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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必須活著

        2009-03-02 02:43:50張品成
        清明 2009年1期

        張品成

        一抹紅紗在他眼前閃了一下擦肩拂飄而過,不對!不是紅紗,分明是些紅絲線倏地從康正眼前被什么迅速抽拽走了。

        康正五十多歲的樣子,看去比他實際年齡要老一點,他是個鰥夫。那一年他和老婆去趕集,老婆坐船幫上,鬼知道怎么搞的,一歪身落到水里被急流沖走了,死了。人們說他克女人,他沒有動再娶的念頭,動了也沒用,沒有人會嫁給他。那是十八年前的事,十八年過去了,他沒覺得有什么,他覺得一個人過挺好的,他怕又把個女人克死了。

        康正放下手里的鋤頭,抹了幾下眼睛看了看,什么也沒有?情形恍然如夢。

        鬼喲。他想。他側(cè)著頭看了看梁昆成老師,并沒有把那倆字說出來。

        那時候昆成老師正走進(jìn)那間茅廁,操場離教室近百米遠(yuǎn),教室那邊有廁所,昆成老師不愿意去那。他倒不是省懶,是擔(dān)心他一走,那個叫劉孝元的男娃又不知道使出什么壞招來。那個男娃是個刺頭,皮得很,但腦殼聰明,他爸是村長,他有個哥在深圳打工,時不時寄些錢回來。是不是因了這,他在內(nèi)心有了種優(yōu)越感?想要時時施展出來引人注目。也許是因了他的那些優(yōu)越條件惹娃們妒忌,大家平時并不太理會他。越是這樣,劉孝元越想搞出名堂和動靜。他想,他得弄出響動來讓大家關(guān)注自己。

        反正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昆成老師知道,那是個時時需要管教的學(xué)生。再說,他就要離開這里了,他不想這時候讓一個頑劣的學(xué)生弄出什么事來。

        昆成老師正想拉開拉鏈,看見康正用眼睛看他。

        “哎哎!你龜兒子看我屙尿?”

        “我沒看你屙尿。”

        “你沒看?為啥往我身上鼓眼睛?”

        “我想告訴你,有一抹紅從我身邊拂了一下……”

        “噢……”

        “你看見了?”

        “那是一群紅蜻蜓吧,看你大驚小怪的樣子?!?/p>

        康正更是眼瞪得老大?!把?!大中午的這地方咋個飛來蜻蜓?”

        昆成正鼓著那泡尿,康正這么一說,那尿就憋回去了些。他打了個顫顫。是呀,山里這時候怎么會有大群的紅蜻蜓飛得瘋狂?他突然感覺到今天的茅廁是有些異常,茅廁清爽許多,那些蒼蠅竟然無影無蹤。

        對于這些怪異,他本來想多想想的,可很快他就放棄了思考,其實后來發(fā)生的事證實就是他想也想不到那事上去。想到了又能怎樣呢?來不及了,一切都來得猝不及防。

        那邊,劉孝元果然不安分了起來,尖利的喊叫和雜亂的腳步聲響起。昆成老師覺得應(yīng)該把內(nèi)急解決掉,全力上好這堂體育課。他想,這也許是他最后的一節(jié)體育課了,他得忍著,他才不會發(fā)火哩,你跳就是。他已經(jīng)決定跟老婆攤牌了,他不會再呆在這山窩窩里了,就是到城里做乞丐也比在這里強。錢鳳梅卻不這么想,老婆說她的生命和這座山村還有山村的娃們連在一起了,老婆說,沒了這些活著毫無意義。他和錢鳳梅是大學(xué)同學(xué),錢鳳梅是個有理想且很浪漫的女人,那時候,正是這種浪漫和美麗吸引了昆成老師。他想,要是能娶上這么個美麗的妻子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他也愿意。所以,畢業(yè)的時候他沒多想就隨了支教的妻子來到這個偏僻的鄉(xiāng)村小學(xué)??珊芸焖陀X得浪漫是一回事,生活是另一回事。

        一到上體育課劉孝元就特別興奮。這是所不大的小學(xué),這一帶的村子都有這樣的小學(xué)。山太高了,要出山上學(xué)不可能,學(xué)校就辦在村子的不遠(yuǎn)處。從這可以看見山村里的屋舍像一些擺設(shè),與山景交相輝映,呈現(xiàn)出一種美麗。

        劉孝元沒看風(fēng)景,他在跳著,他總喜歡這么跳,他跳躍不是因為好動貪玩,只是想氣氣昆成老師。他和老師都是冤家,尤其和這個城里來的男老師更像仇人一樣。他不喜歡讀書,一進(jìn)教室就煩。其實他上學(xué)的頭一年很喜歡讀書的,可是父親和家人整天叨叨讀書的事,老師也成天叨叨讀書的事。好像不讀書,就不是人了,不讀書就活不下去了,煩不煩呀?劉孝元煩到極點,有一天他終于在心里形成了一個頑固的念頭。我偏不讀,不僅不讀,還要跟老師學(xué)校對抗。

        就這樣他和老師成了冤家。尤其和昆成老師,是死對頭。人很怪,有時就是有死對頭。劉孝元喜歡有個對頭,他覺得這樣很有意思。有事沒事他就弄出些事來,老師說那叫搗蛋。他覺得叫什么無所謂,他要的是效果,他覺得搗蛋的效果不錯,老師氣得直跺腳,他覺得開心。

        上別的課他扔紙團(tuán),把前排女生的頭發(fā)綁在座位上,還拈了屎殼郎放在膽小同學(xué)的書包里……他無惡不作。而一上體育課,他就跳。

        昆成老師最煩他的蹦跳,他清楚這一點。我就氣你,他那么想。

        劉孝元很盡興地并著兩只腳拼命往上蹦跳著,他跳出某種炫耀,也跳出某種挑釁。他向昆成老師看去,那時候,他只能看到昆成老師的腦殼和脖子,他故意朝那只腦殼和脖子喊著叫著,他滿意自己躥跳的高度,昆成老師煩他的這種動作,他偏要跳,每到體育課,他總是要跳那么一陣。

        昆成老師似乎感覺到一點什么,那時他回過頭來,說:“劉孝元你在做哪樣?”

        “我沒搞哪樣,我上體育課噻?!?/p>

        “你別搗亂……”

        “我沒搗亂……”

        “那你跳什么?”

        “不是上體育課嗎?我這也是鍛煉,我這也是體育……”他得意地說著,眼睛擠得小小的。

        他又說:“奧運會項目里不也有個叫蹦床的,那不也是蹦?老師,你敢說這不是項運動?”

        每到這時,昆成老師就沒話說了,他說不過這個學(xué)生。他只有發(fā)火,揪劉孝元的耳朵,有時用腳踢他的屁股,那時候劉孝元就會惡狠狠地從嘴里擠出句話來:“好啊,老師你打人,我,要,告你!”

        昆成老師就蔫軟了,一臉的灰灰色。

        劉孝元把身體旋著跳著,他還想跳出更多的名堂,他喜歡看昆成老師氣急敗壞的樣子,喜歡看昆成老師臉那么灰著。他上午剛和梁召輝打了一架。梁召輝是昆成老師的兒子,長得比他高大,他打不過梁召輝,每次都要吃點虧,可打不過就打不過、吃虧就吃虧,子債父還,我拿你老爸當(dāng)泥捏。

        他就那么想的,他想把事情弄到極致。

        可安秀的歌聲干擾了他,安秀是個十歲的女孩,長有一雙大眼睛,很招人喜歡。安秀在唱著那支當(dāng)?shù)氐拿窀?,歐陽老師說她的嗓子很好,還說縣教育局要搞全縣的調(diào)演,她已經(jīng)給安秀報了名。這些日子,這個五年級的女娃一直很專注地練習(xí)著那支羌族民歌。也許能唱到北京去哩。歐陽老師這么說。

        “哎哎,鬼哭狼嚎!”劉孝元沖安秀喊。

        安秀沒理他,她專注地唱著歌。她的歌聲在山谷里回蕩。

        劉孝元還在跳著,他覺得很亢奮,隨著他的跳躍,周邊的山巒也一下一下跳躍著。他臉上得意地笑著,感覺到那山真就跳躍了起來。山巒隨著他的跳躍在他眼前旋轉(zhuǎn)著。他哈哈大笑了起來,他覺得該這么笑,這樣能增加效果。他的笑夾雜在安秀的歌聲里,使山谷的回聲弄出一種特殊的意味。

        沒什么不好,你看,山都在跟了我一起跳哩。他想。我一跳,山也捺不住心癢癢了,它們也跳?他又想。

        他感覺到了腳底一種異樣抖動,他覺得今天的跳躍與往常有些不同,但他沒想太多。他太得意了,人一得意就忘形,哪還管得那許多?

        氣死你個大臉子。他心里想。

        大臉子是他給昆成老師起的外號??赡菚r候昆成老師沒生氣,他聚精會神,他得把那泡尿屙出來,他終于感覺到那股熱流在他身體某處流淌了,那尿射了出來??伤X得很奇怪,那尿像蛇行那么扭曲著流淌,淌進(jìn)糞坑里竟然使那池糞水拱涌起了泡泡。他看看自己的尿,又看看茅坑里翻騰的糞水,呆了。他腿肚子不住地發(fā)抖。

        后來他知道不是尿屙成了蛇行,也不是糞池里有拱動,自己腿肚子更沒有理由發(fā)抖,而是山在搖地在動,他自己身子也就站不穩(wěn)。

        安秀的歌聲很快被巨大的聲響淹沒了,其實那會她根本沒完成那首歌,她的嘴里跳出那個音符時嘴就圓張著。和大家一樣,她像一根木樁,呆呆地立在那。

        劉孝元也成了木樁,他不跳了,可山巒還在跳。他擰了一會兒眉,后來不擰了,他的臉繃成了一面鼓皮。

        昆成老師的尿戛然而止,他眨巴了一下眼又眨巴了一下眼。

        “哎哎!”他朝康正喊,“朗個搞起勒?!”

        康正沒有回答,也許回答了但聲音被持續(xù)不斷的轟響淹沒了。昆成老師打了個顫顫,他往操場那頭的教室看去,兩層的磚房也跳了幾下,然后轟然坍塌。然后是一蓬煙塵彌躥。

        他發(fā)瘋般躥出茅廁,躥向那蓬塵屑,躥向已經(jīng)成了一攤廢墟的教室。

        昆成老師的兩只手血糊邋遢,他哭著喊著,揪著一顆心,不僅那些學(xué)生,還有妻子和兒子一起都埋在了廢墟里。

        康正和他一起扒著,他們記不得是否說過什么,他們好像沒說話,又好像說了很多,但有一點是肯定的,他們心里都堵滿了東西,說不出個什么來。他們看見一些蠕動著的身體還有血糊邋遢的腦殼,他們搬著石頭和已經(jīng)雜亂的橫七豎八的房梁。十分費力,但他們拼了命地弄。

        他們沒往操場上看,要看,就會看見那八個娃還一動不動地發(fā)呆。

        八個娃也沒有看他們的老師。也許那時候他們被巨大的聲響嚇著了,沒有看見他們的學(xué)校轟然坍塌。卻看見他們的村子已經(jīng)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那一大片的白塵。村子曾經(jīng)安詳?shù)貦M在兩山之間,寧靜而美麗,可現(xiàn)在,白塵漫卷,騰飄拱涌。白塵像高大的厚云一樣,在持續(xù)的轟響里向四下里漫涌開來。

        他們發(fā)呆,覺得不可思議,好長時間他們都覺得是在做夢。

        劉孝元狠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臂,證實那不是夢。他喊了一聲爸,又喊了一聲娘,可連自己都聽不見那聲喊。那些字詞在他嘴里轟然作響,但跳出口后卻在連綿不絕的轟響中顯得微不足道。

        昆成老師也聽到了那種聲音,是滾石撞擊山體的聲音,也許是余震發(fā)出的轟鳴。正因為那些囂響,他沒有聽見康正急切的喊叫聲。他全神貫注在扒著亂石和橫木,他看見妻子那張臉了。妻子頭發(fā)有些亂,布滿了灰屑,但妻子似乎顯得十分鎮(zhèn)定,妻子護(hù)著那幾個娃,幾個娃里并沒有他們的兒子。妻子看著他,對他說快救娃們。他點著頭,加快了扒掘。

