心雞蛋，雞無罪，人有罪；給魚喂激素給甲魚喂避孕藥；人吃了，要么發(fā)育異常，要么懷不上胎，魚無過甲魚無過，人是禍害。還有拿硫磺熏蒸銀耳的，給饅頭里添加增白劑的……幾乎數(shù)不勝數(shù)。毒食品泛濫，一年出一個品種，還能吃，還敢吃嗎。造假的人，在搖晃中跨越了所有的道德的邊界，人基本的禮儀廉恥，全被拋棄，還暗自得意。這個時代，病得不輕。最不可原諒的是，給人治病救人性命的藥，也被造假，還無法除根，接連不斷把人治死。去年，爆出奶粉添加三聚氰胺事件，目的是為了蛋白質(zhì)含量達標(biāo)，讓人吃化肥呢。人類的下一代，延續(xù)未來的希望，也不能幸免。涉案的廠家，多赫赫有名。我再相信誰，真的在哪里?找不回來人的真，怎么能有商品的真。國家的機器在運轉(zhuǎn)，但是，分明哪里銹蝕了，失靈了，這是極其可怕的。如今，進入新的一年，受毒奶粉危害的兒童，還沒有全部出院。會不會又冒出一種毒食品，讓全民再次驚慌?但愿沒有，但愿不會。我們都在失去安全感，我的一點幸福指數(shù)，也被這不安全感抵銷了。

但是，是誰在危害我們呢?許多情形之下，找不到一個具體的人。對象似乎是抽象的，但又是具體的。我就覺得，人類有時在共罪，而不是一個擔(dān)責(zé)的有名有姓的人。難道，一些人的行為，與我們的看見當(dāng)看不見，不關(guān)自己就不管沒有一點聯(lián)系?我們一起縱容了某些行為，我們又一起譴責(zé)這種行為。想一想，不是這樣嗎?

我記住了一個人：周正龍。2008年，他像一位英雄，多么的神氣，多么的智慧啊。就是這個自稱發(fā)現(xiàn)了華南虎的人，在年底，被判了緩刑，回家老老實實呆著去了。他和全國人開了一個玩笑，他一個人在臺上，觀眾質(zhì)疑他，喝倒彩，他就是不搭理，繼續(xù)表演。這是人中的奇人。過去會說，這樣的人，百年出一個，珍貴著呢?，F(xiàn)在我要說，土壤已經(jīng)發(fā)酵，這樣的人，將層出不窮。我分析，周正龍在家里不會閑著，極可能繼續(xù)找尋華南虎，也許，就找到了，那時，周正龍會再次現(xiàn)身，說，看，我沒有欺騙大家，這是什么!如果這樣，但愿周正龍找到華南虎，中國的傳奇，一定會增加曲折，而變得更加好看。

陜西這地方，總會出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過去，大人物當(dāng)?shù)?，如今，小人物出場。而且都鬧得天地翻滾。為什么會這樣?我到西安生活也就十年，但據(jù)我觀察和接觸，陜西人倔，頑，沖，直，認死理，在中國數(shù)得上第一。也正是這種個性，陜西人能成就，也善毀壞，喜歡干大事，往往就干成了，失敗了，不在乎，純粹失敗個徹底。這是積淀在血液里的，這是遺傳，難以更改。我還記起了劉亮，如今已經(jīng)沒有人提到他了。就是他，爬上廣告牌，索要摸獎應(yīng)得而未得的汽車，從而引發(fā)西安彩票市場震動，好幾個大官都被放倒了。在西安，再也不見街頭摸獎開獎的場面了。原來，我每年都遇見，都忍不住買上幾張?，F(xiàn)在，這筆錢省下了。我還記起了邱興華，就是這個人，在華陰的鐵瓦殿，手刃十條性命，躲山里，讓公安找不見，不是餓得不行了，回家去看看才被捉住，估計還得消耗一些警力。殺那么多人，他到坦然，頭高揚著，還要寫書，還很享受地抽煙。行刑前，吃下去肉湯，吃下去肉夾饃，不虧自己的肚子。邱興華是在2006年底被處決的，還有一個人，也死在那陣子，就是薩達姆，是被絞死的。邱興華的作為，像極了2008年底被注射執(zhí)行死刑的楊佳。騎自行車，被警察懷疑，盤問，便氣不過，便沒完沒了，以致最后采取極端行動，闖進警局殺人。這事，放到多數(shù)人身上，就怕了，忍了，就過去了，但楊佳和多數(shù)人不同。我覺得，雖有不同，卻有相同。底層的人，對一些權(quán)力部門的做法，接受著也反對著，順應(yīng)著也抵制著，是一對矛盾體，多數(shù)情況下，看不出來啥，但積攢多了，壓力釋放，就可能再出現(xiàn)劉亮，出現(xiàn)楊佳。

