鄔國平
方苞發(fā)妻蔡琬,比方苞小兩歲,生于1670年,二十一歲出嫁。方苞本來想推遲婚期,因為他弟弟方林這年三月病逝,他要遵循一種嚴格的禮制為弟弟守喪,百日之后再行服喪服五月。無奈蔡琬的父母覺得女兒、女婿年紀都不小,便催促他在十一月舉行了婚禮。方苞婚后,“入室而異寢者旬余”,勉強完成了服喪的期限。這件事情引起“族姻大駭,物議紛然”,方苞也認為自己是“廢禮而成婚”,犯了不可饒恕之過,為此而憾恨(見方苞《己亥四月示道希兄弟》)。這不免使他對新婚妻子產(chǎn)生了一種不快。在婚后生活中,方苞還對妻子添了新的不滿。蔡琬與方苞的嫂子關(guān)系一向不和睦,經(jīng)常發(fā)生口角,有時兩個女人在氣頭,會講出一檐之下難以同炊的話。他哥哥方舟為此大為惱火,一次發(fā)脾氣,教訓(xùn)妯娌:“汝輩日十反唇,披發(fā)摶膺無害,但欲吾兄弟分居異財,終不可得也?!?同上)方舟去世前留下遺言,希望自己將來能與兄弟合葬,不欲與妻子同丘。這固然是重兄弟情誼,也流露了他心里對妻子和弟媳的失望和怨咎。方苞重兄弟手足之情一如他的兄長,當然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妻子負氣與嫂子爭吵,壞了家里體統(tǒng)。他在這些事情上不可能對嫂子說什么,于是,妻子便成了他責怪的唯一對象。
由于上述兩方面原因,妻子難以讓方苞稱心,他嫌她性格木強,教養(yǎng)一般,這難免影響到平時家庭生活的氣氛。何況,方苞對女子的觀念不脫三從四德,他認為婦人對家族具有潛在的離心力,“兄弟宗族之疾,近起于各私其妻子(妻與子)”,“凡恩之賊,多由婦人志不相得”(《己亥四月示道希兄弟》)。他還諷刺當時金陵的風(fēng)俗,丈夫太嬌縱妻子,“蓋以母之道奉其妻而有過之”(《甲辰示道希兄弟》)。他以這樣的眼光看待女子,就更易放大妻子身上的缺點。所以,方苞、蔡琬結(jié)婚以后的生活,沒少磕磕碰碰。蔡琬出身于江寧儒家,能識字讀書,她敬重丈夫的學(xué)識、文才,可是,這并不能減輕自己未被丈夫理解的委屈和憂傷。她結(jié)婚十六年后,因一次坐月子患病去世,只活了三十七歲。
妻子遽然早逝,給了方苞很大觸動,他觸事感物,覺得自己過去對妻子求全責備失之苛刻,不近情理,其實平心靜氣,細細思忖,妻子仍有不少長處,即使她有時任性,也是人之常情,不應(yīng)當斤斤計較。這樣想著,他油然涌起了一股對妻子的歉疚感。于是他寫了《亡妻蔡氏哀辭》,傾吐自己對妻子的思念和悔意。全文如下:
妻蔡氏名琬,字德孚,江寧隆都鎮(zhèn)人,以康熙丙戌秋七月朔后二日卒。在余室凡十有六年。
自己卯以前,余客京師、河北、淮南,歸休于家,久者乃三數(shù)月耳。自庚辰至今,赴公車者三。侍先兄疾逾年,持喪逾年,而吾父自春徂秋,必出居特室,余嘗從焉。又間為近地之游。其入居私寢,久者乃旬月耳。余家貧多事,吾父時拂郁,旦晝嗟吁。吾母疲疴間作。吾與妻必異衾裯,竟夕無言。妻常從容語余曰:“自吾歸于君,吾兩人生辰及伏臘令節(jié)、春秋佳日,君常在外。其相聚,必以事故不得入室。或蒿目相對,無歡然握手一笑而為樂者。豈吾與君之結(jié)歡至淺邪?”
余先世家桐皖,世宦達。自遷江寧,業(yè)盡落。賓祭而外,累月逾時,家人無肉食者,蔬食或不充。至今年,余會試,注籍春官。歸逾月而妻卒。妻性木強,然稍知大義。先兄之疾也,雞初鳴,余起治藥物。妻欲代,余不可,必相佐,又止之,則輾轉(zhuǎn)達曙,數(shù)月如一日也。壬午夏,吾母肝疾驟劇,正晝煩聵不可過,命妻誦稗官小說以遣之。時妻方娠,往往氣促不能任其詞。余戒以少休,妻曰:“茍可移大人之意,吾敢惜力邪!”
余性鈍直而妻亦戇,生之日未嘗以為賢也。既其歿,觸事感物,然后知其艱。余少讀《中庸》,見圣人反求者四,而妻不與焉,謂其義無貴于過暱也。乃余竟以執(zhí)義之過而致悔焉。甚矣!治性與情之難也。
蔡氏在江寧為儒家。妻生男二人,皆早殤。女二人。其卒也,產(chǎn)未彌月,蓋自懟以至疾也。年三十有七。于是流涕為辭以哀之曰:
惟在生而常捐,乃既死而彌憐。羌靈魂其有知,并悲喜于余言!