        可是他被人推了一把,是康正??嫡鼻械睾敖袩o濟(jì)于事,于是康正猛地推了昆成老師一把。

        昆成老師愣看著那個校工。

        康正指了指那座崖。那是學(xué)校后面的一座山崖,平常這崖很別致,有幾塊大石,石縫里長著各種花草樹木,尤其那些石松,長得蒼勁而怪異。昆成老師沒事時就架上畫板坐在操場角落的那塊石頭上畫那處崖。他對那崖頭的每棵樹每株草每朵花都十分熟悉,可是現(xiàn)在,他看見了那情形,他覺得那崖變成了一張巨口,隨時要將他們吞食了。

        昆成老師看見那幾塊巨石搖搖欲墜。

        康正扯了他一把。

        “我不!”昆成老師喊出兩個字來。他不能走,他要救人。他想,我為什么要走?沒了你們我什么都沒了,我要你們都出來。

        要是康正不拉他,也許他就和那片廢墟一起埋在了亂石里。康正狠命地拉了他一把,把他拉到幾米遠(yuǎn)的地方,盡管如此,落地崩彈起的碎石還是砸著了他的額頭。那時候一大股的塵屑將昆成老師罩住了。塵霧淡去,康正才看見那個男人半跪著趴在地上,眼直直地看著身邊矮樹的枝梢。額上爬著一根紅紅的血道,從他的左眼眶上橫過,一直掛在男人下巴上。

        康正朝昆成老師“哎”了一聲,然后又很響地“哎”了一聲。

        昆成老師成了一塊石頭,連眉眼都一眨不眨。康正走近前去,瞇著眼與昆成老師對視了一下,那男人依然像石頭,康正伸出手,狠狠地往那張臉上扇了一掌。那一掌,像拍打在了一只鼓脹著的米袋上,竟然拍出一蓬白煙,白煙散去,昆成老師還是一動不動。

        康正不僅拉了他,還打了他一巴掌??嫡詾槔コ衫蠋熞饋恚墒菦]有,一動不動的昆成老師漫不經(jīng)心地吐出那么一句話來。

        “你們走吧,我要跟我老婆孩子在一起?!?/p>

        康正咧了一下嘴,他想起自己的家,家里有老母和兒子,兒子是他領(lǐng)養(yǎng)的,可是現(xiàn)在他們生死難料。

        他指了指劉孝元他們。“作孽喲……”他說。

        “都沒了、全沒了,就剩我們幾個人了……”他說。

        “你是老師喲!要雄起!”康正這么說。

        昆成老師愣了一下,他從來看不起這個鄉(xiāng)下的男人,他總是風(fēng)言風(fēng)語,小偷小摸,愛占小便宜。小農(nóng)意識的劣根性幾乎都在這個男人身上有所顯現(xiàn)。有一次昆成老師甚至懷疑他偷看女人洗澡,學(xué)校就錢鳳梅和另外一個年輕女教師,學(xué)校也就那么一間男女共用的盥洗間,這個男人常在那間屋子周邊轉(zhuǎn)悠。窗很矮,昆成老師有一次竟然看見康正趴在窗口那鬼鬼祟祟。他偷看女人洗澡,或許看見的是自己老婆,他很惡心這個男人。

        可康正說了這么一句話,他覺得這話不應(yīng)該是康正對他說,而是他跟康正說的。他蹲在那,莫名地?fù)u了下頭。他有些茫然失措,他覺得他承擔(dān)不了那許多的責(zé)任。那是八個娃,生死攸關(guān),他能承擔(dān)得起?但他感覺到康正的目光,康正在看著他,他覺得自尊心一時被什么刺激了一下。你是老師,你不挺身而出難道讓人家康正承擔(dān)?

        他咳了一下,抹了一下臉,臉上不知道是淚是血還是汗,黏著厚厚的灰屑。他想,康正說得對,我應(yīng)該和那幾個娃在一起,那些死去的已經(jīng)死了,現(xiàn)在要做的事就是保住性命。

        他站起來朝劉孝元他們揮著手,他喊得很大聲?!翱熳?!”他喊?!拔kU得很,你們快走!”他大聲地喊。

        八個學(xué)生還像八根木樁,極度的驚嚇讓他們一時呆愣成了木樁。

        昆成老師和康正一把一把拉著那幾個娃,拉一個,就像是從夢里醒來一樣,眨巴了好長時間的眼睛,然后眼睛就濕了。

        拉鞏碎花時,這招沒起作用。碎花沒哭,碎花也沒笑,碎花一聲不吭。

        “碎花!我們要離開這里!”

        碎花一動不動,像沒聽到昆成老師朝她喊的這句話。

        山那邊滾石還在順坡而落,騰起很高的一蓬白塵。到處發(fā)出斷裂的響聲,這聲音低沉而神秘。

        康正說:“大家拉著手,趕快離開這里!”

        昆成老師朝四下里看了看,他感覺危險四逼而來。他急了,他想起康正用過的辦法,他伸出手,看了看自己的巴掌,但還是朝碎花的臉扇了一下。碎花還是一動不動。他沒轍了,他強蠻地把碎花背在了背上,然后和康正一起拉著那幾個娃娃往那片緩坡走去。他感覺碎花的身子在顫抖著,拉著的那只手也抖顫不休,他不知道是因為余震的緣故,還是自己的身體在抖動,或是娃們的抖顫由那只拉著他的小手傳遞而來。

        有人喊了句什么。昆成老師回過頭,看見那個叫劉孝元的學(xué)生還停在那里。昆成老師放下鞏碎花跑了回來。

        “你不要命了!”他朝劉孝元吼。

        劉孝元呆木著,他看著村子的方向。他是那會的跳蹦將左腳崴了,他不想讓昆成老師看他一瘸一拐的狼狽樣子。

        昆成老師也想狠狠抽那小臉幾下,但伸出的手收住了,他覺得有些不妥,他正準(zhǔn)備抱起劉孝元離開那地方,可那娃從他腋下箭一樣躥了過去。他一直躥到最前頭,他忍著劇疼做出那些動作。他想讓老師和在場的人知道,他還行,他不需要這個向來他不喜歡的老師的幫助。

        他們才走到那片緩坡,身后就發(fā)出一陣轟響,那個風(fēng)景秀美的山崖完全傾倒了下來,把剛才還在的操場連同菜地都掩埋了。

        “沒得了。”康正說。

        “沒得了!”昆成老師說。

        “什么都沒得了……”他們說。

        天似乎快黑了,其實時間還早,只不過塵煙遮蔽得昏天黑地而已。其實,天黑不黑并沒有什么,他們心里早就黑成了一片。他們并不知道外面的情況,方圓幾百公里幾個省的十余座縣城都在這次大地的抖顫中程度不同地受到毀損,有的甚至整個夷為平地。那時候整個中國的目光都注視著這塊地方。

        外面很熱鬧。

        可是昆成老師和他的幾個學(xué)生卻極度的孤寂。他們朝四下里喊著,希望有人來幫助他們,可是很快這希望就破滅了。除了偶爾有單調(diào)的滾石聲音傳來就什么聲音也沒有了,往日鳥的鳴唱,小獸的叫聲,村莊的雞鳴狗吠,此刻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們暫時脫離了危險,只能說是暫時,那時候天崩地裂似乎一直在繼續(xù)著。

        他們站在那,有些茫然,該往哪去?當(dāng)然是回家,這種時候,人們最想的就是家??伤麄冇X得周圍有些陌生,因為路沒了。他們不知道怎么回家,家在村子上,原來有一條小路絲線一樣扯向那座美麗的小村。這座叫佳旺的小村群山環(huán)抱綠陰簇?fù)恚粭l清亮的小溪繞村而過,是個風(fēng)景秀麗的地方,每年都有很多游人到這地方來觀光游覽。他們有的人會沿著那條路走到學(xué)校來,在那里拍上一些照片。他們說這地方跟仙境一樣,他們說那條路是天梯,沿著它能走到仙境。這些城里人總能說出很讓人詫異的話語來。

        可現(xiàn)在這條路沒了,他們得找路。他們站在那,有片刻似乎一籌莫展。

        還是康正先說話,康正說:“我先去看一下,你們不要亂動喔?!?/p>

        康正小心地走到,不,應(yīng)該說是連走帶爬地到了那座崖頭,他清楚地記得從那可以鳥瞰整個村子。那個來學(xué)校拍照的年輕人曾讓他帶路找到這個地方,年輕人說這位置好,能拍出上好的照片。他也曾站在年輕人站著的地方往村子里看,你別說還真看出許多新鮮來,城里人就是城里人。他當(dāng)時很是詫異,自己在這生在這長居然也沒看出村子的絕美來,可城里人一仰脖子就找到好去處。

        他趴在地上,石頭有些硌人,甚至還感覺有些發(fā)燙。那是些新翻出來的石頭,在大山的肚腹里呆了上千年上萬年,一旦袒露世間,也許就想鮮活一場,鮮活得不安分,鮮活得發(fā)熱發(fā)燙。他抬頭往那個方向看去。

        “咦???”他聽到自己很響地咦了一聲。他揉了揉眼,探著身子往前看,險些就滑下崖去。

        可看來看去那里成了一攤新土石。他愣了,終于明白過來,他目瞪口呆,不敢相信會是現(xiàn)實,怎么可能?

        但千真萬確,村子沒了。夾裹村子的兩側(cè)山崖崩塌了,將村子完完全全掩埋了。

        那時候昆成老師坐在那,他感覺前所未有的沉重,他期望有人來幫他們。他覺得額頭很痛,用手抹了一下,抹出一手的血糊。

        昆成老師終于看見康正走來了,康正神情有些呆滯。他扯了扯康正,康正打了個激靈像從夢中突然醒過來。

        他把昆成老師扯到一邊,“村子沒了,村子叫山埋了?!?/p>

        “我不相信!”昆成老師跳了起來。

        康正說:“你小聲點,小心娃們聽到。”

        “咋個可能?”

        “我也覺得不可能,可千真萬確?!笨嫡J(rèn)真地說著。

        “哎呀!那咋辦?”

        “我們得想個辦法……”

        “你是說?”

        “不能讓娃們知道,娃們知道了不得了……”

        昆成老師點了點頭。他也覺得絕不能讓那八個學(xué)生知道,他們太小,經(jīng)受不住這打擊??涩F(xiàn)在該怎么辦?昆成老師很茫然。他看了看天,天要黑了。

        后來,他們走到娃們跟前。

        劉孝元說:“你們賊似的在嘀咕什么?”

        “你看你個龜娃兒怎么說話的?”康正說。

        “天快黑了?!眲⑿⒃f。

        “是呀,快黑了……我們得趕快走出這地方?!崩コ衫蠋熣f。

        “走就是……”劉孝元說。

        康正說:“我剛剛跟昆成老師商量怎么走哩,你過來……”

        劉孝元一瘸一拐地跟著康正往前走,康正撥開那些枝葉。劉孝元望過去,看見那座吊橋已經(jīng)斷了,那是學(xué)校通往村里的惟一通道。

        “現(xiàn)在我們得繞遠(yuǎn)路才能回去?!笨嫡鷦⑿⒃f。

        劉孝元點了點頭,他皺著眉看了看自己的那只腳。

        康正說:“你別怕,就是背也得把你背出去?!?/p>

        劉孝元說:“我能行!”

        他們要走過一片坍塌的坡地,坡上全是亂石。他嘗試著走了幾步,很危險,石頭全都沒落穩(wěn),一腳踩上去可能就連人帶石頭一起滾到谷底。

        “我們必須在天黑前走出這地方?!崩コ衫蠋熣f,“等不得了,我去探路,你們呆在這。”

        康正攔住了他,康正那時候正想著他的娘,老娘七十多歲了,五十年來他一直沒離開過他的娘??蛇@回說沒就沒了。他還想他的兒子順風(fēng),順風(fēng)是那年他用三千塊錢從一個甘肅人那買來的,順風(fēng)做事很麻利,順風(fēng)也讀了些書識些字,順風(fēng)是個孝順而聰明的娃。怎么說沒就沒了?他看著那八個娃,心里貓抓一樣。

        昆成老師說要去探路,康正跳了起來:“你不能去!”

