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趼人（1866—1910），名寶震，又名沃堯，字小允，號趼人，又號我佛山人。他是晚清享有盛譽的小說家，自稱為文“一紙既出，則傳抄傳誦者，雖經(jīng)年累月，猶不以陳腐割愛”①。由于一生經(jīng)歷坎坷，落拓不偶，遂養(yǎng)成了“岸然自異”于流俗的強毅性格，“窮愁著書”的念頭也因此而生，正所謂“落拓極而牢騷起，抑郁發(fā)而叱咤生”。吳趼人將其一腔悲憤化為嬉笑怒罵之文，《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即其積“二十年親見親聞”之材料“慘淡經(jīng)營”而成。其友李葭榮曾不無會心地說：“《怪現(xiàn)狀》蓋低徊身世之作，根據(jù)昭然，讀者滋感喟，描畫情偽，猶鑒之于物，所過著景。君厭世之思，大率萌蘗于是。余嘗持此質(zhì)君，君曰：子知我，雖然，救世之情竭，而后厭世之念生，殆非偶然?！雹谟纱丝梢姡抖昴慷弥脂F(xiàn)狀》并非僅具“話柄”以為談資而已，其思想情感亦極深切，今聊為闡發(fā)，以求教于方家。

王德威先生說：“胡適、魯迅之后的學者，已將《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與《官場現(xiàn)形記》等晚清譴責小說的敘事方式與主題結(jié)構(gòu)，聯(lián)系到18世紀中葉吳敬梓的小說《儒林外史》。就晚清小說譏刺士人階層既不自重、亦無社會地位這一向度而言，它們確實留下了吳敬梓式諷刺的印痕。但這些學者忽視了如下一樁事實：《儒林外史》是在不同的價值論指導下創(chuàng)作出來的作品，因而他無法預示譴責小說對奇特丑怪之事件的胃口、對虛幻價值假情假意的擁戴，以及對跳梁小丑的炫示?！庇终f：“米列娜在研究晚清譴責小說的敘事類型學時，提供了兩種公式：‘邪必勝正、‘大邪必勝小惡。對惡的彈冠相慶，的確是晚清譴責小說的主導特征之一?！雹廴绻麖男≌f所展現(xiàn)的表層內(nèi)容來看，這些論斷當然無可非議，但一旦進入作品思想與情感的深處，則難免給人以浮泛之感。

吳敬梓與吳趼人雖是不同時代的人，但同樣抱著儒家的價值觀念，也同樣處在一個危機的時代。所不同的是，吳敬梓只是感到在種種越軌行為以及偽善的掩蓋之下，士人靈魂的深度扭曲與傳統(tǒng)信念的崩解，而頗具反諷意味的是，他們又是整個儒家道統(tǒng)的承載者。作為具有清醒頭腦的吳敬梓，他感到的只是迷惘與無助，這是古代士人唱不完的人生悲歌。但是吳敬梓并未放棄，雖然路漫漫，但他仍在求索，《儒林外史》還有一些文人與眾不同，他們企圖通過祭奠泰伯祠的行為來體現(xiàn)自身道德的高潔與完整，也試圖以此來傳承儒家道統(tǒng)那岌岌可危的一脈香火。雖然在小說的收尾處，那行將荒蕪的圣祠流露出了吳敬梓的無奈與凄愴，但這畢竟象征著他心中那僅有的希望，《儒林外史》唱出了那個時代士人階層的集體挽歌。而吳趼人時代的危機，不僅僅是由自身的道德敗壞引發(fā)而來，還有來自異域強勢影響的西學——它擊垮了儒家自以為是的文化優(yōu)越感。如果說《儒林外史》還只是士人階層的存在危機的話，《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已經(jīng)是深層的民族危機了。吳趼人的小說透露出了整個社會道德體系的全面敗壞與崩解，他感嘆上海由一個六十年前民風淳樸的地方變成了輕浮險詐的逋逃藪即是一個顯著的例子。小說在“楔子”里虛構(gòu)了兩個人物，一個是“九死一生筆記”的作者，也是小說的實際作者或者說是敘述者，另一個是將筆記改編為小說的“死里逃生”。暫不說這兩個名字所蘊含的現(xiàn)實意義，實際是他們也已被整個社會排除在外，真是“天地雖寬，幾無容足之地了”。九死一生將筆記交給友人，命其代覓知音，在小說的結(jié)尾處，作者點明這個友人是文述農(nóng)，當筆記被死里逃生這個“知音”接受后，他即“深深一揖，揚長而去”，從此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不知去向。九死一生自信他的筆記“比那《太上感應(yīng)篇》、《文昌陰騭問》、《觀音菩薩救苦經(jīng)》還好得多”，“比著世上那印送善書的功德還大”。死里逃生將筆記改編成小說寄給橫濱新小說社，“交待明白，翻身就走，一直走到深山窮谷之中，絕無人煙之地，與木石居，與鹿豕游去了。”小說由此體現(xiàn)了吳趼人在精神上對整個社會的絕望與訣別，他已沒有了吳敬梓維護儒家道德體系的心力與氣魄——即使是無力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正體現(xiàn)了吳趼人救世與厭世交織的復雜心態(tài)。