文章一頭一尾介紹死者姓名、爵里、生卒等情況,這是哀辭文體必須有的內(nèi)容,不過作者將這些寫得相當簡略。他著重寫了以下的內(nèi)容:
一、 妻子成家以后,因作者本人到處游學(xué)和奔波謀生,以及陪侍照料家人之故,經(jīng)常孤棲空房,遭受了委屈。其中記述妻子與丈夫有時在家里“蒿目相對”,想“歡然握手一笑而為樂”卻難以實現(xiàn),吐盡從前在大家庭環(huán)境中生活的媳婦心中的失望和傷感,她的話語愛怨交加,如聞其聲。
二、 追憶妻子生前的好處。如幫助他一起照顧生病的哥哥,又如不顧自己已有身孕,體弱不適,為阿婆誦稗官小說以供她消遣娛樂,減輕煩聵痛楚。據(jù)方苞《先母行略》載,他母親患有“心疾”,“每作,晝夜語不休”,是一種間歇性發(fā)作的神經(jīng)官能癥。侍候這樣的病人,付出的心力可想而知。
三、 向妻子表示自己“執(zhí)義之過而致悔”的心情,這也是本文最值得提出的內(nèi)容。對于上面說的妻子好處,方苞在平時似乎沒有珍惜,不僅如此,他似乎更加習(xí)慣于從妻子身上察覺出她的瑕疵,說她不是。這主要關(guān)乎于方苞對夫婦相處之道及女性抱持的態(tài)度和認識。他在文中提到《中庸》,是指該書記載的孔子這一段話:“忠恕違(離)道不遠,施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所求乎子以事父,未能也;所求乎臣以事君,未能也;所求乎弟以事兄,未能也;所求乎朋友先施之,未能也?!边@是說,人倫中父子、君臣、兄弟、朋友都應(yīng)當以忠恕之道相處,求之于他人者,自己必須先予履行??鬃诱f,他自己在四項要求中沒有一項達到,鄭玄對此解釋道:這是圣人“明人當勉之無已”?!吨杏埂吩谶@里沒有談到夫婦之間應(yīng)當如何相處的問題,大概是讓各人自己去處理吧。方苞長期認為,夫婦相處“無貴于過暱”?!斑^暱”的意思就是過于親密,或曰私昵、溺愛,這當然主要是站在丈夫的立場上對妻子說的。方苞以為,過于憐惜妻子的丈夫,不免是有點委瑣可笑的。所以他與妻子相處,對她嚴格有馀,卻很少為她設(shè)身處地著想,對她處世的艱難也鮮有體諒,由于要求過苛,加上缺乏同情的理解,種種不滿也就滋生了。妻子在世時,方苞沒有覺得這樣待她有什么不合理,可是妻子逝世后,他再細細地體會人情況味,從妻子的位置思考夫婦關(guān)系,才發(fā)現(xiàn)了自己從前的不是,他檢討說,這錯就錯在“執(zhí)義之過”上。他說的“義”,實質(zhì)是指婦德和男權(quán)思想。如果男子過分地苛求婦德,一味地擺出夫綱威嚴的樣子,就會委屈妻子,對不起她們的感情和生命。古人認為,這也是一個“性”與“情”的關(guān)系問題,“執(zhí)義之過”即意味以性抑情,因為,過多地拿義理說事,森然古板,家庭勢必缺少溫馨的人情,柔淡的風(fēng)致,甚而至于使女性處處覺得受到了壓抑、不自在。在舊時代,這是造成許多婦女心理和精神上悲苦和不幸的一個根源。其實,《中庸》“施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這也是適合于處理夫婦關(guān)系的,可是,舊式的許多男子往往不習(xí)慣這樣想,也不愿意這樣做。方苞對妻子說,在這個問題上他曾經(jīng)錯過,現(xiàn)在他明白了錯。這是他寫《亡妻蔡氏哀辭》最想對妻子表白的心情。所以他寫這篇文章,是出于一種向妻子致歉的強烈的精神需要,而惟其如此,它才成為了一篇由衷而發(fā)的真誠文字。
當方苞覺悟到要對妻子多親和一點,多愛她一點的時候,妻子卻已經(jīng)長眠地下,再也無法接受丈夫更新過了的態(tài)度和感情,一切都已經(jīng)永遠無法彌補。世事往往如此,東晴西雨,舛錯發(fā)生,這是怎樣的一種悲哀!方苞真實地寫下了他的悲懷,筆致沉痛,尤其是對無可挽回的往事表現(xiàn)了深長的悔痛,這正是《亡妻蔡氏哀辭》最讓人動容的地方。“惟在生而常捐,乃既死而彌憐”,作者痛定思痛,講述他終生難弭的缺憾,自然他也借此對世人表示一種希望,夫妻應(yīng)當敬愛及時,不要重蹈他的覆轍。中國古代缺少向別人道歉的傳統(tǒng),尤其是缺少男性向女性道歉的傳統(tǒng),在浩瀚的文海詩潮中,找不到幾篇男子向女子致歉的作品,仿佛這樣的話是男子所不屑啟齒、不屑落筆的,正因為如此,方苞此文才顯得特別,值得珍重。雖然他向妻子致歉實在是遲了,但是,他畢竟還是說出了那個時代男兒爺們不愿意說的話,這也可算是難能可貴,不同一般吧。
(作者單位:復(fù)旦大學(xué)中國語言文學(xué)研究所)お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