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虎強
探望父親
今天趁工作閑暇之際,偷偷跑回了老家。
父親就坐在靠近門前的椅子上,臉上布滿了滄桑。
父親看到我時,問我怎么沒上班,我說辦事順路回家轉(zhuǎn)轉(zhuǎn)。父親欣慰地看了我一眼,目光是那樣的清澈。母親是躺在床上休息的,她知道我為什么要回來。
我問父親大便怎么樣,父親說不太好。怎么會好,父親患的是直腸癌,我知道那是很痛苦的。等星期一全面化驗報告出來,我和幾位兄長再商量是否給父親手術(shù)。不管怎樣,我們還是要盡最大的努力。
父親是堅強的,他說要減一減肥,腸子的負擔也會輕一點,這樣會有利于病情。說完,還揮了一下胳膊,表示自己身體狀況還可以。我的眼睛有些潮潤。
父親明顯已經(jīng)瘦下去了。
流淚的端午
今天父親終于住進了醫(yī)院。
在端午節(jié)這一天,這對我來說多了一份記憶。只是這記憶中多了一份苦澀。以前,我們家的端午節(jié)一向過得很隆重。包粽子、掛香囊、折柳枝、喝黃酒一樣都不會少。今年的環(huán)節(jié)減了不少。在我的感覺里,北方的端午節(jié)與紀念屈原倒沒有多大聯(lián)系,但卻是一個很重要的節(jié)氣。過了這個節(jié),就該到了農(nóng)忙季節(jié)了。一方面在這段時間人們比較清閑,另一方面是對收獲前的一種慶祝吧。大家對這個節(jié)日還是比較看重的。盡管那時的日子過得很貧苦,但家家還都盡可能地去買一二斤肉,包一些粽子,蒸一籠白面花饃。嫁出去的女兒們都要帶點禮品回娘家看看父母,老人也要給孫子孫女送一些各種各樣小動物圖案的香包。那些日子,整個家里總是洋溢著濃濃的節(jié)日氣氛。
這一切,留給我印象最深的還是有關(guān)粽子和香包的記憶。
記憶中的端午節(jié)就這樣一年一年地過去了。
但是今年的端午節(jié),是一個流淚的端午節(jié)。
魂兮歸來
今天是父親66歲的生日。
這個生日是在我心里過的,因為父親是不能進食的。我不知道面對這樣一個特殊的日子,父親在想些什么?從嬰兒到老年,歲月在他臉上刻出痕跡,他的臉頰已經(jīng)干癟下去,眼睛深陷著,眼神卻是那么地安閑。
托爾斯泰說:“人要真正地生活,就要獨自生活,不要為贊揚而生活,不要為別人而生活,因為別人無權(quán)安排你的生活,而你也無權(quán)安排別人的生活”。
是的,生命是什么?沒有人能說清。我們不必常??絾柹脑?。我是誰?我來自何方?我又將向何處去?我們存在便是最好的說明。最終的目的并不十分重要。
生命的過程就是一切。生命的歌謠就是一曲生命自己韻律譜就的曲子。生命的嘯聲便是生命自我存在的證言。生命的每一圈年輪就是生命永留的痕跡。
自然界的萬事萬物,道理都是相通的。對于父親的病情,也許是冥冥之中注定的,我的心里有最壞的打算。
生命是一張空白的畫布,你可以將痛苦畫上去,也可以將幸福畫上去。
現(xiàn)在的生活,是父親的涂鴉之作。
生命的終極還是死亡。從出生那天起,就開始了生命的倒計時。生命開始了淘汰,有人在幼年、青年、中年就倒下去了。
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耄耋之年的老人臨終的想法是什么?當他回首這蒼涼坎坷的一生時,會有怎樣的感慨?大地、河流、萬物,這些生命之源的輪回,難道只是為了生命的延續(xù)?還是有一種神奇的力量在支配?
