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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羔皮帽子

        2009-01-13 09:10:34張學東
        十月 2009年1期
        關鍵詞:皮子母羊爺爺

        張學東

        我們的爺爺是遠近有名的老皮匠,經(jīng)他手干出的皮活兒簡直就沒的說。爺爺大半輩子都在替七村八莊的鄉(xiāng)親熱皮子。那時候,青羊灣人就有養(yǎng)羊的習慣,一戶人家喂養(yǎng)兩三只綿羯羊,逢年過節(jié),人們宰羊吃肉,喝蘿卜燉骨頭湯,一張張皮子就送到爺爺手上。

        那些硬邦邦的、捆成卷兒、沾染了斑斑烏血的羊皮、狼皮、狗皮,當然也有兔子皮,經(jīng)過我爺爺?shù)氖?,浸、漂、揉、刮,再悉心打磨一通,便會煥然一新光彩十足。原先板結的被毛變得順溜光滑了,最初骯臟僵硬的皮板,也變得雪白柔軟,富有了彈性。用爺爺鞣制過的皮子縫大氅、坎肩兒和皮褥子,那是再好不過的。

        在記憶當中,爺爺那間專門用來干皮活兒的低矮的耳房,一年四季都臭烘烘的。生皮子的腥膻臊臭和熟皮子特有的芒硝氣焰混雜一處,在空氣中肆意彌漫,簡直像日本鬼子的毒氣彈(盡管這味道我們并沒聞過,都只是從電影里看到的恐怖情景)那樣具有殺傷力,別說是鉆進去聞一下,就是站在院門外,往往也會被熏得胃脾痙攣頭腦發(fā)漲的。

        爺爺這輩子大大小小到底接過多少件皮活,恐怕連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了,反正他熟過皮子的那種發(fā)黑泛綠的芒硝污水,從我們家后院墻根的小土坡涌出,蜿蜿蜒蜒一直流到距羊角村二里以外的青水溝里。每年到了夏天,干農(nóng)活的人從青水溝經(jīng)過的時候,都得捏著鼻子罵兩句娘。臭死了、臭死人了……媽的都是那老臭皮匠弄的。即便這樣,一旦冬季農(nóng)閑下來,羊畜被宰殺了,皮子剝下來,人們還是魚貫而來,賠著笑臉,親手把皮子交給爺爺。

        這種時候,爺爺佝僂著腰背,那條不知什么時候就瘸了的腿,輕輕離開了地,他盡量用另一條好腿支撐著身體,后背靠在耳房門框上,不慌不忙接過別人遞來的皮子。爺爺用他灰白色像鳥爪似的粗糙的瘦手,把皮子慢慢展開,一會兒正著提皮子的頭部,一會兒又倒著拎皮子的尾巴,在眼前抖了又抖,還要背著太陽光,反反復復盯著皮子查看一番。那架勢仿佛是,白發(fā)蒼蒼的老軍事家,在觀察一幅至關重要的地形圖。其實,爺爺那是看皮面上有沒有刀傷或鼠洞,有的皮子主人在晾曬時不小心,可能讓野狗叼過,也可能是在交配時期被同類撒野咬傷的,留下深深淺淺的幾排牙孔。因為,這些情況都會直接影響到日后皮子熟成的質量和效果,爺爺當然會很經(jīng)心的。用爺爺?shù)脑捳f,這叫丑話說在當面,免得人家秋后算總賬。假如看過以后,皮子確實沒有任何瑕疵,爺爺就會瞇縫著那雙蒼白朦朧的老眼,對主顧說一聲,可是張好皮子啊。

        然后,爺爺再細細跟人家談好取貨的時日。如果主顧不等著急用,爺爺會說好活不怕等,熟好了就托人給你捎口信。至于手工費,爺爺這人面情太軟了,從來不敢主動跟人家提,多數(shù)情況下,都是對方問及了,他才埋著頭一邊干活兒一邊小聲應一句,你就看著給吧,手頭實在不寬余,活兒先拿走,緩過一陣子再說。這世上偏有些人是喜歡螞蚱喝露水——順著桿兒往上爬的,他們送活兒的時候催命似的講得誠心誠意十萬火急,恨不得當天送來,當天就能取走才好,可等到活兒干出來,有時都拿走十天半月了,甚至更久,費用卻是一拖再拖,遲遲沒有結果。

        為了這些瑣事,家里人確實沒少埋怨過爺爺:咱們憑手藝吃飯,一不偷,二不搶,干嗎那么心虛?可是,爺爺卻有自己的一套準則,他說我把活兒給干到那里,誰心里沒有本賬!或者,他又悄聲嘀咕說,啥時候老天爺都餓不死手藝人。

