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婷
2008年3月,鳳凰周刊記者張婷以志愿者身份赴云南麗江市玉龍縣巨甸鎮(zhèn)路西巖吉小學支教。歷時半年。其間,她經(jīng)歷了從城市上班族到邊遠山區(qū)教師的角色轉(zhuǎn)換,親身感受到了中國貧困地區(qū)的教育困境?;蛟S,曾讓張婷困惑、反思的問題,應(yīng)該同樣能引起我們和你們的思考、共鳴。
“為什么去山村支教?”這是半年來,我被問及最多的問題。
巨甸鎮(zhèn)中心完小校長余國輝與我很熟后,才笑著說,小鎮(zhèn)上很多人都向他打聽我為何去支教,包括政治避難在內(nèi)的各種猜測都有。他一一推翻后,那些人瞪大了眼睛:沒什么好處來白干活,大概是神經(jīng)病吧!一位鎮(zhèn)上的司機還問我:“回北京后,你們村里會給你安排個好工作吧?”
選擇做志愿者的人,無論何種原因,多少都有點理想主義的色彩。我個人倒沒有過多的特殊想法和使命感,究其根本,大概是源于一種對未知的好奇心。作為一名記者。我在日常工作中更多的是扮演一名旁觀者的角色,而且是旁觀“城里人”的活動。我總覺得一定有很多我不曾經(jīng)歷的未知世界,拋開我所熟悉的生活環(huán)境和規(guī)則,以及謀生手段,在遠處存在著。這讓我好奇。
可是,要探知那個世界,就必須找到我在那里能做事的基點。而志愿鄉(xiāng)村教師的身份,最能幫助我實踐這種渴望與想象。
山里娃念城里娃的書
我是自己聯(lián)系的學校,不屬任何組織,學校是云南麗江市玉龍縣巨甸鎮(zhèn)路西完全小學的教點巖吉小學。所謂完全小學,即指開設(shè)一到六年級全部課程的全寄宿制。而它們的教點,通常只有低年級班,不住宿,方便年幼的孩子就近入學,位置也更偏僻。
我負責教三年級的數(shù)學和英語,同時帶一個學前班,課時全天排滿。學生大部分是傈僳族,也有少數(shù)納西族,漢語學習基本上都是從學校開始,基礎(chǔ)自然比較差。他們每天早上走一個多小時山路來學校,午飯基本省略,頂多帶個饅頭,或拿塑料袋裝點米飯,不過這些東西通常在中午之前都吃完了,中午就喝幾口涼水;孩子們衣著單薄,基本沒有穿襪子的習慣。不過,他們并不感覺自己貧窮,因為周圍人都一樣,所以也不羨慕,沒有自卑自憐。孩子們眼睛閃亮,每天笑得像朵花兒一樣,快樂無比。他們與自然的親近,也是城里孩子無法相比的。
不以分數(shù)論高低,每個孩子都非??蓯邸S袀€數(shù)學考試得25分的學生,看起來總是傻呵呵的,憨態(tài)可掬,卻有一副極為動聽的好嗓子,歌聲猶如天籟,這給他帶來許多驕傲與自信。不知道這一天賦在今后的人生中,將為他帶來多少快樂。
不過,拿著三年級的教材(西南師大版),我常常犯愁:太多內(nèi)容超出孩子們的理解了,我不知道該如何讓他們與外界對接。比如,數(shù)學課本中講面積問題時,常有計算一面墻壁,或者一塊地板需要鋪多少塊瓷磚,用哪種瓷磚劃算的問題??粗奶幫革L的木頭墻和泥土墻,學生很難明白瓷磚是做什么用的東西。再如遇到給一個游泳池填寫正確長度單位的題目,基本也是靠猜,他們都是在河里游泳洗澡,哪里想象得出一個游泳池該有多大。而英語課本中的“天外來客”就更多了,隨身聽、臺燈、漢堡包、小提琴等,都是在孩子們生活經(jīng)驗之外的詞匯。此類例子舉不勝舉,語文、科學課本中也很常見。
目前中國大陸小學生使用的教材多為西南師大版和人教版兩種,但無論哪種,都是完全以城市孩子的接受能力為前提編寫的,各種練習冊、輔導試卷又是根據(jù)教材設(shè)計的。教材是大一統(tǒng)的,而我們的城鄉(xiāng)差別、民族文化差異卻有天壤之別。我不知道教育部門這么多年是否對這個問題做過深刻的研究和探討,在民族文化傳承和漢文化普及上,是否有過區(qū)分的、階梯的漸進教學實踐,我唯一看見的,是兩個世界的僵硬對接——他們出他們的課本,我們教我們的書,孩子學孩子所能接受的部分。
至于誰對效果負責,好像也沒有答案?;蛘撸静恍枰鸢?。
滿是泥巴的練習冊
