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昌云
演員與觀眾:“落差”極大的文藝展演
這是一場演員與觀眾形成強烈反差的文藝表演。
2009年10月31日下午,在昆明市滇池國家旅游度假區(qū)怡景園酒店多功能廳,一場由該度假區(qū)國有獨資企業(yè)海潔環(huán)衛(wèi)服務公司(以下稱“海潔”)職工擔綱主要角色的文藝演出開始了。
這是借慶祝昆明市第十九屆環(huán)衛(wèi)工人節(jié)之機,海潔公司自2006年以來連續(xù)第四次舉辦的職工文藝展演。
演員基本都是平常手持掃帚、開清掃車、騎三輪清運車、拿抹布的一線環(huán)衛(wèi)工,而且還是“土得掉渣”的農民工。
觀眾中,除了海潔公司自己的職工外,余下的全是平常一般只能借助電視、報紙等媒介才看到的“官”。
他們是:云南省人大常委會原常務副主任、省政府滇池水污染治理督導組組長牛紹堯,省人大財經委原副主任、省建設廳原廳長、省政府滇池水污染治理督導組秘書長程政寧;省總工會副主席王惠萍;昆明市人大常委會副主任、市總工會主席楊麗。
省人大常委會副主任、省總工會主席江巴吉才發(fā)來了賀信。
文藝演出的節(jié)目主持人是云南電視臺著名主持人劉偉。
楊麗不僅帶著市總全部領導來,帶著市總文藝表演隊來,而且親自登場,為環(huán)衛(wèi)工人婆娑起舞。年近6旬的楊麗,扮相、身段、舞姿都可圈可點,贏得工人們一陣陣熱烈的掌聲。
初次觀看演出的一些嘉賓很疑惑,互相咬耳朵:“一個小小的環(huán)衛(wèi)公司怎么請得動這么高級別的領導?海潔有什么背景?”于是,一連串的疑云油然而生。
其實,這些疑惑也是記者從業(yè)近20年所遇到的困惑。
海潔表面的成績是——500號職工,承擔著度假區(qū)26條道路,約80萬平方米的道路清掃清洗保潔,還負責近60萬平方米的河道水面的疏通打撈保潔,以及全年8000多噸生活垃圾的清運和轄區(qū)內公共單位的清潔衛(wèi)生工作。
但情況的“異?!憋@示,海潔的表象后面大有內容。
11月11日起,記者連續(xù)多日全天進入海潔探賾尋幽。
馬維亞及其“社會主義情結”
要說海潔,“馬維亞”是一個無法繞開的話題。
海潔公司的總經理馬維亞是河南省焦作市武陟縣人氏,父親今年88歲,是老紅軍,副省級離休干部,1950年初作為陳賡的部下,隨陳賡從廣西進入解放云南,建國初在省委宣傳部工作。他上面有三個姐姐,都在政府機關工作,姐夫都是工人。馬維亞1961年出生,1980年19歲時考上云南大學中文系,和著名詩人于堅是同班同學。1984年7月,馬維亞大學畢業(yè),被分配到云南省公安廳工作,當了3年警察后,他調到了省物資局,后輾轉幾個單位,最后于2003年來到昆明市滇池國家旅游度假區(qū)管委會的國資公司,任國資公司辦公室主任。
馬維亞是2006年4月被調到海潔的,當時出任副總經理,“實習了3個多月后,組織上正式任命我為總經理?!?/p>
到海潔不是馬維亞的本意。“是一種無奈?!瘪R維亞承認,“此前,我被調去籌建一個藝術館,任館長,藝術館基本建成后,由于經營的一些價值理念不被認可,我就一溜煙跑回所在的國資公司了?!睕]多久,管委會又調他到海潔公司,“我當時就想,去干了試試看,過渡一下,不行的話,再找個地方溜了。但是,不好意思馬上就溜,因為剛跑過一次。”
“但我做夢都沒想到,一待就快4年了,而且不想走了。”馬維亞回憶說,“我把自己的一切都投入進來了。”
剛到海潔,馬維亞不能接受的現(xiàn)象有好幾個。
一個是,院子內雜草叢生,蚊蠅紛飛,全然沒有一個公司的樣子?!安堇镞€有蛇,我都不敢走進去?!鼻鍜咔暹\部經理李勇說,“為了節(jié)省伙食費,院子里還有菜地,種辣椒,一到收辣椒季節(jié),頓頓吃辣椒?!惫と税l(fā)牢騷說:“痔瘡都吃出來了?!?/p>
一個是,工人非常自卑,見人不敢正眼看,躲著走,不愿意和人說話?!拔覀兤匠V徽f‘人窮志短,殊不知,志短人更窮。環(huán)衛(wèi)工人怎么了?為什么要低人一等!”