        昆成老師回頭看了康正一眼,他覺得這個男人很陌生。

        “你不能去,你是老師。”康正說。

        昆成愣住了,康正今天的話真不像來自這個粗鄙男人之口。你是老師你不能丟了你的學(xué)生,他們只有你了。他想他是這么個意思??嫡芟氲竭@層意思真讓他感覺意外。其實昆成老師很想去,他內(nèi)心期待著這份危險,可康正又一次提到學(xué)生,讓昆成老師心又軟了一下。他點了點頭,重又坐下。

        劉孝元說:“我去?!眲⑿⒃坪鹾芸炀桶褎倓偟氖峦?,他覺得這只不過是一場野游。他想,他剛剛看見的那一切只是個幻覺,他給自己說那不會是真的。學(xué)校怎么會突然間沒有了?一座村莊怎么也會沒有了?

        昆成老師說:“孝元,你就別跟我添亂了,學(xué)校里就剩你們幾個了,我得完好無損地把你們送出去。”

        康正站了起來說:“我去!”他覺得自己此刻有些英豪之氣,他知道梁昆成一直瞧不起自己,盡管他把鐘調(diào)得很準(zhǔn),把那塊犁片敲得分秒不差。盡管他去河里摸魚,園子里種菜,用心把伙食弄得很好。他還自己種煙,制出很好的烤煙,他跟梁昆成說:“你嘗幾口,要覺得好抽我多種些?!笨伤偸潜凰麄冇媚欠N眼光看著,他們對他很客氣,可從他們眼光里能看出某種歧視。他很想能跟他們真正融在一起,學(xué)校就他們四個人,三個老師一個雜工??伤麉s在他們之外,有時候他想,四個人能湊一桌牌,可老師們不打撲克麻將,也許不愿意跟他打。學(xué)校里有一臺電視,盡管收到的臺不多,收看效果也很差,但天一黑,幾個人都圍在那臺電視旁??衫蠋焸儛劭辞蛸惪萍际裁吹模麉s不感興趣??嫡龕劭囱郧楦阈Φ碾娨晞?。他們說那是垃圾劇,都笑他。他不再去電視前了,天一黑,他就躲在自己的小屋里抽煙,完后就倒頭睡去。后來,他覺得這樣也好,也許是習(xí)慣了,人真怪,習(xí)慣了什么都覺得好。他沒想到會有這么場事,他更沒想到會遇到這片滾石路。他努力地笑了笑?!爸挥形胰??!彼f。

        “你……”

        “我不去誰也走不過去,別的話你就不要多說了?!彼苡械讱獾貙コ衫蠋熣f,他從沒這么跟梁昆成說過話。

        “你小心點?!?/p>

        “我知道……看命吧,我命大?!?/p>

        康正拈起根柴棍,開始往滾石坡走去。大家揪心地看著他的那兩只腳,那兩只腳挪動了幾步,停下了??嫡D(zhuǎn)過身子,他看著昆成老師。

        “你還有什么話跟我說嗎?”昆成老師問。

        “要是我死了,你把我這半年的工資幫我領(lǐng)了……”康正說?!坝形鍌€月我沒拿到工錢了……”康正又說。

        “我們也沒拿,一樣的。我會幫你領(lǐng)的,你放心。”昆成老師說。

        康正搖搖頭說:“算了,不必了。”他突然想起消失了的小村。娘沒了,順風(fēng)沒了,我還要錢做什么?有座金山也是空的。他想。

        他小心地走著,時而有石頭從他身邊不遠(yuǎn)處翻滾下去。他沒理會,甚至看都不看一眼,他小心地探著路。石頭不穩(wěn),石頭和新土都不安分。一塊石頭歪了一下,康正滑滾了下去。但好在他抓著一棵樹,康正穩(wěn)住身體,踏著那些石頭,他找出一條路,然后又照原路返回。

        “沒事,小心按我走的地方下腳就沒事,我把那些石頭踩實了?!彼蠹艺f。

        昆成老師有些感激,但他不愿在這個男人面前表現(xiàn)出來。他跟八個學(xué)生說:“你們不要怕,按康正師傅說的話辦?!?/p>

        劉孝元第一個跟著康正往前走,他知道腳痛,歪倒了就會滾落下去,后果不堪設(shè)想。他努力讓自己走好。走出一種信心來,他想讓大家都和他一樣。

        昆成卻為孝元捏了把汗,但劉孝元穩(wěn)當(dāng)?shù)刈吡诉^去。然后大家一個個都踏在他們踩過的地方往前走?,F(xiàn)在,就剩個鞏碎花一動不動。

        “你往前走!”昆成老師朝她喊。

        “你走哇!”劉孝元朝她喊。

        “沒事的,娃哎,你踩在我落腳處走沒事的……”康正朝她喊。

        “沒事的沒事的……”安秀朝她喊。

        幾乎每個人都朝鞏碎花喊??伤€是那么安安靜靜的樣子,她凝神看著某處,沒人知道她心里在想著什么。余震開始了,山在抖動著,昆成老師的心也在顫抖。當(dāng)人們反應(yīng)過來時,他三步兩步已經(jīng)跳到了鞏碎花的跟前,一把把鞏碎花抱住了。那邊的人心就擰成了麻花,他們看著昆成老師的腳,現(xiàn)在每一步都可能出現(xiàn)不可預(yù)料的事情,雖然還是踩著老地方,可是石塊承重不一樣了,先前是一個人,現(xiàn)在是兩個人,誰知道會不會突然崩塌了呢?他們看著昆成老師,擔(dān)心他下腳后突然踏空。

        昆成老師到底走過來了,他把鞏碎花放下的時候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大家七嘴八舌說著鞏碎花。

        “碎花,你要把老師害死呀?!”

        “碎花你自己沒腳呀?人家走得你就走不得?”

        “碎花你怎么了?你平常不這個樣子的呀……”

        鞏碎花還是一聲不吭。

        他們現(xiàn)在找到個高地方。登高望遠(yuǎn)視野很開闊??伤麄兛床灰娛裁?,那會天已經(jīng)漸黑了。

        昆成老師跟他的學(xué)生們說:“大家就地睡個覺,明天才有力氣趕路。橋斷了,我們得繞遠(yuǎn)路……”

        很快,他就聽到娃們口鼻間漸發(fā)出來的鼾聲。他想,娃就是娃,什么時候都能睡個舒暢。昆成老師對自己說,你也扎實地睡一下,可怎么也睡不著。他從沒在這種地方睡過,身下的石子硌人不說,冷風(fēng)還獸爪似的抓人。而余震接踵而來,四下里山還在崩塌,靜夜里忽發(fā)轟然巨響。他感覺身子下的山搖搖欲墜,說不定他們也會坍塌到無盡的黑暗里去。

        天似乎還要下雨,這讓昆成老師又多了幾分擔(dān)心。更讓人不堪忍受的是,妻子和兒子鮮活的臉就涌到腦殼里來了,讓他想起很多事來。那些往事,像貓抓似的撕扯著他的心,他內(nèi)心翻江倒海。

        他挨著康正的身子,感覺他一動不動。

        “哎哎?!?/p>

        康正沒理他??嫡菚⊥茹@心似的疼起來。

        昆成老師踢了那男人一腳:“你個龜兒子,你沒睡,我知道你沒睡,你裝哪樣?”

        康正坐了起來,他從荷包里摸出根煙來??蓻]有火,這讓他懊惱了一整天,他離不開煙,現(xiàn)在他只有捏出那些煙絲,放在嘴里嚼著。他邊嚼煙絲邊聽著四下里傳來的轟鳴聲。

        “平常我火是隨身帶著的,可今天卻沒放身上……”康正說。

        “不抽煙你就活不了啦?”

        “不吃飯可以,不抽煙人就像被抽了魂……”

        “怎么會這樣?”

        “山還在塌,真要把山都塌成平地?”

        “是大地震?!?/p>

        “我知道,身下還不斷地在抖……”

        “我的手機(jī)沒信號了。”

        “你還帶了手機(jī)?”

        昆成老師好像想起什么,他把手機(jī)掏出來,迅速地將手機(jī)關(guān)了。

        “我忘了,該把手機(jī)關(guān)了,沒得多少電了?!崩コ衫蠋熣f。

        “心煩的時候抽根煙好?!笨嫡殖兜綗熒先チ?。

        “真帶了火機(jī)我也不會讓你抽的……”

        “我知道你啥意思,得省了火來用,還不知道啥子時候能走出去,火種有大用場……”

        “真沒想到……”

        “啥子?”康正歪過頭來,其實天很黑,他看不清梁昆成的臉。

        “原來你也是個聰明的人?!?/p>

        “你們喝了些墨水就瞧不起人……”

        “哈,一夸你你就找不著北了喔……”

        “你到佳旺打聽一下,誰都會告訴你康正是個什么樣的人……”但他很快意識到那已經(jīng)不可能了,“噢噢,遲了……”他說。

        昆成在黑暗里笑了一下。

        “你笑我?”

        “你說的比唱的好聽……我看見你偷看女人洗澡……”

        康正肯定嚇了一跳,好半天他才接上話,語氣蔫軟了許多:“我沒有,我想讓她倆洗上熱水澡,大冬天的,女人應(yīng)該洗熱水?!?/p>

        “呵呵……你是這么想的?”昆成有些氣憤,他一想起那事就生氣,當(dāng)然,那天康正可能未遂,可誰知道曾經(jīng)有沒有得逞過?他一想到這個男人曾經(jīng)看過自己女人的身子就覺得惡心。他將巴掌攥成了拳頭,他想用拳頭在康正身上狠狠地來一下。

        “我沒偷看……我是想知道那土鍋爐效果怎么樣……”

        “你敢作不敢當(dāng)!”

        康正長嘆了一口氣:“唉……說了吧,我是偷看過,我不想看的,可聽到水響我就著了迷……”

        “你這豬……”

        “我看的是歐陽老師,沒看你老婆?!?/p>

        “人家歐陽老師你更不該看,人家是處女,人家還沒結(jié)婚呢。”

        “我是該遭報應(yīng),我都說了吧,反正我也沒幾天活……”

        昆成老師攥著的拳頭花兒一樣松開了,他有些詫異:“你真這么想?”

        “我們走不出去的,我們沒地方可去,路沒了,這么走不被滾石壓死不被泥石流活埋也會被困死餓死……”康正說。

        “你這么想?”

        “這是事實……”

        “可你天黑前還那么有信心的呀?!?/p>

        康正說:“我不想讓娃們絕望,我那是裝出來的……”

        “我不相信你的話,我不相信!”昆成老師喊了起來。

        “你別喊,會吵醒娃們的。”

        昆成老師說:“跟你說,我們得活下去,必須活著……”他知道自己為什么叫那么大聲音,他明白,自己內(nèi)心其實比康正還絕望,這么個山崩地陷的場景,誰看了誰不絕望?可他努力著不讓那種絕望顯現(xiàn)在言談中和表情里。他想,他得笑著。

        他橫在那片草地上,感覺有小蟲爬過他的脖頸,他沒管那些,但他覺得那蟲蟲太討厭,總在他臉頰處沒完沒了,他抹了一把,才發(fā)現(xiàn)是眼淚。他想,他不該哭,尤其不能在孩子面前哭。不是要笑著嗎?你這沒用的家伙。

        現(xiàn)在,他想著他和康正計劃的事,他得按他倆商量的辦,康正出的主意,康正說不能往村上去,村子沒了。去了也沒用??嫡f,重要的是不能讓娃們看見村子被山石埋了。康正擔(dān)心娃們絕望,可康正自己卻絕望。他聽到康正說我們走不出去的,我們沒地方可去,路沒了,這么走不被滾石壓死不被泥石流活埋也會被困死餓死……可康正卻怕娃們絕望?

