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愛倫?坡(1809—1849)在世時也許是最不被人理解的作家,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世人開始發(fā)現(xiàn)他作品的價值,把他尊為偵探小說的先驅(qū)?科幻小說的奠基人?恐怖懸念小說大師?超凡絕倫的天才作家?但時至今日,仍有不少人誤讀甚至曲解這位天才作家及其作品?本文作者在細讀愛倫?坡全部文學作品和部分文學評論的基礎上,重新解析了坡命途多舛的原因,較全面地分析了他的詩歌和小說,探究了他的宇宙觀和藝術觀以及這二者之間的關系,指出只有了解了坡的宇宙觀,才能真正地了解他的藝術觀,從而才能更全面深刻地理解他的作品?作者希望在坡200周年誕辰來臨之際,他曾生活過的這個世界有更多人成為他愿意花一個世紀來等待的讀者?
關鍵詞:愛倫?坡; 宇宙觀; 藝術觀; 200周年誕辰
中圖分類號:I712.065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5544(2009)01-0079-05
Abstract: Edgar Allan Poe(1809—1849) was perhaps the least understood writer in his lifetime. Yet, time and the beauty in his writing have joined forces at last to establish his literary fame—he is now respected as a pioneer of the detective story, a founder of science fiction, a master of horror and mystery, and a singular even unique genius of his century. Nevertheless, nowadays many readers, including some scholars, still misread or distort Poe and his works. Based on close reading of all Poes poems and tales, some of his essays and reviews, the author of this paper analyses the causes of Poes unfortunate life, evaluates the beauty in his poetry and tales, and makes a thorough inquiry into his philosophical ideas and artistic convictions as well as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se two aspects. He points out that the philosophical ideas Poe articulates in his Eureka affords us the key to understanding his artistic convictions, and that only when we understand his artistic convictions can we fully perceive the profound meanings of Poes works. At the moment when the 200th anniversary of Edgar Allan Poes birth is coming, the author hopes that more and more people around the world would become the readers for whom Poe once said he could afford a century to wait.
Key words: Edgar Allan Poe; philosophical ideas; artistic convictions; the 200th anniversary of Poes birth
一?愿他的在天之靈不再孤獨
“我不在乎我塵世的命運/只有少許的塵緣——/我不在乎我多年的愛情/被忘卻在恨的瞬間——/我不悲嘆我孤寂的愛人/生活得比我快活,/但我悲嘆你為我而傷心,/我僅僅是一名過客”(Thompson 1984: 57)?這是愛倫?坡20歲時寫的一首小詩,原名To—(《致——》),曾收入他第一次署名出版的詩集《阿爾阿拉夫?帖木兒及小詩》(1829)?坡在同年還寫過一首題為《孤獨》的詩,詩中道:“從童年時起我就一直與別人/不一樣——我看待世間的事情/與眾不同……”(Poe 1982: 415)?
一名與眾不同的孤獨的過客,這既是坡為自己繪的自畫像,也是這位天才作家在世時的真實寫照?的確,愛倫?坡時代的美國文壇文豪輩出,如歐文?庫珀?梭羅?霍桑和愛默生等等,但時間最終只為坡戴上了天才的桂冠?然而,大凡真正的天才都是孤獨者,因為他們很難得到同代人的理解和賞識?坡曾試圖闡釋死亡欲望,可在弗洛伊德為其下定義之前,誰會理解這種欲望呢?坡常常描寫血淋淋的暴力,可在海明威那些短篇小說問世之前,誰會認為暴力小說也是純藝術呢?坡特別擅長制造恐怖懸念,可那個時代的讀者尚不知“心理恐怖小說”為何物?坡不止一次地以雙重自我作為小說的主題,可當時評論家的詞庫中還沒有分裂人格這個字眼?坡仰天浩嘆青山綠水被高爐濃煙蹂躪,可19世紀的蕓蕓眾生還沒有環(huán)保意識?坡俯首嗟吁科學的發(fā)展并沒有為人類帶來真正的幸福,可那時的文人學者并不熱衷于談論終極關懷?更有甚者,當筆者讀霍金的《時間簡史》時,總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想必讀過坡《我發(fā)現(xiàn)了》之后再讀《時間簡史》的人多少都會有此同感?霍金的“大爆炸”難道不像坡的“神性自我擴散”?霍金的“黑洞”難道不像坡的“絕對空白”?霍金的“大爆炸奇點”難道不像坡的“輻射中心”?而且兩書都得出同一結論:宇宙之存在乃從“無生有”到“有化無”的一個過程?只不過前者的支撐是一個藝術家頭腦里幻影般的概念,而后者的依據(jù)則是現(xiàn)代理論物理學?