大學畢業(yè)來到海潔的董又齊告訴記者,他剛找對象的時候,最怕姑娘問在哪里工作,“只要她問,我就含糊其詞地告訴她,在度假區(qū)工作。”這種經歷,工會主席劉海波剛從部隊下來時也有過。
工人一下班像躲避瘟疫似的迅速脫下黃馬褂,塞進自行車上的塑料袋里,換上自己的衣服再出公司大門,“他們覺得那身工作服挺丟人的。”
再一個是,工人工資極其低?!爱敃r昆明市的最低工資標準是月薪470元,而我們工人的人均月工資400都不到。”今年49歲的清潔工楊水芝告訴記者,那時她一個月就400元,“300元給在讀大學的小兒子,余下的100元給遠在西昌衛(wèi)星中心當兵的大兒子?!?/p>
馬維亞決定先增加工人的工資。
管委會領導十分理解支持馬維亞的舉動,管委會主任助理李誠告訴記者,“海潔所吸納的職工,基本都是失地農民和失業(yè)工人,管委會黨政領導一直關心他們的收入,只要有條件,就給他們增加工資?!?/p>
環(huán)衛(wèi)保潔是基本無技術含量的勞動密集型行業(yè),即使有盈利,也是微利,而馬維亞遇到的最大問題還在于,公司當時386位工人披星戴月,甚至冒著生命危險掙來的血汗錢,大部分作為利潤上繳了,上繳給公司之外的另外兩個股東,因為公司自2002年8月19日成立后,一直是股份制公司。
“我剛來公司的2006年本應上繳sO萬元,領導考慮我剛到,照顧我,減為40萬元,”但馬維亞看到自己的工人如此可憐后,決定采取另類手段,連40萬也不給——他要賴賬了,賴賬在昆明土話里叫“跳墻”?!拔乙豢垂と说墓べY還達不到當時的最低工資標準,于是我決定‘跳墻了。我給度假區(qū)管委會寫了個理由充分的報告,建議用當年利潤把工人工資至少漲到當時昆明市的最低工資標準,但未有批復,也沒回音,于是我根據省政府當時的一個公文處理規(guī)定,呈文一個禮拜不批復,即可視為同意的規(guī)定,在報告上報兩個禮拜后就給工人加工資了,人均漲了107元?!奔庸べY后,公司賬上利潤只剩8000元,“兩個股東一看,也不好意思來要了?!?/p>
工人歡呼雀躍。
記者在海潔公司采訪的幾天里,馬維亞給人的最大感覺是,他的“社會主義情結”相當深厚,也相當糾結,他總是不經意地說一句話:“小時候,我們很窮,可是很快樂,為什么現(xiàn)在這種快樂沒有了?”這句話記者聽到不下4次。
“我主張改革必須是社會主義走向,不是說要回到吃大鍋飯、無效率的老路去,”馬維亞說,“我的意思是社會主義的公平、公正才應該是我們今天一切改革的核心價值,沒有公平公正,這個社會是要動亂的?!?/p>
他回憶他剛參加工作當警察到基層參與調研社會治安綜合治理的
經歷,“當時的綜合治理就是強調打擊,我其實也不懂,直到我來海潔后,我才逐漸明白,其實我今天就是在做綜合治理的工作。我們現(xiàn)在有500位工人,你想,工人增加工資了,有尊嚴又自信,安居樂業(yè)了,500位工人穩(wěn)定了,500個家庭就穩(wěn)定了,難道不是為社會和諧做貢獻?什么是綜合治理?制造穩(wěn)定和諧就是綜合治理?!?/p>
“用愛為漂泊的靈魂安個家”
云南省人大教科文衛(wèi)委員會副主任邱瑜是馬維亞的大學同學,年長馬維亞8歲,他很疼愛他這個學弟:“馬維亞這小子鬼點子多,腦子好使。他有兩個特點,一個是宅心仁厚,再是不為五斗米折腰?!?/p>
2008年10月8目下午6點在昆明滇池國家旅游度假區(qū)滇池路上,一幕別開生面的結婚場景出現(xiàn)了——只見兩輛灑水車披紅掛綠在前面開道,用潔白的水柱形成拱門,護衛(wèi)一輛小轎車緩緩前行,小轎車上有一對新人甜蜜地依偎著,后面是一串11輛由職工私家車組成的迎親車隊。
第二天,幾乎昆明的都市報都報道了這個打時興汽車迎親以來最為別致的迎親儀式。
