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炯華
陶鑄(1908~1969)是富有文采的資深革命家,曾任中共中央中南局第一書記,“文革”中曾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是排名毛澤東、林彪、周恩來之后的第四號人物。
李達(1890~1966)是中共主要創(chuàng)始人和早期領導人之一,馬克思主義傳播的先驅者,哲學家、經(jīng)濟學家、法學家、教育家,“文革”中在武漢大學校長任上被迫害致死。
陶鑄籍貫湖南祁陽,原屬衡陽地區(qū);李達籍貫湖南零陵,原屬零陵地區(qū)。而今兩縣都屬于永州市,他們實是山水相連的老鄉(xiāng)??伞拔母铩币潦?,陶鑄、王任重與李達發(fā)生了嚴重分歧。
批評“頂峰論”引來“批斗”
應當說,陶鑄1960年出任中共中央中南局第一書記至“文革”前,對李達是尊重和關心的。1960年1月,中南科學院籌備期間,陶鑄本人擔任主任委員,李達等學者擔任副主任委員,他們合作愉快。1961年,陶鑄為關心知識分子的身體健康,特意安排李達等一批高級知識分子去從化休養(yǎng)。1965年春節(jié),陶鑄還由中共湖北省委第一書記王任重陪同赴武漢大學給李達拜年,他們看到李達的身體和心境都有問題,頗為著急。王任重當面向李達道歉:“省委對您老不夠尊重,還請您老多加原諒?!辈⒄页崭毙iL何定華談話:“李老夏天去青島,冬天去從化,你們要關心。沒有錢,找省委,具體事,你們辦?!保?981年9月20日,筆者訪何定華)1966年1月,中南局召開擴大會議,陶鑄還給到會人員每人發(fā)了一本李達主編的《唯物辯證法大綱》(稿本),說:“這是毛主席要李達同志寫的,我們要好好讀讀?!保?005年夏天筆者訪朱劭天)
在李達方面,他與陶鑄其實并無特別交往,但他曾反對陶鑄決定的大事。1966年1月16日,中南局擴大會議作出了《關于深入開展學習毛主席著作運動的決定》,陶鑄作報告說:“毛澤東思想是當代馬克思列寧主義的頂峰,是最富有革命性與戰(zhàn)斗性的馬克思列寧主義?!?月,李達看到《羊城晚報》特大字號通欄大標題社論《馬克思主義發(fā)展的頂峰》,他搖頭了,直言不諱地說:“是頂峰,不發(fā)展了?”助手提醒他:“這是林彪同志說的,中南局的決定也是這樣寫的?!崩钸_卻毫不猶豫:“我知道,我不同意!”還補充說:“‘頂峰這個說法不科學,不合乎辯證法嘛。馬列主義是發(fā)展的,毛澤東思想也是發(fā)展的。就好比珞珈山(武漢大學所在地——編者注),到頂了就沒有地方走了。馬列主義怎么能有‘頂峰呢?違反辯證法的東西,不管哪個講的,都不能同意!”(見《李達評傳》,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
李達如此直言批評“頂峰論”,此事很快就被匯報上去。
1966年4月10日,廣州開始舉行“中南局學術批判座談會”。13日,陶鑄講話說:“這是一場很大的仗,中南局下了決心要打……現(xiàn)在最大的問題是反對我們內部的修正主義?!保ǎㄒ姟独钸_評傳》,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講話中,他毫不留情地點了李達的名,同時也點了中山大學教授容庚和劉節(jié)的名。三個月前他稱贊李達的書,現(xiàn)在他說:“李達的這本書也并不怎么樣。”陶鑄還傳遞毛澤東對《唯物辯證法大綱》第二篇“馬克思主義哲學是人類認識史的唯物的辯證的綜合”頗為不贊成的信息:“毛主席說李達同志的書講洋人古人的東西多,講現(xiàn)代人的東西少?!钡钸_當時并不知情,他聽到陶鑄的這些話,竟然說:“陶鑄懂什么,他又不懂辯證法!”(見《李達評傳》,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
接下來,中共湖北省委迅速派出以許道琦任組長的工作組進駐武大,整理并打印《關于李達反黨反社會主義反毛澤東思想言行的初步材料》,并由王任重加上夾批按語上報中南局和中共中央。
