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 河
一
“你在干嘛?”我一爬起來就飄到“客廳”和“理事”打招呼,告訴它我已經醒了。
“理事”是整個救援飛船的神經中樞,但我平時不允許它開啟裝在我臥室里的視覺探測器——就是電腦也應該明白人有隱私權。
“我在讀書。”“理事”答道。它的語言能力和它的社會智能一樣,只保持在5歲兒童的水平。
“我知道你一起床就想接著玩《宇宙時代》的游戲?!蔽倚χ哌M廚房,取出一管食物,然后返回顯示器前。
“理事”制造于太空中,從未到過人類的老家,只能從書本和影像中汲取知識的養(yǎng)料。它有一目千行的本領,幾分鐘就能看完一部巨著。
“理事”知道我只要每做完一次救援就可以回地球休假,常常央求我?guī)踩タ纯?;我答應了它,但也知道這其實很難。
“我在看人類醫(yī)學史。角膜移植?!薄袄硎隆庇纸o了我一個既概括又準確的答案,“過去,有很多人志愿在死后把角膜捐給那些失明的人。”
“他們很高尚?!蔽疫叧栽顼堖厬鹬?/p>
“你也覺得他們很高尚嗎?”“理事”表示十分不解,“難道人在死后還需要角膜嗎?”
“這個道理可不是一兩句話就能講清的?!敝辽傥也荒苎院喴赓W地讓電腦理解這些古代人類的禁忌。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薄袄硎隆敝坏冒阉睦Щ髸簳r埋進自己的存儲器,在顯示器上切換出游戲畫面,按照我的指示操作起來。
但我知道,“理事”是不會忘記這件事的。
二
接到求救信號的時候,我正與游戲中的外星艦隊殺得難解難分。我讓“理事”向信號發(fā)出的地點全速前進,然后繼續(xù)沉迷于我的游戲。那只是一個單調的例行求救信號,不能反映任何具體情況。
“很抱歉打斷你,但是情況很奇怪?!闭斘見^戰(zhàn)猶酣之際,“理事”再度匯報情況,“我們按照信號航行到了目的地,卻看不到前方應該存在的飛船?!?/p>
本來我還目不轉睛地盯著五彩繽紛的畫面,聽到“理事”的話后,我的上身猛然一挺。整個人僵在了那里。
終于攤到我頭上了!
類似的情況早就聽伙伴們說過:信號的方位坐標全對,可到地方后就是看不見求救的飛船,它就像是隱了身一樣!所有的救援隊員在講述這一故事時,都使它帶有一層恐怖和神秘的色彩。
于是技術專家們不得不出來解釋。輻射學家分析是宇宙射線的干擾效應,心理學家認為長年孤寂的生活使我們出現(xiàn)幻視,而司法部門則懷疑有太空罪犯故意搗亂破壞。
三
“你也看不見?”我伏在舷窗前,望著前方本該有一艘飛船的虛空問“理事”。
“是的。雖說我的視覺系統(tǒng)在分辨率和觀測距離等方面要高出人類許多倍,但它的機理卻與人類的眼睛沒多大區(qū)別。”
這我知道,目前的電腦都是按生物方式培植出來的,因此,在這一困難面前,所有救援飛船上由電腦控制的大部分儀器都和人一樣無能為力。
“紅外觀測儀的情況怎么樣?”之所以說是“大部分儀器”,就是因為沒包括紅外觀測設施在內。“要是它能開恩顯靈,咱們就還有一線生機?!?/p>
誰都知道,通過紅外觀測儀器看到的物體與肉眼觀察到的幾乎一樣——至少外形如此。而現(xiàn)代技術讓我們救援人員佩帶的紅外眼鏡則更勝一籌,經它處理的紅外圖像不再是綠色的幻影,而與平常圖像無異;其實就算它還是綠色的,我或者“理事”也可以據(jù)此進行救援和維修。
“理事”告訴我,所有的紅外儀器也都沒能發(fā)揮出應有的威力來,原因很簡單,那艘看不見的飛船幾乎沒有熱量散發(fā)出來。動力裝置想必早在它離開母星之后沒多久就停工了,飛船完全是靠慣性作用在運行,它的終點站很可能在其始發(fā)站就已確定。
“只能看見里面的乘客。”在紅外裝置的顯示下,我們發(fā)現(xiàn)一個人正躺在地面上,也許已經奄奄一息了。
“已經反復呼叫多次,都沒有得到回音?!?/p>
如果他清醒的話事情還好辦些,我們可以詢問他飛船的型號,由此得知飛船結構或艙門方向之類的信息。
四
我一籌莫展。我不知道求救的飛船在哪里,我找不到也打不開它的艙門,當然就更談不上如何救人出來。我就像一只沒頭的蒼蠅,或者說是一個瞎子。
瞎子?我的腦中突然劃過一道亮光。“對,就是瞎子!”如果能有一個瞎子來工作,那么就可以勝任這項工作了,因為他平時就不需要用眼睛嘛。
“你在想什么?”正當我開始為自己不切實際的想法沮喪時,“理事”突然開口問。
“沒什么。”
“可我聽見你在說‘瞎子?什么叫‘瞎子?”