小說以“怪”總領(lǐng)龐大的題材內(nèi)容，其意并非僅搜羅“話柄”以迎合時好，通過對小說的整體考察，可以發(fā)現(xiàn)吳趼人的“怪”主要體現(xiàn)在對倫常以及正常社會秩序及制度的肆意破壞上。這與吳趼人“提倡舊道德”以紓時難的思想直接相關(guān)，他有感于“歐風東漸之際，后生小子，于祖國古書，曾無一斑之見，而先懾于強國，謂為其文明所致，于是見異思遷，盡忘其本……舍我之本有而取諸他人，不問精粗美惡，一律提倡”④，為矯這種“失之審擇”的輸入西方文明之枉，他提出了“恢復舊道德”的主張。小說對晚清社會“怪現(xiàn)狀”驚心動魄的展示正是吳趼人這種思想的體現(xiàn)，所以小說的內(nèi)容較多地集中在家庭、朋友及官場方面，這恰恰是“舊道德”的主要載體。小說寫家庭怪現(xiàn)狀的內(nèi)容之多是有目共睹的，而此類事件又集中地體現(xiàn)在背離倫常甚至亂倫等方面。以“我”為例，在“我”奔喪時，伯父吞沒了父親留下的所有財產(chǎn)，最后竟以一廢官照搪塞了事。伯父的無情、奸詐與虛偽讓“我”感到了人世的透骨凄涼，然而在結(jié)尾，小說又以曲筆暗示了這個道貌岸然的伯父居然有不可告人的亂倫行為——舅老爺?shù)呐畠壕谷皇撬那閶D，而且他們還偷偷地將生下的孩子親手送進了育嬰堂。最驚心動魄的描寫要數(shù)茍才了，他想盡辦法將立志守節(jié)的兒媳送給制軍作小妾，在一番死去活來的痛哭過后，她發(fā)出了這樣撕心裂肺的吶喊：

姨媽，我此刻不傷心了。什么三貞九烈，都是哄人的說話；什么斷鼻割耳，都是古人的呆氣！唱一出戲出來，也要聽戲的人懂得，那唱戲的才有精神、有意思；戲臺下坐了一班又聾又瞎的，他還盡著在臺上拚命的唱，不是個呆子么！叫他們預備香蠟，我要脫孝了。幾時叫我進去，叫他們快快回我。（第八十九回）

在這鬼蜮的世界中，想保持節(jié)操都不可能，原來忠孝節(jié)義已成了騙人的鬼話，這已不是尋常的失節(jié)墮行之事，它有著更為深刻的現(xiàn)實意義。吳趼人以此說明所謂的倫常在晚清已徹底流為虛偽的謊話，而且是“哄死人不償命”的大謊話。不過，故事并未到此結(jié)束，無恥之尤的茍才最終又被其子送上了黃泉路，并繼承了他的財產(chǎn)和小妾，這樣的結(jié)局并未讓讀者感到惡人終得果報后的快意，而是發(fā)人深思。我們注意到上述兩個事件中都有古代宗法社會中最令人不可容忍的亂倫行為，其實此類描寫在小說中并非僅此而已，恬不知恥的莫可基就是在其弟死后，將弟婦變成了夫人。一部《怪現(xiàn)狀》，父母不慈、子女不孝的事屢見不鮮。高談理學的符彌軒竟讓養(yǎng)育自己的祖父過著豬狗不如的生活，而石映芝的母親對其的無端折磨又令人發(fā)指，所以作者不禁發(fā)出這樣的感慨：有符最靈為祖，何不使石映芝為之孫；有石映芝為之母，何不使符彌軒為之子⑤。兄弟之間亦是如此，黎景翼為了謀奪其兄的財產(chǎn)，竟逼死其兄，并不惜將其嫂賣進妓院。家庭的倫常與秩序崩解如此，真是“茫茫大地，無可容身”了。吳趼人對家庭怪現(xiàn)狀如此傾心的描寫，并非無端而生?？紤]到中國古人“身修而后家齊、家齊而后國治、國治而后天下平”的理想境界，吳氏對家庭怪現(xiàn)狀如此驚心動魄的描寫就不值得奇怪了，他與《金瓶梅》、《紅樓夢》的作者有著某種類似的構(gòu)思，家庭的厄運與王朝的土崩瓦解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⑥?！豆脂F(xiàn)狀》中家庭倫常與秩序的徹底崩解是整個社會的一個縮影。