坡在 《詩歌原理》中評論平克尼(E. C. Pinkney 1802-1828)的一首詩歌時說:“不幸的是平克尼先生出生在遙遠的南方?他若是生在新英格蘭,也許早就被封成了美國的頭號抒情詩人?”(Thompson 1984: 83)如果說平克尼真是生錯了地方的話,那么坡則是生錯了時代?似乎坡當時也意識到了這點,所以他在《我發(fā)現(xiàn)了》中借其主人公之口引述了開普勒《和諧之宇宙》卷五序言末段中的兩句話:“我不在乎我的作品是現(xiàn)在被人讀還是由子孫后代來讀?既然上帝花了六千年來等一位觀察者,我可以花上一個世紀來等待讀者?”(Quinn 1984:1270)坡離開這個世界已經(jīng)160載春秋,在他200周年誕辰來臨之際,唯愿他等來的讀者不負他的期待,愿他的在天之靈不再孤獨?
二?懷著文學夢漂泊的孤獨者
坡在這個世界上只羈留了40年(1809—1849)?世人都知道他命途多舛,半世坎坷,并把他后半生的不幸歸咎于他的養(yǎng)父約翰?愛倫,更確切地說是歸咎于愛倫沒給坡留下遺產(chǎn)?但這種看法似乎有失偏頗,因為沒有遺產(chǎn)和窮途潦倒并無必然聯(lián)系?坡當然有理由抱怨愛倫拋棄了他,因為他打記事兒起就作為愛倫的養(yǎng)子生活在他家中?他曾希望有朝一日能繼承愛倫的部分遺產(chǎn),他認為愛倫的“絕情寡義”不僅是要掐斷他的經(jīng)濟來源,而且是要毀掉他的文學抱負?但愛倫的“絕情寡義”也自有其道理,畢竟他與坡并無血緣關系,他當時收養(yǎng)坡僅僅是出于同情,他已經(jīng)讓坡受到了最好的教育,他曾希望坡有朝一日表現(xiàn)出能繼承他經(jīng)商事業(yè)的傾向和能力,可坡除了寫詩似乎對其他事都不感興趣,所以他也有理由抱怨坡背叛了他?坡與愛倫的決裂,實際上是兩個性格志向都截然不同的男人的分手?約翰?愛倫固執(zhí)?冷峻?講求實際;而坡則敏感?沖動?充滿幻想?愛倫生活在他的商品現(xiàn)實世界里,而坡則沉溺在他的文學夢幻世界中?所以他倆的決裂說不上誰是誰非,因為這對他倆都是一種不幸?愛倫的不幸在于他收養(yǎng)了一個在性格志向上與自己沒有絲毫共同點的孩子?坡的不幸在于他一直混淆了他置身于其中的現(xiàn)實和他想象中的世界?
這種混淆不僅使坡難以與養(yǎng)父溝通,也使他與當時的社會格格不入?于是他寫出了他的想象?夢幻?思考和探索,同時也寫出了他對某些能獲高額稿費的二流作品的輕蔑,寫出了他對某些互相吹捧的二流文人的憤慨,“將攻擊的目標對準了波士頓和紐約的文學權威人士”(埃利奧特 1994: 220),結果在文學圈子內(nèi)大量樹敵,使他本來就不好過的日子更加難過?他似乎是故意導演了一出悲劇?他似乎是親手點燃了一團大火,而且最終在這團悲劇的烈焰中焚燒了自己?
三?不僅是小說,而且是藝術品
坡一生寫了70篇小說?后人對坡的小說有不同的分類,不過當代評論家對坡小說的分類已日趨統(tǒng)一,大致將其分為四類,即死亡恐怖小說?推理偵探小說?科學幻想小說和幽默諷刺小說?