天堂在哪里?心中自有日月。我們之所以看不到希望,看不到天堂,是因為很多理想還未實現(xiàn)。
父親堅強的生活態(tài)度,常常令我感動不已。其實父親還有他未了的心愿,這個心愿可能珍藏了一生。他選擇了這個生命的麥田,他想經(jīng)營好自己的家園。
感恩的心
今天是第23個教師節(jié)。當然這也是父親的節(jié)日。
父親是我授業(yè)啟蒙的嚴父與恩師,也是我一輩子最大的財富與驕傲。在我看來,父親值得自豪的地方很多,盡管他貌不驚人,工作普通,然而父親的堅韌品質(zhì)卻令我欽佩。幾十載的貧寒歲月和旁人的冷眼嘲諷并沒有把他擊垮,反而激發(fā)出了他生活的勇氣與信心,他默默把心血都傾注在了孩子身上……
父親是一名小學教員,1963年參加工作,2002年正式退休,整整為人民教育事業(yè)奮斗了四十年,用青春的畫筆描繪出了最具色彩的風雨人生。青春的韶光轉(zhuǎn)瞬即逝,父親似乎一夜之間變老了。我還清晰地記得父親送我上大學的那個秋天,風搖曳著我的思緒像秋葉般飄飛,他執(zhí)意要為我扛行李,我沒拒絕,我知道那是父親對我的愛護與鞭策,父親與我一路踩著枯黃的落葉,去車站的路仿佛走了一個世紀般的漫長。那場送別,成為我終生難忘的回憶。工作后,我和父親之間親近了許多,每次看到父親染白的鬢發(fā)和佝僂的身體,那種觸動會是怎樣的一種心酸呢?這種突然的轉(zhuǎn)變,是我成熟了,懂事了?還是因為父親老了,病了?這個問題多少又讓我有些感傷。我借口工作忙、壓力大,在忙忙碌碌中,在喧囂和浮躁中,常常不經(jīng)意間忽視了與父親的溝通和交流。其實親情不需要太多的禮節(jié),它只需要內(nèi)心真的有一份真情保留。保留著這份真情,它自然就會流淌,它的流淌有時只需要一個電話,一個問候,一個微笑……
寂靜與芬芳
沿著荒草湮沒的小道,我終于走到了那片林子的盡頭。
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封土不高的墳堆,在蒼白的陽光下格外醒目,就在這座冰涼的墓冢下面,長眠著我的祖父。林子周圍到處彌漫著祭祀過的煙火味,殘留的食物被一群群螞蟻蠶食著。我的記憶一片空白,跟隨父親蹣跚的腳步前行著,我清晰地聽到了腳下生命成長的聲音,就像這無情的生命輪回。
逝者如斯,三十年不過驚鴻一瞥。祖父出事那年,我才一歲,根本無法回憶起他的音容笑貌,我只知道他被車撞了,死時已八十八歲高齡。據(jù)父親回憶,祖父是在步行去集市的途中出事的,他被車掛倒了,身上外傷并不明顯,就像平時睡著了一樣。那一刻,我不知道祖父在想些什么?是對生命的繾綣之情?還是對兒孫有難舍的牽掛?但他就以那樣的方式走了,悄然寂靜,甚至沒留下在這艱難人世間的最后一句話。當沉重的棺木落入陰冷潮濕的地穴時,殘留的只有呼嘯耳畔的千年風聲和親人悲愴的哀鳴,一切隨著生命的消失成為一種結(jié)局:塵埃落定。但墳堆上長出的花朵還是依然年年在夏天散發(fā)出清香。
山城的四月,山桃花開得灼灼燦爛,這個春天注定不同尋常。當父親、兄長和我懷著滿心虔誠,齊刷刷跪在祖父的墳前點燃紙錢時,潛藏在內(nèi)心深處的情感噴薄而出。盡管祭拜的過程很短暫,但我們對祖父的懷念卻留在心里,那是比生命更長久的記憶……祖父是舊社會從河南逃荒到西海固的,起初給有錢人家打工混口飯吃,后來攢了點本錢,就挑起擔子當貨郎了。那個年代,兵荒馬亂,交通閉塞,更別提經(jīng)濟發(fā)展。因此,貨郎成了流動“超市”,走街穿巷,上山下鄉(xiāng),生意一度相當紅火。祖父是個很有眼光與抱負的人,并沒有滿足現(xiàn)狀,而是瞅準了固原的羊毛市場,辦起了私人織毯廠。他兢兢業(yè)業(yè),任勞任怨,對羊毛毯子的制作工藝與質(zhì)量要求十分嚴格,收羊毛、彈羊毛、搟羊毛、染羊毛,直至成品出爐,每一個流程都親自把關(guān)。生意興隆時,祖父招有十幾個徒工干活,每天賣出三條毯子,一條毯子在當時要賣三塊大洋,而一個長工一年的工錢才掙六塊大洋,可見利潤豐厚。發(fā)家后的祖父并沒有忘記自己的貧苦出身,在城郊購置了田產(chǎn),過上了安逸殷實的生活。1958年,人民公社化運動開始后,祖父就將廠子與田產(chǎn)充了公,自己趕上驢車參加大隊里的集體勞動了。想象一下當時的場景:北風卷著雪粒針扎似的刮在臉上,祖父穿起羊皮襖,戴上大棉帽,一手拿著鞭子,一手拿著旱煙鍋子,天蒙蒙亮就出發(fā)了。那時的固原城漂亮極了,四道城門,磚包墻體,固若金湯,祖父架起驢車穿甕城出東門,吆喝聲清脆悠揚地回響在城門之間?;仨乃查g,那彌漫在雄關(guān)上的霧氣如煙疊嶂,煞為壯觀。也許人生的匆匆正如這時間的匆忙一樣,在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的磨難之后,終于迎來了改革開放的春風,農(nóng)民包產(chǎn)到戶了,分到了屬于自己的土地。祖父聽到這個消息高興地說:“這下可好了,有了咱自己的地,只要肯吃苦,娃娃們就不怕再挨餓了?!闭f這話時,祖父已八十六歲高齡了。一年多后,祖父離開了我們,葬在城郊古雁嶺上。
歲月的河水無聲地流淌著,祖父離開我們已快三十年了。都說葉落歸根,但祖父最終還是安息在他辛勞了一輩子、為之流了一輩子汗水的異域他鄉(xiāng)的土地上。又逢清明時節(jié),紙灰飛揚,淚眼矇眬,山桃爛漫,祖父在天之靈若是有知,兒孫遙寄情思,您在九泉之下安息。
寂靜過后便是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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