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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木，墨墨一直在我心里綿綿不絕地唱著，你可能永遠(yuǎn)不會了解。

牐牎—題記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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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綠成一片模糊的高草中，抱著那只喜歡望天的幼小的黑貓。我穿著白得很柔和，白得可以與云朵沒有界線的長裙，纖細(xì)的白色流蘇同纖細(xì)的綠色高草相糾纏。我身后是爬滿野薔薇的半壁墻。我有著與花朵很相稱的新鮮的笑。

——這是一張晨木為我拍的照片。

其實我不算美，但是我認(rèn)為自己很美。晨木也認(rèn)為我很美。我想這足矣。

在這個下著大雨的午后，我回到了這個城市，回到了城郊的舊家。我撐了把艷橙的傘，在沒有陽光的日子，用它的暖桔色慰藉自己。然后我就在距家五米遠(yuǎn)的電線桿上看到了這張自己的照片。雨水在我的那張臉上蔓延，微笑好像已經(jīng)褪了色。一張尋人啟事。是晨木在發(fā)瘋似地找我。

這是一個對我很重要的女孩，見到請通知我。晨木在上面簡單地說。

重要。我思考著這個詞的意思。我承認(rèn)被這張尋我的照片感動了。我想丟掉傘，抱著電線桿痛哭。晨木淡淡的肥皂香味似乎在迫近，他可能在喚我。小公主，他說，繼續(xù)相愛吧。

我不能。因為心里有一只貓晝夜不睡，不休地唱著。它是黑的，黑得叫人心疼和絕望。它是我的墨墨。它不是一只九命的貓，它只有一條命，而且它死了。它是我和晨木無法愈合的傷。

我沒有將那張啟事看完，轉(zhuǎn)身，逃開。家里的墻壁保持著我曾經(jīng)粉刷的天藍(lán)色，透著無處不在的冷氣。

牐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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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活在一個男尊女卑的家庭里。我的父親走路昂著頭，聲音宏亮。他從不擠公車，也不會去集貿(mào)市場買菜，他在憤怒的時候，會扯起我母親的長發(fā)打她。但我的母親依舊蓄著順順的長發(fā)。她穿著圍裙抑或棉布襯衣，做復(fù)雜的飯，種一園子的花，被父親養(yǎng)在家里，笑和哭都很淡。我在很小的時候就學(xué)會用恭敬和恭維的語氣同父親講話，并在他爆發(fā)的前一秒逃走。

我養(yǎng)了一只叫墨墨的貓。她夜一般地黑，眼睛很亮，總是驚恐地睜大，很少睡覺。我想這樣的黑色使我安靜和沉淪。我?guī)е谙娜盏母卟堇锉寂?，在幼兒園的秋千上對著落日數(shù)秒。她是我體外的靈魂。

我的父親在我第一次把她抱回家的時候就警告我，黑貓是不祥物，如果因為這只貓給他添了麻煩，他不會放過我。我和墨墨這兩個小孩在低低的屋檐下生活得壓抑而戰(zhàn)戰(zhàn)兢兢。我想這可能是墨墨極少睡覺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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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著威廉王子式笑容的晨木住在隔壁，和我上同一所高中。他喜歡攝影和兵器雜志，喜歡穿牌子在左下衣角的T恤，喜歡天空、麥田和海。

但后來他說他最喜歡的還是我。晨木說，小公主，讓我們在還是孩子的時候就相愛，步步走到終老吧。

從來沒有人用小公主稱呼我，我在家里、在學(xué)校里都更像一個沒有資本發(fā)展為王子妃的灰姑娘。我攬著墨墨，惶恐地問，你也會愛我的貓嗎，你會不吼我不罵我永遠(yuǎn)疼我嗎，你會扯起我的頭發(fā)打我嗎，你會總讓我穿著圍裙，守著家嗎，你可以給我一個熱乎乎的家，并同意我把墻壁刷成藍(lán)色嗎?

