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蕾

摘要:俠義主題是《聊齋志異》的重要主題之一。其一,在《聊齋志異》中,俠不時出現(xiàn)在弱勢群體的視野中,他們執(zhí)著于社會的公正與世道的清明,凜凜然而有古風(fēng)。其二,《聊齋志異》創(chuàng)造了新的俠形象——動物俠,如禽俠、狐俠、虎俠等。其三,俠與義密不可分,《聊齋志異》對此亦有多方面的闡釋:首先是臨危舍身,主持正義;其次是滴水之恩,涌泉相報;最后是重信守諾,勇于承擔(dān)責(zé)任。此外,《聊齋志異》還對大量的普通人的俠義行為作了生動的描述,將俠義這一理想化的產(chǎn)物世俗化、人情化。

關(guān)鍵詞:聊齋志異;蒲松齡;俠;俠義

中圖分類號:I207.419文獻標(biāo)識碼:A

作為頗具獨特精神的社會群體,俠在中國古代的歷史可謂源遠(yuǎn)流長,而俠與義又總是相伴而生,密不可分。司馬遷著《史記》,特辟《游俠列傳》,第一次以成熟的史傳文學(xué)的形式塑造了個性鮮明的俠形象,使俠義主題從此成為不同歷史時期、不同樣式文學(xué)作品的重要主題之一。漢代以后,俠義不再被大肆渲染于正史,其受重視的程度亦因朝代的更迭而多有變化,但文學(xué)作品對它的張揚卻一以貫之。在這些文學(xué)作品中,不乏名篇大著,短制佳構(gòu)自然更不鮮見,《聊齋志異》即是這其中一個較好的范例。本文擬從俠、義以及俠義行為三個角度談?wù)劇读凝S志異》所涉及的俠義主題。

一

在中國古代社會中,一度活躍著這樣一個群體,他們“其行雖不軌于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 [1]卷一百二十四 (P3181),這就是俠。對此頗有研究的汪涌豪先生說:“作為一種特殊社會人群,中國古代的游俠以自己獨特的行為方式和道德理想,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古代歷史的發(fā)展,參與了傳統(tǒng)道德規(guī)范和人格精神的建成……” [2] (P310)俠在歷史文化上的地位由此可見一斑。作為古典文言小說的集大成者,《聊齋志異》對此描述多多,引人矚目。

首先,《聊齋志異》通過幾個為俠者的故事,構(gòu)筑了完整而生動的俠形象。

俠之為俠,在于快意恩仇,于亂世而執(zhí)正義;在于“滴水之恩,涌泉相報”;在于不受流俗束縛,崇尚精神自由。在這方面,作者花費筆墨較多的是《俠女》一篇。篇中俠女與老母隱姓埋名數(shù)年,終于報得父仇。當(dāng)她生計困窘得到顧生的周恤時,雖表面上“略不置齒頰”,但實際上卻是“養(yǎng)母之德,刻刻不去諸懷”,不僅“出入堂中,操作如婦”,還為“貧不能婚”的顧生生子,“延一線之續(xù)”。俠女有高超的技藝,“以匕首望空拋擲”,即讓無禮于她的白狐“身首異處”,與顧生作別時更是“一閃如電,瞥爾間遂不見”。俠女不為流俗所拘,為了報恩,她置傳統(tǒng)禮教于不顧,與顧生私合生子,而一旦“君德既酬,妾志亦遂”,她又毅然斬斷情緣、親情,決絕而去。對此,《聊齋志異》評論者方舒巖持論甚高:“養(yǎng)老母,孝也;報父仇,勇也;斬白狐,節(jié)也;孝我母,而我亦孝其母,禮也;憐生貧而為一線之續(xù),仁也;來去莫測,智也。此女美不勝收,不得‘俠字了之?！?[3]卷二 《俠女》 “方評” (P314)

