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慶才,男,生于六十年代,甘肅省作協(xié)會員。在《飛天》、《陽光》、《短篇小說》、《鄉(xiāng)土》、《青春》、《芒種》、《解放軍文藝》、《小說月報》等刊物發(fā)表小說多篇。出版長篇小說《陰山》。
雕花匠雕刻前,要凝神思索一陣,目光將整塊木料審視一遍,那目光原本很柔弱很溫和,但轉瞬間就變得犀利了,像無形的雕刀,虛空里閃過,刃的鋒芒洞穿了木的實質。于是,檀木的刨面上便有了朦朦朧朧的色彩,便有了深深淺淺的雕痕。雕花匠把這叫“視雕”。要對所雕之物進行剛柔相濟的揣摩。現(xiàn)在,那目光又回到了最初的溫和、柔弱,像流淌的水,清澈的不含一絲雜質。這性情似水的目光有著和水分一樣的滲透力,因了它的浸染,整塊木料就有了透明的質感,雕鑿的脈絡便在這浸含的虛實中漸漸呈現(xiàn),如此,整幅畫便在他眼中落定。
長條木柄的雕刀像鑿子,但又不同于鑿子,刃口較寬,扁平而外翹,突出兩個尖利的銳角。那雕刀并不特別,相反倒顯得有些笨拙,但雕花匠賦予了它特有的靈性。
雕刀一旦鑲入木的紋理,金屬的本性便冷酷地迸出,便快捷地游韌起來。刀鋒飛旋迂回,似畫筆在勾勒線條,清晰明快;或奔放地潑灑墨跡,大幅渲染。鋒刃時隱時現(xiàn),似有似無,如行云流水,似清風掠過;木屑飛揚,刨花四濺,被雕鑿的木料呻吟或者是歡快地暢叫;聲音纖細綿長,猶如撫琴,聲樂瑟瑟,弦鳴悠悠。突然就按下了刀鋒,于是,混沌中綻開一目,似鑲嵌的珠玉,雕刃旋過,便透出了光的凝重和深邃。
刀鋒順勢而下,清淡地涂抹兩筆,便有了爽直端正的鼻梁。于是再度流暢起來,在鋒刃的急進緩出中,唇齒的飽滿和豐潤漸次清晰。如此,整張臉的輪廓便完成了。
雕花匠的動作看是快捷,但卻極其輕巧,鋒刃舒緩地游走,木錘起落似鼓點,一陣歡快的彈跳之后,便有了衣著服飾,又一陣輕松的剝離,臉部的表情就出來了。在刻刀的抑揚頓挫中,情緒便有了極盡的流露。雕花匠正在完成的是故事圖案千里走單騎,跨馬提刀的關羽長須飄拂,極其神似。特別是那胯下的赤兔胭脂馬,鬃毛飛舞,四蹄騰躍,蛟龍般鉆云入海之勢。整幅作品布局嚴謹而巧妙,山影,樹姿,關隘,棧道,車馬行人井然有序而又惟妙惟肖。
戲樓的額匾上是鏤雕八仙過海,青衣仗劍的呂洞賓立于驚濤駭浪之上,神情是何等的飄逸。何仙姑的塑造更具特色:俊雅清秀的面龐,襯一朵浸染露珠的荷花,人面荷花相映成趣;加上翩躚的舞姿,便有了寂寞長空舒廣袖的神韻。
而鐫刻在梁柱上的戲劇故事白娘子更是引人入勝。圖案是西湖山水,情景是斷橋邊的柳蔭下,撐著花折扇的戲笑模樣的小青,姿容絕世的白娘子,畫面的山景人物閑散而又幽靜。許仙的樣子是有一點慌張,擦肩而過時步履竟有一些匆忙。白娘子嬌柔嫵媚的笑靨,深情含蓄的目光,亦真亦幻,令人生出無限遐想。
戲樓檁子上有《長坂坡》《空城計》《下河東》《斬李廣》等兩層雕飾。額枋上的云鶴圖,柱頭的懸獅、垂魚;雕花的樓板、屏風、護欄,玲瓏剔透,無一不精美到極至。所有這些還只是“毛坯”,還要經過精雕細磨,最后施以金粉彩飾,所雕的人物花卉才更生動、傳神。