        這事讓昆成老師琢磨不透,他腦子里老糾纏著這事,這事讓他有些累。后來,他就迷糊了,人太累了,一迷糊就沉睡過去。后來就下起了雨,昆成老師沒感覺那雨的澆淋和濕漉,這很糟糕。也許就是那會兒,他感冒了。

        昆成老師是被一陣歌聲吵醒的。他睜開眼,眨巴了好一會,人醒了,卻好像一下跌入了夢里,他有些詫異,覺得身邊的一切都很虛幻,所以好一陣才明白自己身處何地。

        是安秀在唱著歌,在這種情境中唱歌本來就夠讓人詫異的了,且唱得那么投入那么認(rèn)真那么的一絲不茍。

        劉孝元顯然不想聽歌,不是歌不好聽:“睡得好好的叫你吵醒了!”

        他說歌吵了他的瞌睡,其實也不是真的,他是嫌安秀搶了他的風(fēng)頭。

        康正也坐了起來,他有些不可理解:“你瘋了,秀,這種時候你還唱歌?”

        安秀沒理他們,安秀專注地唱著歌。她把口形弄得很標(biāo)準(zhǔn),歐陽老師一直對她的口形不太滿意。歐陽老師說其實口形很重要,你得好好把握,口形不僅是好看不好看的事,口形表示出氣進(jìn)氣是否準(zhǔn)確,運氣的方法對與否,對聲音很有幫助。安秀不完全懂歐陽老師的話,但她很聽歐陽老師的話,她一絲不茍地按歐陽老師說的去練習(xí)。她的行為,其他七個同學(xué)中沒人能理解。

        “你還相信會有大獎賽?”康正說,說完,他就有些后悔。我不該這么說,你個鬼,你老是記不住。

        安秀停止了歌唱,她看著康正,點了點頭。然后,她又唱了起來。再次漫起的歌聲比先前更加柔曼動聽,與眼前的情形極不相符。

        “呵呵,我是說你相信你會得獎的?!笨嫡陲椪f。

        安秀還是點著頭。

        “你不省些力氣爬山你還唱?”有人說。

        “讓她唱讓她唱,她不嫌累她唱去,看她唱到什么時候……”他們說。

        除了鞏碎花,大家都很關(guān)注這事,安秀繼續(xù)著她的歌唱,他們覺得有些茫然,不知道這事怎么結(jié)束。他們看昆成老師,他們想,昆成老師會給他們拿個主意。他們覺得昆成老師也有些異樣,昆成老師很多日子來一直板著臉,學(xué)生們很少見他笑過,可今天卻看見昆成老師笑著的一張臉。

        昆成老師坐在那,他微笑著,側(cè)耳聽著安秀的歌唱。那是首羌族民歌《羌家姑娘繡彩繡》,他聽過這歌,這里是羌族聚居區(qū),這個縣是惟一的羌族自治縣。這首歌在這一帶很流行,也算得是原生態(tài)了,現(xiàn)在到處流行原生態(tài),這歌一戴上原生態(tài)這頂帽兒似乎格外有韻味。

        月兒喲,照碉樓,羌家姑娘繡彩繡呀,繡對喲,鳥兒呀,繡對鳥兒叫枝頭。

        彩線喲,亮又長,手飛銀針彩線走啊,繡個喲,繡個呀,繡個英俊好獵手。

        啊咿喲,好姑娘啊,快呀快快繡啊,羌寨的風(fēng)光美如畫呀,酒歌唱它九十九。

        姑娘啊,羌家的日子甜如蜜啊,快呀快快繡啊,鍋莊跳它九十九。

        昆成聽完了一曲,扭頭看看大家,又扭頭看了看鞏碎花,“要得嘛!”他笑著說。

        “今天天氣也不錯?!彼中χf了一句。

        “好了好了,我肚子餓了你們也一定餓了,我們弄些吃食去。”他依然是笑著說了那么一句。然后,他拍了拍屁股想站起來。就那會他覺得不對勁,他沒能站起,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的,一屁股又坐回那地方。

        他其實沒說對,今天天氣并不怎么好,烏云從昨天起就一直在破損了的山巒處匯集,好像越發(fā)的厚重起來,照情形看,雨說下就會下的。

        昆成老師知道情形不妙,他病了,他一般不感冒的,一感冒肯定很嚴(yán)重,常常是高燒,常常有昏迷。他想他現(xiàn)在千萬不能昏迷。

        其實康正早就在為大家準(zhǔn)備吃食,他還是盡著自己的本職工作。早早他就醒了,他的腳疼痛難忍,但他還是堅持著走了很遠(yuǎn)。大家都在睡,看不到他一歪一歪行走的樣子。他想,他要負(fù)起責(zé)任來,尤其要顯出他的本事。這種時候,教書先生顯不出本事來的,讀書娃更沒有什么辦法,只有他這個山里男人能發(fā)揮作用,他對此很滿意。

        他艱難地走了一遭,情形不太樂觀。

        他最早想到的是捕獵,他對那有經(jīng)驗,別的不好說、但一般的小動物他都能手到擒來。比如竹鼠,山雞,還有石蛙什么的??伤吡艘辉?,才發(fā)現(xiàn)遠(yuǎn)不是那么回事了,那些小動物不知怎的一夜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嫡氲降卣?,這些個鬼東西精明得很,比人精明,也許什么還沒發(fā)生時它們就跑個精光。

        他有些沮喪,初起的那種亢奮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無奈,不過康正并不想就這么無奈下去,他想,他還有辦法。

        回來時,他兜著一堆野菜。

        他臉色有些灰塌,但他強作笑顏,他笑得有些難看。“就這點東西,大家填填肚子?!彼蠹艺f。

        大家都看著那堆青綠東西,目光有些茫然。

        劉孝元一直在做著一件事,他想有堆火。其實誰都想能有火,有堆火多好,可他們沒有火,他們一籌莫展。劉孝元從昨天起就做著那工作,他想鉆木取火。原始人不是沒火?可他們鉆木取火,我為什么不行?他固執(zhí)的想。

        劉孝元找來根木頭。弄了塊合適的石頭。當(dāng)然,他還搜羅些易燃的干草屑。他一直那么搓磨著,也許他能弄成這事,在他看來不是也許,是肯定能弄成這事。

        他想自己能夠成功。他一直被昆成老師和同學(xué)看不起,這回總算有個機(jī)會。他想著能把這事做成了,讓昆成老師目瞪口呆。再說,火是一種希望,劉孝元很想在大家中間燃起一堆火。他覺得那么做,他就能在老師同學(xué)面前抬起頭了。

        可他不走運,整個晚上都刮著風(fēng),后來還下起了雨。一刮風(fēng)下雨這事就有些難了。他沒弄成,可他不甘心。他想,還得弄下去,風(fēng)會停雨會住的,他把干草屑揣在懷里,就還有希望。

        康正捧著那些野菜來到他們面前時,劉孝元跳出一句話來:“等等,沒火一切都是空的。”人們看著他,他加勁地搓著,可是雨下來了,不是一般的雨,是大雨。

        昆成老師很焦急,他對一切都始料不及,但他向來很自信,可是眼下,他的自信被現(xiàn)實砸了個粉碎,他在想,我怎么帶著這八個娃和一個男人走出這地方?他聽到康正的喊聲??嫡f吃點東西,他看見那些“東西”,其實是些草。

        他招呼大家圍坐在一起,只有鞏碎花他沒辦法。昆成老師拈起一棵草,塞進(jìn)嘴里,然后嚼了嚼。他始終笑著,只有他自己知道堅持著笑有多么的難。他想用笑遮掩他生病的事實,也想給娃娃們信心。他努力著,到底讓笑留在了臉上,也許因為他臉上的笑,也許因為實在太餓了,幾個娃看見昆成老師往口里塞野菜,他們都開始嚼食那些野菜。

        他們把野菜快速地塞進(jìn)嘴里,才嚼了一下,嘴唇就停止了動作,臉就皺成了一團(tuán)被人踩踏過的爛葉。他們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呆在那了。

        要不是劉孝元,他們就會把口里的苦澀吐個精光。劉孝元弄出一點響動,大家的視線都轉(zhuǎn)到了他的臉上。劉孝元在人們的注視下從容地咀嚼著那些綠色的東西。大家聽到他牙齒歡快的咀嚼聲。有一條青汁順著他的嘴角流了出來,拖出長長的一道痕跡,像條綠色的蚯蚓。

        他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大家也都笑了,一笑,臉上那些皺褶就復(fù)歸平坦。他們也開始咀嚼起來。

        很快,他們把那堆野菜吃了個精光。

        昆成老師要是不離開就好了,可是他離開了。他跟大家說,我找路去,我不信就沒條路可走。

        他努力地站起來,穩(wěn)著步子走出一截。他沿著沒塌的山嶺往下走著,他想知道崖坡是個什么狀況。要擱以前,他當(dāng)然知道這一帶的山勢地形,他常來這打獵,山里有野雞野兔,他常把從城里帶來的好煙塞給村里那幾個常進(jìn)山捕獵的男人,跟他們交上了朋友,就成了捕獵發(fā)燒友,他們常帶他進(jìn)山。所以,這一帶的山他都很熟悉,他很自信。他跟康正說,你管著娃,別讓他們亂跑,我去找找路??嫡f:找路是我的事。昆成老師黑了臉:怎么是你的事?這地方我說了算,起碼我還是老師吧?康正啞了聲,梁昆成說得對,他是老師。昆成老師沒找著路,回來時他卻得到個壞消息。

        鞏碎花不見了。

        昆成老師問康正:“咋回事?”

        康正說:“大家都呆在這好好的,誰也沒注意到會少了人,誰知道她什么時候離開的?!?/p>

        “見鬼!”昆成老師狠狠地罵了一句。

        “是見鬼了!”康正說。

        那時候雨已經(jīng)下得肆無忌憚,雨讓大家濕漉漉的,天其實并不太冷,可那些娃兒打著抖顫。昆成老師時不時地掃一眼他的學(xué)生,他想不出自己該在此時說些什么。不管怎樣,少了一個人,這事比什么都重要。

        “我去找碎花,你們都別動!”昆成老師說。

        那些腦殼并沒有看他,他覺得大家并不在意他這句話。

        “要找大家一起去找,人多力量大。”他聽到康正這么說。

        “就是,一起去找!”他聽到劉孝元附和道。

        “不行!地震后山里情況復(fù)雜,不要碎花沒找著,你們中的誰又出了問題?!崩コ衫蠋熣f。

        他聽到劉孝元一陣嘀咕,他想,他得把那男娃的話堵在嘴里。

        “說不行就不行!”他高聲說道。

        “再說我也只是去看看,要真的需要大家找我會跟你們說的,你們好好在這呆著好嗎?”昆成老師又把話軟了下來,這一硬一軟的還真管用,娃們安靜下來。

        昆成老師往林子深處走,他也感覺到山里的異乎尋常,“碎花碎花……”他喊著,現(xiàn)在坍塌的山體已經(jīng)安靜了許多,除了偶爾有泥石滑落,崩塌似乎停歇了下來。這種安靜,讓昆成老師的喊聲在崖谷間蕩著,蕩出一些回聲。

        徒勞無益。昆成老師心里莫名地跳出這四個字。

        他似乎想到了那個女學(xué)生的結(jié)局,那是個憂郁的女娃,平??偸菒灺暡豁懸荒槼钊莸哪?。她沒有什么朋友,很少跟人說話,跟老師的交流也只是點頭搖頭。他想,她是一根豆芽芽,這么場大災(zāi),她哪能經(jīng)得住?你早該想到的呀。昆成老師對自己說,昨天你就該想到這一點,昨天你就該留神鞏碎花,她哪經(jīng)得起這些事,受場驚嚇連話也說不出了,肯定會出事情的。

        他走得有些累了,坐在一截橫倒的大樹上,后來他才注意到,他身處的地方極度危險,一處坍塌曾經(jīng)在離他不到三米的地方發(fā)生。他不知道是好奇還是什么,竟然站起朝那地方走去。

