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米

一個40歲的男人焦灼地走在這個城市的街頭，他在四處尋找逃學的兒子。“航航，航航……”急切呼喚的聲音已經變得沙啞。這個男人就是我，正讀初一的航航已經逃學3天了，我的腳步在馬路上夢游一般漂浮。

在一個小巷的角落，我看見了蜷縮在香樟樹下歪著頭熟睡的航航。我的淚水一下涌出，摟抱住兒子叫出了聲：“兒子……”航航受到這突然的驚嚇醒來了，他的第一句話就是：“爸爸，求求你，我不去讀書了，我恨學校！”后來我才知道，在這3天里，他只靠好心人的施舍吃了幾個饅頭，渴了，就到餐館里喝自來水。好說歹說，我終于把他領回了家。讓他洗了一個熱水澡，又飽飽吃了一頓后，我送他去學校。

我低著頭，哀求老師，把航航收下。在學校，航航一直是個出了名的“問題孩子”。他上課注意力根本不集中，被老師罰站，卻一下跑出教室，對同學們說要去過流浪的生活。

兒子從小學一年級開始便在這個城市的一家寄宿制小學住讀。那時，我和妻子剛剛離婚分開生活。是在航航小學5年級時，我們突然發(fā)現(xiàn)他變了，變得讓我們感到陌生了。他逃學，去游戲廳通宵打游戲，讓我們無計可施。

為了兒子，我們重新組成了一個家。然而回到家，兒子冷冷地望著我們，他已經不習慣和我們共同生活了。

到了初中，原以為兒子會很快成熟起來，然而他的叛逆變本加厲。因為開小差，老師罰他站在教室后面聽課，他卻突然竄到教室前面，對著全班同學扮鬼臉，還張臂做了一個展翅飛翔的動作，唱了一句流行歌曲：“我要飛，我要飛……”兒子的表現(xiàn)，讓任課老師很生氣。

學校一次次向我們反映，說兒子是一個“問題孩子”，已經影響了正常的教學秩序。

為了照顧兒子，妻子放棄生意成了全職媽媽，每天絞盡腦汁變著花樣為他做不同的飯菜?？蓛鹤訁s表現(xiàn)得很不耐煩，經常對媽媽的好心置之不理。妻子只能默默地轉過身流淚。我看不下去了，大聲喝斥兒子：“你太不像樣了，你怎么這樣對待媽媽呀？”這下，他被點爆了，毫不顧忌地跟我頂起嘴來，讓我無法還擊。

接下來的幾次月考，兒子的成績都是班上倒數(shù)第一。他卻不以為然，無動于衷。

夜里，我和妻子在一次一次的虛驚與虛汗中醒來，我們都患上了嚴重的失眠癥。

因為兒子，我同妻子又開始了無休無止的爭吵。在爭吵中，我們也開始了對兒子咒罵，認為兒子是導致家庭充滿硝煙的“罪惡之源”。每一次對兒子的詛咒，事后都讓我心碎。我流著淚摟住兒子表示歉意，兒子卻一把推開了我。在家里，只要和他說上一句話，他就近乎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煩，煩！”他的脾氣十分暴躁，有時急了，還用頭撞墻，用刀片割血管。

初一下學期，兒子仍然不斷地逃學。

一次一次，我和妻子把他從街頭找回，送返學校。老師見到我們操碎了心的樣子，眼睛也紅了。

月考他又考了最后一名，我氣得大罵他：“你是世界上最笨的孩子！”兒子仰起頭還擊我：“那你就是世界上最笨的爸爸！”

我和妻子一遍一遍相互激勵，即便是把心血熬成油點燃一盞小燈，也要照亮迷蒙之中的兒子。

可是兒子一回到家，家里的爭吵又不斷上演。讓他把書擺放整齊，他偏要把書桌弄得混亂不堪；讓他臨睡前喝牛奶，他轉身就把牛奶倒到廁所里。面對父母的呵護，他十分冷漠。我氣得都快炸了，沖過去，劈頭蓋臉給了他一頓。后來，我發(fā)現(xiàn)他在日記里寫道，等他長大了，要練武功，向我報仇。

老師說，這個孩子，心理出現(xiàn)了問題。有一回，他從家里帶了把釘錘，上著課突然拿出來擊打教室的墻壁。老師把他帶到辦公室，他又不停地認錯，還把釘錘往自己頭上敲。

因為不放心，我在兒子晚自習下課后去接他?？墒敲看挝叶贾荒芏阍跇涫a下等他，因為我擔心其它家長認出我來。老師告訴過我，為了不受兒子的干擾和影響，其他家長們不允許自己的孩子同航航交往。那一刻，一個父親的自尊，接近坍塌。

每一次看到那些優(yōu)秀孩子成材的故事，我都會絕望地捶打自己的頭，我真是一個笨男人啊，連自己的孩子也教不好。有好幾次，當著妻子和兒子的面，我用頭去撞墻，發(fā)出絕望的哀鳴。

