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皖
我們見過漂亮女孩兒,我們見過丑女孩,我們還見過相貌平平、幾乎讓人看不見的女孩。但是還有這一種女孩——想一想看——她一下子就讓人看見了,像一下遇到美女的那種觸擊。但是你立刻說,她長得不好看,不對,也不能這么說,你是心里意識到美女才說她不好看的;如果你意識到的是丑女呢,她無疑,全然,大美女呵。于是你只好不甘心地說,她是一個不好看但有著特殊氣質(zhì)的女生。
陳珊妮就是這樣的。
1994年,陳珊妮出版了《華盛頓砍倒櫻桃樹》。一本小女生的生活日記,用生澀而小可愛的旋律和伴奏唱出來,詞、曲、編都是自己全包,完完全全陳珊妮??吹谝谎郏ㄆ鋵嵤怯枚洌?,我在心里說:她可真敢寫呵,去海邊兒玩呀,到餐廳吃飯呵、生病呵、串不起來的童年瑣事呵、朋友送的三個瓶子呵、女人肚子餓呵、坐公車呵。極短極簡單的幾句詞兒。敘事性的,個性化的。決不怕小,決不怕瑣碎。反正什么都可以隨手拈來,寫得津津有味。
1995年,《乘噴射機離去》,陳珊妮變成一個在一支地道的90年代電聲搖滾樂隊里唱歌的女生。常規(guī)的搖滾樂,常規(guī)的詩歌/歌詞形式,不常規(guī)的表達。在表達上,她始終有著常人沒有的小機靈,用這種方式寫出都市女孩的生活心思。歌詞則在繼續(xù)實現(xiàn)著某種文學(xué)思維方式上的突破,趣味特異卓然。
1996年的《四季末的唱游》是《華盛頓砍倒櫻桃樹》的升級版,本質(zhì)沒變,變的是水平:簡單的變復(fù)雜,單薄的變豐實,顯示了她第一個時期的成長高度。但她的心思,心思呵,變得沉靜了許多。這女孩子開始變了,她開始感受人生,開始觀察,不只是自己,有時不說話,看周圍的人。這女孩長大了。在末尾,她說:“我相信臺灣有打不死的好音樂?!?/p>
開始的陳珊妮,旋律怪怪的。但她的表現(xiàn)好像是,不是她不想寫出大眾化的旋律,而是她根本就沒有這方面的能力。她的能力是把碎片、一般材料做得有趣,像一個自得于自己的小趣味兒并欣然自賞的女孩兒。與此同時,那些在幕后伴奏的樂手卻絕對的有料有才,一個個演奏得分外精彩。
開始的陳珊妮,唱腔有一點特色,但是全無感染力。歌聲是當(dāng)時在歐美流行的獨立民謠類型。歌詞是古怪精靈的,內(nèi)容題材的開拓對小眾音樂具有啟發(fā)性,成為后來“自然卷”、“蘇打綠”的濫觴。與此同時她還展出小繪畫、小留言方面的小才氣和可愛勁兒,這也成為他們的模范。
多少年來,陳珊妮一直是一個獨立民謠的女生,帶著臺灣一群玩樂隊的人,也許是玩樂隊的人帶著她,往前走,再往前走。從中可看到一年年來臺灣樂隊音樂的進展,看到臺灣搖滾樂語言的進步。
2004年,對陳珊妮來說絕對是一個值得紀念的年份,或許是值得我們紀念陳珊妮的年份。這一次,背后的樂隊領(lǐng)袖改成了李雨寰、徐千秀,加上玩混音的李端嫻,玩DJ的小四。過去陳珊妮喜歡展示全才,連編曲也包辦,這回她把編曲讓出來了,讓給樂隊音樂操練得成了精的李雨寰和徐千秀,加上嗅覺靈敏的前衛(wèi)電子好手助陣,把這兩種音樂的最新詞匯往大眾的路上狂奔,陳珊妮脫穎而出了。
這張叫《后來,我們都哭了》的唱片,用王菲那種半真半假的唱腔,雖沒有王菲的嗓音天賦,但個性逼人,怪旋律的歌唱性也出來了。加上那夜色迷離的、繁華妖邪的、殘酷美麗的配樂,原來沒有感染力的地方全有了感染力,不只是有趣了,而是有趣得感人!陳珊妮一下子成了小眾中的大眾音樂。
有多好呢?完全聽進去,你決不能說這只是都市里小白領(lǐng)的抒情點心,它深厚而博大,見證人性和人心,具有時代經(jīng)典的力量。
兩片甜品過后,你就不能再無視這個女人,對的,女人。開始時她用你已經(jīng)熟悉的趣怪方式與你調(diào)情,風(fēng)味兒獨特,若即若離,表情和心思忽隱忽現(xiàn),好像愛情小調(diào),好像性愛小曲。忽然你發(fā)現(xiàn)不對勁兒了,沒有了你的女孩、你的女人與你依依偎偎,自第三首歌曲之后,它進入了現(xiàn)代都市的現(xiàn)場,不,是中心。
《后來,我們都哭了》的一系列歌曲不是那么容易讀懂的,也是讀不盡的,具有與我們這個超酷而倦怠的世界相匹敵的無法解釋的魔力。這觀察者的面目模糊,放蕩而超然,既是參與者又像旁觀者,你找不到她在這個夜色中心的準確位置,甚至有時懷疑是浮在這浮華世界里的一個幽靈在目睹著一切,晚會、夜生活、演唱會、寂寞獨對時刻、虐愛……那么細膩、絕望、模糊曖昧又清晰強大,半真半幻地出現(xiàn)、包圍、抱緊你。每一個場景,每一個感受,你肯定,就是它,但是你很快又懷疑,就是它嗎?她唱:“我們繼續(xù)變老,就快變成不在乎的人。”還在一個地方說了一句奇怪的話:要怎么抱緊你???
這張唱片我是不敢解釋的,但是,真好。有著人生的幽深和難解,以負面的方式。
最新的陳珊妮又出來了,《我知道有一件事是重要的》,我期待著聽一聽,期待著最終把它看透。確實,到后來,我們都哭起來,但哭過之后,最好我還是要知道,有一件事是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