與《俠女》相比,《紅玉》、《聶小倩》兩篇則著重刻畫了俠“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美德與凜然不受折辱的外在形象。貧士馮相如不幸遭遇惡霸宋御史,父死妻亡,“冤塞胸吭,無路可伸”,“忽一丈夫吊諸其室,虬髯闊領(lǐng),曾與無素”,愿意替他報仇,并申明:“不濟,不任受怨;濟,亦不任受德”。當(dāng)天夜里,虬髯客就兌現(xiàn)了自己的諾言。但馮相如冤屈甫解,接著又因此身陷囹圄,這時虬髯客再次挺身而出,幫助他徹底從這場強弱懸殊的官司中解脫出來。從中可以看出,虬髯客的所作所為純粹是激于正義而無世俗的功利之心,他的“不言姓字”及事成而去更體現(xiàn)了俠客“功成恥受賞” [4]卷第二十一 (P154)的高風(fēng)亮節(jié),這顯然是俠女報父仇、酬私恩等個人行為所無法比擬的?！堵櫺≠弧分?妖物遍殺寺中之人,連圣賢般的寧采臣也不放過,卻唯獨不敢接近僑居南舍的燕生,因他是“劍客也”。燕生也算得上名副其實,他所攜帶的寶劍在妖物襲擊時,“裂篋而出,耀若匹練,觸折窗上石櫺,飆然一射,即遽斂入,宛如電滅”。即其劍袋,亦可“遠(yuǎn)魑魅”,“不知殺人幾許”。如此,則主人之劍術(shù)可想而知。劍術(shù)高明,也許能夠震攝妖物,但從后面的情節(jié)看,妖物不敢冒犯他的主要原因應(yīng)該還在于燕生的“奇人”形象。

在《聊齋志異》中,還有《王者》一篇,以湖南州佐尋找丟失押金過程中的所見所聞為敘事角度,刻畫了俠的群體形象。他們頗有些桃花源人的風(fēng)范,但與外界又保持著密切的聯(lián)系。在文中,這種聯(lián)系主要表現(xiàn)在對貪官污吏的懲處上:輕者“略示微警”,使湖南巡撫之流按其號令行事而不敢有絲毫的怠慢;重者則直取其性命,州佐所見“人皮數(shù)張,五官俱備,腥氣流熏”應(yīng)是證明。在這一點上,俠士袁大用(《云蘿公主》)與他們頗有相似之處,他夜入仕宦之家,“執(zhí)主人,燒鐵鉗灼,劫掠一空”。當(dāng)別人指責(zé)他“自污”時,他義正辭嚴(yán)地說:“某所殺皆不義之人,所取皆非義之財?！敝档米⒁獾氖?《王者》中的劍客還建立了政權(quán),以更加系統(tǒng)的方式與當(dāng)時社會的不平不義相對抗。這在以往的俠義小說中應(yīng)該說是不多見的。也許正因為如此,作者才把它寫得撲朔迷離,“神耶?人耶?真耶?幻耶?城郭非在異域,衣冠胡為漢制耶?” [3]卷八 《王者》 “但評” (P2157)可謂一語中的。