王任重在上報中共中央的這份材料時附信請示:“如中央同意,我即告武大黨委首先印發(fā)給全校黨員閱讀討論,然后發(fā)動全校師生進行批判。這是武大教育革命中要打倒的一個資產(chǎn)階級權威,也是黨內資產(chǎn)階級當權派的主帥。”附信還說:“我看這一場革命不能再拖延下去了。省委決定先以武大作為試點,取得經(jīng)驗,逐步展開?!?/p>
另一方面,湖北省委又將這份材料報送5月上旬在廣州召開的中南局擴大會議討論。陶鑄講話說:“批判李達是個大事,省委要派人去?!眳⒓訑U大會議的湖北省委第二書記、省長張體學則說:“省委要以武大作為樣板,取得經(jīng)驗?!?/p>
5月12日,陶鑄在擴大會議上宣布,批判李達,中央已經(jīng)同意了。
向毛主席緊急“求救”
接著,中南局召開“文革”動員大會,主要內容是進一步部署打倒李達“三家村”。會議期間,張體學說:“有個民主人士說,李達就是靠毛主席吃這碗飯的,另外靠反馬列主義?!碑斢腥朔从忱钸_說他有錯誤要向毛主席作檢討時,張體學說:“要批判他,開斗爭會。什么向主席檢討?先向我們檢討了再說!”“這次有六成把握,大概沒有問題。再發(fā)展提高可能有七成,八成,九成。失敗為成功之母!你們堅決大膽地搞,即令運動將來搞錯了,也不要你們檢討,不處分你們,我們去檢討?!彼€說:“李達的書是駁得倒的,不外抄書的本事加修正主義的東西。要把李達的政治觀點‘搞得很臭很臭。這次要徹底揭,新老賬一起算!我向道琦說了,這次武大搞不好,我從長江大橋跳下去!階級斗爭是不講情面的,你死我活嘛!運動開始會死些人。你自己死,能怪我呀?”(見《李達評傳》,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
其實,這期間,無論陶鑄還是王任重、張體學以及許道琦,對打倒李達還是有些顧慮的。陶鑄在中南局會議期間就說過這樣的話:“李達可以批判,但要請示主席。因為李為著名人士,過去傳播馬列主義。過去主席表揚過他。”王任重則三次當面問毛澤東“李達可不可以批判”。第一次在杭州會議上問,毛澤東不表態(tài);第二次上海會議再問,毛澤東仍不表態(tài);第三次問,毛澤東才說:“既然群眾要求批判,在校內批判一下也可以?!睆報w學還有“兩點顧慮”:第一,把李達作為重點批判對象,不知中央意見怎樣?第二,李達歲數(shù)很大,又有病,一批判可能把他弄死。許道琦甚至說:“以前咱們對他有點怕。”“怕”什么呢?一年多后,他在接受為李達翻案的群眾組織的盤問時說:“中南局會議下決心打李達,我們當時是有顧慮的。我所說的‘怕,把話說透了,就是因為我們知道李達和毛主席有關系,主席很器重他,表揚過他,主席還叫他編書嘛……后來我們決定打他,就不許他走。怕就怕他去北京向毛主席告狀。”(見《李達評傳》,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
中南局召開“文革”動員大會,進一步部署打倒李達“三家村”?!叭掖濉北緛硎青囃亍顷?、廖沫沙寫作的集體筆名,“文革”伊始三人被打倒。李達“三家村”則是南北呼應、在全國影響甚大的第二個“三家村”。
5月27日,經(jīng)中南局同意,武漢大學原黨委書記朱劭天被從廣州揪回武大,并被指控為“武大三家村”的“老板”。同時,湖北省委又宣布武大常務副校長何定華停職反省。
北京大學聶元梓等人的“大字報”在《人民日報》發(fā)表后,6月3日,武大召開全體師生員工緊急動員大會。會上傳達了陶鑄5月19日在中南局文化革命動員大會的報告,武大黨委書記莊果正式宣布:“我們學校也有一個‘三家村黑店,李達、朱劭天、何定華是它的三個大老板,牛永年(按:黨辦主任)是‘三家村黑店的總管。他們向黨向社會主義發(fā)動了猖狂進攻,把武大的領導權篡奪過去了……我們一定要把這條黑線揪出來,把這個‘三家村黑店徹底粉碎掉,把學校領導權奪回來!”“現(xiàn)在我們宣布:從今天起,運動正式展開!”