        他探頭往下看了看,那地方形成了一道新的懸崖。就那會,他奇怪地覺得自己輕飄了起來?,F(xiàn)在,他一個人可以好好地想想了,他想,鞏碎花要真做出那種選擇無可厚非,也許鞏碎花看見村子被埋了,看樣子她像是知道實情,不然怎么會被驚嚇得失了聲?一個女娃,知道了那一切怎么挺得?。科鋵嵕褪亲约阂餐Σ蛔〉?。錢鳳梅和兒子走了,錢鳳梅細(xì)碎的呻吟還有絕望的眼神老在昆成眼前晃,晃晃就晃出許多的往事,那些事像過電影一樣在他眼前過著。

        沒了他們,活著是多難的事!還活個什么勁?他想。

        還有肩膀上突然加重的責(zé)任,他有些不堪重負(fù)。他是個從來不愿擔(dān)當(dāng)責(zé)任的男人。錢鳳梅可以容忍他的所有缺點,但對這一點忍無可忍?,F(xiàn)在想來,妻子堅守在這山村小學(xué),也許有部分原因是要逼他提出離婚。錢鳳梅是個追求完美的人,所以她始終不提離婚的事,也許錢鳳梅早就對他失去了信心,她在等著這個結(jié)局。昆成老師有些哀傷,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他真的很失敗。他面對著那破損了的崖,又一次感覺自己輕飄了起來。

        一了百了。昆成老師心底又跳出這四個字。

        他往那塊石頭上走去,他裝著探頭往下張望的樣子,心想那是塊松動的石頭,他的踩踏會連人帶石頭一起滾落到山下去了;這樣,他就能和錢鳳梅和兒子在一起了;這樣,他就用不著擔(dān)那份責(zé)任;這樣,他還能有個因公殉職的好名聲……

        他開始往那里邁去,突然一個聲音從他身后響起。

        “梁老師……”

        他回過頭,見是安秀。他突然有一種復(fù)雜的情緒,憤怒、驚慌、羞愧、厭倦……他說不清楚。

        “嗯……安秀,你咋來了?”他語調(diào)有些怪誕。

        安秀說:“老師,碎花她在……”

        “噢???”

        “她好好的,她在那……”

        “這個女娃噢……她在哪!?”

        “她在那堆石頭里?!?/p>

        “鬼喲,這個碎花喲……”

        昆成老師點了點頭,莫名地嘆了口氣。顯然,安秀覺得這聲嘆氣有些蹊蹺,她大睜著眼睛看了梁老師好一會兒。

        鞏碎花沒去哪,她就在他們不遠(yuǎn)的石頭堆里,那里有些大石頭,石頭和石頭之間有些縫隙,有少數(shù)的縫隙是在石頭頂部。鞏碎花就挑了那么個縫隙躲在那。她沒別的目的,只是想哭,昨天她流了一夜的淚,今天她還想接著流,但不想讓老師同學(xué)看見。她想,肚子里的淚流干了,她就會變剛強了。她看到了山崩地裂中村子消失的情形。

        她父親是村里的一名屠夫,那天早上上學(xué)時,父親說要去縣里弄些飼料,可娘不讓父親走,娘說油菜地里的菜籽都熟了,再不收就都喂鳥了。父親當(dāng)時有些猶豫。鞏碎花只看了一眼父親猶豫的表情就離開了家,她不知道父親離開了小村沒有。她想也許父親不顧娘的叨叨離開了佳旺。不過也不確定,父親向來聽娘的話。

        她覺得父親兇多吉少。如果真是那樣,她就成了個孤兒。

        她想娘,也想父親。一想到從此就孤單單一個人了,就想哭??伤荒茏屓丝匆姡@些人里誰都失去了親人,現(xiàn)在或許他們還不知道實情,她知道她不能哭,一哭就會讓伙伴們起疑心。

        她只有悄悄哭,昨天夜里偷偷流了一夜的淚,她覺得還沒哭夠,就找了這么個地方來流淚,她想將眼淚哭干后再回到大家中間??煽拗拗顾耍Я?,睡得死死的,沒聽到大家喚她的聲音。

        昆成老師見著鞏碎花時,鞏碎花想說一聲對不起,但她還是說不出,她做了個奇怪的表情。昆成老師看見這么個表情,肚子里的話又收了回去。作為老師,本來理所當(dāng)然地要批評鞏碎花幾句的,可昆成老師只搖了搖頭。

        我沒資格說人家了。他想。

        昆成老師沒有批評鞏碎花,鞏碎花對自己說不上是失望還是憤怒。她想,怎么那一瞬間自己會成這個樣子?她想勇敢些,她受不了大家看她時的那種目光,她不是他們想像的那樣,根本就不是那樣。鞏碎花覺得很委屈,是瞬間的一種力量突然把她弄成這個樣子。她其實比其他同學(xué)要勇敢些的,可現(xiàn)實讓她充當(dāng)了這么一個角色,至少現(xiàn)在在別人眼里她是個軟弱的女孩。

        她想跟老師說些什么,她說不出,她聽到昆成老師說:“好了好了,我們走!”昆成老師說:“碎花,你再別這樣了,你答應(yīng)我別這樣了?!?/p>

        鞏碎花點著頭。

        “那就好!”昆成老師說。

        “好死不如賴活,活著就好。人不要輕言放棄呀?!崩コ衫蠋煼路饘ψ约赫f。

        鞏碎花眼里的淚又涌了出來,昆成老師說:“碎花,你別哭,有我在哩?!彼恢浪难蹨I讓這個年輕老師突然有了種力量,有力量,他就能擔(dān)起這份責(zé)任。

        十個人的隊伍又出發(fā)了,他們在雨里走著。劉孝元的努力再次前功盡棄,他的手因為搓磨石頭弄出了幾只水泡。他沒管沒顧。

        “我都要鉆出火了??商煜掠炅?,我做不成了?!眲⑿⒃苏f。

        昆成老師發(fā)現(xiàn)他最討厭的頑皮學(xué)生似乎變了一個人,也許是劉孝元專注于手里木頭和石塊的緣故,是不是注意力有了牽扯,這個往日痞性十足的男娃今天安分老實了許多。昆成老師想了想,覺得這種判斷不正確,又不是劉孝元一個人這樣,看他們中的這些人,包括你自己,不都與先前有了截然不同的區(qū)別?是這場災(zāi)難使然。

        事情似乎確實那樣,昆成老師往每張臉細(xì)細(xì)地打量了一番。看康正時,康正也盯看著他。

        “你該看看手機(jī)有信號沒?”康正對昆成老師說。

        昆成老師打開手機(jī)看了好一會兒,搖了搖頭。手機(jī)那時根本沒信號,手機(jī)已經(jīng)濕透了,昆成老師很無奈,他甚至找不出一塊塑料布來給手機(jī)防水,昆成老師一直把手機(jī)夾在胳肢窩里,他以為那樣能防雨,可雨太大。這么大的雨,手機(jī)濕得很徹底。

        十雙眼睛都看著那只手機(jī),他們看了一會,眼里黯然失色。

        后來,他們就聽到一種聲音,轟隆隆的聲音由遠(yuǎn)而近。起先,他們以為是泥石流滑淌的聲音,可聽來不像,雨天里的泥石流不是那種聲音。他們側(cè)耳聽了聽,琢磨著那該是種什么東西發(fā)出的聲響。還是劉孝元先想到了那聲音的來源。

        “飛機(jī)!是飛機(jī)!”他喊道。

        昆成老師眼睛一亮,說:“他們在找我們?!?/p>

        “誰?!”

        “他們……”

        “他們是誰?”

        “縣上……市上……也許是國家……”

        “哦,你說是政府?”

        “是的!”

        大家興奮起來,他們跑到空曠地方喊著叫著往天上看。他們很快就失望了。天上云層很厚,飛機(jī)只是在云層里穿行,他們看不見飛機(jī),飛機(jī)上的人當(dāng)然也看不到他們。

        除了鞏碎花,他們聲嘶力竭地喊著卻徒勞無益。

        雨下得很大,雨水劈頭蓋臉地朝他們澆潑下來,在他們身上肆無忌憚地流淌著,從他們的發(fā)梢淌到臉頰繼而脖子,又從脖子那淌到脊背和胸前,然后,從身體上流過流到腳踝地方,匯入草間的細(xì)流里,往低處流淌著。

        劉孝元那一刻注視著自己身上的那串水流,水流沖蕩著他胸口貼著的一片樹葉,樹葉順著他的身體滑到腳邊,又在泥地中的水流里蠕動,沖到不遠(yuǎn)處的那道崖頭。他看見葉子在那股強大的水流裹挾下從崖頭直瀉崖底。人們管那叫瀑布,要擱平常,人們會爬山涉水來找這種風(fēng)景,可現(xiàn)在,瀑布不是風(fēng)景,是一條濁龍,沖蕩著那些崩塌裸露著的山體,弄出那種叫泥石流的嚇人景象。

        劉孝元覺得他們就像那片葉子,被一只巨手掀動著,走向一個未知的去處??植烙忠淮蜗蛩u來,他打了個寒戰(zhàn),事實上那會他覺出寒冷徹骨,從他的皮肉直滲入他的骨頭縫里。然后漫上一種軟綿,他覺得身上的什么被抽了個干凈,有些站不住就要軟成一攤泥了。他對自己說:孝元,你不能倒下!

        這時,他聽到黃拔偉跟昆成老師說:“老師,明天的考試怎么辦?”

        “啥子考試?”

        “錢老師說明天要進(jìn)行單元測驗……”

        劉孝元呸了一口,他不知道是氣憤還是惡心,反正覺得不舒服,一說起學(xué)習(xí)他就有種自卑,可現(xiàn)在這種自卑不存在了,他覺得黃拔偉有些滑稽可笑,什么時候了,還想著考試的事?他原來就覺得黃拔偉們是書呆子,可不知道為什么,老師和家長們都喜歡那種書呆子。但他想錯了,他的這個同學(xué)并不呆,至少這個時候不呆,他提考試的事,是想讓昆成老師知道他真的還蒙在鼓里一無所知。

        “改期了,改在下周了?!眲⑿⒃牭嚼コ衫蠋熀苷J(rèn)真地跟黃拔偉說。

        劉孝元看了看昆成老師,這個他最厭惡的男人此刻完全不是先前的樣子。

        “大家休息一下?!彼牭侥莻€男人說。

        劉孝元跳了起來:“不行不行!我爸說過,人要是這種時候坐下去,就再也起不來了?!?/p>

        “嗯!”

        “我爸是那么說的?!?/p>

        他看見昆成老師朝他笑了笑,劉孝元有些疑惑,他對昆成老師的笑臉很陌生。在他印象里,這個男人好像一直沒笑過,不僅對他,對其他同學(xué)也差不多,甚至對錢老師似乎也沒笑過,一直以來,劉孝元以為這男人不會笑。可在這雨幕里,男人濕漬漬的笑臉很讓人感動。

        他想,你一笑我就沒勁跟你對抗了。

        他沒再說什么,看見伙伴們都坐了下來,他也坐到了一塊石頭上。

        安秀又唱起歌來,顯然她沒了先前的力氣,那歌不是唱是哼。其實哼也花去了安秀不少力氣,可她知道她得唱。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顧不上口型什么的了,那些字詞只能細(xì)碎地從她牙縫里擠出來。

        月兒喲,照碉樓,羌家姑娘繡彩繡呀,繡對喲,鳥兒呀,繡對鳥兒叫枝頭。

        彩線喲,亮又長,手飛銀針彩線走啊,繡個喲,繡個呀,繡個英俊好獵手。

        啊咿喲,好姑娘啊,快呀快快繡啊,羌寨的風(fēng)光美如畫呀,酒歌唱它九十九。

        姑娘啊,羌家的日子甜如蜜啊,快呀快快繡啊,鍋莊跳它九十九。

        奇怪的是,安秀一唱歌,雨就停了。

        康正歪著頭看了看天,很響的“咦”了一聲??嫡读艘幌律碜樱袷且涯巧碛晁秱€干凈。他又想去弄吃食了,他覺得肚子里嘰里咕嚕的,大家肯定早就餓得不行。他站了起來,可很快就像一坨爛鐵一樣沉墜了下去。他覺得那條傷腿成了一塊鐵,那腿像不是他的了。他強蠻地想站起來,可是卻做不到,他想,他只有爬了。但這么個地方,他能爬多遠(yuǎn)?