雕花匠叫阿子,阿子年紀輕輕的,技藝卻如此精湛,張善人看了阿子高超的技藝,不由暗自稱奇。這一堆毫不起眼的木頭,是的,是一堆散亂的木頭而已,但今天他卻看到了木的精髓,看到了木本質的升華,是雕花匠賦予了它們生命,張善人心里想,再看阿子時,目光中就有了些虛虛實實的東西。
張善人是個精瘦的小老頭,模樣盡管丑陋,笑起來給人的感覺很和善,張善人最初不叫張善人,叫張三任,之所以叫張善人是因為他的好善樂施。據說有一年他救助了一個逃荒的瘸腿老婦,并將她認做了干媽。還有一次他在城外的寒窯里救助了一個瞎眼的孤寡老漢,并將其人認做了干爹。如此行善積德的版本很多,最離奇的是說他曾救助了一個賣身葬父的女子,并將女子娶作了偏房。事件的真實與否無從知曉,但他的名字卻從張三任變成了張善人卻是事實。
張善人是個戲迷,張善人喜愛看戲:《五典坡》《鎖麟囊》《霸王別姬》《趙氏孤兒》《玉堂春》許多傳統(tǒng)的段子他都愛看,看到感人處會潸然淚下,像小孩子般嚶嚶的哭啼。竟然要為古人擔憂,這是一個多么善良的人??!
張善人如此著迷戲曲,家里怎能沒有一座戲樓?于是,戲樓拔地而起,于是就來了雕花匠阿子。阿子立在高大的戲樓上,大院里的一切都盡收眼底,從高處俯瞰,大院整體為雙喜字型布局,四周高達10余米的全封閉的青磚墻內,院與院相銜,屋與屋相接,鱗次櫛比的懸山頂、歇山頂、硬山頂、卷棚頂及平面頂上,都有通道與堞墻相連。好氣派的深宅大院??!阿子發(fā)一聲感慨,心里想,在配上這奢華的戲樓,就更加完美了。
張善人是青州城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戶,張善人有四房姨太太,最小的四姨太也頗愛戲文。四姨太的表情總是懨懨的,帶著淡淡的愁緒。住在這樣的深宅大院里,享受著如此奢華的生活,她還愁什么呢?阿子想不通。
四姨太常來看阿子雕花,四姨太身段很好,特別是那些特征部位,極具誘惑。四姨太眼睛也生得漂亮,尤其是那目光,像蓄著一潭水,不小心會掉下去。
阿子每看到四姨太就想到張善人,他感覺兩人有著極大的差距,這差距不是衣著打扮,不是相貌氣質,也不是言談舉止,那么這差距究竟在哪里呢?后來他發(fā)現(xiàn),那差距在年齡上。
阿子是南方人,長得白凈秀氣,那肌膚嫩的能捏出水來。四姨太說:“阿子你怎么生就了一個女兒家的相貌?”阿子便很羞澀,說他們那里是水鄉(xiāng),是澤國。四姨太想,水鄉(xiāng)的男子都是這般清秀嗎?比女兒家還嬌嫩。這讓四姨太感到不可思議。
四姨太讓阿子把“法?!钡竦迷偃诵曰选霸S仙”雕得再柔弱些。阿子說:“戲中的許仙和法海就該是這個樣子的。四姨太不管,四姨太只要自己的感受,只要生活化的情節(jié)。四姨太在說這些話的時候,是很任性的,但不一刻又失了興致,變得惆悵起來。
四太太情緒好的時候和不好的時候表情都顯得憂郁,這讓人很難洞悉她的內心。四姨太偶爾也會吟唱一段戲文:
魚兒結伴戲水面,
落花驚散;
落花驚散不成歡,
我好比鏡破月缺誰憐念。
……
歌聲傳到戲樓上,雕花的阿子便停了手里的活,冥想一會兒,又思索一會兒。他去望天空,天空一碧如洗,陽光有一點晃眼。他去望群山,看到起伏的山脈逶迤連綿,黃河在山谷間穿梭環(huán)繞,像一條柔細的飄帶。阿子的目光亂亂的,望什么都不踏實,沒誰知道他要看什么,又在想些什么。
四姨太喜歡看阿子雕花,看得入迷。說:“阿子,你家里都有什么人?”