李達陷入滅頂之災。他不僅經(jīng)受了殘酷批判,而且受到嚴密監(jiān)視。除了兩名紅衛(wèi)兵學生住進他家里進行監(jiān)視,還有跟他多年的秘書受工作組的指使,每天密報他的“動態(tài)”。
其時,李達年屆七六,身體日衰,還患有高血壓、糖尿病、胃病和氣喘。受批斗以來,血壓不斷上升。他看了6月30日《湖北日報》后說:“他們把十幾年來朱、何、我三人講的話,東拼西湊拉一些話,放在一起,組成一個‘三家村……血壓這么高,過不了這一關,作為一個黨員,經(jīng)不住一場考驗,身體不給作主,就這樣死去啦?!?/p>
7月1日,李達又對秘書說:“現(xiàn)在上報了,把我搞倒搞臭。我已倒了,還要把我斗倒斗臭,斗吧!”18日上午,工作隊組織“貧下中農(nóng)代表團”和哲學系部分師生到李達家中面斗他的“地主”問題。他堅決反駁說:“我是腦力勞動者,土改時是小土地出租者。我若收過一顆租谷,你砍我腦殼!”
7月16日,73歲的毛澤東暢游長江,消息傳遍武漢三鎮(zhèn)。李達從門外雀躍的小孩子那里知道此事,不由產(chǎn)生一線希望。但工作隊擔心的正是李達去見毛澤東,19日,工作隊派秘書試探:“毛主席來武漢了,你是否想去找主席?”李達說:“毛主席在武漢,可我現(xiàn)在這個樣子,不好去找,去,也可能不會接見我。問題這么多,毛主席怎么包得了!”
但到這天下午,李達的血壓繼續(xù)上升,他曾對秘書說:“你幫我一個忙,救一條命,毛主席在武漢,給我送封信到毛主席那里去……”隨即,李達用毛筆寫信,信封上寫:“送呈毛主席武漢大學李達”,信紙上寫:“主席:請救我一命!我寫有坦白書,請向武大教育革命工作隊取閱為感。此致最高的敬禮!李達七月十九日”。
秘書卻把“救命信”送給了工作隊。直到10天后,工作隊才將李達的“救命信”改換信封,以機要文件交郵局寄“中共中央毛主席收”。
悲劇迭起
報紙、電臺點名批判李達后,7月1日,王任重就擬向已經(jīng)來漢的毛澤東呈報《關于李達問題的調查綜合材料》,并寫下一段請示的話:“請主席閱。李達是個地主分子,又反黨反社會主義,立即清洗出黨,撤銷黨內外一切職務??煞??請批示。”但不知出于什么考慮,他又把寫好了的這段“請示”用紅鉛筆劃去了。此后盡管他每天都能見毛澤東,卻并沒有向毛澤東呈報請示。毛澤東決定7月18日晨離漢回京。17日晚,王任重就在東湖召開省委常委會,通過了《關于開除混入黨內的地主分子李達黨籍的決定》。作為中國共產(chǎn)黨主要創(chuàng)始人和早期領導人之一的李達就這樣被開除出黨,而他本人并不知道。
8月10日,毛澤東看到一張條子:“李達(武漢大學)要求主席救他一命。”寫這張條子的人注明“武漢大學”,是因為他知道除了“文”李達,還有“武”李達,即劉鄧大軍的參謀長、時任國家體委副主任的李達上將。毛澤東看到的這張條子并不是李達的原信,自然不知道李達關于“坦白書”的話語。毛澤東也可能并不知道李達已被開除黨籍的事,對于李達“要求救命”,他不可能見死不救。他用那特制的粗紅鉛筆在這張條子上作批:“陶鑄閱后,轉任重同志酌處。”陶鑄照批照轉:“即送任重同志?!保▍⒁娢募陀〖?/p>
這個條子最終沒有起到任何解救作用。李達仍然被斷醫(yī)停藥,直到他彌留之際的1966年8月22日早上,才被送往武漢醫(yī)學院附屬第二醫(yī)院,以“李三”的侮辱性名字(李達“三家村”之意)住進普通病房。三天后,李達撒手人寰。
以階級斗爭為綱的政治運動總是悲劇迭起的。李達被迫害致死不久的1967年,身為中國第四號人物的陶鑄也被“揪”出打倒,同樣受到殘酷迫害,1969年含冤去世。
(作者系華中科技大學教授、中國現(xiàn)代哲學史研究會副會長、懷化學院特聘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