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小禪

一

我外婆說，世上好物皆不固，彩云易散琉璃脆。她的意思是好的東西都容易破碎。我常常把這句話說給我的情人索拉聽，索拉是個徹底的文藝男青年，在一群跳街舞的人中，他跳得最好。

那時，我也是文藝女青年，愛把一些詩人的詩掛在嘴上，背一大串外國人的名字嚇人。我經(jīng)常同索拉說：“你必須珍惜我。因為，這是我的初戀?！?/p>

“初戀是用來珍惜的嗎？”索拉說，“初戀是用來破壞和回憶的，美好的東西必須破壞和回憶才有意義?！?/p>

這樣的話雖然聽起來十分打擊人，可是，從索拉的嘴里說出來時，我覺得非常有哲理。

我每天騎著那輛半新不舊的自行車去A大找他，然后站在他的樓下很動情地喊：“索拉，索拉，索拉。”

很多人會伸出頭來看，唯獨索拉是不動聲色。他給我發(fā)短信說：“段單，你好像貓在叫春?！?/p>

“就叫春?！蔽一厮f，“快下來，我想你想得睡不著！”

看，愛上一個人，原來這樣糾纏。

二

索拉不喜歡情人這個詞。覺得曖昧之極，可我喜歡，因為我喜歡杜拉斯，杜拉斯的經(jīng)典之作就是她的《情人》，這部書總讓我淚水漣漣。

彼時我只有二十一歲，初次愛上一個人，索拉二十二歲，哲學(xué)系的學(xué)生。

我們和所有大學(xué)戀人一樣，卿卿我我，我坐在他自行車前，做小鳥依人狀，做甜蜜狀，然后回過頭問他：“索拉，你愛我嗎？”

基本上這句話無數(shù)熱戀的人都問過。當(dāng)他回答愛的時候，我立刻問，有多愛？他回答很愛很愛的時候，我就又會問，很愛很愛是多愛？總之，這個問題是雞生蛋蛋生雞，沒完沒了，索拉感覺到非常頭疼。

我沒有告訴過索拉，我家里很有錢，我爸爸是大房地產(chǎn)商，從小我就在養(yǎng)尊貴處優(yōu)的環(huán)境里長大。如果不是迷戀上索拉，我現(xiàn)在應(yīng)該在英國讀書。

我怕有的男人會因為錢愛上我，在某種程度上，錢真不是什么好東西。

所以，我穿得很一般。

破的牛仔褲，被我用刀片割過。

流蘇的黑襯衣，是最著名的意大利品牌，一件五千多。可學(xué)校里誰知道這件襯衣的價錢呢？大家都以為我是秀水街上淘來的，不過百十塊錢的衣服而已。對，索拉也是這樣說的：“看，你這衣服都有洞，明天我有了錢，給你買安瑞井穿。”

安瑞井算什么？不過是幾百塊錢一件的衣服，不過寬大飄逸，適合我而已。

我真的喜歡索拉，索拉有一種與生俱來的美，即使他往那里一站，也和所有男人不一樣。我真迷戀得近乎瘋狂，這種瘋狂的結(jié)果是大三時我懷孕了。

當(dāng)然，如果我告訴索拉我懷了孕并讓他負(fù)責(zé)肯定是特別小氣的事情。

于是我做了一件特別大氣的事情，我去做了流產(chǎn)，張開雙腿咬著口香糖，讓自己放輕松。那個四十多歲的女醫(yī)生說：“以后注意點啊，這滋味可不好受?！?/p>

是不好受。

下了手術(shù)臺，我哽咽著想哭，可最終還是嚼著口香糖走了。上了車我給索拉打電話：“親愛的，我想吃排骨湯。”