        這話倒是不假,據(jù)說村里最困難的那幾年,我們家也挺過來了。原因是,爺爺那些年給人家熟皮子,邊邊角角的碎皮子積攢了半麻袋,本來爺爺打算用這些邊角料連綴起來縫一件皮坎肩兒,結果災難臨頭,爺爺不得不悄悄地把皮子拿出來熬了湯,一家人才幸免于難。

        在耳房布滿蛛網(wǎng)和灰塵的墻上,釘著一排生了銹的長釘,釘帽朝外露出來有半寸來長,爺爺專門用它們來掛晾已經(jīng)熟好的皮子。有時是兩張羯羊皮和一張兔子皮,有時還會有巨大的牛皮或駱駝皮,它們都被爺爺撐得平平展展,頭尾背腹蹄爪,都是完完整整的。通常,皮子尾部朝上,活靈活現(xiàn),威風凜凜,感覺它們正慢悠悠地從墻上往下爬著,很像《智取威虎山》里那個座山雕的虎皮靠背。

        有一次,趁著爺爺外出,我們捏住鼻子鉆進耳房,站在凳子上把掛在墻上的一張黑山羊皮摘下來,然后,拿出來鋪在堂屋的一把木頭椅子上。兄弟幾人學電影里土匪那樣,輪番坐交椅,“天王蓋地虎,寶塔鎮(zhèn)河妖”,簡直就玩瘋了。結果,爭來搶去,一不小心,好好的一張皮子,硬被椅面上翹起來的釘子剮了個三角形口子。

        盡管一開始,我們都守口如瓶,假裝不知情,可事情還是讓細心的爺爺發(fā)現(xiàn)了。他對那些皮子總是如數(shù)家珍,一張皮子上面哪怕有一丁點兒雜毛或疵點,都逃不過他的眼睛,何況一道口子呢?爺爺手里拎著殘破了的黑山羊皮,顛瘸著腿腳滿院子邊攆邊罵,把你們這些小壞猻,今天別讓我逮住……

        其實,即便逮住了也于事無補,皮子已經(jīng)剮破了,爺爺只是心疼罷了,這下他沒法向人家主顧交代。等把我們挨個兒數(shù)落夠了,他也就基本消了氣,自己又貓著腰,默默鉆進耳房里,在昏暗中穿針引線,密密實實地將那破口縫合好,若不仔細檢查,是根本看不出來的。可是,主顧上門取活兒的時候,爺爺卻并不隱瞞,跟人家一五一十說了,而且,他還主動提出,不收一分工錢。家里人都很納悶,覺得他腦子有問題,點燈費油熬夜的,咱們容易嗎?干嗎那么死心眼兒呢。爺爺后來在飯桌子上只跟家里人說了一句話,騙得了人家一時,騙不了一世啊。

        那以后相當長的時間里,我們對爺爺那些掛在墻上的皮子保持了足夠的警惕。耳房里另有一樣東西,我們雖然不敢輕易去碰,但對它卻無時無刻不充滿了好奇。它一直用牛皮紙包裹著,上面拿線繩子橫豎打十字系著,有一包點心那么大小,掛在靠里面墻角的釘子上。時間太長了,牛皮紙都被芒硝熏得發(fā)了白,看上去有點兒半透明的跡象,里面究竟包著什么,起初是沒有人知道的。

        我們都還記得,每回熟皮子前,爺爺先要把一張硬撅撅的皮子從架子上拿出來,浸到一只盛滿水的大木桶里。那只桶經(jīng)常用來泡各種皮子,桶壁一年四季都爬滿了黑綠色的東西。一般情況下,皮子都要美美地泡上那么三五天,直到它徹底變軟和了,爺爺才取出來,很小心地平攤在一塊木頭案子上,并且是有毛的一面朝下。

        爺爺腰里系著那件磨得油光發(fā)亮的臟兮兮的帆布圍裙,整個上半身像倔強的枯樹干似的趴伏在案子上,手里攥著一把小鏟刀,小心翼翼地開始干活兒。他首先要做的是,將附著在板皮上的殘余的肉和油——剔除干凈。爺爺幾乎是屏住氣息的,手里的工具仿佛手術刀那樣,在疙疙瘩瘩的皮面上不疾不緩,游刃有余。通常,小鏟刀爺爺事先是精心打磨過的,刃口銀光閃亮,非常鋒利,如果用力過猛或不小心走神兒的話,很容易把皮子割破的,那可就得不償失了。