“就是‘盲人,也就是‘失明的人。在我們這個時代已經沒有了?!蔽蚁袷窃诮o一名兒童講述一個陳舊的歷史概念,隨后我又道出了自己剛才的想法,以及其不切實際之處:
“首先現(xiàn)在沒有瞎子,其次,就算現(xiàn)在真的找到一位盲人,也必須先受過專門訓練才能勝任此項工作?!?/p>
“就不能睜著眼睛去感受看不見的物體嗎?”“理事”試探著建議,“也許……我可以試試?!?/p>
“我想不行?!蔽胰韵菰谧约旱某了祭铮瑳]有注意到“理事”的想法。
“讓一個視力健康的人按照盲人的思維方式去行動?這恐怕很難,至少需要一段適應期才行。要知道人類在失去某種功能之后,是不能很快調整好自己的行為方式的,當然,這對你們電腦來說十分簡單?!?/p>
“我明白你的意思。”“理事”一字一板地說道。
“噢,不,我沒有那個意思!”我連聲辯解,但在心里卻不得不承認這的確是一個好辦法。
“這艘飛船對我們很重要嗎?”“理事”沉吟了片刻又開口。
“不,它只是一艘十分普通的飛船,價值還不足你的三分之一?!蔽夜室獍颜Z氣放緩,“但是,生命對于他來說卻很重要?!?/p>
我想“理事”一定是在數(shù)億分之一秒內便明白了我話中的“他”是指誰。
“我明白了。”
“有沒有辦法……”我突然覺得有些于心不忍。即使不采取任何行動,單是探討這樣的一個問題也過于殘酷,“有沒有辦法不損害你的視覺系統(tǒng),只是暫時關閉它?”
“不能。”我感到“理事”在說這話的同時好像在笑,“那樣的話,效果就如同人類想閉眼但又總想睜開一樣了,何況我還根本閉不了眼?!?/p>
隨后我們倆足足沉默了一分鐘,相對無語。
五
“我在失明之后,還能夠再看見東西嗎?”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對于一個生物電腦來說,培植是整體進行的,單獨培育出來的視覺系統(tǒng)很難與之相匹配。我想,那就是不能了。
“雖然你不說話,但我還是能理解你心里的意思?!薄袄硎隆币娢覠o語,便開始自言自語,“那就讓我最后再看一眼這個世界吧?!?/p>
用“一眼”這個詞也許并不準確。我聽到飛船各處的視覺探測器同時被開啟,并茲茲作響著來回轉動。可憑心而論,在這個偏僻的宇宙角落又能看到什么呢?只有黯淡得幾乎無光的星空,只有熟悉得令人厭煩的飛船。
我沒有說話,我說不出話來。
“其實對于一個電腦來說,有沒有眼睛是無所謂的?!?/p>
聽到這句自我安慰的獨白時我實在忍不住了:“等等,也許咱們還有別的辦法?!?/p>
“晚了,我已經切斷了視覺系統(tǒng)?!薄袄硎隆逼届o的聲音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就像你看到的,我沒有絲毫痛苦。好了,現(xiàn)在我們開始吧。我們好像已經耽誤了5分鐘了。”
從我的角度望去,飛船的外機械手在沒有任何承接物的情況下被準確地操縱著,優(yōu)美而準確。我突然想到一個不恰當?shù)谋扔鳎壕拖袷菣C器人學三定律的論述——“理事”正在用實際行動實踐著它們。
看不見的飛船艙門很快被切開,一名已進入昏迷狀態(tài)的女子被護送過來。
“但愿還不太晚?!薄袄硎隆币贿厡嵤┏醪綋尵却胧贿呥€很擔心,“可別因為咱們剛才的商量時間太長耽誤了她?!?/p>
“不會的,她很快就會醒過來?!蔽铱粗鴥x表上表示生命的各種指數(shù)保證道。
其實不用我說,“理事”也一清二楚,雖然它已經失去了“眼睛”。
“她很漂亮嗎?”
“不錯,她很美麗?!?/p>
“我很高興?!薄袄硎隆钡穆曇粢琅f呆板而缺乏感情,“現(xiàn)在我們去哪兒?回家嗎?”
“回家?!?/p>
我頓時熱淚盈眶,只是不必再偷偷地擦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