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wèi)　毅

如果我紅了，張藝謀和馮小剛找我去拍電影的話，我會在感謝詞上說，第一感謝我的父母，第二感謝山寨春晚

風(fēng)小了些，掛在窗外的裝著幾小塊五花肉的白色塑料袋減緩了晃蕩?！叭ベu豆?jié){吧。”不時看著窗外的王志華轉(zhuǎn)過頭來，對自己的丈夫韓祖榮說。在北京豐臺區(qū)白盆窯的一間用煤爐取暖的簡陋平房里，從1月8日的早上到中午，這樣的話，王志華已經(jīng)說了不止一次。

韓祖榮仿佛沒聽見，他只是趕緊穿上外套，圍上圍巾，戴上帽子，然后急匆匆出門。他沒去平時賣豆?jié){和卸菜的新發(fā)地批發(fā)市場，而是去了附近一處人煙稀少的苗圃，那里有著空曠的田地和成排的植物。

來到一處稍微能遮擋些凜冽寒風(fēng)的松樹叢中，韓祖榮迫不及待地唱了起來，像是打開閥門的水管，他的歌聲從喉嚨里沖瀉而出。唱了會，總覺得缺了點什么，他到地里轉(zhuǎn)了轉(zhuǎn)，找到一截園藝工人剪下的槐樹枝，又是一陣猛唱，眼睛時開時合?！拔蚁眿D說，該閉眼時就閉眼，明星都那樣。”

平日里，韓祖榮賣完豆?jié){或是卸完菜，在家里吃完晚飯后才到夜空下的苗圃里唱上一陣子?！巴砩蠜]人，都能聽到自己的回聲呢。”這樣的日子持續(xù)好幾年了，王志華一次都沒有跟著他到地里聽他唱歌。

整個新發(fā)地批發(fā)市場，只有韓祖榮夫婦賣豆?jié){。賣豆?jié){的話，一天至少能賣30杯以上，去年生意好，賣得多的時候，一天能賣逾百杯，每杯一塊錢?！敖衲杲鹑谖C，大家省著花錢，買豆?jié){的人少了。”卸菜的話，得從早上7點干到晚上7點，一天的工錢是50塊。這些日子以來，韓祖榮已經(jīng)有好多天既不去賣豆?jié){，也不去卸菜了，他每天所惦記的要務(wù)是：唱歌。

“我決定好好練一個月，賭一把?！表n祖榮將賭注所押的事情是——山寨版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

我想上春晚

習(xí)慣于用農(nóng)歷計日的韓祖榮，是在農(nóng)歷11月12看北京電視臺節(jié)目時知道有山寨版春晚這回事的。

那個時候，山寨春晚的籌劃人施孟奇已經(jīng)為找上門來的各色人等和不計其數(shù)的電話忙得不可開交。這個四川人沒想到自己的一次突發(fā)奇想迅速成為全國性話題。

當(dāng)施孟奇開著那輛貼著“向央視春晚叫板，給全同人民拜年”的面包車駛過北京喧嘩的大街時，他開始變得小心翼翼?！扒f別和誰發(fā)生糾紛?！?/p>

施孟奇認為，山寨版春晚代表了廣大人民的審美觀，如果曲高和寡的話，那是做學(xué)術(shù)研究。“我們是為了讓老百姓過年，就得讓老百姓欣賞?！痹诮拥綆装賯€報名節(jié)目之后，施孟奇考慮到版權(quán)等問題，決定山寨版春晚只采用原創(chuàng)作品。

看完北京電視臺的節(jié)目，韓祖榮就給自己的朋友打了電話，朋友幫他從網(wǎng)上查到了施孟奇的電話。和施孟奇通了電話之后，韓祖榮站在了北京立水橋南一間屋子外邊，那是山寨版春晚的辦公室。

屋里全是在施展自己才藝的人。韓祖榮在門口等了一會兒才進去。輪到他表演時，他把自己口頭創(chuàng)作的幾首歌曲唱了出來。在里屋忙著的施孟奇聽到了，覺得挺好聽，走出來，讓韓祖榮又唱了一遍。

唱完之后，韓祖榮就回家等消息了。

這些年，韓祖榮不是第一次等消息了。此前他不只一次地去過某選秀節(jié)目報名。去了一次，不行，再去，還不行，又去。報名的人員都認識他了：你怎么又來了?“沒什么好丟臉的，再去唄。”

