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海洋
我這人的語言感覺實在太差了,來廣東某市都整整八年了——八年了,日本鬼子都打敗了,可我就是學不會講廣東的官話——白話。
話說我們的領導很熱衷于開會,幾乎每個禮拜都有那么一兩次的例會,每次例會都欣欣向榮,臉上一派霞光。當然他開會時從不說普通話,而是講白話。領導有領導的道理,你們這些從內地調來的同志,戶口都遷過來了,都是我們這里的人了,應該“亞亨垂?jié)帷薄豚l(xiāng)隨俗嘛,應該學會講白話啦,“安唔安”(對不對)啦?
領導雖然啦啦啦的,但說話帶有點商量的口氣,我很感動,忙說:安安安!當然安,入鄉(xiāng)隨俗很應該嘛,我心里早就想入鄉(xiāng)隨俗了嘛,語言都不通,我來廣東干什么呀?
既然大家都沒有異見,領導每次開會自然都大講特講白話,一講就是幾個鐘頭,講得唾沫飛揚,講得臉紅眼紅脖子根也紅。這讓我更受感動。
可惜我不是鸚鵡,更不是八哥,八年了,領導說些什么,我基本上聽不懂,更學不會。但是我態(tài)度尚好,即使聽不懂也裝著很謙虛的樣子,是是是,好好好,安安安,應該應該。我很內疚,我很恨我自己,我恨不得搧自己幾個大嘴巴子,我恨自己太笨,連豬八戒同志都不如,該打該打真該打。
好,打住,聽我一一道來。領導講話的時候,底下的聽眾都是張飛同志,大眼瞪小眼的,聽得非常仔細,都在認真地做筆記,一點聲音都沒有,室內安靜得就像沉寂了幾個世紀的海底。雖然也有雜音,是臨街的市聲,要死要活的流行歌曲,還有汽車的喇叭——爸爸爸——這些我們都堅如磐石,充耳不聞。不做筆記的時候,我們如老僧入定,兔子的耳朵一動都不動,就像是羅丹的雕塑作品。
領導是菩薩心腸,看見部下如此聽話,當然也很受感動。有一次他說累了,看看手表,曰:時間差不多了啦,今年中午就在×ד早電”訂個房啦,安唔安啦?
安安安,實在是安!但是,安還安,“早電”到底是什么?我確實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也許勸大家早點休息吧?領導都累了,部下焉能不累?管他哩,反正沒什么大不了的,我還是吃我的盒飯要緊。
盒飯送來了,嚯,還果真僅存一肉末成僧哩,算了,將就著吃吧。我剛啃下一小塊肉,正在仔細品味之時,電話打來了,來電顯示是同事的手機號碼。
同事是本地產靚女,嗲聲嗲氣地說:×××,生領導的氣啦?
生領導的氣?這哪跟哪呀?
那,怎么領導請你吃工作餐為什么不來呀?該靚女畢竟是本科畢業(yè),普通話說得清脆悅耳,賞心悅目,我聽了很舒服。于是反問,領導什么時候請我吃飯?有這等好事?我舍下飯盒,往垃圾筒里一扔,即刻腳蹬風火輪,向單位旁邊的大酒店奔去。
領導一調查二研究,才知道我實在是木魚疙瘩,根本聽不懂大白話,就面帶微笑問那些跟我一樣從內地調來的同事,怎么不明確通知一下×××??。吭撏乱啻蟾性尞悾喊自捲俾牪欢?,也不至于連吃飯都聽不懂吧?于是滿座爆彩,傳遍五湖四海,某某大作家連吃飯都聽不懂,真是笑煞人也!
于是,我的屬兔子的、瘦小個子的領導就更信任我,將我司派到另一個崗位,以示重視和栽培。為了防止我翹尾巴,領導還給我打預防針:啊,你,你們不要以為很了不起很能干啦,如果我要找人啦,你們這樣的人才大街上我隨便找啦,系不系啦?
我知道他用意尚好,雖然有點刺人,也懶得頂牛。但我還是有點納悶:偌大一個城市,好幾百萬人,就我唯一一個中國作協會員,并且我的作品也曾在內地拿過五個一、六個一、七個一、八個一、九個一的,怎么可能在大街上隨便抓呢?罷了罷了,就算領導是戲說乾隆罷了,何必太認真呢?
于是答曰:系呀系呀系呀,安呀安呀安呀……
跟我一樣從內地調來的同事耳聰目明,古靈精怪(白話),好心提醒我說,老×,你知道領導開會都說些什么呀?為什么他從年頭到年尾,每次開會都首先點你的將呢:“×××,開會了,講白話安唔安啦?”