阿子說:“父親和母親。”
“只有父親母親嗎?”
“有姐姐和妹妹?!?/p>
“只有姐姐和妹妹嗎?”
“只有這些?!?/p>
四姨太說:“你還沒有成家??!”
阿子的臉上便有了淡淡的緋紅。
四姨太說:“阿子,你怎么就學了這門手藝?”
阿子告訴四姨太,他打小就開始學雕刻,他父親就是個雕花匠。
四姨太便笑起來說:“阿子,憑你的模樣去唱戲才對!”
阿子第一次看到四姨太的笑容,四姨太終日一副憂郁的模樣,笑起來竟這般迷人。
四姨太說:“阿子,你扮小生,或飾旦角都應該是出色的?!?/p>
阿子說:“我唱不來?!?/p>
四姨太說:“阿子,光憑你的扮相也會迷倒許多人!”
阿子便靦腆地笑。一不留神,木錘就砸在了手背上。阿子尚未吭聲,四姨太卻叫了起來:“你要小心哪,手破了沒有?”捉過手來看,一邊還緩緩吹著氣,這讓阿子很感動。
天熱時,四姨太會端一壺清茶,或抱一個綠皮的西瓜,薄皮沙瓤的西瓜清涼爽口,阿子立馬不再感到燥熱。
四姨太說:“阿子,西瓜甜不?”
阿子點頭。
四姨太說:“阿子,你們家鄉(xiāng)的西瓜可有我們這里的甜嗎?”
阿子點頭又搖頭說:“我們那里沒有西瓜?!?/p>
四姨太說:“怎么可能沒有西瓜?”
阿子說:“你們這里的許多特產我們那里都沒有?!?/p>
四姨太顯然是不相信,說:“沒有葡萄?”
阿子點頭。
“沒有蘋果?”
阿子搖頭又點頭。
“沒有冬果梨?”
阿子仍點頭。
四姨太說:“阿子,你哄我呢,什么地方也不會缺少這幾樣東西!”
阿子說:“是真事!”
四姨太說:“我不信?!?/p>
四姨太目光去望戲樓護欄上的透雕葡萄,那一嘟嚕,一嘟嚕的葡萄晶瑩而又圓潤,活像一顆顆的水晶瑪瑙。四姨太說:“還說沒有,葡萄都被你雕活了。”
阿子說:“兩回事。”
阿子的樣子不像是開玩笑,四姨太就感到奇怪了,說:“你們那里怎么什么都沒有?那是個什么樣的地方???”
阿子笑了,樣子依然是有些靦腆的,但又很自信,說:“我們那里有香蕉,有荔枝,有芒果,有菠蘿,有椰子……”
椰子,椰子是什么?有些東西四姨太還是第一次聽說,阿子用手比劃著椰子的形狀,個頭像西瓜。阿子說,成熟的椰子是灰色的,皮很粗糙,像一張麻紙。
四姨太說:“像西瓜一樣殺開了吃嗎?”
阿子說:“鑿一個洞,里面是一包汁水?!?/p>
四姨太說:“甜嗎?”
阿子點頭。
“有西瓜甜嗎?”
阿子點頭,然后又搖頭。他不好炫耀,他正吃著四姨太送來的西瓜。
四姨太還以為椰子和西瓜一樣,結在藤蔓上,卻原來長在樹上。四姨太就想,那是棵什么樣的樹啊,能結出西瓜一樣大的果實。四姨太不由自主地仰頭朝虛空里望,當然,她什么也看不到,除了那一抹淺淡的云影。
有一天,阿子照著四姨太的樣子雕了個臉譜。憂郁的目光,含蓄又帶羞澀的模樣兒,很逼真。阿子懷揣著這樣的一個臉譜干起活來渾身都充滿了激情。真是很奇怪,阿子想,不過一個臉譜而已,何以會有這樣的感覺。
阿子閑的時候偷看臉譜,給四姨太瞧見了,說:“阿子你看的是什么?”