        昆成老師瞇著眼往那片殘損的林子里望,那地方很安靜,在他看來,除了那些野菜,不會有更多的東西。他坐下來后,除了疲累,覺得腦子里塞滿了東西。平常他想得很少,他是個不太動腦子的男人。大學(xué)畢業(yè)教這么個小學(xué),還有什么腦子可用?家里的一切錢鳳梅都料理好了,也用不著他操心。這些年,他惟一花腦子多的是那副撲克,他能把那副撲克玩出許多名堂和花樣。另一個花腦子的地方是辦理調(diào)動,除了動用所有的關(guān)系,他還動用了所有的智慧,他到底把那事辦好了。他知道他說不動錢鳳梅,和他的那張調(diào)令一起的,還有他寫的那份離婚協(xié)議書。他就要跟錢鳳梅攤牌了,可沒想到就在這時候會發(fā)生這場災(zāi)難。他沒來得及跟鳳梅說,好在沒說。他想她不知道一切,依然還與先前一樣。

        現(xiàn)在,他小心地思索著一些問題,他得用用自己的腦子。動用飛機(jī)了,那說明這場地震災(zāi)情不輕,就是說政府已經(jīng)派人來救援了。那么怎么樣才能更快地接近救援隊伍?他想到了公路,他們肯定會從公路進(jìn)來。

        就是說只要能盡快找到那條公路,他們就能節(jié)省很多的時間。后來的事實證明昆成老師的思考是正確的。

        他還想了很多事情,他想著怎樣爭取更多的時間,他想能爭得一分鐘是一分鐘,他擔(dān)心這些娃挺不住。

        昆成老師側(cè)過臉問康正:“你知道我們這是在哪嗎?”康正和昆成一樣,即使挪動身體也成了件艱難的事情,但他知道自己得鎮(zhèn)定,得想辦法。他四下里看了看,然后茫然地?fù)u了搖頭。康正一直沒留心這問題,昆成老師一說,才往四下里看,看得自己一頭霧水。是呀,我們這是在哪?按說這一帶山嶺我是熟而又熟,怎么看去覺得陌生了?他想,要是跑到崖邊看看興許能明白,可連這他也辦不到,他只有搖頭。

        “怪了,真的……我們這是在哪?”他說。

        昆成老師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康正。

        康正說:“找公路?公路怕是早沒了?!?/p>

        “他們會修復(fù)的,我想外面的人首先想到的也是路?!?/p>

        “可是山塌成了這樣,怎么看也認(rèn)不出來了?!?/p>

        “怎么會是這樣?”

        “就是,我也奇怪?!笨嫡f著,又側(cè)頭琢磨了一會,覺得實在弄不清身處何處,按說他們走了一整天,路況糟糕,也并不能走出多遠(yuǎn)的,這一帶他相當(dāng)?shù)氖煜?。他覺得事情有些難以理喻,怎么可能會弄不清身處何處?這場地震真算得翻天覆地了,把山呀川呀嶺呀峰呀全改換了模樣。

        “康正哎?!崩コ衫蠋熗蝗幌肫鹗裁?,他親熱地叫了一聲康正。

        康正睜大了眼睛看著昆成。

        昆成老師咧嘴笑了一下,說:“肚里沒貨了,你去弄點嚼的來?!?/p>

        康正也想笑的,可他笑不出來,他掙扎著想站起來,掙著掙著就掙出兩行淚來。

        昆成老師立刻明白過來,知道康正的腳出了問題,康正走不了了,當(dāng)然還有更大的麻煩,除了康正和自己,八個學(xué)生里有六個走不動了,有兩個能走的:一個是鞏碎花,另一個是黃文。鞏碎花那個樣子,昆成不敢讓她離群,還有黃文,他似乎有些神志不清。黃文一直跟打工的父母在南邊生活,去年才回到家鄉(xiāng)上學(xué),他對山野很陌生,根本就不認(rèn)識什么野菜。

        大家看看康正,他們的眼光像些蟲蟲,在康正心里爬。

        總不能就這樣死去??嫡搿?/p>

        他俯下身,隨手抓了一把草往嘴里塞著。大家看了他一會,也不由自主伸出手,抓著草葉往嘴里塞。

        安秀再也吃不下那苦澀的東西了,她想這個東西會不會弄壞我的嗓子?才這么想,就覺得喉頭癢癢的,伏在石頭上嘔吐起來。有時候嘔吐也會像被傳染一樣,她一吐,三三兩兩的娃就跟著狂吐起來……

        昆成老師也想吐,但他忍住了,既然不知道身處何處,一切他心里都沒底,還有多少險路要趟?再說這些草幾乎沒什么營養(yǎng),有的也許還有這樣那樣的毒素。誰知道呢?他不知道事情到底會成個什么樣子,也不知道還得熬多少時間?他真覺得有些挺不住了,他當(dāng)然還是那么個笑臉,但內(nèi)心黑云密布。他抬頭看了看,似乎看見妻子錢鳳梅和兒子。妻子的目光有些含糊,兒子總在喚著爸爸。昆成老師突然站了起來,他的舉動,讓康正嚇了一跳。

        “怎么?!”康正問。

        “沒什么,我想起個事?!崩コ衫蠋熁剡^神來。

        那時他確實想起蚯蚓和螞蟻,他想,他不能讓錢鳳梅用那種目光看自己,以前她常用那種目光看他,他沒在乎過??涩F(xiàn)在不一樣了,現(xiàn)在錢鳳梅死了,他覺得他很在乎她的目光。必須活著!必須讓他們都活著!他想。

        他就想起蚯蚓和螞蟻。山里的動物也許都因為地震的緣故全跑了個精光,但有些動物跑不了,比如昆蟲。他想起小時讀過的一些書,書里說到主人公在極度饑餓時就靠螞蟻和蚯蚓而活下來,不僅活著,而且營養(yǎng)狀況不錯。

        他掀動了一塊石頭。才下過雨,石頭下面一片濕漬,有很多的蚯蚓盤在那里。他往那邊看了看,看見娃們正勾身專心致志地吐著。昆成老師把手伸向那些蚯蚓。

        康正還在想著這是什么地方?他半瞇著眼,看見昆成老師在他眼前蹊蹺地晃動了一下。他睜大眼往那邊看去,看見昆成老師正把什么東西塞進(jìn)嘴里,他沒在意,以為還是那些野菜,可他覺得那黃不拉嘰的東西有些異樣,仔細(xì)看時,他嚇了一跳。

        他看見昆成老師拈著一條蚯蚓,蚯蚓蠕動著,昆成老師昂著頭,眼瞇著嘴大張。他把那條蚯蚓放進(jìn)了嘴里。

        “你吃蚯蚓?……天哪!你吃蚯蚓?!”康正喊了起來。

        喊聲驚動了那些娃,他們停止了嘔吐,齊齊地向昆成老師看去。

        昆成老師很平靜,像捏著一根香椿芽一樣把蚯蚓放進(jìn)口里,然后一下一下咀嚼著。

        啊!老師在吃蚯蚓?!

        娃們不吐了,娃們大瞪著眼睛。

        昆成老師笑著,他說:“你們?yōu)楹文敲纯粗???/p>

        “你吃蚯蚓?!”康正說。

        昆成老師說:“是的是的,這東西有營養(yǎng)。”

        “你瘋了?!”

        “我沒瘋。”

        “你吃蚯蚓還不瘋?!”

        “這有什么大驚小怪的?中藥里這是味好藥,蛋白質(zhì)含量高……”昆成老師邊說著邊又在泥里摳出條蚯蚓來,捋了捋泥,將那蠕動著的東西放進(jìn)嘴里。

        “你吃吃,沒什么味道?!彼f。

        “哦!”康正有些呆傻。

        “南方海邊有種叫沙蟲的海鮮,其實就是海沙里的蚯蚓……”昆成老師說。

        “哦哦……”

        “人們花大價錢吃那東西,說是補身子?!?/p>

        “哦哦哦……”

        “冬蟲夏草總聽說過吧?那其實就是蚯蚓一類的蟲子!”

        康正想笑。冬蟲夏草他當(dāng)然聽說過,那可是珍貴東西,有那么貴重的蚯蚓?

        但昆成老師自顧吞食著蚯蚓,那時候康正不停地轉(zhuǎn)動著他的腦袋,他看看昆成老師又看看那些娃們,他像明白了什么,勾下身子也拈起條蚯螞放進(jìn)了口里。

        “吧嘰吧嘰……”康正嚼著,弄出過響的聲音,他臉上波平浪靜,突然的就乍現(xiàn)一個笑,朝那些娃笑著。

        “吧嘰吧嘰……”康正的樣子有些夸張,這讓昆成老師的淚一下子涌到眼眶邊上。他覺得這個叫康正的男子一下子憨厚可愛了許多。他知道那不是一下子改變所得來的,是男人原本就有的可愛憨厚,只是自己從來沒發(fā)現(xiàn)而已。

        昆成老師拍了拍康正的肩又捏了捏康正的手,校工康正一臉的感動,其實真正處在感動浪尖中的是昆成老師。昆成老師心里翻江倒海。他從沒正眼看過康正,他覺得這個鄉(xiāng)下男人有些卑瑣,可沒想到他會有這種舉動。這兩天來的經(jīng)歷,讓昆成覺得自己對人的認(rèn)知實在是有些問題。

        “我們老家管它叫甜蟲。”康正大聲說。

        “哦哦。”昆成老師大聲地哦著。

        “這么想來是有道理的……”

        “什么?”

        “人們管它叫甜蟲肯定是曾經(jīng)用來做吃食的?!?/p>

        “嗯嗯,有道理……”

        “城里人到農(nóng)村要找土雞吃……”

        “嗯嗯,做人要城市戶口,吃雞要農(nóng)村戶口……”

        “土雞就愛吃蚯蚓……”

        昆成老師不知道是緣于歉疚還是感激?也許兩者都有。他就那么拍了拍康正的肩捏捏康正的手。然后,跟他有了一段對話,其實兩個人是有目的讓娃們聽的,昆成老師覺得自己說得不太好,尤其是城市戶口農(nóng)村戶口那一句。我怎么扯上這個?就是以這條標(biāo)準(zhǔn)看人,你才看人看出誤區(qū)來了。他對自己說。

        他想跟康正解釋一下,后來想想那是畫蛇添足,弄不好還此地?zé)o銀三百兩。他用眼瞟了一下劉孝元他們,他看見嘔吐著的娃們也用眼睛瞟他,那些眼睛里有東西。

        劉孝元愣住了,看清昆成老師嚼食蚯蚓那一刻。他心里起一個顫顫又起一個顫顫。昆成老師的舉動讓他震撼,昆成老師沒說一句話,更沒訓(xùn)他踢他,可這小小一個舉動卻讓劉孝元心服口服。

        那是蚯蚓吔!

        劉孝元天不怕地不怕最怕蠕動著的東西,誰知道什么原因,也許天生就那樣。他怕蛇怕蜈蚣怕黃鱔怕青蟲怕蚯蚓……大雨過后,他常常不敢出門,石頭縫里路邊屋角,滿地爬的是蚯蚓。嬸娘帶他去園子里說,一個農(nóng)村娃不干點地里活,掛點土地靈氣那會沾邪引厲的,可他捏著鋤把,就是不動彈。嬸娘說,一個農(nóng)村娃,不愿動土地?他當(dāng)然不是不愿意,而是不敢鋤地,鋤地會鋤出蚯蚓哩。

        可現(xiàn)在竟然有人敢吃蚯蚓,且是生吃。他就不能不驚異,從驚異到服氣。吃蚯蚓的這個男人曾經(jīng)是他的冤家,他一直和這個男人較著勁,可這一回,他不得不在內(nèi)心蔫軟下來。不是蔫軟,他現(xiàn)在覺得那個男人親切起來,他覺得那個冤家什么時候悄然化解了,現(xiàn)在他們是師生,不,是朋友,而且是患難與共的朋友。

        他什么時候開始從另一個角度看待這個男人了,他看出這男人身上另一些東西。他覺得這事有點怪,他怎么從來沒看到過昆成老師身上這些好東西?