2008年，在中國還出現(xiàn)了許多群體性事件，這是值得反思的，也需要正視。而且，隨著人們自主意識的覺醒，這樣的事情，會增多，而不是減少，關(guān)鍵看政府怎么應(yīng)對，方法是否對路子。前兩天，我在街道上走，就看見一些人拉起橫幅，我只看清白布上毛筆寫著我們要吃飯的字樣。白布下頭聚著人，卻坐凳子，喝水，抽煙，說笑著。但誰能保證下

一回他們不憤怒呢。

也許，搖晃一陣子，對于人，是一種調(diào)節(jié)，一種矯正。反正，要讓人重新安靜下來，讓社會再次安靜下來，已經(jīng)辦不到了，已經(jīng)不再可能了。人長個頭，就會想問題，長著腳，就會走。很長一段時日，人卻不愿想，不愿走，就像我。這與做人的低調(diào)還是張揚無關(guān)。多年壓抑形成的思維定勢，改變起來有多么不易。一旦改變了，再要變回去，就變不回去了，即使變回去，也和原來不一樣?，F(xiàn)在的人，不是過去的人。

我的老岳父認識奧巴馬

這個世界，也不安穩(wěn)。

世界向來就不安穩(wěn)。回想一下，什么時候安穩(wěn)過。只不過，大家人們都健忘。只不過，一代人有一代的生活。

也許，這一代人的生活，更值得一過。也許，這一代人，更需要這種不安穩(wěn)。

我的岳父退休在家，只要泡菜壇子里有豇豆和生姜，只要每天能吃上一回鹵肉，喝兩盅燒酒，就很滿足。但這并不意味著他生活的全部。他照樣為領(lǐng)導(dǎo)不關(guān)心老工人有牢騷，并時常出去，和與他有相同背景，都熱愛議論的人擺龍門陣。他關(guān)心美國大選，黑人奧巴馬當(dāng)選，他關(guān)注，就職演說，他也認真看了。給我說，奧巴馬是黑人，也是白人，黑人白人，膚色不重要，重要的，奧巴馬是美國人。我覺得說得深刻。我的岳父關(guān)心時政，每晚中央電視臺的新聞聯(lián)播，是一定要看的。別看他文化程度不高，只念過小學(xué)，但是，印度孟買2008年11月26的恐怖爆炸，炸酒店，火車站，他知道，還記住一個叫泰姬瑪哈的酒店名字。泰國人民力量黨執(zhí)政，民盟發(fā)對，2008年底，占領(lǐng)素萬那普國際機場機場，持續(xù)時間長，他也知道。還問我，泰國國王為啥不干預(yù)。我就想起，曾去過泰國，說起國王的地位至高無上，參觀王宮，遇見泰國學(xué)生也參觀，在國王畫像前，要跪倒以示敬仰。我不知如何解釋，就說這也是人民的一種自由。我又說，泰國的大米筋道柔軟，那天買些吃。但我一個人時，也在想，泰國人普遍信佛，卻熱衷街頭抗議，也真是奇怪。2008年，世界上發(fā)生的重大事件多了去了，我的岳父都了解。比如索馬里海盜活躍，世界第二大油船遭劫，一些國家的軍艦都出動了，也不見效果。比如朝鮮的金正日出來了，視察部隊，表明還控制著這個國家。

仔細琢磨，這些似乎離我們很遠的地方，實際很近，并確實對于我們的生活產(chǎn)生影響，也造成我們心理的起伏。奧巴馬怎么對待中國，到泰國的中國游客是否安全，遭劫的貨船上有中國船員，都和我們連起了一條線，這是能傳感的，也是有反應(yīng)的。世界真的變小了。