其次,《聊齋志異》對歷史上真實的俠客如聶政、荊軻、豫讓等亦有涉及,并通過對他們的評價贊美了“士為知己者死”的俠義精神。

《聊齋志異》有一篇小說以聶政的名字為題,敘述潞王(明穆宗第四子朱翊镠)強搶民女,途經(jīng)聶政之墓,被聶政的魂魄強行制止并嚴(yán)厲警告的故事。聶政是《史記·刺客列傳》中的重要人物,蒲松齡對他無疑是極為欣賞的:“余讀《刺客傳》,而獨服膺于軹深井里也;其銳身而報知己也,有豫之義;白晝而屠卿相,有專之勇;皮面自刑,不累骨肉,有曹之智”。豫讓、專諸、曹沫皆為歷史上有名的刺客,作者把他們各自的優(yōu)點集中起來以比聶政,可見其稱賞之意。除聶政外,這篇小說還提到豫讓“銳身而報知己”的俠義,而在另一篇小說中,主人公商三官以一弱女子殺身而報父仇,作者稱她為“女豫讓”,對豫讓的褒揚亦不言自明。荊軻也是《聊齋志異》關(guān)注較多的古代俠客。他受知于燕太子丹,謀刺秦王,事敗身死。“太史公曰:自曹沫至荊軻五人,此其義或成或不成,然其立意較然,不欺其志,名垂后世,豈妄也哉!” [1]卷八十六 (P2538)《聊齋志異·田七郎》一篇,正文只字未提荊軻其人其事,而在文末蒲松齡寫道:“使荊卿能爾,則千載無遺恨矣!”荊卿之稱,源于燕人,蒲松齡襲用之,其推崇之意不難推斷。而且蒲氏詩集中亦有“《九辨》臨江懷屈父,一尊擊筑吊荊卿” [5] 《呈樹百》 (P1579)之句。但作者對荊軻的態(tài)度同時也存在著矛盾之處,在《商三官》中,蒲松齡把他與女主人公相比,認(rèn)為荊軻應(yīng)自愧不如,而在《聶政》中,他對荊軻更頗有微辭:“至于荊軻,力不足以謀無道秦,遂使絕裾而去,自取滅亡,輕借樊將軍之頭,何日可能還也?此千古之所恨,而聶政之所嗤者矣。聞之野史:其墳見掘于羊、左之鬼,果爾,則生不成名,死猶喪義,其視聶之抱義憤而懲荒淫者,為人之賢不肖何如哉?”但實際上并非如此,首先無論是與商三官還是與聶政的比較都是從事情成敗的角度來說的,然而荊軻刺秦王遠(yuǎn)遠(yuǎn)不止這個意義。其次“死猶喪義”之說亦是建立在假設(shè)的基礎(chǔ)上,這種假設(shè)究竟有多少可能性勿需贅言。第三,由上可以看出,蒲松齡寫俠,已超出了對俠形象的文學(xué)塑造,而更多時候是作者社會政治理想的曲折寄寓。作者對暴秦太過痛恨,太希望荊軻成功,所謂“愛之深,則責(zé)之切”,因為有這樣的反復(fù)也就不足為奇了。

再次,《聊齋志異》對俠的描寫也有心裁別出之處,它不僅寫了人俠,還創(chuàng)造了動物俠,如禽俠(《禽俠》)、狐俠(《紅玉》)、虎俠(《趙城虎》)等,通過對這些動物俠的人格化描寫,拓展了俠主題,為俠人物畫廊增添了新形象。

鶴鳥巢于某寺鴟尾,三年中“每至鶴雛團翼時”,殿藏大蛇“輒出吞食盡凈”。第四年,同樣的悲劇即將再次發(fā)生時,大鳥應(yīng)邀而至,只見它“翼蔽天日,從空疾下,驟如風(fēng)雨,以爪擊蛇,蛇首立墮,連摧殿角數(shù)十尺,振翼而去”,真是痛快淋漓,難怪作者大加贊賞:“大鳥必羽族之劍仙也,飆然而來,一擊而去,妙手空空兒何以加此?”妙手空空兒為唐傳奇中的俠客,劍術(shù)神妙,作者把大鳥與之相比,可以說是無尚的褒揚?！读凝S志異》著名評點家但明倫更認(rèn)為“禽鳥中有志士,有俠仙,人有自愧不如者矣”。 [3]卷六 《禽俠》 “但評” (P1567)

如前所述,虬髯客施恩于不報處,令人擊節(jié)贊賞,但他在書中所占的篇幅不過三分之一,作者著重刻畫的是被他稱揚為“狐亦俠也”的紅玉。紅玉先與貧士馮相如私合,事不諧則助金為馮生娶妻,不怨而去。后馮氏突遭大難,她又擔(dān)當(dāng)起了撫孤的重任,并于馮相如“輾轉(zhuǎn)空床,竟無生路”的關(guān)鍵時刻,攜兒與之團聚,可謂雪中送炭,等等。在這篇小說中,虬髯客不邀而至,幫助馮相如完成了復(fù)仇大業(yè),與此相對照,紅玉則不請自來,給馮氏再造了一個溫暖而有前程的家,俠義行為靈光閃現(xiàn),俗世情懷遍布字里行間。人俠、狐俠,交相輝映,相得益彰,而又凸顯出后者更具人情味的俗世關(guān)懷。

禽俠主持正義,狐俠施恩于不報處,虎俠則勇于承擔(dān)責(zé)任,且重諾守信。趙城嫗的兒子為虎所食,她告到縣衙,請求殺虎以償子,隸卒李能因無法完成任務(wù),“受杖數(shù)百,冤苦罔控。遂詣東郭岳廟,跪而祝之,哭無聲。無何,一虎自外來”,“貼耳受縛”。為了不連累無辜而自投羅網(wǎng),這在古代俠義小說中并不鮮見,它體現(xiàn)了俠對承擔(dān)自我責(zé)任的強烈認(rèn)同,從根本上講是對主持正義范圍的進一步擴大。在這篇小說的最后,趙城嫗得以頤養(yǎng)天年,這一方面是虎俠勇于承擔(dān)責(zé)任的結(jié)果,另一方面也得益于其對然諾的重視與信守。