死亡恐怖小說是坡小說中給人印象最深刻的一類?這類小說氣氛陰郁,情節(jié)精巧,有一種夢魘般的魔力?但這種魔力是不確定的,所以100多年來,評論家們對這些小說的看法總是見仁見智?有人認為這些小說“內(nèi)容頹廢,形象怪誕,基調(diào)消極低沉,充滿悲觀情緒和神秘色彩”(張英倫 1979: 242);有人則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或榮格的分析心理學來解讀這些小說,認為坡在這些小說中表現(xiàn)了一種比人類現(xiàn)實情感更深沉的幻覺體驗?譬如過去人們認為《瓶中手稿》和《阿?戈?皮姆的故事》寫的不過是驚心動魄的海上歷險,而現(xiàn)在卻有人認為前者象征人類靈魂從母體子宮到自我發(fā)現(xiàn)和最終消亡的一段旅程,后者則象征“一段人類精神從黑暗到光明的漫長求索”(Symons 1978: 218);過去有人認為《厄舍府之倒塌》是美國“南部蓄奴制社會必然崩潰的縮影”(張英倫 1979: 244),而今天則有人認為《倒塌》實際上是宇宙終將從存在化為烏有的圖示?總而言之,當代西方學者認為坡的死亡恐怖小說之解讀范圍非常寬泛,他們甚至從中發(fā)現(xiàn)了“他與現(xiàn)代主義和后現(xiàn)代主義的親緣關系”(埃利奧特 1994: 219)?
坡是推理偵探小說的鼻祖,這早已是舉世公認的定論?不過在坡的時代,英語中還沒有偵探小說這個說法,坡自己將這類作品稱為推理小說?一般認為坡的推理小說共有4篇,即《莫格街兇殺案》?《瑪麗?羅熱疑案》?《被竊之信》和《金甲蟲》?但就故事情節(jié)而論,《你就是那人》似乎也應歸入此類?坡在前三篇推理小說中塑造了業(yè)余偵探迪潘的形象,并創(chuàng)造了推理偵探小說的基本模式?盡管坡的初衷只是想證明自己具有分析推理的天賦,而不是要創(chuàng)造一種新的小說類別,但事實上他這幾篇小說卻對推理偵探小說的興起和發(fā)展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福爾摩斯這位家喻戶曉的大偵探實際上就脫胎于坡的迪潘?福爾摩斯的塑造者柯南道爾曾感嘆,在愛倫?坡之后,任何寫偵探小說的作者都不可能自信地宣稱此領域中有一方完全屬于他自己的天地,“一名偵探小說家只能沿這條不寬的主道而行,所以他時時都會發(fā)現(xiàn)前方有坡的腳印?如果他偶爾能設法偏離主道,獨辟蹊徑,那他就可以感到心滿意足了”(Symons 1978: 225)?
坡不但是偵探小說的鼻祖,而且是科幻小說的先驅(qū)?盡管嚴格說來他的科幻小說只有兩篇,即《漢斯?普法爾登月記》和《氣球騙局》,但前者比凡爾納的《從地球到月球》早30年問世,后者也比凡氏的《氣球上的五星期》早寫19年?坡固然不以其科幻小說著稱,但他對西方科幻小說的影響卻非常深遠?有學者認為坡是“科幻小說的奠基人”(Regan 1967: 8),是“真正意義上的科幻小說之父”(Hammond 1981: 132)?著名科幻作家凡爾納在1864年論及坡的影響時說:“他肯定會有模仿者,有人會試圖超越他,有人會試圖發(fā)展他的風格,但有許多自以為已經(jīng)超過他的人其實永遠也不可能與他相提并論” (ibid.)?