是呀?對呀?為什么單挑我一個人呢?是不是柿子專揀軟的捏呀?是不是我癩痢頭好剃呀?是不是……
年終總結的時候,我終于沉不住氣了。就在領導開場白“×××,今天開會了,講白話安唔安啦”之際,我立刻笑容:唔安!既然大家都是國家公務員,我建議,今后凡是開會,大家都一律講普通話吧?如今黨報上都大力提倡講普通話,我們也應該與時俱進吧?
領導一臉不屑:嗨——,普通話太難聽啦!
奇哉怪也!普通話怎么會太難聽呢?!我想都不想,沖口而出:普通話是國語,字正腔圓,朗朗上口,全中國人都在講普通話,怎么會太難聽“啦”?再說,語言是交流的工具,不存在好不好聽的問題。為了便于交流,黨中央、國務院才大力提倡講普通話嘛。就算按你的意思推論,最難聽的倒不是普通話,而是你說的白話,鳥語,聽都聽不懂……
領導火氣上來了,但修養(yǎng)尚好,仍是笑傲江湖:你知唔知啦,我們的市委書記×叔開大會都講白話啦!?。俊潦逯v了,如果我們不講白話,白話豈不會失傳啦????你知唔知什么叫普通話啦?普通話,普通話我告訴你……領導臉上仍撒滿笑網,用手指著我說,普通話就是卡拉OK小姐講的話啦,知唔知啦????!
真是天方夜譚,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甚至懷疑這些話是不是從他這位處級干部嘴里蹦出來的。
我可沒有笑的涵養(yǎng)了。心想:我是誰?我是李白,李白是我!李白同志連皇帝老子貴妃娘娘都不怕,還怕一個七品八品的芝麻綠豆官嗎?我的心一下就脹得熱汽球似的,突然就脹破了:×叔書記開大會講白話也不對??!
啊呀?!看不出,沒估到你這么“狼”,這么“勁”,你有幾個膽呀?市委書記都敢唔放在眼中?領導的火山也爆發(fā)了,巴掌就像驚堂木,“啪”的一下,拍得一桌子人都目瞪口呆。
李白同志渾身是膽口吐蓮花,說得理直氣壯明明白白驚天動地氣壯山河:請問領導,你是不是國家公務員,×叔書記是不是國家公務員????作為國家公務員,你知唔知公務員手冊上明文規(guī)定:凡是開會,都要講普通話,你到底知唔知啦??。课以僬垎?,若是國務院總理朱镕基來這里視察工作了,你的×叔書記還敢不敢講白話?敢嗎????!除非他不想當了!!
領導這下下不了臺了,徹底蔫了……
好吔!和我一樣來自內地的同事們臉上生動活潑,都在心里大鼓特鼓其掌,大跺特跺其腳。雖則如此,可惜,沒有一個是男人,沒有一個是血性如我的男子漢。而本地女子呢,估計有人心里在流血哩!估計。
唉,雖說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爐香,但我也知道,官大一級壓死人呀。何況是大二級大三級哩?唉,如我之士,匹夫之勇又有什么用呢?雖然我依然高視闊步,口煉鋼鐵,心里仍免不了發(fā)虛發(fā)毛。果然,如我所料,領導批發(fā)的水晶小鞋不疾不徐不文不火地一只又一只不期而至了。
每到三·八婦女節(jié),領導都親自開車帶著一班女同事們去神州一日游二日游三日之悠游,游得生動靈活,游得百花齊放。難怪男同事說,該領導干脆去當婦聯主席算了。
豈止悠游,這些本地戶口的女同事們,都一個接一個當上這個爬上那個官位上了。盡管她們中有人連標點符號都不懂,但刷工資卡的時候卻心知肚明,她們嘩啦啦的老人頭硬比我嘩啦啦地多刷出十來張來。假以時日,肯定還要嘩啦啦地比我要多刷二十來張甚至三十來張來。而我呢?我這個白衣秀士,雖然工齡都比她們年齡要長了,可我至今還是一位普普通通的大齡科員,而且有可能永遠定格在科員一檔上。
哈,大齡科員,永遠的科員,錢算什么呢?較之她們,既然我在孔方兄方面永遠體現不了真正的我,我總可以在工作上永遠體現真正的我吧?
八年了,日本鬼子都打敗了,我還是依然故我。哈,大齡科員,我終于做成了我!這么想,心,也就釋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