二

俠與義總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俠的出現(xiàn),是現(xiàn)實生活的需要與理想化期待的綜合產(chǎn)物,歸根結(jié)底他是正義的體現(xiàn)者,不義的鏟除者。” [6] (P61)在《豪俠論》中,李德裕也認(rèn)為“夫俠者,蓋非常人也,雖然以諾許人,必以節(jié)義為本。義非俠不立,俠非義不成,難兼之矣?！?[7]卷七零九 (P7277)?！读凝S志異》對“義”的闡釋,大致可分為以下幾個主要方面。

首先是臨危舍身,主持正義。

就對正義的追求而言,俠在古代所有的社會人群中是最積極主動的,“欲除天下不平事,方顯人間大丈夫” [8] (P249)。在俠看來,別人所蒙受的不公平待遇,就如同自己身受一樣,因此,每到這種時刻,他們總會挺身而出,甚至不惜舍身取義。上文所提虬髯客與聶政,即是很好的例子。虬髯客本與馮相如素不相識,但聞知馮氏突遭大難,卻主動幫他復(fù)仇,維護了一個弱者的權(quán)益。聶政更是叫人拍案叫絕,做鬼也要主持社會正義,使王生夫妻由生離死別而重又團聚。

另一篇《大人》中,六七個燕人“客云南,日暮失道”,遇兩巨人,馬匹被食,人也差點成為巨人的盤中美餐,后雖僥幸逃脫,但危險依在。打虎女子聞之此事,第一個反應(yīng)是:“當(dāng)即除之?！逼湫种蠡⑷馕词?女子已“斷其一指而還”。其酣暢淋漓可與大鳥之“飆然而來,一擊而去”相媲美。

虬髯客、大鳥等,或主動,或應(yīng)邀而至,維護正義,保護弱小,皆有高超的本領(lǐng)作為前提,《義鼠》中的老鼠就不同了:“二鼠出,其一為蛇所吞;其一目瞪如椒,似甚恨怒,然遙望不敢前。蛇果腹,蜿蜒入穴;方將過半,鼠奔來,力嚼其尾。蛇怒,退身出。鼠故便捷,欻然遁去。蛇追不及而返。及入穴,鼠又來,嚼如前狀。蛇入則來,蛇出則往,如是者久。蛇出,吐死鼠于地上”。老鼠面對強大的敵人,又是突遭襲擊,可以說處在極端不利的位置,甚至連生命安全也不能保證。但他仍然仗義而出,最后終于從蛇嘴里奪回了朋友的尸體。對于死去的老鼠來說,這種救助或許意義不大,但從維護正義的角度看,它與虬髯客之助馮相如并無本質(zhì)的區(qū)別。張篤慶有《義鼠行》贊曰:“螳臂當(dāng)車輪,怒蛙亦崢嶸。此鼠義且黠,捐軀在所輕?！?[9] (P167)凡此種種,都說明俠對正義的追求,是沒有任何附加條件的,是不以自身安危為轉(zhuǎn)移的。

其次,是“滴水之恩,涌泉相報”。

“由于俠的強烈的自尊心,他們輕易是不愿接受別人的恩惠的;而不得已情況下若是受人之惠,則要‘滴水之恩,涌泉相報。” [6] (P95)俠的這種恩義原則在《義犬》中表現(xiàn)得十分明顯:賈某以雙倍的價格從屠人手中贖下縛犬,放養(yǎng)船中。后來他被舟人陷害,不但失去了財物,人也被投入江中,生命堪憂?！叭娭?哀嗥投水,口銜裹具,與共沉浮”,終于救賈某于不死。但事情至此并未結(jié)束,就在賈某無法找到盜船,欲與同鄉(xiāng)返回老家時,“忽犬自來……犬奔上一舟,嚙人脛股,撻之不解?？徒侵?則所嚙即前盜也”。在這里,賈某于犬有救命之恩,而犬于賈某不但有救命之恩,還幫助他奪回了財物,同時又報了舟人奪財害命之仇,一恩一報,其份量之差了然可見。

