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爾登
李斯臨刑前,對兒子發(fā)出著名的感嘆:“現在,就是想再與你牽大黃狗,出上蔡東門捉兔子,又哪里還能做得到呢?”李斯本是上蔡小吏,某日見到溷廁和米倉中的老鼠生活不大相同,便有所觸,發(fā)愿不為廁鼠,力爭上游,前往荀子那里學“帝王術”。
顧炎武曾說,性、命、天道這些玄遠的事情,孔子很少說,今天的君子則常掛在嘴邊;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孔子言茲在茲,今天的君子卻不大提。春秋時,新士人與政治的結合,尚無常式,進退時時失據,所以孔子要再三申論。后人討論李斯相秦,一方(如李白)說他得到如此功名,遠勝于糟糠不飽的拘儒,另一方(如柳宗元)說他貪利殺身,還不如曳尾于泥中。——出處去就,在今天早已不是問題了,至少不該是問題,但在過去,可是件大事,如何能夠出而不至于背義害身,入而不至于輾轉溝壑,一直令古人頭疼。
且說李斯跟著荀子和春申君,在楚國不得為用,掉頭向西,投向六國的對頭——新起的強秦。秦國雖強大,尚無文化的自信,也不知如何運用自己的武力。李斯的第一課輔導,便是為秦王立下平諸侯、成帝業(yè)的大志。當時關東之士,往投秦國的本來就少,李斯所言又恰中秦王的心事,所以一拍即合,秦王便讓李斯主持大計,派辯士與劍客來招募六國名士,能利誘的利誘之,不能的則刺殺之。
二十年后秦一統(tǒng)天下,李斯又做了兩件大事,第一是力主郡縣制,第二是禁止學術,行焚書坑儒之政。李斯本是中原儒士,荀子的門生,乃禁百家,焚圖書,視師道如寇仇,豈不自斷后路?說起這一點,宋人通常歸罪于荀子主張人性惡,學說本身便不醇。如蘇軾說,荀子性格激烈,平時高談異論,一時口舌之快,足為李斯之激。
其實,荀子的事業(yè)本在于將儒學改造為治術,其學說本身便包含權變的后門。且他及春申君的門下來路很雜,李斯所學,未必盡出于荀子,如他的中央集權思想,可能就有一大部分是來自同學韓非。韓非被李斯設計害死,可惜后來焚書不徹底,使我們尚能知道先秦思想的脈絡。
李斯是個杰出的人。有點讓后人難辦的,是如何處理他的雙重身份。一面是政治家,一面是士人。他的文才的確非常好,足以配得上他的頭腦。魯迅說“秦之文章,李斯一人而已”;不過魯迅又加上一句“由現存者而言”,——是啊,別的士人死的死,亡的亡,只剩下他自己了。李斯對同儕的態(tài)度,既與他的治國主張相符,又未嘗沒有固寵之意。在權力盛時,他已生懼意。那時他兒子娶的是公主,女兒嫁的是王子,整日拜謁填室,車騎塞門,李斯嘆道:荀老師曾說事不可太盛,物極則衰,不知以后我會怎么收場。
當年李斯西投,除求功名外,還有一番意思便是實踐自己的政治理論。如今志得意滿,又不免難繼之憂。秦二世時,李斯為了保命,甚至對皇帝說:明主就是要滅仁義,絕辯爭,大大方方,想怎么來就怎么來。這種議論空前絕后,便是黃皓魏忠賢輩,也從沒敢公開這么說。他還運用自己的學識,給這種奇特的主張以詳細的論證。但如此阿上,也不能取容于趙高,后來李斯自知難保,索性與趙高反目,硬著頭皮說些忠言,自然是想成則全身,不成也博得個身后之名。
后人感嘆李斯之死,或說他不懂得功成身退。其實這個道理,李斯何嘗不知,只是他一手奠定的格局,已沒有退步的余地了。當年商鞅出亡,想找個旅店,店主說:“商君的法令,如果收容沒有合法身份的人,坐以同罪?!鄙眺敝缓瞄L嘆自己的“為法之弊”。在這一點上,兩人的境況真是相似。
另外,不能說是李斯一手將關東賣給秦國。舉天下以奉一人,李斯沒這么大的本事。六國自己先失了方寸,當年的樽俎之容,會盟之禮,掃地無余,大家盡情攘奪,不知黃雀在后。至于士人階層,分崩離析,疾走先得,與李斯只有五十步與百步之別。秦政的集體懲罰,實在是這些人有以自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