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zhàn)后的“脫亞論”與“興亞論”
《日本的亞洲報道與亞洲外交》
[新加坡]卓南生 著
世界知識出版社
2008年9月第一版
當然,對于戰(zhàn)前與自己結下不解之緣的“亞洲”與“戰(zhàn)爭”,戰(zhàn)后一直保持沉默,儼然擺出與自己毫不相關姿態(tài)的,并不僅是前述知名的新聞工作者和新聞學者?認真而言,他們只是戰(zhàn)后日本文化界的一個縮影罷了?筆者作為來自赤道?一度被改名為“昭南島”的新加坡的青年,對于諸如戰(zhàn)爭期間被當局征用為“南方文化人”的詩人神保光太郎?著名作家井伏鱒二等人抵達新加坡后,究竟從事了什么樣的“文化活動”,他們戰(zhàn)后又對自己的這些“文化活動”如何總結和評價等問題,當時是十分關心的?筆者也曾和他們當中的個別人士接觸,但有關的真實情況皆未得要領?
尤其令筆者感到驚訝的是,上世紀60年代末期和70年代初期曾積極從事日中邦交正?;顒拥娜罩形幕涣鲄f(xié)會會長中島健藏,在戰(zhàn)爭期間也曾被征用至新加坡,但他對這段往事同樣采取回避的態(tài)度?原來,中島是當時“日本語普及運動宣言”的起草者?該宣言的目的在于向“天皇陛下(統(tǒng)治)的新赤膽之心”的“馬來及蘇門達臘的島民”,提倡學習“正確而美麗的日本語”?
中島在當時起草有關宣言,也許有其難言之隱?但在戰(zhàn)后,特別是像他這樣一位以“自由開明派”姿態(tài)出現(xiàn)?積極從事日中友好運動的知識分子,對這段歷史顯然是有交代清楚和予以總結的必要?但令人感到遺憾的是,正如一名長期從事日本與亞洲交流活動的日本朋友所指出一般,中島對此黑暗時代的真相并未留下應該留下的記錄?
正因為戰(zhàn)后的日本對戰(zhàn)前日本的亞洲報道與亞洲論從未進行過徹底的反思,從亞洲人的角度來看戰(zhàn)后日本知識界的相關言論,便有時難免有格格不入之感?
認真分析,當時的日本人一般對亞洲并不了解,也不關心,即使是當年熱火朝天?積極參加反戰(zhàn)運動?天天游行反對越南戰(zhàn)爭的日本大學生也不例外?因為,盡管他們每天在高喊反對越南戰(zhàn)爭的口號,但歸根結底,只是將之視為一個抽象的運動口號罷了?越南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國家?當時東南亞的政治?經(jīng)濟與社會的情況如何?這些似乎并不是他們的關心所在?
針對戰(zhàn)后日本人的東南亞觀,在上個世紀60?70年代,參與發(fā)起“越平聯(lián)”(全稱為“讓越南和平!市民聯(lián)合起來!”)市民反戰(zhàn)運動的鶴見良行先生在其著作中曾有如下十分形象的分析:
日本人在眺望東南亞時,幾乎毫不例外地都戴著眼鏡?眼鏡有二:其一是國家;其二是階級?日本人戴著的眼鏡,不是前者,就是后者……保守派戴著國家的眼鏡,而革新派則戴著階級的眼鏡窺探東南亞?
由此可見,不少自由開明派知識分子的東南亞觀,其實是十分觀念化,或者說停留于抽象的意識形態(tài)的?至于保守派專家的東南亞觀,有不少仍然還無法擺脫戰(zhàn)前為“大東亞共榮圈”服務的“南方書”的影響(其中有些人甚至是無時無刻不在從“南方書”中找靈感)?
除此之外,在戰(zhàn)后日本良心派的知識分子當中,還曾經(jīng)一度流行著如下的看法:“出自對亞洲人民的罪惡感,除非有特別的理由,日本人無法輕易前往亞洲乃至沖繩……”
對于年長一輩,特別是直接或間接參與那場戰(zhàn)爭的老一輩日本人來說,他們存有如此復雜的心理和感情是可以理解的?可令人費解的是,自稱為“自由開明派”的年輕知識分子也以此為理由而力圖避開亞洲的話題和現(xiàn)實的亞洲?其結果是,保守派的日本知識分子(出自國策的需要)對亞洲各地的“考察”?“調查”越來越頻繁和越來越起勁,而開明派或革新派的日本專家和學者實際上成了遠離亞洲的“脫亞論”的實踐者,或者虛有同情亞洲的口號而對現(xiàn)實的亞洲保持距離的觀念論者?
然而,不管是認同戰(zhàn)前“脫亞論”或“興亞論”的保守派,或者是在實際上執(zhí)行“脫亞論”精神的觀念論者開明派,他們的言行只帶來一個結果,那就是促使日本與亞洲的關系“既近又遠”?
正因為如此,對于上世紀80年代末以來日本媒體充斥著“亞洲”的關鍵詞和主張“脫美(歐)入亞”?定義不明的所謂“亞洲主義”論調,筆者存有不少疑慮而無法舉起雙手支持?說得清楚些,在筆者看來,“亞洲人最怕的就是聽到倡自東京的形形色色的‘亞洲主義”?
(本文摘自該書作者自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