韓祖榮找到一個朋友，朋友說他認識人，可以通過這個人給該節(jié)目的主持人疏通關(guān)系，但得花5萬塊錢。一聽這個數(shù)字，韓祖榮覺得他還是繼續(xù)賣豆?jié){和卸菜吧。

2007年，韓祖榮通過朋友在網(wǎng)上查到一些專業(yè)錄音機構(gòu)的地址，他瞞著媳婦，到錄音棚去錄了一首自己口頭創(chuàng)作的歌曲，討價還價，還花掉了2700塊錢。他把錄好的光碟寄給了央視春晚總導(dǎo)演郎昆，并附上一封言辭懇切的信，表示自己想上央視春晚的心愿?！皦焊鶝]人理我?！?/p>

韓祖榮不放棄任何機會向他認識的人述說自己想當(dāng)明星的夢想，他覺得自己適合干這個，而不是賣豆?jié){和卸菜。有哥們給他出主意，得先找到有名的詞曲作家。

在朋友的引見下，韓祖榮見到了某某主任。那次見面是在一輛車上。讓韓祖榮感到奇怪的是，見到這位主任的第一面，主任既沒聽他唱歌，也沒看他寫在筆記本上的歌詞，而是開口就說：小孩，你有多少錢?韓祖榮說：我只是一個賣豆?jié){的，能有多少錢?主任說，他的一個朋友和某個專家是朋友，明天去看望這個專家，既然你沒錢，隨便花2000塊錢買點爾西得了。韓祖榮覺得花2000塊錢還叫隨便，我一個月都掙不了這些錢。

接下來，韓祖榮就在車上聽這個主任說那個專家的生活是多么的好，抽1000塊錢一條的煙，蘋果吃100塊錢一個的，吃一半還扔掉了。聽著這些，可把韓祖榮氣壞了：他以為他是誰啊，擺這么大的譜。

明星夢已久

出生于1979年的韓祖榮說自己的明星夢由來已久了。

還在河北省廣宗縣件只鄉(xiāng)金塔寨村上小學(xué)的時候，韓祖榮就登臺表演了。他的媳婦王志華和他同村，兩人在小學(xué)一年級的時候還曾經(jīng)是同桌。王志華還記得，有一次“六一”兒童節(jié)的晚會，韓祖榮上臺唱了一首自己創(chuàng)作的獻給老師的歌曲。韓祖榮至今連簡譜都不懂，他的歌曲完全是口頭創(chuàng)作。“沒有說先有曲還是先有詞，一張口，詞曲就出來了。”

韓祖榮的家是村里頭出了名的困難戶，他和哥哥們早已經(jīng)被村里人認定是要打光棍的。韓祖榮說他在外面玩得很高興，但一回到家里，看到家徒四壁的情形，心情就低落了下來。他的母親對他很好，他父親卻不理他，他甚至覺得能夠讓父親打他一頓也好，也能證明父親是理他的。

年少的韓祖榮找到了一種暫時忘卻煩惱的方式——到麥田里大聲地唱歌，唱到天黑才回家。

上初中一年級了，假期結(jié)束，開學(xué)的時候，兩個小伙伴來叫他一起去交學(xué)雜費。那天下著雨，家里人就在那里等著，父親說不上了，母親覺得不行，趕緊到別人家借了180塊錢，讓他去交了學(xué)雜費。讀到初中二年級的時候，韓祖榮覺得家里實在是不行了，就沒再問家里要錢，主動退了學(xué)，盡管他的學(xué)習(xí)成績不錯。

退學(xué)之后的韓祖榮去到山西榆次打工。每天在建筑工地干完活之后，他就去當(dāng)?shù)氐囊粋€廣場上聽別人唱卡拉OK，那是他第一次知道世界上還有卡拉OK這玩意。他著迷了，每天都惦記著聽歌的事情。他記得，當(dāng)時唱得最火的是孟庭葦?shù)摹缎叽鸫鸬拿倒屐o悄悄地開》和邰正宵的《找一個字代替》。他覺得那個廣場上的歌唱對他的音樂道路“起了很大作用”。

1998年，韓祖榮到山西大同當(dāng)兵去了。在部隊上，他唱歌并不是很多，他只上臺唱過一次豫劇《花木蘭》選段。他當(dāng)兵的那段時間，父親已經(jīng)去世，母親一個人打理著家中7畝田地，日子很艱苦。母親覺得日子難過，有過喝農(nóng)藥的念頭，但想著孩子又忍了。

