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 慨
不要以為崔衛(wèi)平寫的是影評!盡管身為北京電影學院的教授,她卻不甘心埋頭做技術工作,瑣碎地分析光、影、攝影機的運動和演員的技藝。相反,她力求也樂于從電影中解讀社會,拿電影——如莎翁所言——“給自然照一面鏡子,給德行看一看自己的面目,給荒唐看一看自己的姿態(tài),給時代和社會看一看自己的形象和印記”。然而不同的是,更多的時候,她只能以中國電影反照我們悲涼的現(xiàn)實。
如果相信《我們時代的敘事》是一本影評集,那么你便要做好準備,跟隨這些文字,從電影出發(fā),開始一次意外的旅程。你會看到時代的劇烈變遷,鄉(xiāng)村的破敗凋敝,都市的物欲沉淪,人民的迷離缺失,盡管在很大程度上,這些畫面并不是由書中提及的那些影片所反映的,而恰恰是那些影片應該傳達卻有意回避的。她時常做些“比較學研究”:主流電影與獨立電影,中與外,舊與今,乃至藝術家與匠人。你會因此用另一只眼睛看電影,至少是用另一只眼睛看中國電影。
她批評張藝謀,稱之為游民意識:“聲厲內(nèi)茬、首鼠兩端,封閉、怯懦、卻富有挑釁性,從不問真理與真相,只顧埋頭算自己的進賬、隨機應變靈活多端……”但另一方面,她又為謝晉辯護。她不認同當年評論界對謝晉的“圍剿”(如批評家李奕明語:“只要社會政治權威話語中提出一種意識形態(tài)的想象性關系,謝晉的影片就提供一個與之相適應的故事”),而是從中看到謝晉與權威意識形態(tài)話語之間存在著的張力關系,即,“一方面謝晉是在表達主導意識形態(tài)的要求,同時另一方面也在與這種意識形態(tài)進行‘討價還價,”也就是說,在極為有限的空間中,在作品中努力加入相對于階級性的人性和藝術訴求。她甚至質(zhì)疑對謝晉的理論圍剿,部分造成了今天中國電影的道德混亂: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娛樂化和商業(yè)化策略,也許并未像人們期待的那樣重新贏回中國觀眾,“而且很可能對于商業(yè)電影的理解過于狹窄,起碼好萊塢的商業(yè)電影所使用的仍然是道德語言而不是非道德或者反道德的語言”。
中國電影的高投資不斷創(chuàng)出紀錄,作品卻越來越中空。當政治風險與商業(yè)風險變得密不可分時——它便被政治和商業(yè)雙重掌控。中空和謹慎莫不反映出這些作品的易碎性——經(jīng)不起審視,亦承受不了推敲。雙重作用之下,中國式“大片”在不斷收縮與抽離。就馮小剛的近作《集結號》,崔衛(wèi)平敏銳地指出了其敘事上的最致命之處:“這部影片在抽掉了宏大敘事之后,人物就從內(nèi)部被抽空了,找不到支撐他們行為的內(nèi)在支柱。觀眾眼前的他們,成了一群沖沖殺殺的莽漢?!彼龑⑵錃w因于創(chuàng)作者們“為了與此前的做法拉開距離,盡量不要突出所謂‘意識形態(tài)的因素”。我卻以為,更深的原因乃出于政治和商業(yè)兩大強力因素雙重作用下的一個平衡結果:《集結號》還要做海外市場,加入了意識形態(tài)的動力,怎么賣給臺灣人?該片主演張涵予憑借它在臺灣登上了2008年金馬獎影帝的寶座。這種兩岸皆大歡喜的結局,對于一部以解放戰(zhàn)爭為主題的電影來說,實屬罕見。
回過頭來,難道馮小剛們不能像《拯救大兵瑞恩》那樣,賦予《集結號》以人性動機嗎?恐怕不可以,因為人性何其復雜而危險。在死亡面前,有人性就會有遲疑,甚至懷疑——你懷疑什么?你敢懷疑嗎?所以不如沒有人性。有時候,沒有人性就是最大的人性。
(作者為北京電影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