        如果主顧的要求是,只要板皮而不要被毛,爺爺還要在一盆石灰里兌上特制的硫化鹽水,均勻攪拌一會兒,制成那種神奇的脫毛液。然后,他用一把細密的棕毛刷子,飽飽地蘸上配制

        好的溶液,一下一下涂刷在被毛的根部。那樣子有點兒像理發(fā)師傅給白頭發(fā)客人染色,真的是一絲不茍。等脫毛液完全涂抹勻稱了,再把皮子對著折一下,然后擱在案頭捂上四個來鐘頭,皮上的毛就很容易脫落。這時,爺爺跟剃頭匠那樣,雷厲風行地揮動手里的鏟刀,霍霍幾下子,厚厚的一層毛就被清除光了,眼前只剩下一張平展展的裸皮。

        爺爺耳房的灶上有兩口鐵鍋。還有一拉起來就咣當咣當響的風箱。爺爺拉動風箱的拉桿,一股股風從風箱側面的洞眼鼓吹到灶坑里,火苗子就呼呼地舔著鍋底了。與此同時,火星子從灶口一群群蜂蝶般飛舞出來,爺爺頓時有點兒紅光滿面,像剛剛喝了二兩燒酒似的?;鸸庵?,爺爺?shù)纳袂槔锪髀冻鰩追帚裤胶蛶追帜兀谴蟾攀鞘炙嚾颂赜械那榭栋伞?/p>

        水是不用燒開的,鍋里一冒熱氣基本就行了。爺爺會按照一定的比例,開始往水里加那種刺鼻子的芒硝水,一邊加一邊用手里的水瓢一圈一圈在鍋里攪蕩。接下來,爺爺才把擱在一邊的皮子從裝滿清水的桶里撈出來,一把一把擰著水,再用雙手抓住使勁抖幾下,直到水珠變得像霧雨一樣細密,爺爺這才將這皮子重新投進水鍋里。

        這種時候,爺爺嘴里咝咝響著,雙手開始不斷地在鍋里揉搓,間或,用一把石刀反復刮磨皮板。這活兒看起來簡單,有點兒像女人和面團似的。其實不然,加熱的芒硝水對人皮膚傷害極大,手伸進去像插進火爐中一般,火燒火燎,痛苦熬煎,一張皮子從頭到尾揉刮完一遍,若是沒幾年的磨練和功夫,手上得活活脫掉一層皮。那時節(jié)當然沒有膠皮手套,沒有任何的勞動保護,干活兒的人全憑著一雙手和一身好耐力(爺爺一直想從我們幾兄弟里挑一個人,跟著他好好學手藝,可我們都太貪玩兒,而且最怕吃苦了,終究沒人能承接他的衣缽)。

        等皮子讓芒硝水喂得飽飽的了,就得把它從鍋里撈出來,這可是件費力氣的活兒。這時,鍋里的水分幾乎都被皮子吸收了,一張皮子往往重得像頭死羊,手上沒把子力氣,根本就撈不起來。所以,爺爺常對我們說,手藝人耍的是手藝,賣的卻都是真力氣,光靠耍嘴皮子門兒也沒有。

        通常,活兒干到這里,爺爺已經(jīng)累得筋疲力盡,歲月不饒人,他畢竟是上了年紀的人。爺爺一面用手背捶著自己的后腰,一面一瘸一拐地從那間氣味囂張的屋子走出來。如果碰巧我們還在院里,就會七嘴八舌圍到他身邊,跟爺爺問問這問問那,那時候,好像一切東西都讓人感到好奇。趕上活兒干得順,心情又暢快,爺爺是愿意跟我們扯一扯閑篇的。說心里話,他總是一個人圪蹴在那間矮屋里,一年到頭除了不停地干活,簡直跟啞包沒什么區(qū)別了。

        羔皮帽子的故事,大概就是這種時候從爺爺嘴里聽來的。

        那時間,還沒你們幾個哩。

        咱們隊不管開大會小會,都要把我揪出去,硬說我這老不死的是啥走資派,要割我的尾巴。人家想割就割唄,刀子捏在人家手里嘛,我反正是死豬不怕開水燙;無非是給我戴上高帽子,推推搡搡去游一通街。別人沖我喊口號,再不就吐幾口白唾沫,不疼不癢的。

        那時候我成天也閑著,又不許我干皮活兒,整天悶在家吃閑飯,心慌得要命。唉,那年頭呀人人遭殃受罪,莊稼人不去種莊稼,學生娃不去上學堂,手藝人不能干手藝,好人都得活活憋出一身病來。所以我就想,拉我出去開開會游游街,也不算啥壞事情,總比成天窩在家里強。有時候,那些人也能舍給我個饃吃,給口水喝,我估摸著,可能是怕把我半道里給餓死渴死了,他們一時半會兒再挑不出更合適的斗爭對象。