學校有位老師從來不布置家庭作業(yè)。一開始,我還稱贊他是美國式教育,后來才知道,原因是大部分孩子沒有做家庭作業(yè)的習慣,練習冊如果讓他們帶回家,幾星期就臟破得不成樣子了。
到學校一個月后,我開始利用周末家訪。最先去的是一個叫和玉梅的學生家。她是三年級班上家境最困難的孩子不過成績卻很好。去她家要走一個多小時的山路,這也是大部分孩子每天上下學的路。這段他們已經(jīng)習以為常的路,讓我爬得氣喘吁吁。
和玉梅家只有一棟兩層的舊房子,而在其他人家,像這樣的房子一般都已經(jīng)淘汰不住人了。在窄小黑暗的臥室里放著三張床,一家四口擠在里面;姐妹倆睡一張床,沒有枕頭,用衣服墊一下;被褥已經(jīng)睡得看不出顏色;屋里拉在兩顆釘子間的繩子充當了衣柜的角色,掛滿了沒洗過的和洗過的衣服。
不過,這里即使富裕一點的人家,床上的衛(wèi)生也就是這樣:從來不疊被,一團麻色,衣服就掛繩子上。生活習慣和貧窮的家底限制了他們的生活水平。
更讓我感嘆的是,沒有一個孩子家里有可以用來寫作業(yè)的桌椅。如有家庭作業(yè)要寫,他們一般隨便找個地方或者地下一趴就寫,也難怪他們的練習冊整篇整篇的都是泥巴。
除了教科書,孩子們沒有一本課外讀物,自然也不懂得愛護書本,所以后來朋友和同事捐贈的《新華字典》也是放在學校保管,每天用的時候分發(fā)下去。有的家長寧愿每天買彩票,或者一晚上打牌輸?shù)魩装僭?,也不會給孩子買一本《新華字典》。
在閱讀和學習習慣上,山里孩子的家庭教育和學前教育都是缺失的。一次次家訪,讓我明白,學習好的孩子一定有相對重視讀書的家長,而有這樣氛圍的家庭實在少而又少。所以,當我收到和玉梅的媽媽托孩子給我寫的希望我能嚴格管教孩子的紙條時,著實吃了一驚。這張錯字連篇的紙條讓我有一絲感動。在極其不重視孩子教育的山區(qū)這位母親的舉動難能可貴。
艱難“普九”
路西完小前任校長華國忠常感嘆,現(xiàn)在的小學生讀書越來越幸福,家長需要負擔的開支減少了很多。近年來,中國政府在農(nóng)村貧困地區(qū)加大了基礎(chǔ)教育的財政投入力度,對貧困農(nóng)村的學生進行“兩免一補”,實現(xiàn)全面免費義務(wù)教育,不少村小的校舍都在新建或改建,連教點的校舍也大都經(jīng)過了修繕。華國忠告訴我,路西近200名小學生每學期由政府撥款的人頭費是200元,據(jù)說這個學期還會增加50元。
不過,伴隨著教育的大投入,撤點并校這一行政措施也在大力推進。據(jù)余國輝介紹,巨甸鎮(zhèn)的9所小學將撤銷5個教點,其中包括路西完小的另一個教點——瓦蓋小學,今后還會陸續(xù)撤得更多。
作為覆蓋中國大陸學校的一項政策,撤點并校是一把雙刃劍,其核心思想是為了“集中使用優(yōu)勢教育資源”。一般來說,教點的教學條件和質(zhì)量總體不如完小,撤點并
校集中了人力物力,學校也方便了管理;但與此同時,也意味著原教點附近的孩子必須去更遠的村完小上學。如果是寄宿制學校,對農(nóng)民而言,孩子的伙食費是一筆不小的開支。而更糟糕的是,據(jù)了解,在廣西、貴州等地的貧困山區(qū)很多村小沒有寄宿制,如果上學的單途路程在三四個小時以上,輟學的可能性極大。
記得一次課間,當?shù)匾晃焕蠋熤钢诓賵錾贤嫠5娜昙壍暮⒆痈嬖V我,到六年級,便有很多孩子不想讀書了,成績不太好的孩子家里也不愿意花錢再供。然后大約有一半的小學畢業(yè)生會上初中,初一時自動回來一些,初二再回來一些,初三大約就剩小學畢業(yè)總?cè)藬?shù)的20%,至于上高中的則更少了。每年路西完小這么多小學畢業(yè)生,但是初中畢業(yè)的孩子能數(shù)得過來。近年來,中國大陸的山村小學,“普六”基本實現(xiàn),而“普九”仍然很難達到。
失望的閱讀課
來學校之后,恰好遇到聯(lián)合國兒童基金會捐了一些兒童讀物,但書一直放在箱子里,沒有使用,其他老師也不愿花精力在和考試分數(shù)毫無關(guān)系的事情上。