犬之于恩必報,人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丁前溪》中丁氏在逃亡途中避雨楊家,受到楊妻豐厚而周到的招待。數(shù)年后,楊于困窘之際詣丁,丁“居之溫室,設(shè)宴相款,寵禮異?！?次日又饋贈“布帛菽粟”及女仆,楊歸去時,另助百金,使其“由此小康,不屑于舊業(yè)矣”。由此不難看出,丁之“游俠好義”并非虛名,他當(dāng)時不過受楊家一飯之助,但其回報卻使楊家在饑荒之年過上了較為豐裕的生活,要以說是“滴水之恩,涌泉相報”的絕好例證了?！皞b士輕財,正復(fù)爾爾,顧緩急人所共有,天下安可無此人乎!” [3] 卷一 《丁前溪》 “何評” (P258)

《聊齋志異》以寫花妖狐魅而著稱,因此其恩報行為的主角更多地是由那些花妖狐魅來擔(dān)當(dāng)?shù)?。他們或是報救命之?如《八大王》、《西湖主》;或是還眷顧之情,如《褚生》、《雷曹》、《宦娘》;或是替父母酬恩,如《花姑子》、《小梅》、《小翠》;或是謝朋友相知之意,如《酒友》、《陸判》。在施恩一方來說,有時是有意為之,有時是惻隱心動,有時則為“無心之德”,但他們都得到了豐厚的報償,歸結(jié)起來,這些報償大致不外乎以下幾個方面:一是性命,二是婚姻,三是子嗣,四是功名,五是財物。性命于人的重要性自不用說,婚姻與子嗣為人生大事,功名與財物關(guān)系到一個人的前程與生活質(zhì)量,自然也都是無法忽視的,由此可見施報者心意之誠之切,而且所報往往是二者或更多兼而有之,這就更有“滴水之恩,涌泉相報”的俠義風(fēng)范。

最后,是重信守諾,勇于承擔(dān)責(zé)任。

與其他社會人群相比較,俠是更傾向于用行動來表白自己的,這從歷代論者所作的“一諾千金”、“一言九鼎”的贊辭中可以看出,唐代大詩人李白更在《俠客行》中以夸張的手法展示了俠的這種人格物征:“三杯吐然諾,五岳倒為輕?！?[10] (P216)《聊齋志異》對這方面的反映,集中表現(xiàn)在《紅玉》與《趙城虎》兩篇。

《紅玉》篇中,虬髯客主動提出要與馮相如報仇,“至夜,宋家一門俱寢,有人越重垣入,殺御史父子三人,及一媳一婢”,確實是言而有信。在《趙城虎》中,趙城嫗因其兒子為虎所食,晚年生活失去保障。經(jīng)縣令調(diào)解,虎愿為老嫗之子以償殺子之債。后來的事實證明,虎不僅能與老嫗“人畜相安,各無猜忌”,而且“奉養(yǎng)過于其子”。當(dāng)趙城嫗死時,“虎來吼于堂中”,后又“直赴冢前,嗥鳴雷動,移時始去”,其行為簡直跟兒子沒什么兩樣。從這里可以看出,俠對“信”的追求已經(jīng)內(nèi)化為一種自律規(guī)范,因此也才能言而必行,行而必果,令平常人無以企及。

三

除上述有關(guān)俠的描寫外,《聊齋志異》還涉及到了許多平常人的俠義行為,這些行為歸結(jié)起來可作如下陳述。

首先是報恩。前面已提到,俠的恩義原則是“滴水之恩,涌泉相報”,這一恩義原則一旦付諸行動,便產(chǎn)生了各種各樣的報恩故事,反映在一般人身上,有時表現(xiàn)得更具俗世的關(guān)懷。