        有那么一回,好像是正在外頭開啥會,天突然下起暴雨來了,風還大得很,把臺子上的一大堆紅旗都吹跑了。開會的人也呼嚕呼嚕全跑光了。我讓他們拿繩子反捆著,又在地上跪了老半天,腿都跪麻了。眼看天上又開始往下落雹子,雹子少說有核桃那么大,砸得樹葉都嘩嘩啦啦往下掉,我滿頭都是疙瘩,疼得鉆心呢??晌业耐饶_就是使不上勁,像是跪癱了,有心想爬呢,手又讓反綁著,真是應了那句話,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只能躺在雨里等死。

        就在這個時候,有人蹚著雨水冒著雹子,朝我跑過來,我還沒看清楚呢,那人一貓腰就把我從地上拽起來,隨后蹲下來,二話不說,背起我就往前面跑。那人瘦得皮包骨頭,后脊梁硌得我胸口疼。他背我好像都有點兒困難,我的手又被綁在后面,我根本沒有辦法摟住他的脖子,他用兩只手死死托著我的屁股,我們身上都是泥水,他一跑我就往下打出溜。

        剛跑了沒幾步遠,撲通一下,那人一不留神,栽進前面的大泥坑里了,兩個人一起摔倒了,滿嘴滿身都灌了泥??伤赃曛峙榔饋?,照舊半蹲著把我往他背上拽,好不容易背起來,又搖搖晃晃拼命往前跑開了。

        我心里不是滋味,那時候像我這種人,說難聽一點兒的話,連自己家人都要跟我劃清界限呢,何況一個跟我素不相識的外人,肯冒著那么大的雨和雹子來背我,想一想那是個啥感情啊!我當時就想,雖說時世紛亂得很,可到啥時候好人還是有呢,我這一把老骨頭,若不是遇上恩人搭救,那天恐怕早讓雹子打稀爛了。

        他跟頭骨碌總算是把我背到他自己的住處,又是給我從箱子里找干衣裳,又是忙著蹲在灶坑前生火燒開水。柴火的煙熏得他眼淚巴巴的,他像剛哭過一鼻子的娃娃,瞇縫著眼對我說,老伯快趁熱喝吧,把身上的冷氣逼出來,就不落病根了。我捧著人家遞給我的白搪瓷缸子,看著缸子面上印著的火紅的太陽和萬丈光芒。水還沒喝一口,我的心就一下子暖和起來了。

        我這才細細端詳,他是個年輕的小伙子,臉上跟他身上一樣精瘦,面皮又青又薄,嘴唇剛冒出一圈小胡楂子,戴著二轱轆鏡片子,坐在那里不聲不響的。我猜他一定是個念過很多書的人,要不鏡片子咋那么老厚老厚的。他換衣裳的時候,好像還特意把身體背過去,跟個人姑娘似的生怕別人看見,可我還是瞥見他身上一道一道的肋巴條,好像一根根細木棍支在腔子里,著實瘦得可憐吧唧的,真難為他把我一路背回來。

        等他自己穿戴好了,才回過頭靦腆地沖我笑了一下,看見我還沒有換上他給我找的衣褲。就有些不高興地走到我跟前問我。我已經(jīng)咕咚咕咚喝了一肚子開水,渾身都發(fā)熱了,我吁吁喘著熱氣說,不用換,喝口開水就好了。他抓起衣褲重新遞給我,嘴里說不行不行,還是快換上吧,當心感冒發(fā)燒。我看了看他遞來的衣裳,確實洗得干干凈凈的,都能聞出一股日頭的氣味呢,我又推辭說,不了不了,我身上一點兒也不冷。他多少有點兒生氣地盯著我,鏡片后面的眼睛一眨不眨的,哪能不冷呢,你都濕透了,快換上吧老伯!我有些難為情地說,我身上臟得很,怕把你的東西弄臟了。他聽了很嚴厲地睜了一下眼睛,反問我說,是人當緊,還是這些破衣服當緊?!

        我看拗不過他,就坐在那里把濕衣褲都換掉了。他的衣裳褲子我穿多少有點兒緊巴,但他個頭兒比我高些,所以袖子褲腿還得往上卷兩圈。外面雹子停了,剛才還把屋頂敲得牛皮鼓一樣響,這陣子雨又下得沒個消停,人一時半會兒還走不出去。別看我年紀比他大得多,先

        頭挨了場透雨,好像啥事也沒有,他倒是阿嚏起來。我說都怪我這老不死的把你害的。他一個勁擤鼻涕,鼻頭都捏紅了,嘴里還說沒事沒事??赡苡腥四钸端恕?稍捯魶]落,不給他爭氣的噴嚏又接二連三打出來。我心里實在不落忍。

        這當間,他冒雨出去了一趟,時辰不大又進來了,手里牽著一只母羊,他倒退著用勁往屋里拽羊,羊呢偏偏又不好好兒走,進兩步退四步,人跟羊就僵在門口了,憑他咋吆喝,羊就是不聽話。我趕忙跑過去幫他的忙,雙手分開從后面擁著往屋里推羊。我一伸手就摸出來了,這只羊懷了羔,肚子從兩側往出鼓凸著,少說也有仨月光景了。