“這是我創(chuàng)意的?!瘪R維亞告訴記者,“我的鬼點子就用在這方面,因地制宜,用灑水車迎親,既別致,還會引起社會關注海潔,關心我們的工人?!?/p>
這對新人是海潔公司的農民工沈永林和他的妻子謝曉梅,小倆口都在海潔工作。沈永林是來自云南曲靖市沾益縣的農民工,謝曉梅則來自貴州山區(qū),兩人因海潔而相識相愛,該結婚了,才發(fā)現(xiàn)沒有庇身之所。微薄的工資收入,使他們買不起房子,甚至也承擔不起租房的租金,沒有住房,結婚幾乎不可能。
海潔灑水、洗地用的水都是中水,即經過處理的達標污水,沈永林是污水處理站的技術員兼公司值班員,要求24小時在公司,沈永林工作的特殊性也使得給他解決個棲身之所很迫切。
和沈永林一起著急的還有馬維亞。
有一天馬維亞的目光不經意投向了公司院子里的污水處理池——“在那個水池水泥蓋上加蓋兩間房,不就既解決了小沈的值班問題,又解決了他的住房問題了嗎?”馬維亞把自己的想法和公司其他領導商量,經過支部會和辦公會,大家覺得可行,再向管委會報告并取得同意后,馬維亞向全公司職工公示了這個決定,“沒有任何人提出反對,于是我們搭車污水監(jiān)測站建設,順勢在清水池的水泥蓋上建了三間平房,兩間給小沈夫婦住,一間作為職工家屬接待室?!?/p>
房子很快建成了,這是一個兩居室的平房,外間做客廳,里間作臥室,雖然只有30多個平方,但很溫馨。
沈永林這個溫暖的“小家”是馬維亞為500位工人構筑一個“大家”的縮微版。
“馬總一來到海潔,就馬上真正建立工會、共青團,”公司工會主席劉海波說,“工會以前名義上也有,但沒有一個會員,只是一塊牌子?!?/p>
當過警察的馬維亞,法治意識很強。
“工會這種組織在我心目中很重要,有了工會,工人就有一個最親近最貼身的保護組織,”馬維亞說,“大到企業(yè)改制,小到解決職工福利,有工會,工人就有捍衛(wèi)自己權利的堅實屏障。有人一旦提出不利于工人的改革方寨,我就告訴他們,按照《工會法》,這種涉及職工切身利益的改革方案,必須經過職代會討論并通過。”
他來到海潔不久,考慮到幾百號工人撒在馬路上工作,會發(fā)生許多法律糾紛,就為工人聘請了一位律師,律師來了以后,從職工遇到的交通事故到家庭糾紛,全面介入,幫助職工維護權益不說,還間接提高了工人的法律意識。尷尬則是,馬維亞付不起高額的服務費,“我?guī)湍憧梢裕袀€要求,”作為朋友的律師說,“你不許出去說給我的費用,給這點錢也干,說出去往后我在昆明沒法混了。”
馬維亞嬉皮笑臉,點頭哈腰,連連唱“諾”。
四處請托,找朋友關系,只花了七八萬元,馬維亞把近兩畝的院子荒地種上花草樹木,蓋起亭子,變成了一個花園,花木扶疏,鳥聲上下,他說:“不僅使工人有個休憩的地方,而且給他們長臉,領個親戚朋友來不丟人。我告訴工人,我出去絕不給你們丟臉,你們在外也絕不許給我丟臉?!?/p>
職工書屋、練功房、會客廳、職工小宿舍……紛紛建起來了,連職工食堂也改善了,每頓兩葷兩素兩個湯,而職工交費極其低廉,“只是象征性的收一點。所謂‘企業(yè)辦社會,我認為不能簡單一概而論,我在海潔,還是辦了一些職工必需的,花費極少的小小‘社會事業(yè),”馬維亞解釋說,“這些設施,不能簡單地僅從職工福利角度理解,還應當從他們的心理需求去理解,有了這些必要設施,會增強工人的歸宿感和安全感。”
一到海潔,馬維亞配合給職工增資,大肆砍削與己有關的利益。
“賴賬”40萬上繳利潤給職工增資,直接帶來的損失是馬維亞自己的收入受到影響,“我和管委會有協(xié)議,完不成上繳利潤,我的收入減少。其次就是砍掉了中層以上管理層的所謂‘加班費,”馬維亞說,“那筆‘加班費每年有兩萬左右,按照慣例,一線工人沒有分文,我覺得這不對,全部砍了,省下來的錢,按照規(guī)定全部發(fā)給一線職工?!?/p>
