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　東

現(xiàn)在有這樣一句口頭禪：人都是自私的。我認(rèn)為，一般地說說倒也沒有什么，但若作為對人性的根本理解，未免就顯得浮泛了。人性非常復(fù)雜，即使是圣賢或權(quán)威人士也常常爭執(zhí)不下。《三字經(jīng)》的開篇就是“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xí)相遠(yuǎn)”，后來有人弄了一個《新三字經(jīng)》，開篇卻說：“人之初，無善惡，人性論，須批駁 ”。而在基督教的理解中，人是具有“原罪”的。前幾年流行過一本科普著作，書名就叫《自私的基因》，自私不僅埋藏于人性深處，甚至是細(xì)胞、分子層面的事實。而在現(xiàn)實生活中，自私的心理、自私的行為我們更是屢見不鮮。我的問題是：如果人性果真是絕對而單純的自私，為什么我們會把它當(dāng)成一種“惡”呢？比如說，動物是自私的，但你總不會覺得動物的自私是卑鄙齷齪的吧？對人性的自私我們做出了有關(guān)善惡的判斷，也就是肯定和否定判斷，在判斷自私是惡的同時即肯定 了無私是善。這個對“善”的肯定是否也源自于人性深處？因此我認(rèn)為，“趨善”和“趨惡”同樣是人性深處的本能沖動。

人不可能完全徹底地自私，他的自私不可能處于和動、植物同樣的層面。極端的自私會讓人驚異，質(zhì)疑你是否是同類?！澳沁€是一個人嗎？”這同樣也是口頭禪。雖然，“人都是自私的”，但卻不能過分，也就是說不能做到完全徹底單純單一。從內(nèi)在體驗說，自私使自我膨脹、壯大，甚至不惜損人利己，但即使是再自私的人， 都會有一種“貢獻”的沖動。可以對整個世界自私，但對自己的兒女呢？或者，可以六親不認(rèn)、無比自私，但對自己的“事業(yè)”呢？人要斂聚、積累，也要貢獻、支出，如此才能平衡。如此，攫取所獲之物才能派得上用場，壯大膨脹的自我才有意義。即使是一個守財奴，只進不出，也會為自己的財富貢獻自己的全部生命?！爱惢痹诖耸遣豢杀苊獾氖?，“異化”在這里就是一種獻身，雖然是病態(tài)扭曲的。

就算“人都是自私的”，并且這種自私?jīng)]有任何商量的余地，毫不含糊、義無反顧，但也有“理性的自私”和“瘋狂的自私”之分別?！袄硇缘淖运健本褪且庾R到， 利己和利他并不總是矛盾的，利他的前提可以帶來利己的結(jié)果。在一個利益共同體內(nèi)，互惠互利是其基本原則，為了維護共同體的利益，個人有限、暫時的犧牲是非常必要的。所謂“吃小虧，占大便宜”?！袄硇缘淖运健睂⑷松鳛榛蜷L或短的全局來考慮，有的甚至突破這一世而幻想來世的報答?！袄硇缘淖运健睂⒗鳛橥顿Y，用以獲取最終的福利。

“瘋狂的自私”則不然，只看見眼前的利益，惟利是圖，須臾不肯放過，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能吃虧。結(jié)果是“撿了芝麻，丟了西瓜”?！隘偪竦淖运健笔苤朴谀撤N動物性的護食本能，完全是條件反射式的。無長遠(yuǎn)的眼光，無未來的計劃，沒有任何忍耐的品質(zhì)，更不用談委曲求全了。“瘋狂的自私”寫在臉上，令人生厭，其結(jié)果自然是到處碰壁。于是便導(dǎo)致惡性循環(huán)?！隘偪竦淖运健钡娜松强杀模驗橛薮篮筒B(tài)，將自私的目標(biāo)當(dāng)成了方式本身。

就算“人都是自私的”，那也得看是什么樣的自私、如何去實踐這種自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