幽默諷刺小說是坡小說的一個大類,就篇數(shù)而論占了他小說的三分之一?有些西方學者對坡的這類小說評價不高,如西蒙斯認為坡的諷刺小說滑稽有余,有潛在的虐待狂傾向,因此不能與他的其他小說相提并論(Symons 1978:209);坎利夫認為坡的幽默小說讀來令人不快,從而將其“撇開”,只將其小說分為“恐怖”和“推理”兩類(Cunliffe 1967: 74);哈蒙德認為坡的幽默諷刺小說已經(jīng)過時,“因為他所嘲諷的對象(惟利是圖的商販?不學無術的學者,自封的文學大師和小丑般的政治家)在100多年后的今天早已消失”(Hammond 1981: 102)?但這些學者似乎忽略了一點,即坡所嘲諷的不僅是他筆下那個“事事都在出毛病的世道”(Quinn 1984: 821),而是整個人類社會的假惡丑現(xiàn)象?坡筆下有人憑剪刀糨糊當上文豪詩宗(《森格姆?鮑勃先生的文學生涯》),今天這世界仍有人憑糨糊剪刀當上教授博導;坡筆下有美國人因當小報編輯而順便在15歲時就成為與但丁齊名的文壇大家(《森格姆?鮑勃先生的文學生涯》),今天也有中國人因后來當了出版社編輯而順便在16歲時就成了翻譯愛倫?坡的譯壇高手;坡筆下有設法把泥漿濺到路人鞋上“拓展業(yè)務”的擦鞋工(《生意人》),今天仍有把碎玻璃撒在路上“招攬生意”的補胎匠和用強行“拓展業(yè)務”的手段牟取暴利的電信公司?因此筆者認為,坡的許多諷刺小說仍具有現(xiàn)實意義,仍能讓人們發(fā)出有益于身心健康的笑聲,盡管這種笑聲在消逝時往往會伴著一絲苦澀?
蕭伯納在論及坡的小說時說:“它們不僅是一篇篇小說,而完全是一件件藝術品?”(Regan 1967: 12)筆者以為,這批價值連城的藝術品包括坡的各類小說?
四?幽幽咽咽的喪鐘為誰而鳴?
“坡作為一名詩人開始其創(chuàng)作生涯?他文學生命的第一階段即以三本詩集告終”(Quinn 1984: 1370)?坡一生共出版了4本詩集,它們是《帖木兒及其它詩》(1827)?《阿爾阿拉夫?帖木兒及小詩》(1829)?《詩集》(1831)和《烏鴉及其它詩》(1845)?
《帖木兒及其它詩》出版于1827年5月?這本詩集中的10首詩只是愛倫?坡的習作,但這些“出自心底”的習作翻開了愛倫?坡人生體驗的序章,它們在內(nèi)容上已表現(xiàn)出詩人對生命意義的關切和探求,在形式上已顯露出了他那種具有夢幻般節(jié)奏的藝術特色?書名篇《帖木兒》欲揭示對世俗功名的追求到頭來終將是虛幻?《夢》和《模仿》痛惜美好的童年像夢境一樣消逝?《金星》和《湖》表現(xiàn)了少年詩人的孤獨和孤傲?而在《亡靈》一詩中,坡似乎已開始在暗示死亡乃美之永恒或者是《夢》中所說的“永恒之光”?
《阿爾阿拉夫?帖木兒及小詩》于1829年12月在巴爾的摩出版,收詩12首,其中5首為《帖木兒及其它詩》中舊作的修訂稿,如《帖木兒》一詩由原來的400余行縮寫為241行?書名篇《阿爾阿拉夫》可以說是一則寓言或一種象征,坡在這首422行的長詩中繼續(xù)著他對生存與死亡?現(xiàn)實與夢幻的思考?阿拉阿爾夫(AL Aaraaf)是阿拉伯神話中一個既非天堂亦非地獄的靈魂寓所,但在坡的想象中,這個寓所成了16世紀天文學家特荷?布拉厄曾觀察到的一顆行星,成了上帝派來接獲釋靈魂的“天國大漠曠野中的一塊綠洲”,那兒“沒有凡塵間的浮沫沉渣,有的全都是美人與鮮花”(Quinn 1984: 39)?此集中的《夢境》等短詩似乎也都在重復或深化前一本詩集的主題?在這些詩中,坡繼續(xù)用他獨特的意象和象征表現(xiàn)他獨特的人生體驗:精神之孤獨?對自我的逃避?對死亡的預見以及對理想之美的渴望?這種體驗當然超越了他的時代,故當時批評家多以為他的詩不過是詩人青春期的夢囈?