到畢業(yè)索拉也不知我做過這個手術(shù)，他那時已經(jīng)和吳佩佩好上了，我們因為這個叫吳佩佩的女人分了手。

這女人大索拉五歲，有錢有勢還有房有車。她偶爾發(fā)現(xiàn)了索拉，于是一追再追，開出了極高的條件：把索拉留在北京，然后房子車子錢，全是索拉的。

索拉給我的理由是：我窮怕了，所以，我喜歡錢。

三

我的情人索拉在畢業(yè)時離開了我。

我一直以為我能忘記他，但是我不能。

回到青島之后，我天天酗酒，跑到海邊去吹冷風(fēng)，并且拒絕了老爸安排的一切男人。我想念那個眼神浩如煙海的男子，他親我的時候，是一條魚，帶著愛情的腥味。

我沒有想到，他不要我了，我還這么想著他。

如果知道他喜歡錢，我就告訴他我有多少錢，比那個老女人多得多了，他可以任意揮金如土。

如果知道他怕窮，我就帶他來青島，他想當(dāng)什么我就讓他當(dāng)什么。

我是獨女，老爸聽我的。

一年過后，我知道我忘不掉索拉。這個薄情的男子，他依然是一條蛇，盤踞在我心里。

我打他電話，他換了電話。

所有人都沒有他的消息。

買了去北京的飛機票之后，我和老爸要了好多錢。我說，我要去找一個男人，如果沒有這個男人，我會死的。

老爸撫摸了一下我的頭說：“真像我年輕的時候，去吧。寶貝?！?/p>

然而北京沒了索拉，索拉沒有了。那個女人也沒有了。她和他，好像兩滴水，已經(jīng)蒸發(fā)，去了哪里呢？

我瘋了一樣，四處打聽，索拉在哪里？是的，我是懷著搶的心理來找索拉的，索拉，他在哪里呢？

那個女人在哪里？

這個說陪我一生一世的男子，他到底在哪里？他喜歡錢，我給他送錢來了，我相信他愛我勝過愛那個女人。吳佩佩哪里好？她沒有我長得好看，她臉上有雀斑，她眼睛小，水蛇腰，而且，她個子太矮，他怎么會喜歡她呢？

再說，他說過有了錢給我買好看的安瑞井的。

他說過的。

我每天坐在出租車?yán)?，滿街亂逛，直到把出租汽車司機都逛煩了，他問：“小姐，你到底要去哪里？”

我到底要去哪里？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要找到那個負(fù)心人，然后給他錢，哪怕他說我賤。

四

五年后，我結(jié)婚。

是面容清秀的男子，他的長相，似我當(dāng)年迷戀的男子。

不過，他是五星級酒店的門童，我固執(zhí)到要嫁一個門童，這個清秀的男子，家境貧寒，與他初相見，我便立在酒店門前，動彈不得。

“索拉?！蔽医兴?。

他展顏一笑：“小姐，我叫陳晨?！?/p>

我和陳晨只談了半年戀愛，就讓爸爸把他弄到公司里做副總。這個只有高中文化的男子，根本不知道公司如何做，他只曉得，自己中了大獎，而爸爸說，我在拿自己的青春開玩笑。

我讓陳晨改名，我說：“你叫索拉，好么？”

這個男子，他如此地乖，他什么都聽我的，因為，他沒有見過這么多的錢，從前，他是五星級酒店的服務(wù)人員，現(xiàn)在，他是消費者。

我跟他去過一次老家，在山西農(nóng)村，破落到只有三間房子，房頂上曬著玉米，我的婆婆，一生沒有出過那個村子，從村東到村西，是她走過的最遠(yuǎn)的路。

所以，陳晨說要努力地抓住我。

可我知道，我愛的不是他，我愛的只是那張形似的臉，那張臉，有憂郁的眼神飄蕩。

圣誕節(jié)這天，爸爸的公司在青島香格里拉酒店舉辦大型晚會，我盛裝出場。

在樓梯拐角處，我遇到了一個人。

是的，吳佩佩。

我瘋了似的沖上去，然后狂叫著：“吳佩佩！”

我讓她把索拉還給我！

她喝多了，撫摸了一下我的臉，說道：“傻瓜，你的索拉早就不在人世，他得了一種血液病，是有家族史的，活不過二十三歲。他說他喜歡錢是騙你的，其實，他家里很有錢。我只是他姐姐的朋友，來幫他這個忙，所做這一切，只是為了幫他，而你上了當(dāng)，絕然離開。最后的時刻，他還在念你的名字……”

我眼前一片空白。吳佩佩繼續(xù)說：“他要我把這個秘密保守五年，他料想五年后你應(yīng)該已經(jīng)有了新的幸福。他還說，如果他沒看錯你，你找的男子，應(yīng)該有幾分像他?！?/p>

那夜，我擁抱著陳晨，第一次沒有叫他索拉。他的臉，是上帝還給我的。

我知道我找到了我的情人索拉，他在我的心里，在我的靈魂里。

而索拉告訴我，身邊的幸福才最重要，以前我從不肯跟著陳晨回山西鄉(xiāng)下過春節(jié)，可今年，我伏在他耳邊說：“快過年了，去買些年貨，我跟你回家過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