如果說家庭怪現(xiàn)狀體現(xiàn)的是倫常中孝悌觀念的徹底瓦解的話，那么朋友（泛指人與人之間的交往方面）間的怪現(xiàn)狀就是義的缺失了。例如“我”父親的好友尤云岫，他不僅私吞了“我”讓他寄給母親的百十來塊洋錢，而且還在“我”回家賣房產(chǎn)時，企圖從中敲詐勒索。在54回，小說又寫了一個把弟將冒餉的把兄告發(fā)了，作者就認為“趙有可死之罪，而朱非可死趙之人”。在102回，裘致祿在被查抄之際因信不過揮霍無度的兒子，遂將家產(chǎn)寄頓在好朋友處，好友單占光代他存放收條，然而他卻毫不猶豫地與其他人一起瓜分了裘致祿所有寄存的財產(chǎn)。這致使裘致祿的兒子豹英一無所獲，他遂企圖從姨娘那里得到些什么，姨娘只得偷偷地將金銀首飾等物寄存在干媽（楊太史的姨太太）的家里，楊太史本與裘致祿十分交好（裘與楊的交好為的是使姨娘有個依靠），然而在豹英走后，楊太史也同樣吞沒了寄存在其處的財產(chǎn)。雖然作者于此事有進一步的引申，但是朋友之間無義可言已是明顯的事實。

《怪現(xiàn)狀》對官場的描寫也不是局限在現(xiàn)形記的層面上。從第4回的官做賊到27回的臬臺大人居然是飛檐走壁的強盜，這已使我們意會到做官的已成了官道的對立面。80回里那個四川的學政竟然在卸任時販了一船丫頭準備倒賣，如此等等，不一而足。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古訓已成了遙遠的過去，《怪現(xiàn)狀》中的官場是已經(jīng)異化了的鬼蜮世界，它已完全偏離了正常的軌道。甚至功名這樣的國家利器也可以隨意買賣，雖然它已是司空見慣的事，但作者突顯它顯然是為了說明這極不正常。

所以說《怪現(xiàn)狀》并非是對“惡的彈冠相慶”，它對社會的全面暴露也未必僅僅表現(xiàn)為摧陷廓清似的除舊布新。如果是這樣，我們就很難理解78回金姨太太以嫡妻禮出喪為何會引起作者的如此注意以及79回的議論，在作者看來，這顯然是地道的僭越。103回的婢學夫人也同樣如此，兒子的丫頭（二人本有染）陰差陽錯地成了老子的夫人，更怪的是她還要以老爺夫人的身份讓兒子兒媳去參拜她。作者如此全面地展示整個社會的怪現(xiàn)狀，顯然是感嘆倫常與正常秩序與制度的缺失。小說以上海為中心，在“楔子”里作者即感嘆這個地方已由“六十年前民風淳樸的地方，變了個輕浮險詐的逋逃藪”，79回甚至說“上海是個無法無天的地方”。上海只是晚清社會的一個縮影，“無法無天”無異于說晚清社會已完全偏離了正常的軌道，倫常與秩序已完全趨于崩解。

