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杰
何杰,南開大學漢語言文化學院教授。世界漢語教學學會、中國對外漢語教學學會、中國語言學會會員。
1996年至1998年赴拉脫維亞大學任教、講學。1999年赴德國漢諾威參加世界漢語教學研討。
長期從事對外漢語教學及語言研究。出版語言學專著《現(xiàn)代漢語量詞研究》;《現(xiàn)代漢語量詞研究(修訂版)》。出版量詞詞典1部;主編教材1部。合著教材2部;合著《現(xiàn)代漢語常用量詞詞典》1部。發(fā)表及入選國內(nèi)外頂級學術會議論文30余篇。
1972年開始發(fā)表小說。1982年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發(fā)表文學作品80余篇。出版散文集《藍眼睛黑眼睛——我和我的洋弟子們》。
入選《世界優(yōu)秀專家人才名典》、《中國語言學人名大辭典》、《中國專家人名詞典》。
2006年榮獲全國十佳知識女性。
她叫大泉,是日本短期班學生。個子在班里最小:小手小腳、小鼻子小眼。錢包好像最鼓,氣兒也最大。她那神情氣勢簡直就是個敢于目空一切的小老鼠捷吉。進出教室總是背背著手,高抬步,像個微服私訪的高官。她父親是木材富商。聽說在跟中國人作生意,后來出了點疙疙瘩瘩的什么事。大泉是學經(jīng)濟的學生,據(jù)說這也是奉她老爸的御旨,但我覺得她對政治也頗為關注,好像還帶點兒刺。
一次在閱覽室,我正為學生做個別輔導。不知哪個學生說了一句:
“中國政府對我們?nèi)毡練v史教課書提出質(zhì)疑?!?/p>
我就聽大泉說:“哪個國家的教課書,是哪個國家自己的事。別人無權管?!?/p>
我想如果大泉的漢語再好一點,她會使用更厲害的詞。因為說完,她便瞥了我一眼,那目光顯然帶著火藥味兒,也在試探,因為我是這個屋中唯一的中國人。說實在的,我是臨時給他們代課,剛代課又要結課。老師難當(師生沒有足夠時間溝通)!而且政治敏感的事應該遠離我們的課堂,但于此,我卻不能沉默。
我起身走到屋前說:歷史教課書是說給子孫萬代的,真實的才應該是歷史。接著我說,聽我母親告訴我,我的外婆家就是在抗日時期被日本鬼子燒光的。我還說了我們村里受難的事。
閱覽室里,沒有誰說話。日本學生很少當面提意見,大泉卻像個律師。小姑娘起身,我覺得她好像一下高了一塊兒。不用說,準翹著腳呢。小姑娘懂禮貌,不好意思問我的年齡,只是“請問”我什么時出生的。我告訴她1943年。她長長地“哦”了一下,說:“我明白了,謝謝?!弊铝?,非常像個資深的政治家,也特別像一個大律師在作頗有心計的陳述,表情和聲音里都有潛臺詞。我知道那弦外之音是:“聽說的,不足為證。”我心里有些難過,但我仍真誠地告訴他們,事實總比語言來得堅實,盡管話語可以天花亂墜。我請他們在中國大地上多走走,多看看,也多問問。
結業(yè),我們走出了校門。到中國廣漠的大地,讀歷史,看今朝,思未來。
出門,大泉好象早就忘了自己政治家的形象了,倒真像只小老鼠。每到一處,她就一下鉆進工藝品小賣部里。她個小,人家扒在柜子上看,她在人家身子底下鉆來鉆去。每次集合,我必須親自提拉她出商店門。同屋敦子說,她買了一大提箱東西啦!簡直是采買的人!還要買。
在西安看大雁塔。小老鼠在高聳的大雁塔前“啊啊!”美妙了一通便鉆進工藝品展賣部了。我等在外面,沒等我叫學生集合,大泉卻忽然自報家門地出現(xiàn)在我眼前。樣子怪怪的:她雙手插著腰,伸著脖,向我仰著臉,不說話,光是一聲一聲地:“??!??!”我睜大眼等著她,好一會兒她才說:
“老師,為什么?為什么?”
