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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滑稽的“認可”

        2009-02-10 03:26:28
        文學自由談 2009年1期
        關(guān)鍵詞:傳記片清史評傳

        陳 沖

        前些日子讀到過一篇文章,是對一本書的評論或宣傳。眼下的此類文章,究竟是評論還是宣傳,往往很難分辨得清,干脆是廣告也說不一定。被評論或宣傳的這本書,是一位當代作家的評傳,書名就叫《某某評傳》。而文章對這本書的贊揚,著力之處并不是論述該評傳的闡釋是否與傳主的實際成就相當,而是強調(diào)指出這本評傳得到了傳主的“充分認可”。初讀之下,頗覺這樣一種評價標準很是滑稽,相當離譜。我個人的習慣,一件事滑稽到離譜,或離譜到滑稽,就不值得認真對待了,所以也就沒有細想。直到最近,因為電影《梅蘭芳》所引起的評論、宣傳和廣告,很偶然也很突然地又記起了這件事,腦子里不經(jīng)意間冒出來一股意識流,流出了老祖宗們說的一句話:“公道自在人心?!比缓缶烷_始打岔:這里所說的“公道”,究竟指什么?

        意識流是流不出“標準答案”的。這一回它所流出來的結(jié)果,是一個恩格斯模樣的表達式。恩格斯有一句名言:“道德是一個歷史范疇?!蔽蚁氲降氖牵骸肮馈币彩且粋€歷史的范疇。

        2008年10月5日,清史專家閻崇年在無錫市新華書店簽名售書時,被安徽籍男子黃海清扇了一巴掌,媒體稱為“掌摑事件”。黃后來受到無錫公安機關(guān)行政拘留15天,并處1000元罰金,即所謂“雙頂格”的治安處罰。有人質(zhì)疑這個處罰過重,但沒人質(zhì)疑該不該處罰,就連黃海清本人,也認為合適的處罰應(yīng)該是10天的行政拘留和500元的罰款。然而,人民網(wǎng)公布的一個階段性的網(wǎng)上調(diào)查結(jié)果顯示:認為閻崇年該打的占91.9%,支持閻崇年的只有4.8%。這樣的兩種情況,表面看來有一點“相互矛盾”,實際上并不矛盾,因為兩者屬于不同的范疇——前者說的是打人者在公眾場合打人不對,后者說的是挨打者該打。套到我的表達式里,前者涉及的是道德和法律(治安)問題,后者涉及的就是我所說的那個“自在人心”的“公道”!

        說挨打者“該打”,可能有兩種原因:說得不對,或態(tài)度不好。這兩者既有區(qū)別,也有聯(lián)系,后者更讓人敏感,但前者卻是更根本的原因。按黃海清的自述,讓他最終選擇以巴掌作為對話方式的原因,是“沒有溝通的可能”。他想和閻先生討論他認為“說得不對”的地方,卻被閻先生預設(shè)的三個條件擋在了用嘴對話之外。據(jù)說那三個條件是:一是清史專業(yè),二是在清史研究領(lǐng)域上有學術(shù)專著,三是必須有參加國際學術(shù)討論會的經(jīng)歷。這三個條件是不是學術(shù)討論必須具備的前提,我說不好,只能說說我的經(jīng)驗和感覺。以我的經(jīng)驗,這三個條件并不能保證討論的學術(shù)性,更不能保證較高的學術(shù)水平。正相反,倒是頗有一些討論,雖然參與者在資格上都符合這三個條件,討論出來的東西卻往往“不學”而且“無術(shù)”。若是以我的感覺,我覺得這三個條件與其說是一種游戲規(guī)則,倒不如說是不游戲的規(guī)則,意在建立對話語權(quán)的壟斷。即如其第三條,我就想不通既然討論的是中國的清史,“國際學術(shù)討論會”就一定比沒有外國人參加的更“學術(shù)”嗎?說到底,閻先生那些被認為“說得不對”的話,是在“百家講壇”上說的。不管央視怎么說,起碼史學界沒多少人認為那是一個嚴肅的史學學術(shù)平臺。