少數(shù)民族山區(qū)小學老師的年齡一般分兩段:一部分是快退休的老教師,另一部分是和我年齡相仿的年輕教師,大部分有中專學歷,但半數(shù)人本專業(yè)并非師范。雖然每個月拿著近1500元的工資,在這里能算有錢人,但年輕老師周末或者假期都喜歡去麗江,那里的消費水準常使他們覺得囊中羞澀,抱怨教書辛苦又賺錢少,很少有人滿意自己的工作。時間久了,也有些能理解他們:在這樣的山區(qū)教書,面對極差的教學條件和基礎(chǔ)差的學生,可能不消三四年就磨去了熱情。所以路西完小年輕老師的流動率非常大,這在整個巨甸鎮(zhèn)都是普遍情況。
而志愿者的身份能讓我超脫一些,希望除了教課,還能帶給孩子們更豐富的信息,幫助他們養(yǎng)成良好的習慣。這種拓展教育也許是志愿者比當?shù)乩蠋煾敢夂透匈Y源做的事情。比如讀書,我嘗試從三年級的數(shù)學課中拿時間開閱讀課,將捐贈來的圖書使用起來。
第一堂閱讀課,每個孩子都爭先恐后地洗了手。興奮地等在座位上。我把書分發(fā)下去。人手一冊,讓他們自由閱讀,可以相互交換,保持安靜。
站在講臺上,默默地看著他們欣喜的小臉,為插圖偶爾笑一下,看到昂貴的定價直吐舌頭,說實話,我既心酸又失望。這些書每本的價格大概就是他們半學期的學費,但全班19名學生。只有兩個孩子試圖逐字去讀,大部分只是嘩啦啦隨意翻著書,急于和別人交換。對于不是他們母語的漢字,他們看著大概也就像我們看英文一樣吧,很難體會讀書的樂趣。
如果照這個模式開下去,只怕兩三次之后,所有的書都嘩啦啦翻完了,孩子們便會覺得,讀書其實沒意思,那就適得其反了。所以,我改變了方式,開始交替朗讀兩本書:《窗邊的小姑娘》和《佐賀的超級阿嬤》,希望能培養(yǎng)他們的興趣,這個過程,城市的孩子大概三歲以后就依偎在父母身邊體會過了。
“你能改變什么?”
3個月前,朋友老黃出差路過麗江,特意來山里“探班”。這個有著世外桃源般風景的山村,被他稱為“麗江的隔壁”,想要到達我的學校,需分別搭乘小面包車、貨車、摩托車等不靠譜的交通工具,甚至步行。
“你覺得你能改變什么?”送他從學校下山時,我們一前一后走過搭在河上的窄小木橋,他拋出了這樣一個問題。
這讓我想起為支教做各種準備工作時,一位當了近10年志愿者的朋友給我打的“預(yù)防針”:“盡力做好工作,但不要期待去改變什么,如果抱著這個目的,很可能會失望而歸?!?/p>
“有支教熱情的人不少,但能真正付諸行動的極少,堅持下去長期身體力行的更是少而又少。有些志愿者的美好愿望和現(xiàn)實發(fā)生沖突時。還會有‘上當受騙的感覺,以后再也不支教了?!痹邴惤懦情_旅店的老金感嘆說,他的客棧先后接待過不少支教的朋友,是我們?nèi)惤摹皳?jù)點”。
從老金那里,我聽到各種版本的支教故事,當外界給志愿者打上理想、勇氣、奉獻、傳奇經(jīng)歷等標簽時,困惑、孤獨、失望、郁悶、受挫等不好的感受也伴隨著他們,更有人不幸發(fā)生意外失去生命。我甚至還聽說有兩位早期在云南支教的熱血青年,如今主要營生手段竟是山村學校旅游,客戶便是那些渴望體驗支教、奉獻愛心的有錢人。
老金本人也很想去我們學校支教,他有些感嘆地說:“本來想著去改變什么,結(jié)果志愿者自己被改變了?!?/p>
走過那座木頭小橋,我轉(zhuǎn)身回答老黃:“一個人的力量能改變的很少,但是鼓勵更多人參與進來,帶來其他社會資源,一個孩子影響一個家庭,我學生的下一代也許就能嘗到甜頭了。”
我承認,支教的經(jīng)歷對我個人的影響,也許比對孩子大。因為我是有意識地去體驗,而他們只是無意識地接受?;乇本┖螅覍σ率车囊竺黠@降低了很多,和朋友吃一頓飯也會在心里折合成一個孩子的學費??磮罂s志時,我的關(guān)注點會不自覺偏向山村教育。物質(zhì)很重要,但在不同要求下,有時候又顯得沒那么重要了。每當想起孩子們驚奇閃亮的眼睛,發(fā)出聰明求知的光芒。我就想,現(xiàn)在談“改變”還為時過早。
(摘自《鳳凰周刊》2008年第2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