這個不安穩(wěn)的世界，注定要繼續(xù)不安穩(wěn)。上一個年度的不安穩(wěn)，也注定傳遞到了下一個年度。我在2009年的1月，和在2008年12月，似乎處于一種狀態(tài)，似乎又進行了翻新。

我的岳父，應(yīng)該關(guān)心時事政治。這個世界，也有他一份。雖然他和我一樣，是如此平常和微不足道。

生活在繼續(xù)，余震在發(fā)生

我最大的搖晃，來之2008年的5.12汶川大地震。到今天，還有余震發(fā)生。到今天，我還在暈眩。這是身體的，更是精神的余震。要消除，得花費很長時間。起碼在2009年，還做不到忘記。

那一天，我人在西安，也突然強烈搖晃。我所處的十層大樓，在地震中要跌倒一般。我在房子里站不穩(wěn)，在樓道也站不穩(wěn)。短短幾分鐘，對于我，是一次漫長的煎熬。我害怕，失去依靠，陷入絕望。對于生與死，從此有了不一樣的理解。

地震過去后，回到辦公室。地上破碎的瓷磚，墻上縱橫的裂縫，都在提醒我發(fā)生了多么巨大的災(zāi)難。我猛然想起，就在我逃命前，透過大樓外的玻璃窗，看見有幾個蜘蛛人在清洗樓面，當(dāng)時，他們有什么反應(yīng)，有人管他們嗎?他們對于地震的感受，一定比我深刻，也更加驚心動魄。

那些天，多次警報，疏散，放假，我在野地里走，腦子不停，似乎成了哲學(xué)家。這次地震，兵馬俑都差點摔跤，后背被裝上了支架。大雁塔都傾斜了，多天不開放。人是肉身子，怎能經(jīng)受天塌地陷的打擊。

大自然以如此決絕的方式，給人類上了一堂課。內(nèi)容是憂傷，是悲痛，是幫別人也是幫自己。是的，許多人的良知被喚醒，明白了愛的珍貴，懂得了付出，也懂得了感恩。但我認為，這并不能讓壞人變成好人，這并不能改造一個民族的素質(zhì)。地震威力巨大，但人的記憶是會褪色的。

地震發(fā)生了，生活繼續(xù)著。

只是，我常常做出反應(yīng)：是不是地震了?

知識失效，常識失靈。地震了，我還能寫這樣的句子嗎：上午地震，下午游泳。

我的明天，我的今天，都有了巨大的改變。雖然從表面看，我和從前一樣，外頭和從前一樣，但是，分明不一樣了，在內(nèi)里，在細微的部位，有了新的成分。

我不是隱者

天氣晴朗，我去秦嶺的翠華山。

秦嶺我念書那陣子就知道，是中國南北地理的分界線。兩邊，降雨有差別，氣候各異，長的樹木，種的糧食，也各有主次。到西安后，我才有機會游走秦嶺，人都去的去處我去過，人跡罕至的去處我也去過。去的頭一處是太白山，是秦嶺的最高，一直登上二爺海，缺氧，上不來氣，再也登不動了。前些天，翻影集，翻出一張我在紅樺樹前的照片，臉色不好看，樣子狼狽。后來，又去紅河谷，去樓觀臺，對于秦嶺的了解，只能算一點皮毛。2008年，我還夜行藍田路，走狹窄山道，繞過一個個半個縣城大的巨石，去了一趟商州。隔山隔水，商州在局限中伸張，打通山脈，連通河道，輻射遠，又不舍卻自我，有純正的東西，有連帶根系的底子。我喜歡商州，我還要再去。我難忘的是秦嶺隧道貫通，我在2005年春上，兩次穿越，到柞水去，在鳳凰古鎮(zhèn)喝玉米酒，把我都喝醉了。同樣的，柞水的民俗樸實，呈現(xiàn)中和形態(tài)，是自足的，也是不安的。但傳承的力量，在人的說話上，在屋舍的營建上，都能感覺到。印象深的是柞水的人家，過年張貼對聯(lián)，全部是門框一幅，門框外的墻上一幅，橫批也是成雙的。