喬女(《喬女》)“殘丑不如人”,又不幸寡居,而孟生“見女,大悅之”,欲娶其為妻。雖然喬女礙于傳統(tǒng)禮教而拒絕了這門親事,但在心里對他充滿感激,因此當(dāng)孟生死后門庭衰落時,喬女為報知己,先是“銳身自詣官”,歷經(jīng)波折奪回了孟家被無賴瓜分的財產(chǎn),然后又擔(dān)當(dāng)起撫孤的重任,不但將其子養(yǎng)育成人,還為之“延師教讀”,“積粟數(shù)百萬,乃聘于名族”。這期間,女“抱子獨食,錙珠無所沾染”。雖說“恩莫大于知己”,但喬女的回報也可以說是“寧過毋不及”了。

孟生對喬女有知遇之恩,這種知遇之恩同他的自身利益多有關(guān)聯(lián)?！洞罅④姟分械牟橐龄陝t不同,他偶遇乞兒,先指給他人生之路,“又以五十金贈之行”,“厚施而不望其報,先生之度量超越也”。 [3] 卷四 《大力將軍》 “王芑孫評” (P1141)而乞兒對恩人的回報與喬女亦有區(qū)別。喬女在孟生死后的所作所為,雖然實際上充當(dāng)了一個監(jiān)護人的作用,但回報的主要是精神方面的東西。乞兒以將軍之身,念念不忘自己的恩人,不但“報之而百倍其物”,還曾救查于危難之際,可以說既有物質(zhì),又有精神?！昂澜芟嘤?迥出風(fēng)塵?！?[3]卷四 《大力將軍》 “但評” (P1141)因此,蒲松齡以“千古所僅見”盛贊之。

其次是復(fù)仇。俠不報恩不為俠,但與報恩相比,復(fù)仇是俠更常行之事,所謂“君父之仇,不共戴天;兄弟之仇,不與同國;朋友之仇,不與同市” [11] (P1110)。復(fù)仇可分兩種情況,一種是為自家人復(fù)仇,一種是為別人復(fù)仇。無論哪一種情況,復(fù)仇都與社會公正與正義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读凝S志異》對一般人的復(fù)仇多有涉及,其中兩位女性的復(fù)仇故事尤其值得注意,她們是商三官(《商三官》)與庚娘(《庚娘》)。

商三官與庚娘都是為自己的親人復(fù)仇。商三官即將出閣,其父因酒后失言,被邑豪毒打而死。庚娘則是在逃難的途中突罹橫難,丈夫、公婆俱被推墮河中,孤身一人與見色起意的兇手同處一舟,處境十分危險。在這樣的的關(guān)鍵時刻,她們表現(xiàn)得非常冷靜:商三官推遲婚期,女扮男裝,投師優(yōu)人孫淳門下,借機殺死富豪。庚娘以退為進,巧妙周旋,一步步將兇手引入自己的圈套,“談笑不驚,手刃仇讎”。對商三官與庚娘的這種行為,作者評論者都給予了高度評價。在由《商三官》改編的俚曲《寒森曲》中,商三官死后被封為孝義夫人,兼管總督水陸神祗 [12] 《聊齋俚曲集》 (P1070)。馮鎮(zhèn)巒更認(rèn)為商三官其人“為刺客傳所未有” [3] 卷二 《商三官》 “馮評” (P546)。對庚娘,蒲松齡慨嘆:“千古烈丈夫中,豈多匹儔哉!”但明倫則倡議眾人“圣之神之,恭敬禮拜而供養(yǎng)之,而禱祀之” [3]卷二 《庚娘》 “但評” (P563),較之商三官死后成仙似乎更勝一籌。

商三官與庚娘以弱女子而行烈丈夫之事,因而倍受稱揚,考察《聊齋志異》中的“烈丈夫”,其行為亦毫不遜色。相似者有于江(《于江》)、向杲(《向杲》)。前者為告慰父親于九泉之下,接連殺死三只狼;后者無法接近兄長的仇人,化虎而食之。更讓人稱奇的是《田七郎》一篇。田七郎為業(yè)獵者,因人命官司,受武承休再生之恩。當(dāng)武突罹奇禍時,他銳身自任,先殺死始作俑者林兒,又喬裝樵人,將助紂為虐的御史之弟斷臂決首,雖寡不敵眾“自剄死”,但“憤未盡雪,死猶伸之”,最后終于把幫兇邑宰也送上了斷頭臺。這種復(fù)仇雖因報恩而起,但與前面的復(fù)仇相比,排除了血緣與親情的因素,因而具有更多的維護社會正義的成份。對此作者說:“茍有其人,可以補天網(wǎng)之漏;世道茫茫,恨七郎之少也。悲夫!”評論者方舒巖則將其推到了與聶政相并列的位置,“七郎智廉勇義,求之古刺客傳中,唯軹深井里仿佛之” [3]卷三 《田七郎》 “方評” (P697)。