他說，小公主，我會讓你住在蔚藍(lán)的宮殿里，穿一塵不染的長裙，把墨墨喂成走不動的小豬。

我喜極而泣。我想晨木將永遠(yuǎn)把我和墨墨裹在幸福里，我可以不像我那個正在家里給她男人換拖鞋的母親一樣，活得那么隱約。

我固執(zhí)地養(yǎng)著墨墨，我固執(zhí)地愛著晨木。

有一天母親做飯時，我倚在門邊，對母親說，我喜歡晨木。母親呆板地笑了。你得先學(xué)會做飯，帶著油煙味的她說：這將是你的事業(y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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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驟然失了業(yè)。祖母染了不知名的病就死了。我在她的葬禮上對著這個為丈夫和兒子做了一生奴隸的老女人流盡了淚，也為我和墨墨的命運流淚。我的父親像顆吐著火蕊的炸彈，隨時可能宣告我們的末日。

墨墨到了發(fā)情期，睡得更少了，在夜晚瞑瞑地睜著眼睛，凄烈地叫到天明。我經(jīng)常帶她出門散步，在心里念：墨墨，快些找到自己的愛人，你的叫聲遲早會引爆我的父親。

終于在一個死寂的夜，墨墨不休的叫聲像刀鋒割裂了我的肌膚。父親驀地從床上坐起來。他奔到客廳，然后是墨墨聲聲死亡邊緣的叫聲。我飛跑過去，我母親的男人我只有這樣稱呼眼前這個兇悍的瘋子——正開了門，企圖用腳把墨墨踢出門去。墨墨倒在門邊，用爪子扒緊門不肯走。她的肚子被踢，她的頭骨被踢，她的脊背被踢，她的尾巴一動不動，像根麻木不仁的繩子。她在一連串的踢打中不能睜眼、不能呼吸，她堅持不放開爪子，不逃離。她唯一可以做的只有流血。傻墨墨，快放開門逃命吧，這樣的家不值得你留戀。固執(zhí)只會送了你的命。

我立刻伏倒在地上去抱住那個可怕男人的腳，那只腳以驚人的頻率蹂躪著垂死的貓。那腳向后踢開了我，雨點般的一下下踢向我。我撞到了墻角，頭顱像朵絕望中綻放的花。親愛的墨墨，我或者也快要死了。我眼前越來越黑，我看到母親在輕微地制止父親，她帶著猶豫和怯懦。我呼喚著晨木：晨木，你是超人，你來救墨墨啊。我在絕望中昏厥。我的夢里有黑得與夜沒有界線的墨墨在唱歌。晨木撫著我的臉說，小公主，墨墨不會死，你醒來吧。

醒來時又是很亮的一天了。母親守在床邊，悲哀依舊是很淡的那種。我瞪著她，不敢問出那個有關(guān)生死的問題。她說墨墨沒死，晨木在看著她。

墨墨依舊沒睡。她躺的白色毛巾上布滿深深淺淺的血跡。她團(tuán)縮著身子，像朵開敗的絨花。她的嘴合不上了，貓所特有的四顆鋒利的長牙齒全斷了，剩下參差不齊的血淋淋的牙茬。她從此啞了，她不會叫也不會唱了。她很難站立，前腿斷了，小爪子在劇烈顫抖。她用血舌頭舔著我的手指，脫落了毛的尾巴搖得像面投降的旗幟。我淚如雨下，小墨墨，你應(yīng)該逃的，你還那么小，還沒做母親就傷成這樣。

我轉(zhuǎn)身撲在晨木懷里，我說：愛我，就帶走墨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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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墨被安頓在晨木家。她可以康復(fù)到一顛一顛地緩慢走路了。我們給她找來一只安靜的白色公貓做配偶。殘缺的墨墨很快懷孕了。

我無法逃離這個無能的母親和殘暴的父親圈起的家。我不再跟父親講話，也極少跟母親講話。每一天我最大的快樂就是放學(xué)后去晨木家看墨墨。

晨木的臉色很暗，很像我的父親。他的父親出了車禍，肋骨被撞斷了。他第一次從醫(yī)院回來，就冷著臉對我說：大人們說得沒錯，黑貓只會帶來厄運和災(zāi)難，你家人，我家人，甚至連她自己都逃不了。

我說，晨木連你也這么說，她只是只簡單的貓，她沒有魔力，她連自己也保護(hù)不了。你答應(yīng)過我好好照顧她，如果你還愛我。

冬天到了，墨墨的肚子很大了。晨木的父親仍舊不好。晨木開始沖著我大吼大叫，他忘掉了曾經(jīng)的誓言，墨墨也已經(jīng)成了他的負(fù)累。我開始像母親對父親那樣對晨木。幫他做飯給醫(yī)院的父親，幫他安慰憔悴的母親。我一聲不響地任由他罵，掃起他摔的一地玻璃碎片。