在《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里，吳趼人拋棄了傳統(tǒng)文學“曲終奏雅”的固定模式，惡人肆無忌憚的丑陋行為背后缺乏正義的伸張，即使是虛無縹緲的因果報應(yīng)也無蹤跡可尋。對丑惡無休無止的暴露表明他已不再幻想會有永恒的正義在冥冥中對現(xiàn)世加以審判，他要讓鬼蜮般的世界盡情地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使他們明白自己處在一個什么樣的世界中。在無數(shù)駭人聽聞與驚心動魄的事件中，敘述者已無須再作任何的道德評價。在吳趼人的筆下，惡人已不再有人性可言。例如，作為小說敘述者“我”的父執(zhí)輩的那個尤云岫，在“我”料理父親的喪事時，曾托他代寄一百三十二元回家，他不僅私吞了此款，還在“我”回去賣田時從中作梗企圖猛賺一筆。后來，這個在鄉(xiāng)里包攬詞訟、無惡不作的地棍，因家庭一連串的變故開始走下坡路，他嬌生慣養(yǎng)的兒子甚至用藥將他麻翻，拿走了他一生作惡的鐵證——他與人別人來往的書信，以此隨時向他勒索錢物。最后，他兒子索性去當了強盜，將搶來的財物放在家里，案發(fā)后，兒子上了斷頭臺，而他雖然留住了老命，但從此家產(chǎn)蕩然無存。他的首飾店變成了一個小小的作坊，靠著它微薄的收入維持生活，在“我”因結(jié)婚回家順便再去看他時，他已長久沒交房租了，于是“我”將身上帶的零錢給了他。他猶如抓住了生命中的一根救命稻草，開始向“我”借錢，而且數(shù)目不少，在“我”不勝其煩而故意躲開時，他竟放出話說他當年在“我”父親喪事期間幫了忙，如今“我”卻如此忘恩負義。尤云岫雖然經(jīng)歷人間難以忍受的家庭變難，但是沒變的仍然是他那骯臟的人性。另如小說中寫得較為精彩的茍才，為了謀差，他處心積慮地將自己立志守節(jié)的兒媳婦送進督轅作了大帥的姨太太，他的手段和行為可謂無恥之尤。雖然從此他差使不斷，也因此宦囊豐滿，在志得意滿的生活中，他對自己親手送進督府的兒媳婦沒有任何的歉疚感。這使我們想到了《儒林外史》中的老秀才王蘊，當三女兒準備替夫殉節(jié)時，他不但不勸阻，反而贊成她如此去做。在女兒死后，他甚至仰天大笑道：“死的好！死的好！”然而在入祠建坊之際，他卻“轉(zhuǎn)覺心傷，辭了不肯來”。不管我們譴責王蘊有多么迂腐，一個不可否認的事實是，吳敬梓在看似不經(jīng)意的文筆中還是將他人性的一面顯露出來了，吳敬梓沒有忘記他筆下描繪的還是人。茍才與王蘊，雖然是兩個不同時代的文學人物，他們之間的反差足以映照出作者的真實心態(tài)及其所處現(xiàn)實的面貌。在《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中，吳趼人筆下主要展現(xiàn)的是“三種東西：第一種是蛇蟲鼠蟻，第二種是豺狼虎豹，第三種是魑魅魍魎”。吳趼人并沒有把他筆下的形象視為真正意義上的人，他們僅僅有一張人皮。因此，可以說吳趼人并不是首肯了現(xiàn)實的丑陋，只是因為對此他既無力有所作為也根本不再相信虛張的正義。通過這種方式的抒寫，一方面他期望有警醒時俗的救世功效，另一方面也有個人失意人生情感宣泄的味道。