        “哎老師!”他朝那男人喊。

        男人那一刻沒答應(yīng),男人知道是喊他,但沒應(yīng)。

        “梁老師!”

        昆成老師好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他覺得那喊聲十分陌生。劉孝元一直不叫他老師,給他起了個外號叫大臉子。昆成老師倒沒在乎,大臉子小臉子什么的他無所謂,他一直堅信自己很快就會離開那地方,隨你怎么叫去。他習(xí)慣了劉孝元叫他大臉子,然而一旦劉孝元正常地叫他老師,他倒一下子沒了反應(yīng)。

        好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的昆成老師猶猶豫豫地應(yīng)了一聲。他等著劉孝元下面的話,他很高興,終于聽見劉孝元叫他老師了,他先前不在乎,但現(xiàn)在似乎很在乎。

        他想劉孝元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跟他說,他等著。

        劉孝元沒跟他說什么,劉孝元抓起一把野菜塞進(jìn)嘴里,然后又抓了一把,同樣塞進(jìn)嘴里。把他那張嘴塞得滿滿的,一下一下咀嚼起來。他咀嚼得很堅決,齒腭間充滿了力量。

        他還笑著,他邊咀嚼邊朝昆成老師微笑著。

        他把周邊的野菜吃了個精光。老師能吃蚯蚓我們吃這個還算什么?他想。

        大家很快明白了劉孝元的動機(jī),明白了卻誰也沒說話。他們默無聲響地嚼食了那些野菜野草,他們沒吐,他們好好的。他們覺得很快野菜就在肚子里起了作用,起先有些鼓脹,但很快就沒有了。那些野菜在他們身體里消化,化成一些力量。

        他們俯身小溪邊,大口大口喝著水,然后,捧了幾把水洗著臉。雨后的水并不清亮,但他們覺得甘甜可口。

        劉孝元也捧起把水,水在他臉上淌著,一直淌到下巴,又從下巴滴下來,滴得有些滑稽。他突然停止了動作,像是猛然想起什么事。他想做一件事,他沒抹去臉上水漬,從那石頭上站了起來。

        大家注意到他的動作,都凝神看著他。

        劉孝元在那塊石頭上蹦跳了起來,他躥起很高,一下一下跳著。其實與往常比,很艱難,他只用一只腳在跳。

        “這龜兒子,我當(dāng)他要做什么哩。”康正說。

        “他跳,你看他跳……”康正跟昆成老師說。

        昆成老師說:“你讓他跳?!?/p>

        康正疑惑了:“你說讓他跳?”

        昆成老師說:“他想告訴大家一件事?!?/p>

        “什么?”

        “他想說你們看我跳著,我有力氣,能走出去活下去,活得好好的?!崩コ衫蠋熣f。

        “他想說的就是這個?!崩コ衫蠋熣f。

        康正明白了,他點著頭:“這龜兒子哎……”他這么吐出一句話來。

        劉孝元跳著,突然停了下來,對大家說:“錢老師說人有水能活七天?!?/p>

        你真是個龜兒子哩,這時候你提錢老師?康正沒說出來,他看著昆成老師,生怕劉孝元莽撞的一句話引發(fā)昆成老師內(nèi)心的傷痛。他看見昆成老師抿了一下嘴,然后抿出個淡淡的笑來。

        “我們現(xiàn)在有水又有吃食,我們能活七十天。”劉孝元說。

        “嗯,對對!不止七十天,會更久!”昆成老師說。

        “錢老師說的,這句話我記住了?!?/p>

        “你個龜兒子!”康正終于罵了出來。

        昆成老師說:“錢老師說得對,她是對的!”

        “她是對的……”昆成老師叨叨地說。他淚流滿面。這么久以來他第一次哭,他不想哭的,可他說到“她是對的”這句話時,怎么也止不住淚了。

        劉孝元這才驚悟到他不該這時提錢老師,他不知道昆成老師那句“她是對的”深層的意蘊,他覺得是他的話勾起了昆成老師的哀傷。他惶惶不安起來,他覺得自己十惡不赦。

        安秀又唱起歌了,劉孝元很難想像安秀會適時地唱出歌來,要不然他真不知道該怎么辦,他一直木在那,想抽自己耳光,他心痛昆成老師,他怎么竟然心痛起昆成老師來?他也奇怪,就是心痛,他不想讓昆成老師悲傷。他看著昆成老師的臉,突然覺得昆成老師像他爸。昆成老師怎么就像我爸呢?我怎么以前竟然沒發(fā)現(xiàn)?他想著,想不清。但他不想讓昆成老師悲傷,可他不知道該怎么辦,他手足無措。

        好在安秀唱起了歌,劉孝元多少舒了口氣,他看了看昆成老師,那男人的注意力似乎轉(zhuǎn)移到了安秀的歌聲上,大家的注意力都轉(zhuǎn)移到了安秀的歌聲上。他側(cè)耳聽了聽安秀的歌聲,覺得真的很動聽。

        月兒喲,照碉樓,羌家姑娘繡彩繡呀,繡對喲,鳥兒呀,繡對鳥兒叫枝頭。

        ……

        安秀很專注地唱著,她在想,在這種時候歌聲總是會有作用的。

        劉孝元聽到安秀的歌聲里突然摻雜了另一種聲音,其實那時大家都聽到了,他們的眉頭跳了一下,眼睛隨之亮了。

        他們聽到的是飛機(jī)的轟鳴聲。

        他們站了起來,抬起頭往天上看,透過枝葉的縫隙他們隱約看見高天的情況。這回他們看見了,他們看見一架直升機(jī)在高空盤旋。

        他們喊著,覺得很亢奮。但事情讓他們很失望,飛機(jī)上的人顯然沒看見他們,這也難怪,山高林密,飛機(jī)在明處,可對于飛機(jī)上的人來說他們是在暗處。飛機(jī)上的人怎么看得見他們?

        飛機(jī)飛遠(yuǎn)了,幾乎擦著樹梢,可飛機(jī)上的人沒發(fā)現(xiàn)他們。他們很沮喪,他們互相看了看。

        “他們沒看見我們……”

        “廢話,當(dāng)然沒看見,看見的話他們不會不管我們的?!?/p>

        “那我們得讓他們看見!”

        “又是廢話!他們看不見我們,一切都是空的。”

        他們坐在那里,又愁苦地嚼了一堆野菜,然后大家都看著昆成老師,現(xiàn)在大家都信任他,等著他拿主意。

        “飛機(jī)還會來的?!崩コ衫蠋熣f。

        “是還會來?!庇腥苏f。

        “那不就得了!”昆成老師說。

        “可是他們怎么看得見我們?”

        “我們呆在林子里他們永遠(yuǎn)也看不到我們呀?!?/p>

        昆成老師拍了一下腦袋:“就是呀,你看我都懵了,這點怎么沒想到?”

        他往那邊看了看,然后,他跑了過去,往四下里看看,又往天上看。他在找空地方。可這里草木茂盛,樹長得高大,找空地方還真有些困難??盏胤揭灿校鞘巧奖浪龅牡胤?,可那種地方很危險,都是崩塌出來的險坡,坡土松軟,危石累累。昆成想往那地方去,被康正拉住了。

        “那里很危險?!?/p>

        “可我們得把信息傳給外界?!?/p>

        “你打算怎么辦?”

        “還能怎么辦?只有站在空地里,飛機(jī)上的人才能看得見?!?/p>

        “那很危險……”

        昆成老師當(dāng)然知道那很危險,他側(cè)著耳朵,捕捉著來自天空的聲音??嫡桶藗€娃兒也側(cè)著耳朵瞇了眼把脖子伸得長長的在那傾聽著。他們像一群石雕,不知過了多久,有塊石雕動彈起來。

        “呀呀!”劉孝元喊了起來。

        大家都朝他看去。

        劉孝元指著天空:“我聽到了……”

        昆成老師把食指豎在嘴邊做了個肅靜的手勢,他聽了會,說:“對,是飛機(jī)?!彼ⅠR站了起來,要往那“空地”去??嫡阉蹲。蛔尶嫡端?,掙著。康正說:“飛機(jī)還沒來,你等我一下……再說你那身體?”

        誰都以為康正要跟了昆成老師去,昆成老師也差點把那話說出口:又不是打老虎,用得著那么多人?可他沒說出來,他沒說出來的原因是很快發(fā)現(xiàn)康正不是那么回事。康正拎起那把柴刀了,這一帶的羌人出門總愛帶著把刀和繩子??嫡龥]帶繩子可他帶了把柴刀,這柴刀可幫了他們不少忙??嫡蝗骋还盏刈叩搅肿永?。

        康正沒帶繩子,他對昆成老師說:“我?guī)湍闩K子。”

        大家看著他,不知道他怎么說到繩?,F(xiàn)在他想弄根“繩子”,他是想給昆成老師弄條“保險繩”。這對他來說也不難。他舉了那刀,三下兩下就砍了幾根藤蔓。這片山里不缺那種藤蔓。他把軟藤小心翼翼地接起來,那真就成了一條“繩子”,他把藤蔓繞在昆成老師的腰上,另一頭拴在崖頭的一棵大樹上??嫡囍昧ψЯ藥紫?,覺得放心了才揮揮手示意昆成老師下去。

        昆成老師小心翼翼下到那地方,那時候,一架直升機(jī)從他們頭頂飛過,他們有些激動,他們覺得黑暗里突然扯出道亮光來。他們以為飛機(jī)會看見斜坡上的昆成老師,他們以為飛機(jī)會放慢速度甚至懸停在半空,他們以為會有人探出頭朝他們揮手……

        可是什么也沒發(fā)生。飛機(jī)從他們頭頂若無其事地飛遠(yuǎn)了。

        昆成老師很沮喪,大家都很沮喪。

        “他們沒看見我?!崩コ衫蠋熣f。

        “你的白衣服跟石頭顏色一樣,他們看不見的?!笨嫡f。

        “他們還會來嗎?”劉孝元說。

        “他們當(dāng)然會來,天上是有路的?!崩コ衫蠋熣f。

        “那就好……”劉孝元說。

        “要是有面紅旗就好了……”他說。

        劉孝元這么一說就有人盯了鞏碎花看,大家都不約而同地往鞏碎花身上看。

        鞏碎花家里窮,到八歲才進(jìn)學(xué)校。本來父親不想讓她上學(xué)的,鄉(xiāng)里干部來過幾次,說再窮不能窮教育;說就你們家一個死角了,你家不能拖了鄉(xiāng)里后腿;說給你家碎花把學(xué)費免了總行吧?男人經(jīng)不住鄉(xiāng)干部纏磨,把鞏碎花送到學(xué)校里來了。所以鞏碎花比別的同學(xué)大幾歲,鞏碎花還很能吃,吃著吃著就躥長了身體。鞏碎花看上去像個大姑娘,她站在同學(xué)里鶴立雞群,村上人都說鞏家這女娃長成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了。她姑送了她一件新裙子,還不到穿裙子的時候,可她就急急穿上了身。那是條紅裙子,紅得耀眼。鞏碎花穿著裙子踮著腳在山路上跳走,裙子張揚成了一面旗幟。

        鞏碎花的裙子不就是紅旗嗎?

        劉孝元跟鞏碎花說:“你穿的裙子像面旗?!?/p>

        鞏碎花朝劉孝元鼓了好一會兒眼睛,突然明白了這個男生話里的意思。她說不出話,她不住搖頭。

        人們看她一會,后來不看了。是呀,鞏碎花的紅裙子像面旗,可鞏碎花是個大姑娘了,她能把裙脫了?總不能讓一個姑娘把裙脫了。

        劉孝元說:“碎花,你是個男娃就好了!”

