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 乾
在19世紀初期,中國這個新生被迫進入這個課堂。他留著長長的辮子,指甲有四寸之長,靦腆而又倨傲,拙笨而又不自在。在此之前,他本來在高山、大海和長城的阻隔下,逍遙于這課堂之外。如今,既然進了這課堂,他就得取得文憑——我指的是民族的生存,否則就得滅亡。盡管這個新生年歲比誰都老,又受過經(jīng)書的訓(xùn)導(dǎo),可他來得遲。于是,這個擰他的鼻子,那個拽他的辮子。那他還不在乎??捎袀€家伙,要活活地把他掐死。那個學(xué)生的名字大家不難猜出,就是日本。他從未料到這個小家伙可以為害到這地步。這使他大為震驚。他在老師面前,簡直狼狽不堪。
“你會幾何嗎?”老師問。
“不會,可是我能說出八十種不同的蘭花的名字?!?
“你能畫機械圖嗎?能設(shè)計個排水道嗎?”
這回這個年紀大的學(xué)生想試它一下。他研了墨,揮起如椽之筆,刷刷幾筆畫出了在云中出現(xiàn)的龍須。
老師氣得把筆奪了過來。
“排水道是個有實際用途的東西。你得先研究水的流量,然后考慮灌溉的需要。你這是瞎畫些什么!你在做夢嗎?”
課堂里大家都笑了。年紀大的學(xué)生咬咬嘴唇,把眼淚吞下去,氣得說了聲:“你們都滾蛋。”
老師又問他會什么體育項目。足球?網(wǎng)球?還是板球?
他只說:“我會吹笛子,拉胡琴。”你看他的愛好多么高雅。只是那不能使他有資格領(lǐng)到文憑。
從那以后,同學(xué)們經(jīng)常拿他開玩笑。在這種情況下,他還畫龍須嗎?他不認為幾何多么高雅,可他一定得背個爛熟。他夢中也會把熱水袋當(dāng)做足球來踢。他一定刻意學(xué)會畫排水道的圖,盡管他不認為那比劃龍須更容易做到。大家發(fā)現(xiàn)這個年紀大的學(xué)生認真畫起藍圖,練起足球了,就跑過來對他說:“當(dāng)初你的龍須畫得多么奇妙啊!你現(xiàn)在畫這些粗糙的藍圖不覺得無聊嗎?而且,像你這樣文雅的人,去踢那粗魯?shù)淖闱?未免太委屈了。你應(yīng)當(dāng)繼續(xù)穿你的長袍馬褂,留那漂亮的長指甲。怎么,辮子也剪掉了?”
那個懂禮貌的年紀大的學(xué)生只是朝他們苦笑,同時喃喃地說:“不必擔(dān)心我那龍須。那是我祖?zhèn)鞯?丟不了??晌蚁鹊媚玫轿膽{,然后,我讓你們?nèi)珌懋孆堩毮?”■
編輯感言:
之所以把這篇定為小說,是因為文章包含的東西太多。文章開篇就營造了一個龐大的場景:古老的中國在西方文明面前顯得是那樣滑稽可笑,看到這兒我的心在疼。但文末一句“可我先得拿到文憑,然后,我讓你們?nèi)珌懋孆堩殹卑阎髦忌A到了極致。這句話不僅是說給世界聽的,更是說給國人聽的:除了文憑,除了生存的技能,老祖宗留下來的文化瑰寶也不可丟棄!
——劉志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