《詩集》于1831年4月在紐約出版?坡在《詩集》序言中首次對詩進行了一番闡釋?他說:
依我之見,詩與科學論文的不同之處在于詩的直接目的是獲得快感,而不是求得真理;詩與小說的不同之處在于詩的目的是獲得含混的快感,而不是明確的快感?只有達到了這個目的才算是詩?小說賦予可感知的意象以明確的情緒,而詩所賦予的是不明確的情緒?要使意象給人的感覺不確定,音樂就成了必不可少的要素?因為我們對音樂的理解是一種不確定的概念?音樂與給人以快感的思想結合便是詩?沒有思想的音樂僅僅是音樂,沒有音樂的思想則是散文,因為它的情緒是明確的(Quinn 1984: 17)? 雖說后來坡為詩下過一些定義,如“詩之所以是詩,僅僅是因為它可在啟迪心靈的同時對其施予強烈的刺激”(Thompson 1984: 15),再如“詩是有韻律的美之創(chuàng)造”(ibid. 78),但《詩集》序言中的這段闡釋與他自己的詩作最為相稱,因為在現(xiàn)代詩人中,少有人像他那樣寫詩時“既用眼睛又用耳朵”(Regan 1967: 6)?這本集子里的新作都是音樂與思想結合的典范?《致海倫》只有3節(jié),每節(jié)5行,形式精巧,音韻和諧,恰如其分地表現(xiàn)了那位“精疲力竭的流浪者”因發(fā)現(xiàn)了“理想之美”而感到的平靜?《睡美人》舒緩的節(jié)奏使坡那種夢幻曲的音律和超自然的氣息更為水乳交融,使讀者似乎也覺得香消玉殞的伊蕾娜是在沉睡?在《不安的山谷》和《海中之城》中,詩人抽象的理念完全滲入了具體的意象,無論是“在無名荒冢間搖曳落淚的百合花”(Quinn 1984: 66),還是“蒼昊之下那汪憂郁凄清的海水”(ibid.: 67),都會把讀者引入詩人對死亡和毀滅的冥想和體驗?
《烏鴉及其它詩》出版于1845年11月,距《詩集》的出版相隔了整整14年?坡在該書序言中對此作了一番解釋?他說:“一些沒法控制的事使我一直不能在任何時候都全身心地投入這個在更幸運的情況下本該成為我終身選擇的領域?對我而言,詩并非一個目的,而是一種激情?這種激情應該受到尊重,它不應該而且也不可能為了人們微不足道的報償或更微不足道的贊賞而被隨意喚起”(ibid.:18)?坡在這14年間寫詩不多,但卻從未停止對其原有詩作的修改,所以收在他第四本詩集中的29首詩都是精心之作?書名篇《烏鴉》可謂坡詩歌理論乃至文學理念最全面的體現(xiàn),其主題是他認為最富詩意的“美女之夭亡和失美之哀傷”?為了效果的統(tǒng)一性,他只寫了108行;為了格律的獨創(chuàng)性,他配置了一種前人未嘗試過的詩節(jié);為了情節(jié)的復雜性,他故意讓主人公一開始把烏鴉翅膀拍窗的聲音誤認為是敲門聲;為了藝術作品的暗示性,他設計了一個其字詞不變,但其寓意卻不斷變化的疊句——永不復焉?按照他在《創(chuàng)作哲學》末段中的說法,讀者讀到全詩最后兩節(jié)便會“開始把烏鴉視為一種象征,不過要到最后一節(jié)的最后一行,讀者才能弄清這象征的確切含義——烏鴉所象征的是綿綿而無絕期的傷逝”(Thompson 1984: 25)?
在生命的最后幾年,坡又喚起了他所尊重的那種“激情”,接二連三地寫出了《尤娜路姆》?《鐘聲》?《黃金國》和《安娜貝爾?李》等10余首詩?《尤娜路姆》和《安娜貝爾?李》仍以美女夭亡為主題,但這次詩人哀悼的是他的亡妻弗吉尼婭?《黃金國》表現(xiàn)了詩人對“理想”終生追求?至死不渝的信念?《鐘聲》一詩似乎是坡對自己一生的回顧:丁丁鍈鍈的銀鐘(雪橇之銀鈴)歡快悅耳,可惜只有14行;錚錚鏦鏦的金鐘(喜鐘)其樂融融,不過也只有20行;當當啷啷的銅鐘(警鐘)延續(xù)了34行,凄厲刺耳的鐘聲好像無處不在;幽幽咽咽的鐵鐘(喪鐘)長達44行,哀婉憂郁的鐘聲似乎永不停息?坡回顧自己的一生時當然也想到了蕓蕓眾生的命運,因為認真讀過鐘聲的讀者往往都會想到一個海明威式的問題:那幽幽咽咽的喪鐘為誰而鳴?