        康正說:“這娃,說胡話哩,碎花要是男娃也不會穿紅裙子呀?!?/p>

        劉孝元急得直捶自己腦殼,他想,人命關(guān)天,我要是你我才不管羞不羞的呢??嫡龥]捶腦殼,他又揉了樹葉塞進(jìn)嘴里嚼。昆成老師低著頭,他知道大家都在看著他,他們要他拿主意。甚至鞏碎花也在看他。鞏碎花最聽老師的話,他捶了幾下前額,他看見鞏碎花站了起來。

        劉孝元嚇了一跳:哎呀,你真要脫裙子呀?

        鞏碎花沒脫裙子,鞏碎花走到康正跟前,她指了指那根長藤,康正說:“碎花你要下去?”鞏碎花點了點頭??嫡コ衫蠋熣f:“你看碎花她要下去!”

        昆成老師也震驚了,這個在他看來被驚得失了聲的女孩,怎么會有勇氣下到那危險的地方?他實在弄不明白。

        碎花一直想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她不是他們想像中的那種人,她受不了他們看她的目光??伤f不出,她沒法讓他們相信她不是那么種人。劉孝元說你穿的裙子像面旗,她眼一亮。她當(dāng)然不會顧及羞恥的事,什么時候了還講臉面?她知道救人比什么都重要,她想的是她得利用這個機(jī)會。為什么非脫裙子?為什么我就不能去那地方呢?她這么想,就把主意拿定了。

        鞏碎花有些亢奮,當(dāng)聽到那種隆隆聲擠過云霽從山那邊傳來,當(dāng)康正把那根藤拴在她身上時,她不由得顫著身子。

        “你別顫,你顫了我弄不好?!笨嫡f。

        “你害怕了?你要是不想去還來得及?!笨嫡f。

        鞏碎花不顫了,她當(dāng)然不是害怕,她是激動。她覺得這個機(jī)會真是太好了,她要成為一面“旗幟”了,想起這幾天的窩囊就能一掃而光,她便有些亢奮??嫡醚劬蠢コ衫蠋?,他想昆成老師在這事上要給個決斷,一個女娃,去那種地方出了事怎么得了?昆成老師確實也在做權(quán)衡,他得好好想想,飛機(jī)不是時時刻刻都從這掠過的。但鞏碎花沒讓他細(xì)想,飛機(jī)也沒讓他多想,飛機(jī)說來就來了,那時候他們不知道,飛機(jī)已經(jīng)成了一條空中通道,許多事情得依賴這些直升機(jī)群。

        鞏碎花不容置疑地朝昆成老師和大家掃了一眼,就攀著那根長藤往下走,要擱以往,她肯定會膽顫心驚,可現(xiàn)在她一點膽怯也沒有。她踩著松動的石頭,在康正和昆成老師不斷地叨叨聲里朝那空地走去。

        她終于下到空地,站在那,沒往頭頂上看,她知道飛機(jī)在頭頂飛過。她知道這時最該干什么。她轉(zhuǎn)動著身體,裙裾隨了她的擺動輕旋著,真就像面別致的旗??墒牵査榛▍s突然停住,她像想著什么。大家不知她要干什么。只見她像劉孝元那樣蹦跳了起來。這個剁腦殼的碎花喔!你學(xué)我還學(xué)得真像哩。劉孝元那么想。

        那時候,大家都盯看著鞏碎花,就看出她不是面旗而是團(tuán)火哩,在崩塌的山體上舞動旋轉(zhuǎn)著身子。康正焦急地跺著腳,其他娃都揪著心,昆成老師在喊:“碎花,你小心點,別跳別跳。”

        鞏碎花根本聽不到昆成老師的喊聲,那時候飛機(jī)引擎的轟鳴鋪天蓋地。她就是聽到了,也不會停止她的舞蹈,她正領(lǐng)略著舞蹈的好處。她覺得自己身上每一塊肌肉都放松了下來,她覺得舞蹈比哭要好,她想把身上那些沉重抖跳干凈,她想讓一切都清新起來……

        很快懸停半空的飛機(jī)上垂下一根纜索,幾個士兵從纜繩上下來,然后又通過這根纜繩把困了許多天的兩個男人和八個學(xué)生救了出來。

        十一

        機(jī)場在城市的一角,飛機(jī)停降在了那地方。

        走出機(jī)艙時昆成老師急切地想做一件事。他不知道妥當(dāng)與否,他顧不得急風(fēng)旋著的頭發(fā),他想找個人商量一下。過去他總是對許多事拿不定主意,拿不定主意時他就跟錢鳳梅商量??涩F(xiàn)在他沒什么人可找了,他只有找康正。

        他想跟康正商量一下那事,那時康正向一位軍人索要了一根煙和一只打火機(jī),他急切地想抽口煙,可風(fēng)大他點得有些困難。昆成老師沒來得及說,康正也沒點著那根煙,他們聽到身后一大片的哭聲。

        他們下了飛機(jī)就被送到了醫(yī)院,然后是檢查,醫(yī)生們覺得很奇怪,他們在那種境況里走了三天,沒有正常的飲食,怎么營養(yǎng)狀況卻沒什么異常?身體也沒什么異常?

        很快,他們被送到了一個安置點。就那時,昆成老師跳出那個念頭,他找到康正才要說話,就聽到那么大的哭聲。

        八個娃嚎啕大哭了起來??蘼暡皇莻魅镜模遣患s而同地迸發(fā)出來的。

        兩個男人回過頭,他們眨巴著眼看著那八個哭著的娃,覺得他們的哭有些意外。他不知道他們心思,那時候幾個娃如釋重負(fù),可他們突然間涌上許多冷鐵一樣的重東西。他們想哭,他們覺得是可以哭的時候了,就一下子哭出聲來。

        帳篷里有一種濃重的氣味,是那種怪怪的味兒,有人喜歡,說新東西都是那么種味,昆成老師在那種氣味里跟康正說了那事,康正有些茫然,但還是點了點頭。

        遲早的事。他想。

        昆成老師把娃們攏到一角,他眼圈紅紅的,但忍住了沒哭出來,他鎮(zhèn)定著聲音,努力讓自己更像一個老師:“同學(xué)們,我得告訴你們一件事?!?/p>

        劉孝元跳了一下,舉起一只手。

        “你有什么話要跟老師說嗎?”他想起錢鳳梅就是這么和藹地跟她的學(xué)生們說話的,他奇怪自己也這樣了。

        “我知道你要告訴我們什么?”

        “那你說說。”

        “你想說你和康正對我們說了謊,你想告訴我們村子被山掩埋了……”

        昆成老師圓睜著眼,茫然而機(jī)械地點著頭。

        “老師,我都看見了,白煙是事后漫起的……”劉孝元說。

        安秀說:“我也看見了……”

        “你呢?”昆成老師問鞏碎花。

        鞏碎花點著頭。

        “你們呢?”昆成老師問那幾個學(xué)生。

        那幾個娃也都點著頭。

        康正怔住了,他抹了一下臉說:“天,你們當(dāng)時不說?你們當(dāng)時裝得像不知道似的,為什么你們當(dāng)時不說?”

        昆成老師知道娃們?yōu)槭裁床徽f,他們都想把事實包住,他們相信那一刻只有自己看到了真相,他們都想讓別人少一些哀傷,至少在那種境地里不加重悲傷,他們希望每個人都有信心和力氣走出去,他們希望大家都活著。昆成老師沒想到他的學(xué)生會這樣想,可他們確實是那么想的。天,他們知道,從一開始就知道。他想,他還能說什么呢?

        “他們裝得可真像?!崩コ衫蠋煂嫡f。

        康正從沒來過城里,周邊那些高樓和巨大的廣告牌讓他感覺新鮮,他正扭頭四望,就聽到昆成老師對他說的話:“嗯,就是,這幫龜兒子喲?!?/p>

        康正這么說著,他突然想起什么來:“你和錢老師就是在這座城里讀的書吧?”他說。

        昆成老師嗯了一聲,他往高樓的方向走。

        “你去哪?”康正問。

        昆成沒吭聲,他想他得走走。他的手塞進(jìn)了褲袋里,那里有團(tuán)東西,他掏了出來,是一團(tuán)紙,他想起那兩張曾經(jīng)對他來說十分重要的紙張,一張是調(diào)令,另一張是離婚協(xié)議書?,F(xiàn)在,那兩張紙被雨水弄成了一團(tuán)軟乎乎的東西,他捏了捏,隨手拋到路邊的草叢里。

        他一直往前走著,有些茫然,但卻很輕松。突然,他感覺身后有人跟著他,一條影子晃蕩在他的左右。他站住了,回過頭來。

        那個人是劉孝元。

        昆成老師站住了,他和劉孝元對視著。

        “你們裝得可真像,尤其是你劉孝元?!崩コ衫蠋熣f。

        劉孝元咧嘴笑了一下,那笑有些調(diào)皮,昆成老師看出笑里的意味。

        “你個龜兒子?!彼麑W(xué)著康正的腔調(diào)笑笑地說了那么一句。然后,他在兜里掏著什么,劉孝元看著他掏出個東西來,細(xì)看,竟然是張撲克牌。他竟然弄出張牌來?劉孝元那么想。

        “你看準(zhǔn)了喔。”昆成老師把那張牌亮在劉孝元的眼前。

        “紅桃5?!眲⑿⒃f。他想,你變魔術(shù)呀,這種時候虧你想到變魔術(shù)?我看你玩啥子名堂?

        “看準(zhǔn)了喔!”

        “不錯!是紅桃5!”

        劉孝元眼睛盯著昆成老師手里的那張牌,他想你玩不出什么名堂的,那點把戲我知道。他沒想到昆成老師會把那張牌塞進(jìn)嘴里,并且一下一下嚼著。他覺得昆成老師這樣子有些眼熟,他想起來了,那天昆成老師嚼蚯蚓時就是這么個模樣。

        “你吃撲克?你把那張牌嚼了?”劉孝元問昆成老師。

        昆成老師把手在空中撈了一下,指尖夾著一張牌。是那張紅桃5。

        昆成老師也像劉孝元那么咧嘴笑了一下,他的笑讓劉孝元云里霧里。

        他想起昆成老師咀嚼的樣子,恍然大悟。

        “天!你變的……這么說你沒吃蚯蚓?!”

        “你說呢?”

        “我看你沒吃,就跟變這張牌一樣蒙住了我們……”

        昆成老師不作答,他不置可否,他還那么笑。

        “你個……”劉孝元把后面那三個字吞了回去。

        “你說呀,是想說你個大臉子是吧?”昆成老師笑著說。

        “你說吧,我的臉子是大些,你又沒說錯……”他說。

        昆成老師到底沒回答吃沒吃蚯蚓的事,這讓劉孝元充滿了疑惑,他立即蔫軟了下來。你這大臉子,我弄不過你,我服輸,我老老實實做你學(xué)生。劉孝元心底涌上許多東西。他突然覺得這個男人神秘而親切,他突然覺得又想痛哭一場,不是因為悲慟而是緣于另一種東西。

        昆成老師說:“孝元你問吧?!比缓笏蚯白呷ァK?,我當(dāng)然嚼食了蚯蚓,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是你的老師,沒別的目的。

        劉孝元仍像他的影子一樣扯在昆成老師的身后。

        “你干嘛跟著我?”

        “我必須跟著你……”

        “啊哈,你這娃,為什么必須?”

        “就是必須!”劉孝元說得很堅決,但卻充滿了期望和柔情。

        昆成老師突然感覺到一種溫暖,他伸出手拍了拍劉孝元的肩頭,他覺得指尖有種麻酥酥的感覺,他不知道為什么會那樣。他說:“你們在那等著我,我很快會回的?!眲⑿⒃c了點頭。昆成老師覺得自己的聲音還在耳邊飄來蕩去,聲音有些黏稠。那句話,好像是對劉孝元說的,更像是對什么人所說。他看了看遠(yuǎn)方,佳旺那個方向云遮霧罩。他想,一切都會平靜下來,一切都會重新開始。那條路會一如從前。他會沿著那條路回到那個地方。他要在那修座墳,墳前立塊碑。他往前走著,一邊想著碑文上該寫些什么,眼睛又濕了起來。

        責(zé)任編輯 倪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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