阿子突然很慌張。
四姨太說:“阿子,是什么呀?我看看?!?/p>
阿子便愈慌張了。
四姨太說:“藏藏掖掖的,什么寶貝這么愛惜!”四姨太上來奪,腳沒站穩(wěn),傾斜的身子朝雕欄外滑去,差一點閃下戲樓去,被阿子抱住了。那一刻,阿子手里的楠木臉譜滑落下來,給四姨太看了個仔細:瘦削的臉頰,翹翹的鼻子,微啟的朱唇,最具個性的是那一對大眼睛,深如潭水,帶著淡淡的憂郁。
是怎般的傳神啊!臉譜從四姨太眼前滑過,像一枚落葉在上升的氣流中晃晃悠悠墜下戲樓,傳來一聲輕巧而又滯悶的響聲。
四姨太看了一眼阿子就什么都明白了。阿子的臉涌上了緋紅,像是被誰窺探了內心的秘密,目光愈顯得慌亂了。四姨太心跳得厲害,她感覺自己的心滑落了,就像那個楠木的臉譜,輕巧而又滯重,在黃昏柔和的寧靜中,緩慢地落了下去。而此時,她的身子還被阿子抱著。已是傍晚,戲樓上沒有一個人,周圍也沒有一個人,只有淺淡的云影和薄薄的暮色。兩人的腳下是一堆刨花,白色的棉團般柔軟的刨花給人很舒適的感覺。會像綢緞被褥那么舒適嗎?四姨太想,她嗅到了一股木料被肢解開的清香,那誘人的香氣讓她感到迷醉的同時又感到了眩暈,身子便像那墜落的楠木臉譜,軟軟地滑落了下去。
四姨太感覺阿子在用雕刀雕飾著她,那感覺極為爽快,每一下都很有力度,每一下都恰如其分,她感覺到身體被雕得豐滿了,又感覺到是被雕空了;雕得零散了,所有的肢體部位正被阿子一件件拼湊粘合,被裝裱修飾……那無妄的充實令人戰(zhàn)栗。騷動的身體最終平靜了下來,可思緒卻水一般的流走了,溶進這不斷濃重的夜色里。
張善人發(fā)現(xiàn)阿子雕的人物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凡是女性其臉部的輪廓、表情都酷似一個人,這個人不是別人,就是自己的四姨太。這讓張善人難以理解,怎么會像四姨太呢?張善人不能不心生疑慮,后來他留心觀察了幾次,就給他看出了端倪。兩人的目光纏纏膩膩的,總像是掩飾著什么,可掩飾著什么呢?又很難讓他下出結論。
這一晚,張善人吃的是魚頭火鍋,或許是湯調得辣了些,半夜里肚子很不好,像有一條鯰魚在里面撲撲楞楞。張善人披衣去茅廁,看到四姨太住的廂房里閃出一個身影。夜半三更的,會是誰?月亮藏匿在一片云彩的背后,就像那詭秘的身影讓人探不著虛實。這人到四姨太屋里做什么?張善人腦子一時還轉不過彎來,但隨著月亮從云影里滑出,立在澄澈月光下的張善人很快就透徹了,他突感內心一陣絞痛,身子便萎頓下去了。張善人沒有聲張,他不想破壞自己的名聲,自己畢竟是個善人,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被叫著善人的,他想。
戲樓快完工了,四姨太和阿子兩個人的心都慌慌的,像丟了什么。
四姨太說:“阿子,別丟下我?!?四太太的兩只手使勁地抓住阿子的衣襟,生怕一松手就丟了似的。
阿子的目光癡癡的。
四姨太說:“阿子,帶我走吧!”