韓祖榮一直想著如何出名，他覺得出名了就能讓家里人過上好日子。他開始琢

磨著能拍部電影就好了，就在腦子里構(gòu)思了很多的故事，然后寫下故事提綱，從雜志上找到電影制片廠的地址寄過去。

他寄出了好多的信，最后只收到珠影廠的回信，上面只有兩行字：謝謝您對珠江影廠的支持，請繼續(xù)努力。光是這兩行字就把他感動得不行，“終于有人理我了?！?/p>

這讓韓祖榮對廣州這座城市產(chǎn)生了好感。從部隊退伍之后，他回家了半個月，然后就南下廣州?？吹街橛皬S在招群眾演員，他報了名，但由于剛退伍，他既沒有軍官證又沒有暫住證，別人就沒用他。

韓祖榮對報名的人說，我剛退伍來廣州，錢也快花完了，你們這有什么活干，我什么都能干。這時坐在報名處旁邊的一個姓勞的阿姨看到了，對他說，我?guī)湍阏乙环莨ぷ髂愀刹桓?韓祖榮一口答應(yīng)了。

韓祖榮接受的這份工作是在珠江邊上賣盒飯，推著小車在海珠橋和海印橋之間來回走。他覺得能有一份工作真好啊，什么臟活累活他都搶著干，服務(wù)特別熱情。所有人都特別喜歡他。出租車司機對他說，小伙子，我們都是沖著你才來這買盒飯的。有人對他說，你是退伍兵，人又長得帥，還可以找更好的工作。

好話聽多了，韓祖榮覺得自己有點飄了起來，做事情也開始心不在焉。他去買了皮鞋，扎好領(lǐng)帶，抹上頭油，然后就整天去找“更好的工作”了。快餐店的老板覺得這孩子怎么突然變成這樣了，決定炒掉他。老板的姐姐，也就是那位勞阿姨給他說情才留下了他。韓祖榮讓勞阿姨幫他找一份更好的工作，勞阿姨說你再等等。

韓祖榮還是坐不住了，他想起在火車上認識的一位河北老鄉(xiāng)，說他如果在廣州找不到工作，就回河北找他做藥材生意，每個月給他500塊錢。

韓祖榮坐上了北上的火車，回去的時候，勞阿姨還給了他600塊錢。他回到河北找到了那位叫王志雄的老鄉(xiāng)，開始做藥材生意。由于不懂行，韓祖榮才買賣了一批藥材就虧了本。

回到河北，韓祖榮才知道，那位叫勞國英的阿姨是珠江電影廠的，說不定就給他找了更好的工作了呢?他開始厭惡自己在廣州最后那個月的表現(xiàn)，他決定得折磨自己，于是回到家鄉(xiāng)，埋頭種了兩年的地。

2000年1月3日，經(jīng)人介紹，韓祖榮來到山西臨汾，準備下井挖煤。他把下煤窯的工作服都領(lǐng)了，就要下煤窯的時候，里面砸死了一個人。他想想，算了，還是命重要。他回到了河北老家。

種地時，韓祖榮仍然念念不忘的是：他會紅的。他想著，如果再去到廣州，找到勞阿姨，說不定就可以有機會紅了呢。他還真上了火車，但火車行駛到武漢時，他覺得沒臉見勞阿姨，就又折回了河北。

2003年，北京一個朋友找到他，說廣東那邊缺保安，工資特別高，你去不去?對廣東一直有好感的韓祖榮就去了。到了廣東高明，韓祖榮才知道原來是搞傳銷。他對傳銷并不反感，覺得大家在一起過集體生活挺好，甚至讓他找回在部隊的感覺。

3個月后，這個傳銷點被端掉了。韓祖榮從南方又回到了北方，在北京做了某品牌方便面的業(yè)務(wù)員。其實，直到彼時，他才有了現(xiàn)在的名字：韓祖榮。他原來的名字叫韓獻超，他把原來的名字改了。“我覺得我得干出一番事業(yè)來榮耀祖宗?！?/p>

那個時候，他是有個女朋友的，是他們老家10里地以外一個村的，他花了6000塊彩禮錢訂了婚。當(dāng)時家里窮，對方讓他倒插門，并且要求他把戶口遷到女方家里去。韓祖榮覺得這真是一件丟臉的事情，說出去讓他怎么在村里混啊。他把這門婚事給退了，彩禮錢也不要了。不久，通過媒妁之言，他和現(xiàn)在的媳婦王志華迅速地結(jié)了婚，來到了北京。