在一個下著大雪的夜，我又夢見了墨墨，她開口唱了。墨墨還對我說，知道嗎，我很累了，我想睡了。

第二天的清晨沒出太陽，我在院子里掃雪。晨木走向我，面無表情地告訴我，他昨夜把墨墨趕出了門。我停下來，靜止。我說，晨木，你在開玩笑嗎，昨晚有那么大的雪，墨墨懷著孕，她沒有牙齒，走路也走不穩(wěn)，甚至連求救聲也發(fā)不出——我知道這不是玩笑，我說著說著就哭了。我想了想，滿懷希望地問，是不是她一直在門口沒有離開，你今天早晨又把她抱進(jìn)了房間?不是，晨木說，我昨晚抱著她去了很遠(yuǎn)的灌木叢，從那里扔下了她。我母親說扔了她，父親的病就會好。

同一個晨木，說要給我公主似的生活，說永遠(yuǎn)疼我，說要把墨墨喂成走不動的小豬。他是拯救我的神呵，他也一度拯救了我的墨墨。此刻的他，隔世的表情，扭曲的臉孔。我的晨木我已無法看清。

我乞求著晨木，這個胸中已無愛的人，帶我去那片灌木。不然墨墨會凍死，或者餓死。

我就是想讓她死。晨木說。

牐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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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找了很遠(yuǎn)很遠(yuǎn)，找了很久很久。墨墨像那場雪一樣，化沒了。我的王子也攜著諾言隨冬天遠(yuǎn)離了我。我永遠(yuǎn)是孤獨的無法蛻變的灰姑娘。

初春，幼兒園開學(xué)了。一個曾見過我和墨墨的小女孩跑來找我。她哭了。她說幼兒園一個假期沒有人，開學(xué)后他們在后院秋千邊發(fā)現(xiàn)一具貓尸。她說好像是墨墨。

我又看到了我的墨墨。她撐開身子躺在化雪后潮濕的泥土地上。周圍是小桃花般的一串腳印。她的身體狹瘦，肚子是癟的——她應(yīng)該生下了孩子。她周身布滿黑色的螞蟻，在吃她。她的身子早已被掏空了。眼睛也空了，螞蟻從她的眼窩里爬進(jìn)爬出。她死的時候應(yīng)該依舊睜大著眼睛，瞑瞑的。

那個小女孩躲在我身后怯怯地哭，她問我，小黑貓是在腐爛嗎?我蹲下來，像過去攬住墨墨一樣攬住她。我說，腐爛其實一點也不可怕，我們活著，也一樣在腐爛。人的一生其實就是一場腐爛。

墨墨沒有找到回家的路，但她找到了我們常來看夕陽的秋千。好墨墨。

墨墨一直都不睡，一直都很累?，F(xiàn)在她終于睡了。墨墨，在夢里穿梭的感覺一定很好罷。

我又在心里說，與墨墨非親非故的螞蟻在吃著墨墨，可是我最愛的晨木也在啃噬著我的心。我愛的男孩答應(yīng)照顧我愛的貓，他照顧著她睡去了。

我的貓不是一只九命的貓，她只有一條命，并且她死了。

牐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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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親很快有了新工作，有了很多錢。他得意洋洋地說是因為墨墨死了。

我還是用了他的錢，去了一個遙遠(yuǎn)城市的一所寄宿學(xué)校。那個城市從不下令我傷心的雪。

父親也帶著他溫順的妻子遷到了美麗的海濱。

臨走的時候，我把房間刷成了天藍(lán)色。一輩子，晨木都不可能給我一個這樣蔚藍(lán)的家了。

我沒有同他告別，因為無所謂再相聚。

今天我又鬼使神差地回到這里。晨木早就搬走了，這里看起來像一片廢墟，我甚至可以相信綠色高草里隱埋著墳?zāi)埂Ｎ野炎约宏P(guān)在房子里，想念墨墨，也想念晨木。

下了三天的雨。我不能遺忘那張啟事——王子沒有忘記他的灰姑娘，他用一張照片代替水晶鞋在尋找她。我忍不住又去看那張可愛的照片和晨木留下的只言片語。雨水洗白了照片，整張啟事缺了一半。但我還是看到至關(guān)重要的一行字：小公主，我找到了墨墨的孩子們，我一直養(yǎng)著它們。

那一刻我想可能雨停了，出彩虹了。是的，晨木還是有愛的，愛我，也愛墨墨。也許我永遠(yuǎn)都不會原諒他，但眼下我想見見他和墨墨的孩子。我在啟事上尋找晨木的地址，只有赫然的地址兩字，后面的內(nèi)容都被雨水打落，不知漂去何方了。

天意弄人。

我佇立在瘋長的野草中間，幻聽中的貓又開始了不朽的眠歌。晨木，我們還會相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