在絕望中，我甚至打算放棄對兒子的教育，辭職去云游四方。妻子悄悄向單位的領導反映了我的情況，領導決定讓我公休一段時間。那天，領導同我談了一個下午。他說：“你能換個角度對孩子進行教育嗎？”他深有感觸地說：“父親，是孩子成長的偶像。”我的心一驚，在兒子眼里，我是他的偶像嗎？我曾聽他的同學說，我在他的眼里是一頭暴怒的獅子。

我突然明白，在與這個“問題孩子”的叫板中，我的心理也許真的出現(xiàn)了問題。

公休期間，我踏上了一個人的旅途。在旅途上，無邊的寂寞涌來。我給妻子打電話，問她孩子表現(xiàn)怎樣，妻子說，兒子放學后推開門，第一句話就是，爸爸，爸爸呢。我哭了，在家里，我們是彼此的“眼中釘”啊。

一個人躺在旅館里看一本剛買的書，書上有這么一句話：“世界啊，我給了你一個生命，請再讓我賦予這個生命以奇跡。”就是這一句話，讓我在深夜里淚流滿面。

回到家，我和妻子說了整整一夜的話。這些年來，在教育孩子的問題上，我們都出現(xiàn)了心理障礙，我們一直是在黑暗中牽引著孩子，讓他走向了更深的黑暗。

我們決定去看心理醫(yī)生。醫(yī)生耐心地聽完了我們的傾述后只說了一句：“要想讓孩子陽光起來，必須自己先陽光起來?！?/p>

我猛然之中驚醒了。回想這些年，我和妻子不斷的爭吵營造出了怎樣的家庭氛圍。我的心理，已發(fā)生了霉變。我沒有好好地愛生活，又怎能好好地愛孩子呀。

我和妻子達成了共識，一定要給孩子充滿陽光的生活。陽光生活的開始首先是擁有一個健康的身體，我開始了晨跑。

我的晨跑路線正好和兒子上學的路線一致，我想可以趁機多和兒子親近。然而，一開始我跟在兒子后面跑，他發(fā)現(xiàn)后總是不耐煩地沖我說：“爸爸煩不煩啊，不要跟著我了！”我耐心地沖他笑著說：“爸爸鍛煉，不影響你?！?/p>

一天早晨，我跑步送兒子到學校。在校門口，兒子轉身就走，我突然叫住他：“航航！”我半張開雙臂，無聲的語言告訴他，爸爸想給你一個擁抱。兒子癟癟嘴，沒理我，跑進了學校。

我目送他走遠后，轉身準備離開，突然看見學校大門旁有兩個蓄著長發(fā)的年輕人正對一個擺煙攤的老人拳打腳踢，還搶老人的錢我趕緊沖上前制止他們。他們和我扭打了起來，我被打得滿臉是血，最后在路人的幫助下才制服了他們。原來，這兩個壞蛋搶了老人的錢。

我捂著流血的臉到附近的診所包扎，扭頭卻看見兒子在身后，原來他一直跟著我。他朝我望了望，張了張嘴，卻什么也沒說，轉身回學校去了。

晚上，兒子回到家，突然走到我面前，塞給我?guī)讖垊?chuàng)可貼。我拉住兒子，激動地叫道“兒子！”“爸，你不是我想象的那種爸爸，你不光是對我兇，對壞人也兇。”兒子這樣說。

第二天，兒子回家特別高興，主動開口對我說：“爸，你是我的幸運星！”原來在作文課上，兒子寫下了我見義勇為那一幕，在作文里第一次夸了我。老師給這篇作文評了優(yōu)，還在課堂上表揚了他。晚上，我給兒子熱了一杯牛奶，他接過去說了一句：“爸，你明天早晨送我?！?/p>

第二天早晨，他和我一路小跑去學校。在學校門口，我又向他伸開了手，這次他沒有拒絕，也伸出手抱住了我。我能感覺出兒子有些羞澀，我已經很久沒有給他這樣一個暖暖的擁抱了。我在他耳邊輕聲說了一句：“爸爸愛你！”兒子的臉一下紅了。

之后，每天和兒子告別前，我都堅持給他一個擁抱。兩個月后的一天，兒子在我的耳邊突然說：“爸爸，你真帥！”我笑了，再次擁抱兒子：“兒子，你比爸爸更帥！”

看著他的背影，我真希望，兒子的快樂能從每一個這樣的早晨開始。正如一條溪水，它應該是從清澈的源頭開始歌唱的。

有一個雨天，我站在窗前眺望云端，兒子走過來問“：爸，你在望什么呢？”我告訴他，我在望太陽。他笑了：“在下雨啊，哪有陽光？”我說：“太陽每天都會出來呀，只是幾團雨云，就能遮住它嗎？”兒子聽了我的話，笑得更燦爛了。