在《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中，也有一些人物值得我們注意，那就是與那“三種東西”有本質(zhì)區(qū)別的“人”，他們主要以吳繼之、蔡侶笙、文杏農(nóng)以及作為小說敘述者的“我”為代表（僅舉小說中占有重要位置的人物）。蔡侶笙是一個窮困潦倒但狷介自守的讀書人，他寧愿靠測字糊口，也不愿接受別人的饋贈。與“我”結(jié)識后，“我”通過吳繼之給他介紹了一個館地。侶笙知恩圖報，硬要將祖?zhèn)髦镔洝拔摇币员碇x意。后來蔡當上了知縣，他竭心盡力為民謀事，成為晚清譴責小說中真正稱得上是“清官”的人物，但是在一次蝗災(zāi)中，他動了常平倉的款子先行賑濟，結(jié)果被誣陷捏報災(zāi)情、擅動公款，勒令繳還。侶笙傾其所有也無法償還那五萬兩欠銀，本打算從吳繼之處籌款，可是此時繼之的生意卻全部倒了，繼之與“我”均已身負巨債。而唯一的希望是文杏農(nóng)的家產(chǎn)，但是一場大火燒毀了他的田契與房契，等待侶笙的只是一天緊似一天的訟事。吳繼之與蔡侶笙不同，他有家產(chǎn)，且少年科第，始初因與藩臺的特殊關(guān)系，官場還算順利。但繼之雖處事老練卻無法忍受官場的齷齪氣，最終棄官從商，起初生意蒸蒸日上，終因用人不當而一敗涂地。小說人物兼實際敘述者的“我”，作者故意將其真實姓名及居住原址隱匿起來，使善于索隱的讀者頗費思量。“我”的存在不僅使小說大大小小的故事得以有機地結(jié)合在一起，而且“我”也是眾多事件的實際參與者。故事是以“我”省疾遭喪開始的，伯父說將父親留下的財產(chǎn)放在錢莊生息，卻從此本息皆無，最終只給了“我”一個無用的廢官照了事。在外出謀事時，“我”巧遇吳繼之，被其聘為書啟夫子。自此以后，“我”即跟隨繼之到處奔走，繼之為官時，為其處理往來信函；繼之經(jīng)商時，“我”替他到處打點生意。在廣泛的社會活動中，“我”極力收集別人所講的故事、新聞，并有意觀察所見之怪異現(xiàn)象，《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眾多的故事即來源于“我”的見聞。但是，“我”并非單純的旁觀者，在黎景熙為吞沒弟財，逼死乃弟，并企圖將其弟媳賣往妓院時，是“我”設(shè)法解救了他的弟媳。同時，也是“我”在蔡侶笙最窮困潦倒的時候伸手援助了他。由此可見，“我”除了直揭社會的怪異現(xiàn)象以外，也在以自己微薄的力量企圖改變點什么?！抖昴慷弥脂F(xiàn)狀》與別的譴責小說一個重要的不同是，吳趼人虛構(gòu)了一個小說人物“我”，這個“我”已與作者本人難以截然分開，也就是說他已承載了作者個人的身世之感及思想抱負。熟悉吳趼人身世的讀者，不難看出小說中“我”的家事有不少直接是以吳氏自己的身世為藍本的，暫不說“我”那偽善無情的伯父。即以小說結(jié)尾“我”迎養(yǎng)已故叔父的兩個孩子為例，小說中說：“他人的事，且不必說他，且說我自己的事罷。我記以后這段事時，心中十分難過；因為這一件事，是我平生第一件失意的事，所以提起筆來，心中先就難過。”“我”曾電報伯父請命如何辦法，而伯父半個月后始復電，其中云：“自從汝祖父過后，我兄弟三人，久已分炊，東西南北，各自投奔，禍福自當，隆替無涉。汝叔父逝世，我不暇過問，汝欲如何便如何。據(jù)我之見，以不必多事為妙?！薄拔摇苯?jīng)千辛萬苦從山東將兩位堂弟接了回來，其中情節(jié)感人肺腑，非親身經(jīng)歷者不能道其一二。在小說的結(jié)尾，“我”也因吳繼之生意的失敗背上了巨債，不得已也潛歸家鄉(xiāng)避難。至此，小說所蘊含的言外之意是：有濟世情懷的有志之士在這個鬼蜮般的現(xiàn)實世界中全部被放逐。小說在“悲歡離合廿年事，隆替興亡一夢中”的詩句中戛然而止，可謂讀書人一聲長嘆。

（責任編輯：古衛(wèi)紅）

作者簡介：姜榮剛（1976- ），許昌學院文學院講師，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文學博士。

① 我佛山人（吳趼人）：《〈最近社會齷齪史〉序》。見陳平原、夏曉虹編：《二十世紀中國小說理論資料》（第一卷），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2月版，第382頁－第383頁。

② 李葭榮：《我佛山人傳》。見魏紹昌編：《吳趼人研究資料》，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4月版，第13頁。

③ [美]王德威：《被壓抑的現(xiàn)代性——晚清小說新論》，宋偉杰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5月版，第225頁-第226頁、第246頁。

④ 吳趼人：《〈自由結(jié)婚〉評語》，《月月小說》第十四號（1908年）。

⑤ 參看《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第74回末評。

⑥ 參看[美]浦安迪：《明代小說四大奇書》，沈亨壽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6年9月版，第6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