        我們把羊連推帶搡弄到灶坑跟前,他馬上找來干抹布,忙平著給羊擦頭臉和身上的雨水。我看這年輕人真是細心,難怪他對人那么好呢。可母羊有些扭扭捏捏的,擰著脖子左躲右閃咩咩直叫,一副不領情的樣子,好像他會吃了它似的。果不其然,趁他佝下腰給羊擦肚子的時候,那羊忽然一頭把他抵了個坐蹲,他咧著嘴沖我嘿嘿了兩聲。我說母羊肚子有了羔,脾氣就變得暴了,怕人驚動它。他從地上站起來,又去鍋邊舀了一瓢熱水,倒在空臉盆里,隨后在里面摻了半瓢冷水,還捻了撮咸鹽撒進去,用指頭攪了一會兒。再端來給羊喝。羊先把頭試探著伸過來,拿鼻子聞了又聞,咩咩咩叫幾聲,才把嘴頭子埋進去。吧嗒吧嗒舔起來。

        他重新蹲在灶坑前,連著往里送了幾把柴火。灶里的火又啵滋啵滋地燒起來。屋子里已經(jīng)有點兒暗了,火光一跳一跳地閃著,他的影子在墻上亂晃,火光也照亮了母羊的半拉身子,看起來好像鍍了一層金。沒想到這家伙喝完水,突然就用力篩起身子來了,大概跟人一樣喝暖和了,藏在羊毛里的雨水紛紛揚揚散落,濺了我們滿臉滿身。

        我和他誰也不說話,眼睛都直直盯著羊,好像看著一個進屋避雨的女人。羊這么可勁一篩啊,它的個頭兒身架好像變大了兩圈。跟個牛犢子似的,連羊毛都變得金燦燦松蓮蓬的,比先頭的落湯雞相可受看多了。別看羊沒心沒肺地甩了人一身臭泥點子,我心里卻有種又踏實又舒坦的感覺,覺得自已身上都開始冒熱汗了。

        過了些天,我去找他還那身衣裳,我們倆也就算熟了。知道他姓袁,是下到青羊灣生產(chǎn)大隊的一個知青,他農(nóng)忙季節(jié)參加集體勞動,有時頭頭兒也抓他跑跑腿,再不就去寫寫大字刷刷標語,平日里就給大隊放放羊。也算清閑。

        那天,我跟著他把羊趕到一片溝邊的草灘上,等羊吃穩(wěn)當不胡亂跑了,他就從褲兜里掏出一卷子書,斜靠在土坡上不停地翻啊看啊。我是個大老粗,一輩子不識字,可一見到這念書人,就打心眼兒里服氣他。我想,人家小袁對咱有恩哪,我反正又沒啥事,干脆來替他放放羊,好讓他騰出工夫多念會兒書。

        打那以后,我一大早就去那片草灘上等著,等他把羊群從大隊部里趕出來。

        只要講起來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爺爺總是嘮嘮叨叨沒完沒了,生怕別人聽不明白——這可能跟他干皮活兒時間太久有直接關系,復雜,瑣碎,不厭其煩,拉七雜八,簡直就是在熟一張老羊皮子。

        我們一開始還豎著耳朵聽,后來聽著聽著就煩了,再后來連瞌睡蟲都快被他勾了出來。見我們一個個張著哈欠,爺爺似乎也沒了興致,忽然想起自己的活還沒干完呢,他忙從門檻上起來轉身回屋去。

        屋里的皮子已經(jīng)在芒硝水里揉刮過兩遍了,此前又被爺爺撈出來晾了好一陣子。這時,爺爺還得讓皮子第三次下鍋里去吃硝。爺爺說這些工序一道也不能少,少哪一道皮子將來就熟不透,像夾生飯一樣皮焦里生不軟不硬。等把這遍皮子揉刮完了,爺爺?shù)哪请p手紅赤赤的,真的就像剛剛剝了皮,看得人心驚肉跳。

        吃透芒硝的皮子晾過以后,很快就會蒙上一層浮硝。這種東西白花花的,會把皮子變成了一片鹽堿地,爺爺又開始用硬刷子仔仔細細刷上一兩遍,直到浮硝像灰塵一樣被徹底清理干凈。而后,爺爺在另一只鐵鍋里倒上清油,同樣不緊不慢拉動風箱,直到把鍋里的油煨熱,再把喝飽芒硝的皮子投進溫油中。

