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名
耿軍青年與馬的絕望
李名:1996年你來了北京,之前的生活是什么樣?
耿軍:我的家鄉(xiāng)在黑龍江鶴崗市,鶴崗往東北方向走兩小時就是蘿北,離俄羅斯特別近。我中學畢業(yè)之后沒有考高中,父親就問我想干點什么,正好我們那邊隸屬糧食局的一個中專招俄語專業(yè),我們幾個同學就一起去了,想著學完之后能做點生意什么的。等兩年學業(yè)結束之后,我國的對俄貿易也變得特別差。我在我們班的學習成績是屬于前三名,但是自己所學的專業(yè)到最后也沒能用上。
1995年畢業(yè)之后,大家都沒有選擇繼續(xù)上大專,我就想找一個月收入能有三四百塊錢的工作干著,但是也沒有太合適的。當時幾個朋友就想來北京,其中一個朋友是搞音樂的,彈吉他i我想自己不能空手而去啊,于是就寫了一個劇本。第二年我就跟家里人撒了個謊,說去沈陽搞點采購,家里給了我600塊錢之后就直接來了北京。
李名:來北京之后,你從事過不少職業(yè),速凍餃子推銷員、賓館客房服務生,臺球廳老板,雜志社編輯,廣告業(yè)務員等等。這些生活經歷對你有什么樣的影響?
耿軍:影響肯定是有的。底層人群是對創(chuàng)作而言特別有營養(yǎng)的一個人群,生活在那個層面會對那些人群更加了解,生活細節(jié)之類的也了解得更清楚。越底層的人,得精神疾病的機會就越小,因為他總能更直接的找到現實的出口。相反,知識分子階層的人就藏得比較深,文明程度越高+防備心理就越強,越容易憋壞。
李名:你從什么時候開始決定要拍電影,是出于什么想法或目的?
耿軍:2001年DV普及之后的時候,當時看到《青年周刊》上刊登了“實踐社”在招兵買馬,很多熱愛電影的人,包括電影學院的學生,都加入這個團體。大家在一起放放片子,討論討論,誰要是拍個片子,大家也都互相幫忙。我剛開始進去也不太懂,就聽大家聊。那時看了很多實驗片,我也最不喜歡實驗片。不知道導演懂不懂,反正很多觀眾是看不懂。我對這些實驗作品特別不滿意,也很不服氣,當時就想,我要是來拍,一定會比他們拍的更好。后來因為生病離開北京,在鶴崗待了小半年時間,寫了一個劇本,在當地找了兩個做婚禮攝像的人幫忙拍了《山楂》。這個作品我自己也不太滿意,也基本上很少拿出來給人看?!渡介肥苄∥涞挠绊懕容^大,拍完之后有人說很差,也有人說不錯,總之還是得到一些鼓勵。后來也在北京電影學院蹭課,尋找自己創(chuàng)作上的不足之處。
李名:在拍攝短片《山楂》,《散裝日記》的期間,你主要是受哪方面的影響或者是依靠哪些經驗來拍的?
耿軍:《山楂》主要是受賈樟柯的影響?!渡⒀b日記》是和幾個朋友在一起侃了一晚上比較好玩的故事,第二天下午花了兩小時就把劇本寫完了。拍攝花了一個星期,我純屬為了好玩,為了戲謔,但相對來說,那是比較自由的一種狀態(tài)。《散裝日記》后來參加了一個影像展,認識了當時也在拍短片的萬瑪才旦,韓杰。張獻民老師也是在那時候認識的,他在我日后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幫了不少忙。
李名:《燒烤》是你的第一部長片,為何選擇這個題材來拍攝?
耿軍:我在晨報上看見一個新聞,說兩個哥們年底沒有錢回家而綁架了一個三陪女的案件。我覺得挺有意思的,就把這個想法跟張獻民老師說,他說這個題材很適合我,我就決定先拍這個。
李名:影片出來之后大家評價怎么樣?
耿軍:影片出來之后,我挺沒有自信的,我們倆都覺得和我們以前看的電影相比太沉悶了。之后現象工作室看到這個片子就打算做一次放映。在北師大的一個階梯教室,放映的時候有很多笑聲,我以為那是嘲笑,感覺自己好像拍了一個大爛片。我特別的害怕,腿一直再抖,上了好幾次廁所。后來才知道,影片里底層人物的那種際遇和遇到這種事情的反應,反倒出來一種意外的喜劇效果。這是我沒有想到的。
李名:從短片過渡到長片,有沒有遇到什么困難?
耿軍:我從短片過渡到長片還算自然,本身就是做著玩的態(tài)度,但是我做的很認真。
李名:影片《燒烤》的結尾,女主角把善良,立場不堅定的男主角殺了。請問你如何理解善良和立場的?
耿軍:在現在的這個社會,光善良是不夠的,一個人的立場,態(tài)度很重要。當多數資源掌握在少數的當權者和有錢人手里,在少數的資源里面,大家都像螞蟻一樣漫無目的的轉,像何勇的《垃圾場》里唱到的那樣“人們就像蟲子一樣在里邊你爭我搶”。如果在這個里面還有一些清醒的人,對事物有一個明確的判斷和態(tài)度,那還將會有所改觀。如果大家都沒有態(tài)度和立場,那這個群體就活不下去了?;畈幌氯サ牟粌H僅是肉體,還有精神。
李名:《燒烤》一共花了多少錢,在什么地方拍攝的?影片拍攝和后期用了多長時間?耿軍:不到五千塊吧,機器是借的,演員就是負責吃住行。影片在北京石景山的一個平房里拍攝,實拍只用了18天,后期做了小半年。我找的一個朋友幫忙,他平時接一些商業(yè)的活兒,等空閑下來就剪輯我的片子。
李名:《燒烤》后來入圍了幾個國際電影節(jié)。
耿軍:入圍了三個電影節(jié),法國南特電影節(jié)、荷蘭鹿特丹電影節(jié),印度喀拉拉邦電影節(jié),但這三個電影節(jié)都不負責來回路費,所以我本人都沒有去參加,就電影自己去了影展。
李名:現在來看,你對自己的處女作滿意嗎?