從那以后,一線職工開始有加班費,但中層以上領導則分文不有。
“再怎么著,我們領導層比職工的收入都高出許多,不能再貪得無厭,搜刮他們的血汗錢了?!彼f。
平常工作中,馬維亞很少用公司的車,而是自己一個破舊的北京吉普,他自我打趣說:“我損私肥公?!?/p>
“損己”的同時,馬維亞卻不忘“利人”。
沈永林在昆明結婚后,按照老家習俗,還要在老家再辦一次婚禮,“那晚八點多,馬總冒雨趕了200多公里路突然出現(xiàn)在我老家,我非常震撼,我們村在外打工的人不少,沒有誰結婚,他的老總來到老家參加婚禮的,”沈永林說,“我太自豪了?!?/p>
馬維亞給沈永林送了一個1000元的紅包,“在昆明辦喜事,我是小沈的家長,我負責給他操辦,我媳婦還是婚禮的司儀呢?!彼f,“趕到他老家,我就是要去給他長長臉。”
清潔工楊水芝一提到馬維亞就要說,“我小兒子還在讀大學的時候,他總是在年年收假開學前幾天到我家,給我送錢來,生怕我沒錢供孩子讀書?!?/p>
剛到海潔時,工人上班一整天,累得要死,但保潔的效果并不好,“那時,他們連管委會院子都打掃不干凈,我到了以后發(fā)現(xiàn),工作時間安排不科學是重要原因,經過一段時間的調查研究,我決定采取‘無縫對接方式改進工人的作息時間?!?/p>
馬維亞發(fā)現(xiàn),原來的作息時間一到中午11:30就下班,13:30再上班,中間有兩個小時的空檔,上午清掃干凈的路面會被再弄臟,等于上午白干了,路面必須時時有人清掃。
“每天上午5:30一個組的6個工人全部來工作,清掃到7點左右工作結束了,只留3個人在路面繼續(xù)來回保潔,另3人回家休息。到11:30,在家的3人回來上班,另外3人回家休息,次日一早全組再來,然后再依此輪換。”清掃清運部經理李勇介紹馬維亞的“無縫對接”工作法,“這樣,既保持了路面的潔凈,又使半個組的職工可以休息半天,地面干凈了,工人得閑了?!?/p>
環(huán)衛(wèi)公司女職工多,馬維亞此舉深深得到她們的擁護,她們始終每天可以休息半天照顧孩子,做家務。
馬路上的環(huán)衛(wèi)清掃經常要付出生命的代價,海潔公司自成立以來,因來往車輛交通肇事已3死1傷。為了最大限度保護工人安全,馬維亞多管齊下。
“一個是改以往的順向清掃為逆向清掃,這樣工人面對來車,較容易發(fā)現(xiàn)來車異常與否,有機會規(guī)避危險。再是在裝備上加大投入,我們用的反光馬甲比交警的還好?!眲⒑2ń榻B說,“工作服為了確保鮮艷醒目,馬總要求一到年限必須強制更換新的,不許將就著穿舊的。另外,除了正常的保險,還給職工買了意外傷害險?!?/p>
公司辦公室主任楊梅給記者提供了幾個關于清掃工使用裝備的數字:2007年馬路清掃職工人均裝備112元,2008年人均155元,2009年人均247元。其他在各單位服務點樓層職工,人均150元左右。
管委會黨政領導也用愛為工人們編織一個“家”。管委會主任助理李誠告訴記者,管委會不僅從海潔的設備、設施、工作條件等物質方面給海潔創(chuàng)造了一個空間,而且把海潔的工作理解為政府為社會提供的公共產品,“我們沒有給海潔定利潤,定經濟指標,沒有要求海潔上繳一分錢,環(huán)衛(wèi)的公益性是必須肯定的?!?/p>
有了“家”做后盾,工人們活得踏實。
李誠告訴記者,管委會很關心海潔的職工,“他們的工資盡管已經漲了好幾次,但我們認為還不夠,還要進一步提高,才能吸引人,讓人尊重這個行業(yè),穩(wěn)定這個行業(y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