走了一陣子了，還在喧囂的城里。到處擁堵，急不頂用。熬性子呢。哪怕是軍車，是警車，是救護車，過不去還是過不去。按喇叭，擴音器吼，都白忙。西安修通了二環(huán)，又修通了三環(huán)，還是跟不上車輛的增多。城里走，時間盡花在路上了。路上人不讓車，車不讓人，都難走。開車的怪走路的不守交通規(guī)則，走路的嫌開車的太霸道。人不讓車，不管紅綠燈，還覺得，車敢撞人?是不敢，但鐵疙瘩沒長眼睛，失控了，人吃虧。車不讓人，似乎開上車就闊起來了，高人一等了，有身份了。過去，司機一直吃香就是證明。如今，滿大街，還是走路的多，騎自行車的多，好一些，也就是電動自行車，還是肉包鐵。這些人一旦有了車，有脫離苦海的幸福，也忘了把腳走疼的過去，大多不會體諒行人。這樣，都難換位思考問題，互相是仇視的甚至是敵視的。啥時候，大伙都買得起車了，都有車了，這種現(xiàn)象可能會得到改觀吧。

本來走半個鐘頭的路，走了整整兩個小時。進入秦嶺，一下子，車子消失了，人也非常少見。剛才，就在接近秦嶺時，還是車子挨著車子，緩緩前

行。當(dāng)我順一條山道進去，突然就剩下自己了。是秦嶺的許多山口，把人分散開，把人都吸收了。這就是秦嶺的胸懷和博大。西安城靠近秦嶺，就靠實了，有依賴感，手腳也敢放開。這是別的城市缺少的，也是西安最值得珍惜的。

到秦嶺走走，只是短暫的放松。日子過得煩躁，發(fā)條上得過緊，人需要緩沖，需要釋壓?，F(xiàn)代人的通病就是忙碌，成功人士忙碌，老百姓也歇息不下來。一天到晚，按照時間表過著，難得空閑，但總得隨著心意自由一回吧。這幾天，我又為孩子大學(xué)即將畢業(yè)，工作沒有著落發(fā)愁。孩子也感到了金融危機造成的壓力，回到家，笑聲都沒有了，回到學(xué)校，電話也不打了。我安慰孩子，說車到山前必有路，有路必有你走的路。孩子還是情緒低落。真是，當(dāng)初擔(dān)心考不上大學(xué)，現(xiàn)在又擔(dān)心出來沒地方要。我上學(xué)那時候，咋就沒有這些問題呢。那時，社會上，想干的活路由著自己挑，好的輪不上，不好的總能給一個。而且，也沒有多大的差別，機關(guān)干部，教師，工人，都是人在干著，誰比誰強不到那里去。要說吃香的行當(dāng)，一個是大夫，一個是司機，再就是售貨員。和如今大不一樣，如今都是一個娃，計劃生育把人口都降下來了，工作崗位怎么反而稀缺起來了呢。

山體橫在面前，我卻感到了心胸的開闊，是呼吸舒暢了，意念放下了的緣故啊。冬日的樹木，衰敗在高低處，也穿插了一片又一片常綠的松樹，一條山路，身子寬細，扭曲著向上探索。路是石頭路，一些路段，還鋪著青磚。隨路走著，我漸漸和山體接通了氣息，有了一塊石頭，一棵樹的感覺。

這是一條山民走的路，不是專門設(shè)計的旅游線路。一路上，只是響動著我一個人喘氣的聲音，山澗溪水擊打石頭的聲音。偶爾，傳來一聲鳥鳴，卻看不見鳥的身影。我走走停停，腿勁足，就多走一會兒，腰乏，就多緩一陣子，倒十分自在。因為沒有目的，也就沒有負擔(dān)，走哪算哪吧。想著走不動了，再折回去。我看山下，看不清，看遠處的西安城，更看不清。我真的離開西安，離開煩惱了嗎?我這樣問自己。答案有，似乎沒有。但是，我的身子，的確在翠華山上，和這冬季的風(fēng)景在一起。