從2005年開始，韓祖榮和王志華兩人在新發(fā)地批發(fā)市場賣起了豆?jié){，韓祖榮還不時地給別人卸菜。

如果我紅了……

從山寨春晚辦公室出來以后，韓祖榮一直在等待著，但一個星期過去了，還沒消息。他打了個電話，問自己節(jié)目的情況，電話打到一半的時候，突然斷掉了。韓祖榮覺得，這是不是故意斷的啊。

晚上7點的時候，韓祖榮還是像往常一樣到苗圃里去練歌。還沒唱幾句，他的手機響了。給他打電話的是山寨春晚辦公室的人，說他的節(jié)目入選了，讓他好好練。

韓祖榮坐在苗圃里的幾塊石磚上，哭了，停下來，又繼續(xù)哭?！斑@么多年，終于有機會了?！彼s緊給老家的母親打了電話：我現(xiàn)在終于可以干我想干的事情了。

那天晚上，他是從苗圃一路跑回家的。

農(nóng)歷11月15，韓祖榮第一次在租住的平房里接受電視臺采訪。他特別高興，對電視臺的人說，你們第二天來就好了，明天是我和我媳婦的結(jié)婚紀念日。

他的媳婦王志華對此卻沒什么感覺。“我覺得他唱歌不行，賣豆?jié){、卸菜這些事情每天都能掙來錢，還是辛辛苦苦地做這些實在。”王志華覺得，音樂學(xué)院的人那么多，他又不是專業(yè)的，怎么跟別人比。

11月7日那大晚上，韓祖榮還和媳婦吵了架，因為韓祖榮賣豆?jié){的時候送了太多的豆?jié){給別人喝?！靶『⒑任业亩?jié){都不收錢的。”

11月8日下午，韓祖榮要到大興那邊去領(lǐng)一份工資，領(lǐng)到之后，他就可以給自己買條新褲子了，他現(xiàn)在穿的最好的褲子上都有好幾道劃痕。他給一個朋友干了兩個月活，朋友答應(yīng)給他2000塊工錢。韓祖榮在電話里說，給1600塊錢得了。因為他覺得自己有幾天沒去干活，而且那份活也不是那么的累，不好意思向朋友要。

王志華聽到了，埋怨道：“我們又不是錢太多，給你錢你就要唄。整天這么累，都是勞動換來的，怎么不要呢?他是大老板，我們是小家庭，要唄?！?/p>

韓祖榮不理睬他的媳婦，專注地看著電視里央視音樂頻道播放的俄羅斯新年音樂會?！澳懵犅牐嗪寐??！?/p>

韓祖榮為貴州衛(wèi)視不能直播山寨春晚感到可惜，因為通過電視，可以讓更多人看到他。

在平房里，在豆?jié){攤旁，在裝滿西蘭花的貨車上，韓祖榮都在關(guān)心山寨春晚的消息。他曾從網(wǎng)上看到一份流傳中的所謂山寨春晚節(jié)目單，他覺得太低俗了，氣憤地表示，如果是那樣，就不上山寨春晚了。

“我和老孟沒什么太多溝通和交流，山寨春晚一定要大氣，不要低俗?！?/p>

有一個老板，一直想著法子請求施孟奇讓他上山寨春晚，還說自己的團隊如何了得，并主動提出給韓祖榮拍MTV，然后拿著一臺攝像機拍去了。拍出來的效果實在太差，老孟看了無言以對。韓祖榮也非常不高興，“他們讓我邊卸菜邊唱，干活的時候誰會唱歌啊?！?/p>

與王寶強有著相似口音的韓祖榮把王當(dāng)成自己要超越的對象?！巴鯇殢娂译x我們家也就是20公里吧，我回家坐火車還經(jīng)過那呢。和王寶強比，我長得比他好看?！?/p>

這些天，韓祖榮說得最多的一個句式是：如果我紅了……

“如果我紅了，就去領(lǐng)養(yǎng)兩個孤兒。我最喜歡小孩，我媳婦懷過小孩，但沒保住?！?/p>

“如果我紅了，就給我媽拍一部電影。我媽太苦了，拍出來肯定感人?！?/p>

“如果我紅了，張藝謀和馮小剛找我去拍電影的話，我會在感謝詞上說，第一感謝我的父母，第二感謝山寨春晚。哪怕是張藝謀還是馮小剛，我都得先感謝父母和山寨春晚，才輪到他們。”

說這句話時，他媳婦在一旁邊煮手搟面邊說：“你到得了那個份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