耿軍:還算滿意吧,當時我把所有的能力和勁兒都用上了?!稛尽匪闶且粋€完整的作品,沒有太大的毛病,盡管形式有些簡陋,整體比較糙。電影做出來之后觀眾的反響也都還可以。
李名:《燒烤》是怎么做的音像發(fā)行?
耿軍:發(fā)行是張獻民老師給聯系做的。那時北影廠里面有個北影天地音像發(fā)行公司,正好想做一批市面上少見的片子,《燒烤》于是做了DVD的正版發(fā)行。
李名:《青年》里的故事,和你的個人經歷,周遭朋友的故事有多大的吻合度?
耿軍:在北京十幾年,每年回家的時候,家鄉(xiāng)總是發(fā)生很多的變化。這兩年家鄉(xiāng)在不斷的拆遷,市中心是新房,旁邊是廢墟。我每次回去都發(fā)現人“少”了,有考學走的,有做生意走的,有拆遷搬家走的,有的得病死了,有的戀愛不成自殺的……基本上《青年》都是有原型人物的。
李名:《青年》里的人物眾多,事件也很多,影片按說應該有一個“史詩”的結構,可最終影片對很多事件都一筆帶過,停留在表面,不知道你是怎么考慮的?
耿軍:任何一部作品都局限性,《青年》里的生活是東北的一個局部,電影里的“青年”也只是局部的一些青年。
我想在故事情節(jié)里面加入一些“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在金寶的身上的體現就是:金寶的哥哥自殺后,他經常出現在飯局上,結尾的時候,他和她的女朋友因為買紙錢的事吵架,吵完之后兩人繼續(xù)行男女之事。我覺得關于這個人物說到這幾個點就夠了?;蛟S就像東北菜一樣,我給你準備的是豬肉燉粉條,小雞燉蘑菇,再整點白酒,大米飯,能管飽,但合不合你的口味不是我所能決定的。
李名:你聽過盤古樂隊的《一支枯草》嗎?歌詞的大意是說青年像一支枯草,對過去的事要煩惱,對未來的事又要煩惱,我覺得(青年>的主題和這首音樂的主題是一樣的——“青年死得特別早,青年變成了枯草”。請你談談《青年》的主題。
耿軍:我聽過,在你說這首歌之前,我倒沒往這方面想,不過現在想想卻是挺相似的,枯草旁
邊有青草,枯草死了又會長出新的青草,青草也慢慢變成枯草……《青年》的主題就像影片的結尾一樣,鐵英坐在輪椅上,看見馬路上被關在汽車鐵架子上的馬。無論是馬還是青年都不在他們應該的地方,青年與馬的絕望,都無用武之地,有勁無處使,還有就像電影里,青年在查詢手機費,被告知“你的余額已不足,請及時充值”。潛臺詞是:青年最好的生活已經沒有了,等待著繼續(xù)遭遇尷尬,繼續(xù)碰壁,繼續(xù)尋找……
李名:《青年》里面死了很多青年,沒死的也基本上沒趕上個好著落,感覺影片的調子比較壓抑,這種壓抑一方面是來自社會和父輩的,一方面來自青年的內心。我認為這是中小型城市青年普遍的心態(tài),有想法,缺少勇氣;有能力,缺少動力,總之在一個封閉的環(huán)境之中,漸漸淪為平庸,從青年變成中年到老年……
耿軍:這就是人生,我們也是這樣,比如我們在北京,也時常處于困境之中,有想法,但是不一定有那樣的機遇:有那樣的機遇也不一定能把握住,你會受挫,你會變得安靜,漸漸地失去銳氣,漸漸地衰老……
李名:你認為自己是一個什么樣的“青年”?
耿軍:我對那些有創(chuàng)造性的行業(yè),職業(yè)心存敬意。希望自己能多做一些有創(chuàng)造性的事情。事名:你個人的性格是如何體現在電影里面的?
耿軍:我成長階段不同的性格體現在電影里不同的人物身上,但或許不是那么直接和明顯,
李名:《青年》用了多少資金完成?這些資金是怎么籌備的?
耿軍:《青年》一共花了大約十萬塊錢。我自己攢了幾萬塊錢,設備由影弟工作室提供。這個片子是影弟工作室和耳目傳播聯合出品的。
李名:算不算一次小型的商業(yè)行為。
耿軍:差不多吧。我認為獨立電影也應該是商業(yè)的,因為一個作品出來之后,終究會成為一個產品。產品如果沒有賣出去,或者賣的不好,對你的下一個作品的生產將會產生不利的影響,你很難進行下一步的創(chuàng)作。
李名:你接下來的計劃?
耿軍:手上有一個別人的劇本《佳木斯》,講的也是東北的事兒。我自己也有一個比較荒誕的劇本《東北虎》,劇本的寓意是說曾經兇猛無比的東北虎,在現在只能被關在動物園里供人觀賞,這是一個悲哀的事情,我想,東北虎的這種窘境和現代人的處境差不多。
李名:你會不會覺得自己的作品和觀眾交流的機會太少,觀眾很難有渠道得到觀影的機會?
耿軍:有機會放映就爭取放映,電影不是日記,電影需要由觀眾來完成作品的意義和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