半山上，突兀著幾間土房子，安靜，沒有雞狗移動。出來一個人，是個女的，卻不是山里人。她穿素裝，頭發(fā)包進布帽子里，端了一只盆子，到門前的水溪邊，舀上水，又回房子了。這我不奇怪。我看了一本書，是一個美國人寫的，書名《空谷幽蘭》，專門記述中國的隱士。大部分內(nèi)容，都寫秦嶺深處的隱士。其中提到他接觸的隱士，許多都是高學(xué)歷，有經(jīng)理，有教授，有大學(xué)生，自愿到山里修行，過極為簡單的生活。有的在山里呆上三五年，又回返塵世；有的十年二十年，不下山，一身衣服穿破了還穿，十幾年不換。他們這是逃避嗎?我認為，既是，又不是。人里頭的一些人，在他一生的某個階段，需要解脫出來，需要這么一種獨居深山的生活。經(jīng)歷過了，他的人生就完整了，就看開了，也能夠擔(dān)當(dāng)了。這些隱士，和廟里的，道觀里的出家人是不一樣的。他們要保持的，是一種幾乎與世完全隔離的狀態(tài)，守定的，是一座山和自己的內(nèi)心。他們是清潔的，超脫的，他們也在用這樣一致方式，使自我成全。

我問自己，會來隱居嗎?不會。我緊接著就回答了。隱居的人，是少數(shù)，我一個俗人，還沒有到這樣的境界。我也不能夸張地表白，我是中隱隱于市，更不至于神經(jīng)錯亂說大隱隱于朝。我走一走，又回去，回到我彈嫌又熱愛的煙火中去，面對我應(yīng)該面對的。受到挫折，也只是輕輕嘆息一聲。

要我的肩膀，把不屬于我的壓力扛起來，我同樣也做不到。我可以說話，可以有所行動，但是，一個平常的人，像我，沒有話語權(quán)。肉體在衰老，記憶也一點一點丟失，這幾乎是天定的。我對這個時代發(fā)言，哪怕說了就被風(fēng)吹走，我也要說?？赡苷f了白說，但我表明我的觀點，我的看法，這不過分。在這混雜了各種聲音的中國，不是一個人在發(fā)言，不是大家都跟著一個人說話。沒有人能強迫，即使這個聲音弱小，無力，被忽視，被省略，但是，這個聲音畢竟存在著，是這個人自己的聲音。僅此而已。我沒有能力拖著一艘大船航行，有時候，我會出一把力，有時候，我只是在一旁看著，也許喊幾聲加油。我更加關(guān)心的，是今天下午下面條吃呢，還是熬一鍋稀飯。我不能肚子餓著喊號子，吃得不合意，我的情緒會長時間低落。再說，常聽到政府發(fā)言人答記者問時，說中國生產(chǎn)的糧食，夠13億中國人吃，就是對人類社會的最大貢獻。還說，中國能夠保持發(fā)展和拉動內(nèi)需，就是對國際社會負責(zé)任的表現(xiàn)。那么，我吃飯不挑剔，吃飽了，不出去亂跑，還有，我發(fā)了工資，到商場買上一件過年的衣服，直接付現(xiàn)金，這么做，也就是建設(shè)和諧社會出了力，實現(xiàn)經(jīng)濟增長有行動。

有人說，中國人德行丟失，缺少正義，行為不受約束，不該做的也做，傷天害理也不怕，是因為沒有宗教信仰。似乎宗教能救人救社會不致淪喪。我不同意。宗教沒有那么大的力量。當(dāng)所有邊界都被撕開，所有無恥都成了光榮，當(dāng)常識不能生效，常理變成無理，要從社會的關(guān)鍵部位找因果。宗教不是藥方。佛教，道教，也是宗教，在中國傳播千年，興著，也衰著。興時，并不是社會風(fēng)氣一定好，衰時，社會也沒有糟糕到哪里去。我覺得，無論亂世，還是盛世，宗教都在他應(yīng)有的位置上，起他應(yīng)有的作用，但宗教是不能包裹所有人心的。過于看重宗教，這是為難宗教。宗教做不到。

可是，我卻判斷，2009年，到秦嶺山里隱居的人，會增多。

閑書自有不閑處

這些天，我在讀一本書。這本書，從2008年讀起，進入2009年了，還在讀，還沒有讀完。這一月，我打算讀完。書名《匈奴史稿》，不是特意買的，逛書店，碰上了，就搬了回來。540多頁，是一本厚書，也是一本大書。作者陳序經(jīng)，研究匈奴的專家。這本書，集大成，有見解，雖是學(xué)術(shù)著作，但讀來有趣。本打算隨意翻翻，不料入迷，竟然一路讀了下來。