        這時爺爺?shù)淖炖镞羞械酶鼌柡α恕K煌5赜昧ν评嗄笾?,像在鍋里炒整只羊似的。按他的說法,要讓皮子的每一個毛孔都浸足了油,這樣清油就會一點一滴滲進皮板里。經(jīng)過油水的充分滋潤,爺爺手里的這張皮子也就該熟透了,它會變得柔韌牢固非常耐磨,而且,在今后相當長時間里,皮子是很不容易腐爛變質的。爺爺說這好比一個人來到世上,不能成天只泡在蜜罐罐里,酸咸苦辣都得嘗上一遍,這樣他身上才能有點韌性和魄力,將來遇上再大的苦難。也才能挺得住勁兒。

        等鍋里的皮子確確實實喝足了清油,爺爺才把皮子呼啦一下?lián)破饋?,然后晾在屋里的一根木杠子上——那根木頭杠子就吊在屋梁下,有點兒像運動場上的單杠,爺爺長年累月往上搭各種皮子,杠子被蹭磨得油光放亮。有時候,趁爺爺不注意,我們會用雙手抓住杠子來回蕩秋千,在我們幼稚的瞳孔中,爺爺耳房里的很多東西都是好玩具一等待它慢慢陰干。

        現(xiàn)在,爺爺看上去跟虛脫了似的,走路都輕飄飄的,像一團影子。他需要好好歇息一會兒,美美地抽上一袋煙,解解渾身的疲乏。他照樣從屋里顛顛瘸瘸地走出來,隨手解下腰間的圍裙,靜靜地坐在門檻上,有滋有味咂吧著那支黑黢黢的煙鍋子。抽煙時的爺爺神情變得淡淡的,目光也顫顫悠悠飄出很遠很遠,好似一縷縷炊煙。讓人感覺到,在煙霧散盡的地方,仿佛藏著無數(shù)個謎團。

        爺爺連著抽上兩鍋子煙,精氣神好像一下子又來了,他將抽過的煙鍋子在蹺起的一只鞋底上使勁磕了磕,灰燼紛紛落在地上,晚風輕輕一吹,倏忽就散開了。爺爺?shù)难劬υ谀荷徐陟陂W動,像一頭反芻的老牛,他又把我們叫到身邊,話匣子就拉開了。

        也不知為了啥,我再去跟小袁放羊,他跟變了個人一樣。羊吃蘋的時候,他往草上一躺,書也不看了,唉聲嘆氣望暑天,要么眼睛一閉,一動不動,半天也不跟我搭一句話。我猜他八成是想家了。小袁老家離咱們青羊灣老遠老遠呢,坐火車恐怕也得幾天幾夜吧。將心比心,換了我也一樣,他歲數(shù)又這么小,不想家才怪呢。我是死活想不通,把這么年紀輕輕的城里娃放在窮山溝溝里,到底圖了個啥?雖說心里這么想,可我一點兒也幫不上他的忙。

        又隔了些日子,我再見到他時,著實把人嚇了一跳。他胡子拉碴的,眼窩都凹進去了,下巴子尖得像鐮刀頭,見了我也不吭氣兒。有幾只搗蛋的羯羊撒歡跑到莊稼地去啃玉米葉了,他還仰面躺著曬太陽呢。我趕忙撒開腿去玉米地幫他攆羊,等我把羊趕回草灘上,他還是死人一樣不動窩兒。我這才覺察到,他不光是想家那么簡單,肯定還有啥心事吧。

        我迷人天生嘴笨,也不知道該咋問他勸他,結果三問兩勸地就把他惹煩了,人家側過身徹底不愿意搭理我了。我呢又死皮賴臉湊過去,想把他從地上拉起來,沒想到他發(fā)火了,還攆著讓我回去,他讓我以后再也別來了,說他一看見我就煩。我愣了一會兒,想想也是,我一個糟老頭子總纏著人家小伙子,算咋回事,就轉身悶悶地走了。沒走幾步,他又從后面追上來,一個勁

        兒說剛才都怪他不好,不該把火發(fā)在我身上。

        后來,小袁還是主動跟我說了他的事,我才知道他來這里勞動,一直在偷偷看書學習,他聽廣播里說他們這些人又能參加考試了,他可高興壞了,樂顛顛地去大隊找頭頭兒,可人家告訴他名額早就定下了,沒他,他傻眼了。我說好事多磨嘛,咱先別上火,再好好兒想想法子。他說自己好話說了一笸籮,嘴皮子都磨薄了,一點兒用處也沒有。他還說跟自己一起分到的幾個知青,人家托了關系找了門路,事情就辦成了。他說著,就用手狠命地撕扯自己的頭發(fā)??此倚膯蕷獾臉幼樱抑鴮嵦嫠卑?