最后是其他俠義行為,如見義勇為、仗義疏財、重然諾等等。這里以《崔猛》、《農(nóng)婦》、《紉針》為例,加以分析。

見義勇為是俠最重要的美德,但這種行為放在一般人身上,卻需要極大的勇氣,因為這樣做往往要付出生命的代價。難能可貴的是,《聊齋志異·崔猛》則先有崔猛后有李申,面對邪惡前赴后繼,使社會正義得到有效的保障。崔猛主動為李申報奪妻之仇,而且在母親死后“自首于庭”,使申解除了牢獄之災(zāi)?！耙庵究犊?蓋鮮儷也”。李申經(jīng)此變故,一改往日的軟弱,殺死淫暴的王監(jiān)生父子,替鄉(xiāng)鄰除了一大禍患,且“粘紙于壁,自書姓名”,以免連累他人。一前一后,相互對照,使人“反復(fù)讀之。有推倒智勇之概” [3]卷六《崔猛》 “但評” (P1664)。

與見義勇為比較而言,仗義疏財于一般人更具可操作性,但自古“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千金散盡還復(fù)來”畢竟只是極少數(shù)人才能擁有的度量,因而做到這一點也很不容易。農(nóng)婦(《農(nóng)婦》)“販陶器為業(yè)。有贏余,則施丐者”,無怪乎作者稱贊她“其豪爽自快,與古劍仙無殊”。夏氏(《紉針》)更進一步,她與范氏母女陌路相逢,不僅仗義傾囊,還為之多方籌謀,終使紉針逃脫了與人作妾的命運。特別是籌金被盜,夏氏自經(jīng)一節(jié),夏之重信輕命凸顯而出,令讀者扼腕嘆息之余亦忍不住為之擊節(jié)喝彩。

從上面的論述可以看出,俠義主題在《聊齋志異》中占有重要的位置?！读凝S志異》不僅塑造了棱角分明的俠形象,還對大量的普通人的俠義行為作了生動的描述,但同時也不能忽視,《聊齋志異》所描寫的俠是具有時代色彩的俠,雖然它繼承了傳統(tǒng)俠客一諾千金,舍身取義的品格,也注入了時代精神,展示出異常的人格魅力,但其世俗化、功利化的傾向亦明顯地暴露了出來。究其原因,與社會氛圍有很大關(guān)系,俠產(chǎn)生于春秋戰(zhàn)國時期,其時諸侯爭霸,群雄林立,局面一片混亂,給俠提供了一個廣闊的歷史舞臺,而到了蒲松齡所處的清代,中央集權(quán)已達到前所未有的程度,無論是統(tǒng)治階級的意識控制還是社會經(jīng)濟的發(fā)展都不可同日而語,俠所擁有的歷史空間空前縮小,在這種情況下,為了求得生存,俠或退隱山林,更多的則回歸社會,后者反映到文學(xué)作品中,則是俠的世俗化、功利化。這其中最典型的當(dāng)屬《施公案》,《聊齋志異》自然也難例外。首先,考察《聊齋志異》中有關(guān)俠義的篇章,多數(shù)俠客的行為限于復(fù)仇與報恩,與古典俠客那種效功當(dāng)世的價值觀念從某種意義上已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其次,《聊齋志異》創(chuàng)造了俠的新形象——動物俠,但嚴(yán)格地說,動物是不可能成為純粹意義上的俠客的,況且由人而動物,從某種程度上也反映了俠的式微與沒落。第三,《聊齋志異》還涉及了大量的花妖狐魅與一般人的恩報行為,姑且不論這種行為的可能性有多少,即其驚人的薄施厚報模式亦不免貼上庸俗與功利的標(biāo)簽。所有這些說明,《聊齋志異》中的俠義已不再僅僅是人們理想化的產(chǎn)物,它更接近俗世生活,有時甚至融入俗世生活。作為保存?zhèn)b義觀念的重要文本,《聊齋志異》通過文學(xué)的形式真實地反映了這一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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