要說我不愛看書，我不承認。我愛看書，愛看閑書，離自己生活遙遠，與自己亳不管聯(lián)的書，我看得多。過去閑暇少，我偷空翻翻書，如今的雙休日，起碼有半天，靠看書打發(fā)。別人說好的書，特別流行的書，我?guī)缀醪豢?。以前看一部《中國木建筑》，很喜歡，搬家丟了，一次又遇見，就又買了一本。這回看《匈奴史稿》，我看得認真。匈奴曾經(jīng)那么強大，讓史馬遷騰出位置，在《史記》里記載。漢朝的皇帝，一個個為此頭疼，送布料，送酒，送女人，匈奴依然不斷騷擾掠奪。后來，被武帝擊敗，分裂后，又穿越歐亞大陸，讓羅馬帝國興嘆?？墒牵瓦@么一個強大的馬上國家，卻在現(xiàn)今的世上了無痕跡，什么也沒有了。由于匈奴無文字，也就無書面歷史，后人要了解匈奴，只能從中國的史書和國外零星文字里看到一些零碎。

我讀書，缺少學(xué)以致用的心思，讀了，丟下，就過去了。這本《匈奴史稿》，卻引發(fā)了我的思考。多么強大的民族，說消失就消失了，似乎不可思議，但探尋其根源，崇尚強力，靠掠奪發(fā)達，處于流動狀態(tài)，摒棄文化傳承，應(yīng)該是重要的原因構(gòu)成。如

今社會，弦繃得那么緊，總說落后就要挨打，總要趕超，總想著崛起，也許，能夠達到目標(biāo)，卻不一定取得理想的結(jié)果?，F(xiàn)在，吸取資本運作的教訓(xùn)，都在提要強壯實體經(jīng)濟，可朝后看，看一年前，二年前，經(jīng)濟學(xué)家都講的什么，就明白為什么要爆發(fā)金融風(fēng)暴了。沒有種下那么多糧食，在紙上畫糧食，全畫的糧食，哄肚子，肚子還得叫喚。嚴重了，人會浮腫，這中國經(jīng)歷過，叫三年自然災(zāi)害。字面后頭的信息，并沒有被遮蔽。如今的經(jīng)濟泡沫，難道和當(dāng)年的衛(wèi)星田沒有共同處嗎?

看閑書，看得思考起來了，也說明這書有價值。

古都的古與不古

西安號稱十三朝古都。在這片土地上，不由自己，都會觸碰到秦磚漢瓦。如今的西安是過去的長安，街上走，見五短身材，羅圈腿，倭瓜臉者，推測乃胡人后裔。盛唐氣象，萬國來朝，諸多異族被同化了，后人留在這片土地上，血緣已經(jīng)稀薄，但殘存了久遠的影像。絕色女子也能遇到，面容姣好，膚如凝脂，就猜想是過去宮里妃子的血統(tǒng)，畢竟，世事滄桑，珠落風(fēng)塵，總有一些基因得以流傳。我的一位朋友，跟我在街道上走，他常常會突然說，我又沒招誰惹誰，咋這么折磨我呢。我開始以為他受了什么大難，正準(zhǔn)備安慰安慰，卻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盯著剛從身邊過去的一位美女看。就罵他好色；說既然這么難受，追去，說不定人家愿意呢。他卻說，人家一聲叔叔叫得讓你啥想法都沒有了。這樣的美女，也許就和楊貴妃是親戚。

古都多故跡，兵馬俑，華清池，大雁塔，我都去過。秦陵上去了三回，乾陵遠一些，我多次去，一回回看無字碑，都快看出字來了。自然，這是老祖宗留下來的，是寶貝，要守住，要保護。遺產(chǎn)是現(xiàn)成的，搬不走。誰能搬走，也不讓搬。影響到人，既生發(fā)自豪，也默化懶惰，就有副作用了。守著墳疙瘩過日子，總歸別扭。這些年，大家都這么說，不光說，的確有行動。西安的變化，看得見，摸得著。城里城外走一圈，答案在地上呢。