我知道,一定有麻煩了。可我的日語不好,大泉好象一時忘記了說漢語,一邊嘰哩呱啦說日語,一邊用手在空中劃個圈,然后伸開手掌象個刀,再一切。我不明白。她又用英語說:
“Cut ! Cut(切)!”
我的天!什么地方砍了一刀?我忙看,原來大泉內(nèi)褲衩的褲帶斷了。難怪她一直插著腰不動呢。我當時真是啼笑皆非。怎么回賓館呢?心想,日本的產(chǎn)品原來也不怎么樣!(我根本就沒想到,我的學生連內(nèi)衣都在中國買。后來知道這里東西比日本便宜幾十倍。)我想去找條帶子吧,可大泉滿臉驚疑,滿臉困惑仍不肯挪步:
“為什么?我剛買它,在中國?!?/p>
她把中國兩字說得重重的。我看到大泉圓睜的小眼睛里跳出一抹鄙視的火花,好象我就是那商人。我沒吭聲,沒辦法,誰叫我們的同胞不爭氣呢。
那天我們至少有三個人的鞋帶都支援給了大泉的內(nèi)褲頭,因為她穿的是短裙。我們的隊伍,叫人哭笑不得。一個兵不斷地叉腰;三個兵拖拉著鞋。后頭還有幾個不斷“哧哧”拾笑的?;氐劫e館,我在精品屋給大泉買了一條內(nèi)褲頭。不知是因為我送給她東西,還是因為那東西確實精致,大泉禮貌地向我道謝。
我問她:“你在中國哪兒買的?”
大泉回答:“在大街上?!?/p>
說完大泉翻了一下眼睛,立即又說:“您勝訴了?!?/p>
我當時只是順口問問,沒想到,大泉又想起閱覽室的弦外之音,像個律師??晌疫€沒來及高興,大泉又說:
“您勝訴了,其實不是。”
原來,大泉剛才說了半句。這個小鬼頭!她說:
“您真的沒勝訴。大街、商店仍是中國。在日本不是精品,一定要全部銷毀?!?/p>
于日本,也許我心里總有堤壩。當時我并沒有理解學生的誠意?,F(xiàn)在我修改這篇文章,想來那確實值得我的國家深思。我想起在俄國和愛薩尼亞的商店,我看過這樣的招牌:“這里沒有中國貨”。開始我還挺得意,以為中國貨走俏。后來才知人家是表示沒有假貨。
在拉脫維亞,我愛人買了一雙旅游鞋,誰知剛一個星期,后幫子就破了。我倆理直氣壯找到商店。老板一看鞋底,眉毛得意地一揚,大聲地“哈”了一聲:“柯塔亞!”“柯塔亞!”(拉語音:中國)我現(xiàn)在還能想起我倆當時的狼狽樣,真是慌不擇路地跑出商店。在國外,中國商品就是中國人,中國。
可惜,面對大泉時,我還沒有這么深的體會。但我還是同意我沒勝訴。那就是假冒偽劣商品。我說中國經(jīng)濟剛轉(zhuǎn)型,以后會好的。但我強調(diào)任何國家都有社會不良現(xiàn)象,否則,國家機器也就消亡了。大泉勉強點頭。和日本人接觸,一談政治經(jīng)濟,我常感覺,日本的教育仍有著大日本帝國的陰影。
第二天下午了,當驕陽收起烈焰向西天退去的時候,我和我的學生又踏上駛向南京的列車。雄渾的西安古城樓,鑲嵌在一片玫瑰的晚霞之中。那顯示古城輪廓的曲線蒼勁,遒健,恰似一條昂首欲飛的蛟龍。遠望古城樓,忽然我心生一種莫名的激動。
我渴望著祖國的強大,渴望祖國形象的完美。
到南京,我們又參觀了侵華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1937年12月那慘絕人寰,震驚中外的南京大屠殺就在這里發(fā)生。30萬同胞用他們的血肉之軀,向世人召示著當年日軍的野蠻與殘暴。那真實照片所示的日本侵略者殺人手段之殘酷,使我真的不能忍視;那依然還在的壘壘尸骨,那依然歷歷在目的血跡,好像都層層疊壓在我的胸口,使我難以喘息。30萬同胞的冤魂啊……