        回到家里,我是吃不好睡不香的,一合上眼睛就看見小袁頂著雹子背我,要不是人家,我這條老命說不準早沒了。人到啥時候都要講個良心,人家救過我的命,如今他遇到坎兒了,我得想方設法幫幫他,他在這里無親無故的,我不幫他誰幫他??捎衷趺磶湍?我一個平頭百姓。能有啥好法子。翻來覆去,思前想后,一宿心里也沒個著落。

        轉過天,我又去幫他放羊,遠遠看見小袁低頭趕著一群羊,在前面呼嚕呼嚕走著,那只母羊搖搖晃晃跟在最后頭,大肚皮眼看快擦到草尖上了。也可能是老天爺開眼吧,我的腦子突然就閃出小袁要找的那個頭頭兒的樣子。我在外面參加過好多次大會,對大隊頭頭兒的長相穿戴早都認熟了。特別是小袁跟我說起的那個管事的頭頭兒,我記得最清楚的是,那人冬天愛戴一頂羔皮帽子,還老愛把帽子抹了戴上,戴上再抹掉,顯擺不夠一樣。我是干皮活的,一見到皮帽子皮大氅這些東西,就由不住自己要多看兩眼,所以能記在心上。我還記得,那個頭頭兒的羔皮帽子好像已經(jīng)破舊得不成樣子了,帽頂上可能讓老鼠啃過,還補丁兩三個小圓疤,看著怪寒磣的。

        那只母羊又在我眼前晃晃悠悠,它邊走邊低下頭吃青草,我的腦瓜子也跟著那只羊轉了起來,一個連我自己都想不到的好主意,猛不丁就跑了出來。想到這里,我的手都激動得抖了起來,我把雙手舉到眼前看了又看,好久沒干過皮活了,除了吃飯開會,手都養(yǎng)得有些細皮嫩肉的了,這可不像是咱手藝人的手啊!不過,我自始至終也沒把自己的想法對小袁講,一來我怕他心善根本不同意這么干,二來萬一不成功的話,害得他空歡喜一場,反而不太好。

        拿定主意,我照舊假裝去跟他放羊,趁他躺著不動窩的時候,我盡量把羊趕龍一些,趕到他看不到的地方,才悄悄地從后面把那只母羊抓住。我從褲兜里拿出在家預先備好的一卷麻繩子,先把母羊四個蹄子綁結實了,母羊趴在地上動不了了,只能咩咩叫喚。我又怕聲音驚動了旁人,趕緊薅了一團青草,掰開羊嘴,硬塞進去,它再想叫聲音可就小得跟貓娃子一樣了。

        我抬頭朝四周瞧瞧,連個鬼影也沒有,我急忙又蹲下來,小聲對母羊說,別怪老漢心狠手辣啊,你是牲畜啥也不懂,我這也是為了一個年輕人啊,你就受點苦頭吧。隨后,我就跪在草上,舉起兩只拳頭,使勁往羊的肚子上掄砸,羊咩咩叫,聽得人心發(fā)毛。我咬緊牙關,拳頭像天上下雹子,最后搗得自己骨頭都麻了,一點兒也使不上勁了。我就一屁股坐在草上,脫掉鞋,用兩只光腳片子踹羊的大肚子。母羊脖子抻得老長,眼角濕乎乎的,淚水嘩嘩的,羊疼得冒汗,連肚子上的皮毛都濕透了,汗珠子沾得我滿手滿腳。我心里也不好受,閉上眼睛不敢多看它。

        第二天我早早就跑去找他,其實我是想看看那只母羊。我發(fā)現(xiàn)那羊明顯不活泛了,病殃殃的,腰來腿不來,也不怎么吃草,老愛臥著不動,遠遠瞥見我,就凄惶地躲到一邊咩嗶叫起來。小袁還是心事重重的樣子,他心思不在這里,所以根本沒覺察出母羊有啥異常來。我跟他了打聲招呼。說要趕羊到溝邊飲水,他懶懶地應了一聲。依舊斜靠著一棵樹,兩眼發(fā)直。我又像昨天那樣,放快速度把羊群往遠處趕,那只母羊跑得氣喘吁吁的,到溝邊喝了一肚子涼水。又讓我綁住,美美拾掇了一頓。

        母羊本來懷羔快足五個月了,我這樣連番地折騰,它到底吃不消了。就在這天后半晌,我注意到,一股血水從尻尾底下淅淅瀝瀝滲出來,又順著羊的兩條后腿一路往草上滴答。這一切雖說是我一手造成的,可當時還是吃了一驚,覺得母羊確實怪可憐的。想一想,要是把它換成人,一個大肚子女人,她恐怕早該哭天喊地叫人救命了。我轉念又想。畜生究竟是畜生。生來就是任人宰殺的,如果能用它們幫上一個好人的大忙,那也算是它的造化。這樣想著,我才心安理得地把小袁叫過來,告訴他母羊可能要下羔了。他跑過來時有些驚惶失措,眼睛瞪得鈴鐺大,我說別擔心有我在呢,過去我接過幾次羔。