看變化，不光是原來有的，更得看原來沒有的。大唐芙蓉園，就讓我看到了一個活著的長安。這里有呼吸，有知覺，有體溫，把古今的意思體現(xiàn)出來了。現(xiàn)代的聲光電，和遠古連線，是在為今人著想。大雁塔還是大雁塔，但北邊的廣場，西邊的園林，卻是新的，鋪陳而宏偉的，我常常流連忘返。這是今天人的創(chuàng)造，這樣的氣象，讓人不再夢回大唐，而珍貴往前走的日子。曲江池遺址公園、唐城墻遺址公園、慈恩寺遺址公園，都是在2008年建成開園的，我都去了。園子很大，開放式的，景觀豐富，尊重了也準(zhǔn)確了歷史，但卻是以現(xiàn)代人的思路，來設(shè)計，來布局，來裝點。我覺得，這是眼界寬闊了以后，才具備的見識，這是胸襟大了以后，才具有的吞吐能力，這和大地演變的進程是一致的，和當(dāng)下人的需要是一致的。這樣的創(chuàng)造，承接著遠古，也指向了未來。

大明宮離我住的地方近，我裝修房子時，跑的次數(shù)多。這里是西安最大的建材批發(fā)市場。路兩邊，盡是板材，地板，五金，燈具，洗浴產(chǎn)品的商店。大貨車在這里裝卸，三輪車在這里轉(zhuǎn)運，從早到晚，這里的路，就像裝滿了沒有消化完食物的腸胃，走這里，我總會產(chǎn)生積食的感覺。平時能不走，盡量不走。但我還是要感謝這里，我晚上擰亮的臺燈，來之這里；我臥室的竹木地板，來之這里；我晾曬衣服的衣架，來之這里。這里是俗世的窗口。

這里之所以被劃定為建材市場，當(dāng)年，一定是空曠的，偏僻的，成為城市的邊緣地帶。但是，在千年前，這里卻是唐朝的大明宮所在地，是皇家的中心。宮廷的爭斗在這里展開，龍椅誰坐上去誰就是天子；達官貴族出沒于這里，或榮或辱的命運被定奪；如云的美女，在這里歡笑和傷感……老百姓是不能走近這里的。這里是禁地，是權(quán)力的有機體。世事更迭，時光無情，曾經(jīng)的繁華富貴，統(tǒng)統(tǒng)灰飛煙滅，只留下廢墟讓后人興嘆。在哪里去找尋大明宮呢?只有一個名字，被現(xiàn)在的人叫著。如今的大明宮，和建材聯(lián)系著。這是建設(shè)，不是破壞。倒塌了的，總會再立起來，只是形制、風(fēng)格、材料，都不一樣了。這也是必然，這也是規(guī)律。

我吃驚的是，西安這些年快速發(fā)展，又出大手筆，在大明宮的遺址上，要建設(shè)一個公園。這里不再是城市的邊緣，這里也積累起了足夠的優(yōu)勢。尤其是大明宮遺址的地利，得以挖掘，價值被肯定，被放大了。2008年底，已經(jīng)舉行了剪彩儀式，聽說投資一千多億，每天要花一個億，用三年建成。我這天冒著寒風(fēng)，又去看建設(shè)的進展。沿街的鋪面，有一半被拆除了，減價的橫幅，懸掛在破損的門楣上。這里的公園建成后，我肯定來的多。早上鍛煉，我改變線路，不走西邊了，走路就走東邊，走到這里來。