我真不相信,那些提著人頭的劊子手,和我身邊的學生一樣都是日本人。我當時的心情真是難以名狀,因為我不由得又想到我那被日本兵燒死的哥哥,燒成一片廢墟的家鄉(xiāng)故土。因為這些屠殺我父輩同胞的劊子手,他們的后代就在我的身旁,他們是我的學生,是我和我的同胞用心血撫育的學生……
我極感疲勞地坐在大廳里的木臺上。頭在疼, 心和情都在分著瓣……
大廳里參觀的人一隊接一隊,卻顯得寂靜,空曠。除去講解員的聲音,偶爾可以聽到人們挪步擦地的聲響,靜得甚至可以聽到人們的喘息聲。平日吵吵鬧鬧的學生,三三倆倆擠靠在一起,一臉肅穆,一臉驚駭。小個子大泉躲在伙伴的身后,摽著人家的胳膊,從伙伴的肩頭上看。小姑娘紅撲撲的小臉變得蒼白,她往日高抬的步子今天卻在一步步地挪蹭。
忽然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我的日本弟子們,今天都講起了蹩腳的英語。他們看展覽說明的樣子,也怪怪的:人站在英文說明之前,眼卻不時地瞥向日文。我問學生,參觀時為什么講英語?他們不好意思地回答我:
“在那里,我們怕人知道我們是日本人?!?/p>
唉,他們畢竟還是些孩子。我告訴他們,任何一個民族的歷史都不可能是完美的。而我同時又感到,任何一個人的命運乃至情感,都是那么緊密地和自己的民族相連。
出來集合又沒了大泉,還加上班長。正要問,他們回來了,看不見大泉的臉。他們各自抱著一大抱鮮花。日本學生最有錢,可花錢最會算計。那天,他們買了那么多花。他們每人拿一束,整齊地排好隊。
悼念廣場上設長明火,迎面石壁上刻著“遇難者300000”的黑色大字。全班默默地把花恭恭敬敬獻在了石壁前。全班恭恭敬敬站好默哀,深深地鞠躬敬禮,也向我深深地鞠躬敬禮,向周圍的中國人深深地鞠躬敬禮。我在心里告慰我的30萬屈死的同胞,如真有在天之靈,就收下日本青年們的這禮,這花吧。
回賓館上車,大泉又是怪怪的,她等著我(我總是最后一個上車)。她把她的小胳臂小腿伸成一個“大”字,一腳踩在轎車上,一手拉著我,對我說:
“車上是日本,老師是中國,我要作大橋?!?/p>
哈,我們這個小老鼠捷吉(她可愛時,我這樣叫她)真是180度,轉(zhuǎn)滿舵。接著她使勁蹺起腳,伸著胳膊扒著我的肩頭,把她涼絲絲的小臉兒貼在我的面頰上。我感到一陣熱浪撲來,心里的堤壩一下沖垮了??蓯鄣哪贻p……
那天,我是那樣強烈地感覺到,人類的教科書第一行字就要大寫上:良知!和平!
第二天破曉,我的學生要去上海機場飛回國了。大泉來告訴我,他們班有向我說的話。我來到賓館門前,看到我的學生們把手中一只只小白鴿高高舉起,放向天空。小白鴿不多,幾只,然而,那翻飛的白鴿在青藍的天空上頓時寫滿了“和平!”“友誼!”.。
真不知他們什么時候,從哪兒買來的。我扭頭找大泉,大泉把一抹調(diào)皮的微笑和許久的激動留給了我,轉(zhuǎn)身跑了。
回校上課了,又一律忙,和大泉的恩恩怨怨也就沒時間提了。過了許久,收到大泉的一封信。那是一封真正的道歉信。大泉為日本的教課書道歉;為南京的慘難道歉;也為她向老師發(fā)的小脾氣道歉。還為她父親買中國的紅木道歉。這最后一個道歉是我后來去云南昆明開會才明白的。紅木是中國瀕于絕種的珍貴樹種。
大泉說:“老師,我現(xiàn)在學經(jīng)濟法律。如果我將來真能作國際經(jīng)濟法律律師,老師放心,無論面對哪一國,我都將站在事實一邊?!?/p>
這個小老鼠捷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