        但從根本上說,讓黃先生惱火的,還是那些他認為說得不對的地方,比如把帶有種族滅絕性質(zhì)的屠殺,說成是“文化融合”。這就又帶來一個“公道”亦即“人心”問題。這樣的“說法”,已經(jīng)不是“清史”的范疇,甚至也不是“歷史”的范疇,而是“歷史觀”的范疇。研究“歷史”的人不多,專攻“清史”的人更少,但“歷史觀”卻是人人都有的。袁崇煥是不是忠臣,殺他的崇禎是不是昏君,我都說不好,但有一點我不懷疑,無論是否如此,都不是滿清入關(guān)的理由,也不是明亡清興的原因。宋高宗殺岳飛,是得到更多人認同的昏君殺忠臣的案例,殺了以后,南宋小朝廷照樣偏安了150年。清朝能取得并保持全國的統(tǒng)治權(quán),不是因為它代表了先進的生產(chǎn)力或先進的文化,而是因為它在暴力上的優(yōu)勢。連他們自己都能正確地總結(jié)出“馬上得天下”的結(jié)論;他們的“江山社稷”、“祖宗基業(yè)”,是一刀一槍打(殺)出來的。這也是他們在教訓八旗子弟時最常用的一句話,難道清史專業(yè)、有學術(shù)專著、且參加過國際學術(shù)討論會的閻先生不知道?

        有位梁文道先生,香港一家電視臺的節(jié)目主持人。同是話語權(quán)的持有者,看法就跟普通人不大一樣了。他認為這件事表明,“這是每個人都想說話,但卻沒有人想聽的時代”。這合乎邏輯——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事實也的確如此——再想找那種無論你說什么都只是“聽”的“聽眾”,不多了。所以梁先生還想到:“如果打人也是一種辯論,我是否也應(yīng)該預期對方將以拳腳回報?”這樣的自省是值得贊揚的,也是很有必要的。梁先生在電視里說過什么,區(qū)區(qū)一介白丁,不夠資格看那個臺,一無所知,只是有一回在報上看到過一篇叫《焉能辨我是忠奸》的文章,大意是說漢奸很難辨認,例如“曾經(jīng)幫侵華日軍指認出藏匿于平民中的敗逃國軍,結(jié)果害死了這些抗日軍人”的人究竟是好是壞,就“很難判定”,因為這樣做“起到了保護其他平民百姓的效果”。因為這樣的話,雖然我不會去掌摑,但如果有某位熱血青年竟去掌了,我也會說:打人不對,但挨打的確實該打。

        中國的歷史中,有公道的歷史,也有霸道的歷史,分辨起來還真是不大容易。這也是中國封建文化悠久的傳統(tǒng),至少可以上溯到曾被認為神圣不可侵犯的《論語》。上回說了,按《論語》的記載,當時的魯國,在孔子的治理下,非常繁榮昌盛??蓮钠渌妨蟻砜矗敃r的魯國恰恰是政治腐敗,民生凋蔽,而且事實上孔子并沒有治理過魯國?!按蟪芍潦ァ鄙星胰绱耍卣撈渌??

        電影《梅蘭芳》是一部傳記片,宣傳者說它如何如何好,那是“宣傳”的題中應(yīng)有之義。央視朱軍主持的一檔幾十分鐘的節(jié)目,看了幾分鐘就看出那是一部廣告片,因為它甚至不說影片如何好,只說導演如何好,這也正是“廣告”的題中應(yīng)有之義。評論自然就有點七嘴八舌了,其中亦不免有站著說話不腰疼的。比如我就看到過一個標題,雖然很抱歉沒看內(nèi)容,但那意思還是明白的,就是質(zhì)疑一部傳記片為什么只說到傳主的前半生。這事兒其實誰都明白,但明白人必須是心里明白嘴上不說,說出來了,反倒是不明白了。再比如有人質(zhì)疑影片中孟小冬的名分。按這些文章的說法,孟小冬是梅蘭芳明媒正娶的第三房太太,而且不是偏房是正室,分手也有規(guī)規(guī)矩矩的說法,而到了影片里,這樣一種按當時的規(guī)矩原本“堂堂正正”的名分,卻被莫名其妙且稀里糊涂地剝奪了。這也沾點兒站著說話不腰疼,因為設(shè)身處地替創(chuàng)作者想,極可能同樣是不如此便拍不成??墒窃捳f回來,也有一個相反的說法在那兒等著:作為一部嚴肅的傳記片,如果不拍成這樣就拍不成,為什么不選擇干脆不拍?當然,選擇就是選擇,可以選擇這樣,也可以選擇那樣,都是當事者的權(quán)利。惟一真正具有剛性的問題,就是在叫好、贊美、頌揚的宣傳中,不是強調(diào)影片與傳主的真實情況貼近到什么程度,反而強調(diào)影片如何得到“梅家”的“充分認可”。

        這就是讓我想起那本《某某評傳》的原因吧。

        當然也有不同?!对u傳》好賴還是得到傳主的“充分認可”,電影卻只是得到傳主后人的“充分認可”了。

        如果袁崇煥的在天之靈開口說話,大概也會對閻先生的“學術(shù)”充分認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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