也許是我多慮，我在想，當(dāng)年的大明宮，那么氣派，都沒有留存下來，如今的公園，建成了，又能保存多久呢?以后的人，會不會像今天的人，也改變一番，使這里重新還原成廢墟，或者又建一個建材市場?周末我去唐都醫(yī)院探望一個病人，走到傘塔路一帶走不動了，前面在拆房子，堵住了路。新新的房子，已被拆掉了一半，一臺挖掘車，長長的臂膀，伸出一根尖頭鐵棍，搗一下，一堵墻碎裂著便倒塌下來，灰塵立刻彌漫開來。啥時候，都是破壞容易建設(shè)難啊。往機場方向走，得經(jīng)過漢陽陵，是漢文帝的墳?zāi)埂Ｎ胰タ催^，漢朝的陪葬坑里，盡是小陶俑，衣服在歲月里腐蝕掉了，都光身子，逼真的是漢族血統(tǒng)還不雜亂的那個時代的形象。龍脊背般的高速路，通達四方的飛機場，周邊，是農(nóng)田，麥苗油綠，生機盎然；是千古王陵，土堆隆起，荒草萋萋。這之間似乎互不搭界，或者沖突著才對，但卻極其自然地統(tǒng)一在一起。我喜歡這樣的形態(tài)。時代要進步，但不能每次都底朝天，從頭來。農(nóng)田被占，恢復(fù)起來是很漫長的；帝王陵消失了，就永不再有了。說西安歷史久遠，帝王陵可是實物證明啊。西安曾是大唐的國都，世界的中心?？纱筇浦?，又經(jīng)歷了宋元明清和民國。也是一代又一代人，注入了多少元素，生與死的演繹，建筑的興與毀，是無法忽略的?？偺崞鸫筇?，無非盛世能給與后人更大的榮耀。我不在其中，置身當(dāng)下，我?guī)啄昀锔惺艿搅酥苓厪娏业淖兓?，何況大唐以后的一千多年，該發(fā)生多少事情，又被無情淹沒于黃土之中。怎么能光記住大唐，唯有大唐呢。歷史是不能中斷的，任何一段，也取消不了。我的意思是，房子還新著，能不拆，盡量留下。為拆遷，鬧出多少糾紛，苦了多少人家啊。家里添嘴，才買碗，來客人，就借鄰居的用。咋想不遠，看不遠呢。思路不超前導(dǎo)致的剛建了就拆，或者進行重復(fù)建設(shè)，我認為都是對人民包括我的一種犯罪。再不能用交學(xué)費這個詞開脫了。

有錢沒錢，理發(fā)過年

春節(jié)在這一月。中旬以后，火車站每天都擠滿了回家的人。多少外來者，人在西安，根在遠方，忙碌了一年，這時候把錢縫進褲襠，背著蛇皮袋，提著大提兜，急著踏上歸程。西安對他們來說，是謀生的地方，也是另一個家。他們對西安有愛，也有怨恨。許多人，充滿希望來了，又帶著失望離開。還有一些人，長久地漂泊在西安，成為“西漂”，對于西安的感情，則更加復(fù)雜。

我已經(jīng)回不去了，我原來生活過的土地，沒有了我的位置，我只能留在西安，冷著也熱著，一天天熟悉西安，也讓西安熟悉我。在西安，多少和我一樣不甘心的人，還在掙扎，還在呼號，還在努力，卻不是關(guān)于命運，關(guān)于人生，關(guān)于未來這些大命題。只是很小的，不起眼的，過去就忘卻的一句話，一碗飯，一次見面。但是，正是這一句話，一碗飯，一次見面，卻一回回，一天天，一次次的，實實在在地構(gòu)成了人們的命運、人生和未來。我走在西安的巷子里，吃羊肉泡饃，喝水盆羊肉的湯汁，我是多么容易滿足啊。東十四道巷的水盆羊肉，湯鮮，餅子脆香，吃得頭頂冒熱氣，吃得過癮。吃飯最能安慰人了。

新的一年，都會打算一番。有可能的話，我把錢省下，端午或者中秋去臺灣，也來個七日游。日月潭一定要看，還要到圓山飯店坐坐。2008年底，陳云林去臺灣，遭到圍攻和嗆聲，也突破了多少年的堅冰。陳云林就住在圓山飯點。當(dāng)時鬧騰的多陣勢啊，可僅僅過了十多天，我看一個節(jié)目，卻是另一種氛圍。一個女主持，細聲慢語，以柔和的表情，在介紹這里的牛肉面。說湯的好，說面的筋道。說陳云林每天早上吃，臨走還來一碗。我要去了，也來一碗。歷史有時似乎就是這樣，一些場景，再也不被關(guān)注，回過頭，人們記住的，只是一碗這樣的牛肉面。

年好過，月難過，日子在月的后面，那種難，更難。我能過好嗎?中國再怎么發(fā)展，人們看重的，還是農(nóng)歷的春節(jié)，2009年的1月，已經(jīng)快要過去了，但我心目中的一月，又要開始，這個一月，叫正月，和節(jié)氣，和人心是對應(yīng)的。有開始就有希望，雖然那么多的未知等著我，我不泄氣。春節(jié)已到，大地復(fù)蘇，生命依然興旺。走在鳳城四路，路上，已經(jīng)有調(diào)皮的孩子，一枚一枚，零星鳴放鞭炮。鞭炮炸一聲。又炸一聲。我躲閃著，卻不生氣。我理發(fā)去。理個發(fā)，過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