初二下學期兒子學校召開家長會，我做好了充分的思想準備，等待接受老師的批評。沒料，這一次我卻聽到了老師的表揚，兒子近來在學校的表現(xiàn)越來越好了，期中考試成績上升到了班級前二十名。

回到家，我把這個好消息告訴給妻子，她眼里噙著淚花一個勁地問兒子：“這是真的嗎？”兒子有些生氣了：“爸爸，媽媽，你們不相信我?。俊蔽液推拮育R聲說道：“我們相信你。”兒子又問我：“爸爸，你不是說我是世界上最笨的孩子嗎？”那一刻我知道了正是自己一句粗暴的話，傷害了孩子的自尊，讓他自暴自棄。我握住兒子的手，真心地說：“航航，爸爸錯了，爸爸今天向你道歉，航航是爸爸心里最聰明的孩子！”他一下哭了，說，爸爸，我就是要爭這一口氣，我不是笨孩子！

那天，兒子主動到廚房幫媽媽洗碗和淘菜。我特地開了一瓶葡萄酒說：“兒子，今天破例，你喝一杯吧。”兒子喝了一杯，滿臉通紅。

我同妻子商量，今后每天回家，再給兒子一個擁抱，讓他感到，回家是快樂的。他的每一個細微的變化，我們也都看在眼里，每次都發(fā)自內心地表揚他。

我們買了禮物帶著兒子去了市郊的兒童福利院。望著那些沒有父母的孩子，我發(fā)現(xiàn)，兒子的眼角有些濕潤，兒子并不是冷漠的啊。那天，他主動要求多陪那些孩子們度過了一個多小時?；丶业穆飞?，他對我請求說：“爸爸，我們今后還來看看他們吧。”

兒子點點滴滴的進步，讓昔日硝煙彌漫的家散盡了霧靄，開出了幸福的花兒。他的心態(tài)逐漸健康起來，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學習上。一次我陪他觀察一群螞蟻搬家的過程，他饒有興趣地觀察了兩個多小時，后來，寫出了一篇《螞蟻的旅程》，經我一個報社朋友的推薦發(fā)表了。在拿到35元稿費后，兒子高興地連聲說要請爸爸媽媽吃飯。

周末的一天，兒子要求同我一起晨跑。晨風中，我問兒子：“航航，人最大的敵人是誰??？”他脫口而出：“核武器唄。”我笑著糾正：“不，是自己！”兒子愣住了，我說，每個人在成長過程中都會遇到各種各樣的困難，困難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沒有戰(zhàn)勝困難的勇氣。我告訴他，有一個跳高運動員，每天訓練都給自己定下增加0.1厘米高度的目標，為了達成目標，他不斷克服困難，每天提高那么一點，終于他一次次躍過更高的高度，成為了世界冠軍。

兒子似乎從我的話中受到了啟發(fā)，他也給自己訂下了目標，每天看多少課外書，運動多久，還堅持和學校一位來自非洲的英語老師對話……

周末，只要兒子把作業(yè)做完，我和妻子就會帶他到郊外散心。我們要讓他明白：學習，并不僅是解答一道又一道枯燥的習題，而是要學著去打開一張一張生活的試卷，做出自己最好的回答。我和妻子欣喜地發(fā)現(xiàn)，以前那個只知道自己的兒子學會了關心別人。一家人去爬山，在半山腰上，跑在前面的兒子返身回來攙扶他媽媽，或者幫忙抱著我們的衣服。

2008年5月12日那天下午，余震的沖擊波讓這個城市的大樓發(fā)出了驚心的搖晃。我和妻子奔向學校，在半路上，卻遇到了奔跑而來的兒子。他一下?lián)涞轿液推拮拥膽驯Ю锎鴼鈫枺骸鞍职?，媽媽，你們沒事兒吧？”

當天晚上，又傳來余震的消息。學校停止了晚自習，兒子帶領我們到廣場上去躲“余震”，還給爺爺奶奶打電話反復叮囑他們要多加小心。

那些日子，兒子看著電視里有關地震的畫面，常常變得情緒低落。我擔心他的心理受到影響，便開導他。他說：“爸爸，我能做的，就是表達我的一點心意。”

兒子把他積攢起來的幾百元錢全部寄給了災區(qū)的學生。他自己辦完了捐款手續(xù)后說：“爸爸，我現(xiàn)在的心情好受一些了?！痹诎嗌希€號召同學們第二次捐款，獲得了老師的贊揚。

在北京奧運會召開的日子里，兒子為每一次的國歌響起而感到驕傲，他還對一位與金牌擦身而過的射擊選手在賽場上露出的微笑大呼：“OK，OK！”

OK，OK，我的“問題”兒子啊，從迷蒙的歲月跌跌撞撞走來，我們一同迎來了陽光遍地的日子。我們一起成長，學會了用心書寫“愛”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