阿子搖頭又點頭。
四姨太說:“阿子,帶上我?!?/p>
阿子嗓子眼兒里咕咕嚕嚕的,有什么東西在響,但卻沒能說出話來。
四姨太說:“阿子……”
倆人的目光就攪在了一起。
戲樓終于完工了,磚木抬梁式框架結構的戲樓高拔俊逸,額枋、斗拱、雀替、飛檐翹角流光溢彩,金碧輝煌。特別是鏤刻著繁復的花卉,奇異的瑞獸,戲劇故事圖案的木雕精美絕倫。
戲樓上的銅鈴和著風的節(jié)奏鳴響起來,這悠揚的旋律在屋檐、梁柱間繚繞,讓張善人美好的心境變得零零散散。他不由輕輕吐了一口氣。那口氣帶著金屬的銹跡,帶著秋風的凌厲,帶著老邁和沉穩(wěn)。
張善人給了阿子雙倍的工錢,連阿子也沒想到張善人會如此的慷慨,看著阿子感激而又不知所措的樣子,張善人原本淡漠的目光變得有些冷。
張善人說:“讓我最后再看看你的手吧?!卑⒆佑行┣优车厣斐鍪謥?。
那是怎般瘦弱的一只手啊,又是怎般靈巧的一只手啊!望著阿子的手,張善人的眼里竟有了混濁的淚光。張善人愛護有加地撫摸著,其行為就像觀賞愛撫一件精美的藝術品。他感到了那手掌上的幾顆生硬的繭子。張善人用指肚輕壓了幾下凸起的硬繭,感覺到是在觸摸一顆顆堅硬的石子,那銳利刺痛了他的心,于是,他聽到了身體的某一個部位傳出的一種蒼老的聲音,不知道那是不是自己的心跳聲,他不相信自己的心臟會如此的蒼老,如此的憔悴,如此的不堪重負。
他的眉頭皺了下,額頭上那些深長的皺紋便聯(lián)起手來,這讓他愈加顯得蒼老憔悴了。他突然有了一種喪失,一種無奈的煩躁,這紊亂的情緒讓他變得不能自禁。
張善人說:“阿子,那戲樓的屋脊上還缺一個鎮(zhèn)獸,你幫我雕一個安上去吧!”
那架木梯一直很牢固,阿子用了一個春夏都沒出什么事,可這天就斷裂了,在阿子快要爬到屋檐上時,那架木梯突然斷裂了。張善人聽到了那一聲脆響,那輕微的響動像陽光下一片瓦的斷裂,這模糊而又清晰的聲音令張善人感到了惶惑不安。張善人看到阿子的身體輕飄飄從高空墜了下來,就像秋風打落的果子,吹斷的樹枝沒有多少分量。
四姨太也看到了這一幕,所不同的是落入她視線中的是一株葦子花,一堆散亂的花絮。最初她以為那是耀眼的陽光,可陽光里怎么會有葦子花,怎么會有紛繁的花絮?那情景便在記憶中永久定格。
幾場秋風過后,天就涼了,四姨太依然穿著夏季單薄的衣衫,她表情抑郁地靜坐在戲樓的雕欄上,空曠的戲樓抖落著沉郁的氣息,仿佛一個憂郁的病人縮在時間的陰影里。四姨太手里捧著那個楠木的臉譜,那冰涼的木頭已被她的手掌捂出了濕熱的溫度。臉譜依然如故,微紅淡紫的顏色,但那木質的肖像卻讓她感到陌生。那憂郁的目光,那含蓄而又羞澀的模樣。自己是這個樣子嗎?四姨太不覺得那是自己,至少她不會感到羞澀,她干嘛要羞澀……四姨太看著看著眼里就起了霧, 四姨太看到了戲樓臺前抱柱上那副楹聯(lián):演悲歡離合,當代豈無前代事;觀抑揚褒貶,座中常有劇中人。四姨太的身子不由抖了一下,然后怕冷似地環(huán)抱了肩頭。
四姨太感覺到自己是聽到了一些動靜,是響板和弦樂,期期艾艾,像是一出戲。劇情是戲樓上雕鑿的戲曲故事,透過凄迷雨霧,她看到了一個又一個的剪影,她看到了掩卷深思的張生,看到了神情憔悴的崔鶯鶯;看到了回眸一笑的白娘子;看到了斷橋上許仙的匆忙……怪了,那張生的面貌有些熟悉,分明就是阿子,怎么會是阿子……四姨太惶惑的瞬間,這一切全又不見了。高大的戲樓掩映在淡淡的雨霧的陰影里,讓她突感一陣莫名的恐懼,四姨太不由縮了身子。她看見了舞臺屏風上高懸的“清風妙舞”的匾額??吹斤L雨中飄揚著許多葦絮,這些凋零的花絮來自何方,又要去往何方?四姨太似乎想起了什么,竟不由小聲哼唱起來:
玉堂春含悲淚忙向前進,
想從前在院中纏頭似錦,
思想起前后情我好心酸,
到如今只落得罪衣罪裙。
……
凄清的吟唱在蕭寂而空蕩的戲樓里久久回響。
責任編輯 閻強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