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向東
說起胡適的書生氣,還不得不說他的“怕老婆論”,這甚至可以理解為他對中國歷史的一個看法,即他的歷史觀。
從我掌握的資料看,胡適的“怕老婆論”是有其較長的歷史跨度的,即他有相當長的時間堅持并鼓吹這一觀點。
胡適當年擔任北大校長時,曾經(jīng)對學生發(fā)表過一番“怕老婆”的“宏論”:“一個國家,怕老婆的故事多,則容易民主;反之則否。德國文學極少怕老婆的故事,故不易民主;中國怕老婆的故事特多,故將來必能民主。”當年這話在報端披露后,聶紺弩先生曾寫了一篇《論怕老婆》的文章,以為胡適此論雖然是一種玩笑,卻有“企圖以玩笑來消解學生們對嚴肅工作的情緒”。
1955年11月,胡適為董顯光《日本的幽默》作序,其中談到,他于1942年就開始收集有關怕老婆的各國語文的故事、笑話和漫畫。他常常告訴朋友們說:“你在這個收藏里面可以找到了解國際大問題的鑰匙,大到和戰(zhàn)問題也不會例外。你瞧吧:我這里有幾百個中國的怕老婆故事,可是沒有一個從日本來的。美國、英國、斯堪的那維亞的這種故事也有幾百個,可是沒有一個從德國來的。倘然我們做一個結(jié)論說,人類中間這一種怕老婆的低級種子,只能在民主國家里繁殖,不會產(chǎn)生在極權(quán)國家的土壤上,或者還不會錯吧?”
1958年12月17日,胡適出席中央研究院慶祝宴會時,再次談到了“怕老婆”的故事,“我是肖兔的,內(nèi)人肖虎,當然兔子見了老虎就要怕?!焙m不僅把怕老婆當作他的一句口頭禪,而且還喜歡收集世界各國怕老婆的故事和有關證據(jù)。有一次,一位朋友從巴黎捎來十枚銅幣,上面鑄有“P.T.T”的字樣。這使他頓生靈感,說這三個字母不就是“怕太太”的諧音嗎?于是他將銅幣分送朋友,作為“怕太太會”的證章。后來臺灣某報刊把這件事當作趣聞披露,他看到后還很高興。
關于胡適“怕老婆”的傳說,影響可謂不小,搞得胡適的公子胡祖望甚至要為乃父辯解。有一次,何炳棣與胡祖望聊天,也說到胡適的“怕老婆”問題,胡適認為,傳統(tǒng)中國婦女不但地位遠不如一般想象之低,而且沒有任何其他傳統(tǒng)文化產(chǎn)生過比中國還多的以怕老婆為主題的故事和小說。何炳棣認為,“這看法雖太偏頗,但用以矯正近代西方社會學家相反偏激的看法是幽默而又有效的”。胡祖望聽了之后,不由得指出世上確有不少笨伯認為適之先生是終身懼內(nèi)的。他向何炳棣提出:“炳棣兄,請問哪一個洋洋得意向全世界宣揚傳統(tǒng)中國文化是一個怕老婆文化的人,會是真正怕老婆的呢?那真怕老婆的人,極力隱藏還來不及,怎敢公開宣揚呢?”何炳棣認為,“知父莫若子,祖望的觀察是具有權(quán)威性的?!?胡祖望生怕別人誤會,認為他爹也是一個怕老婆的人,所以,要為之辯護,無非是說明,他爹并不是真正的“怕老婆”。
其實,現(xiàn)實生活中胡適怕不怕老婆,無關大礙。胡適說怕老婆,是一種幽默的表達方式,“怕老婆”的故事是次要的,他旨在說明有這么多“怕老婆”故事的國家,應該是一個什么樣的國家。
據(jù)說,“怕老婆”與民主政治的相關性,是胡適的驚人發(fā)現(xiàn)。怕老婆的故事,與國家民主自由與否有一定的關系。胡適再三推廣其研究成果,可見頗為自得。盡管這并非他正規(guī)的學問,可也不是純粹的玩笑。事實上,他所謂“怕老婆”的民族容易實行民主的議論,看似生拉硬扯,卻也不無道理。胡適說過,“只有男女平等的國家,才會民主”,可知他的潛在思路是:只有男女平等的國家才會產(chǎn)生怕老婆故事,而在社會關系上男女平等,則在政治關系上相應地趨向溫和民主;反之,假如在社會關系上男女不平等,則在政治關系上也相應地趨向粗暴專制。男人怕老婆了,說明男人的性情比較溫和了;老婆是弱者,男人怕老婆了,說明男人的文明程度提高了,懂得尊重女人,尊重弱者了;丈夫與妻子,一般說來男人處在支配地位,女人是被支配的,男人怕老婆了,男女之間的關系或許是多了一點平等?就是說,男人怕老婆了,這個國家人的素質(zhì)似乎相對要高一些了。從這個意義上說,有了怕老婆故事的國家,離民主和自由或許要近一些?胡適的意思,不過是希望國人應該多一點“人類的第三種本能———謙讓”,也就是他所說的容忍,而不要動不動就以舌頭加拳頭,甚至用機關槍加坦克來解決問題。
我要指出的是,盡管“怕老婆論”有一定的合理性,也只是有點而已,從根本上講,這是搞笑和幽默,是一種多了一點內(nèi)含的調(diào)侃,還是書生之見。從今天來看,德國和日本怕老婆的故事并沒有增加(關于德國沒有怕老婆的故事,我是有疑問的,德國的妻子很多是全職太太,她們能把家操持好,丈夫沒有幾分怕,似乎她們在家中待不下去。我沒有胡適一樣的嗜好,收藏這方面的故事,一時拿不出證據(jù)。待考),但“二戰(zhàn)”后在美國的改造之下,卻已經(jīng)是一個民主自由的國家了。菲律賓有不少“怕老婆”的故事,馬科斯也怕他的老婆伊梅爾達,馬科斯統(tǒng)治下的菲律賓還是獨裁國家。朝鮮民族也有不少怕老婆的故事,在民主化的進程中,朝鮮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哩。因此,胡適的怕老婆政治學至少要修正為:怕老婆與民主政治的相關性并非決定論性質(zhì),至多只是或然論性質(zhì)——也就是說,怕老婆的社會相對容易形成民主政治,而不怕老婆的社會則相對容易形成專制政治。
中國固然有很多“怕老婆”的故事,但這些故事,極具單一色彩,并沒有普遍性的意義。有人確實怕老婆了,但這人是事實上的懦弱的男人;有人好像怕老婆了,但這只是一個假象,骨子里并不怕……諸如此類。蔣介石好像是怕老婆的,他對宋美齡言聽計從,似乎可以在中國推行民主了,然而,他對他的前妻們并不怕,如果真怕了,他與宋美齡也成不了夫妻,終于還是獨裁。在流行“怕老婆”故事的國家中,中國在抗戰(zhàn)時其實就不能算民主國家,到了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不論內(nèi)地還是臺灣,更都是民主的反面。我要說的是,中國就是出了三千個極為感人的“怕老婆”的故事,也還只能說是帶著偶然性。中國的男人從來就不怕老婆,這才是中國文化的本質(zhì)。
我們的社會是由男人和女人組成的?!芭吕掀拧蓖频綐O致,應該是“怕女人”。女人是弱者,一個社會如果真的“怕女人”、怕弱者,從而尊敬女人、尊敬弱者了,那么,這個社會確實還是一個有希望的社會。
(摘自《生活·創(chuàng)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