五?對天國之美的苦苦追求
坡的作品形式精美,辭藻華美,音韻優(yōu)美,所以評論家們在把他歸入浪漫派?歌特派?頹廢派或象征派的同時,都沒忘記說他有唯美主義傾向?其實我們完全可以說坡是個唯美主義者,不過這并非因他作品的形式美,而是因他的藝術主張?坡主張寫“純小說”?“純詩歌”?他認為藝術就是創(chuàng)造美,認為美是藝術的基調(diào)和本質(zhì),認為藝術之本源乃人類對美的渴望?但坡又不同于一般的唯美主義者,因為他所追求的美并非戈蒂耶所說的那種“看得見摸得著的形式美”,而且他也不認為“美本身即具有道德意義”?那么坡追求的是一種什么美呢?他在《詩歌原理》中說:
如果一個人僅僅是用詩來再現(xiàn)他和世人一樣感知到的那些景象?聲音?氣味?色彩和情趣,不管他的感情有多熾熱,不管他的描寫有多生動,我都得說他還不能證明他配得上詩人這個神圣的稱號?遠方還有一種他尚未觸及的東西,我們還有一種尚未解除的焦渴,而他卻沒能為我們指出解渴的那泓清泉?這種焦渴屬于人類的不朽?它是人類不斷繁衍生息的結果和標志?它是飛蛾對星星的向往?它不僅是我們對人間之美的一種感悟,而且是對天國之美的一種苦苦追求(ibid.:77)?
由此可見,坡要追求的是這種“天國之美”,或用他在同一篇文章中的另一種說法,他想創(chuàng)造的是“超凡之美”?但何為坡心中的“天國之美”或“超凡之美”呢?
從某種意義上說,一個藝術家的藝術觀實際上就是他的宇宙觀?要知道坡心中的“超凡之美”到底是什么,我們只能從反映他宇宙觀的《我發(fā)現(xiàn)了》一書中去尋找答案,正如有學者指出,“讀懂《我發(fā)現(xiàn)了》有助于解釋愛倫?坡小說中許多不甚明確的寓意”(Beebe 1967: 121)?坡開宗明義地宣稱該書探討的是宇宙的本質(zhì)?起源?創(chuàng)造?現(xiàn)狀及其命運?坡認為宇宙是由一個作為精神存在的上帝從虛無中創(chuàng)造的,但這番創(chuàng)造并非《圣經(jīng)》所描述的那樣,而是上帝憑著自我擴散在一瞬間化成了萬物?宇宙的現(xiàn)狀就是上帝的擴散存在?有擴散就有凝聚,而且上帝具有原始獨一性,所以構成萬物的原子在其擴散過程中就已經(jīng)包含了一種立即產(chǎn)生并永不停止的向獨一性回歸的趨勢?宇宙萬物的多樣性將回歸統(tǒng)一性,多重性將回歸單重性,異類性將回歸同質(zhì)性,復雜性將回歸簡單性?最終萬物合一,還原為虛無?然后上帝會再次擴散,于是,一個嶄新的宇宙又將從無到有,再從有到無?在坡看來,這種從無到有又從有到無的過程是一個既真實又壯美的過程,這個真與美融為一體的過程就是他要追求的“超凡之美”?只要窺見了這種“美”的光芒,人們對死亡(失去自我本體)的恐懼便會平息?但這種“超凡之美”非凡胎肉眼所能窺視,所以坡要通過他夢幻般的作品讓世人“隱隱約約地對其瞥上一眼”(Thompson 1984: 77)?可以說《我發(fā)現(xiàn)了》是愛倫?坡藝術殿堂的建筑藍圖,而他的一篇篇詩歌小說則是一幅幅渲染圖?依照這種關系,我們不僅可以把皮姆在南極的突然消失?兩個威爾遜的同歸于盡?以及厄舍府之倒塌都視為一種回歸,甚至對厄舍在抽象派繪畫誕生之前繪出的那幅抽象畫(一個沒有光源但卻沐浴著光輝的內(nèi)部空間)也會若有所悟?
筆者認為,只有了解了坡的宇宙觀,才能真正地了解他的藝術觀,從而才能更全面深刻地理解他的作品?在他200周年誕辰來臨之際,但愿他曾生活過的這個世界有更多人成為他苦苦等待的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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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08-03-15
責任編校薛旭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