        這天挨到傍晚,羊水先破了,母羊在地上來回轉著圈子,嘴里咩咩個不停,脾氣很暴躁,蹄子不停地刨挖著沙土,跟人發(fā)瘋一樣。羔當然是我親手接下來的。說心里話,我的手抖得很厲害,特別是第一只羊羔從母羊身下露出頭的時候,那種發(fā)紫焐血的顏色,確實有點兒憷人,跟蔫茄子沒啥兩樣。不用猜我就知道那是只死羔(必須得讓它死啊,還得讓它早產(chǎn),如果它遲遲地產(chǎn)下來又是活的,那對小袁可就一點兒用處也沒了)。羊羔死了就可以隨手丟掉了,別人不會有任何懷疑,小袁也不會有啥意見。

        小袁真的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只是呆呆地看看我,又看看躺在血泊里的死羊羔。我那時滿手都是血。好在我把第二只羔也順利地接了下來,這只小家伙倒是命大啊,居然還活著,我心里稍稍安穩(wěn)了一點兒,這樣母羊多少還能有個寄托,要不然太凄慘了,羊天生就是又溫順又慈愛的家畜。母羊果然疲疲沓沓地臥在一片干沙地上,用它的舌頭一下一下舔著只剩一口氣的小羊羔,好像要把自己身上的全部熱氣都舔到這只羊羔身上,好給小家伙取暖。

        這種時候,我當然要把責任全都攬過來,說自己老糊涂了,不該讓母羊喝那溝里的水,懷羔的牲畜最怕涼水激著。他沒有怪罪我的意思,更不知道事情都是我一手操辦的,他只是不停地嘆氣搖頭,聽天由命的樣子。

        眼看天快黑了,我說自己要先走一步,順路幫他把那只死羔子扔到溝里讓水沖走,省得叫人看見影響不好。他木木地沖我點頭。我臨走又再三叮囑他,不論誰問只說母羊下了一胎羔,他懵懂地答應了。我當然沒有把死羊羔子扔掉,而是悄悄地帶回家,又神不知鬼不覺精心經(jīng)意地把羔皮子剝了下來。我怕皮子一半天干不了,就在屋里生了盆柴火,美美烤了一宿。

        隨后幾天里,我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一門心思干起活兒來。要知道,我可有日子沒熟皮子了,兩手都閑得直癢癢了,渾身上下都不得勁兒。有時就連做夢都在揉弄皮子呢,醒來才知道,身下的褥子讓我摳出好幾個破洞,棉花都露出來了。

        正是講到這里,爺爺突然停下來的。

        我們頭頂已是滿天星光,每個人的肚子都開始呱呱亂叫。爺爺起身撇下我們悄然回屋去了。很快,燈就亮了,爺爺?shù)纳碛霸诩埡拇扒皶r大時小地晃動起來。我們也好奇地走進屋里。爺爺戴上了自己的一副老花鏡,他腿腳不好,當然又得讓我們幫他從墻上把那個牛皮紙包摘下來。

        爺爺顫巍巍地接過去,把嘴湊到近前,吹了

        吹上面很厚的浮塵,空氣中頓時彌漫著嗆人的土味。我們卻都心跳加速,一個個不由地抿了抿嘴唇,下意識地在自己衣襟前揩了揩手心,仿佛擺在眼前的是一頓令人垂涎的美味。我們全神貫注盯著爺爺,他用鳥爪一樣的老手慢慢將繩線一道道解開,再將牛皮紙包四平八穩(wěn)地拆展開來,那件神秘的東西終于闖進我們的視線當中。

        接下來,我們簡直失望透了,那不過是一個類似半拉西瓜殼樣的皮帽子,盡管它表面的羊毛又卷曲又細密,摸上去輕軟而又蓬松,皮子顏色還有些奇怪地發(fā)紫,可除此之外,我們實在看不出它到底有啥好的,況且,這東西不知擱了多久,那股陳腐的味道實在讓人厭嫌。我們都想溜出這間低矮的屋子,卻發(fā)現(xiàn)爺爺雙手緊緊抓著那頂羔皮帽子,渾身顫抖著,老淚縱橫的樣子。這就讓人覺得他真夠可憐的,我們只好把腿腳又老老實實收回來。

        爺爺一邊抹著渾濁的眼淚,一邊絮絮叨叨跟我們講下去。

        計劃不如變化快啊!那年忽然攤上個連雨天,到處鬧洪水,人心惶惶的,各個生產(chǎn)隊抽派了一大批精壯的民兵和社員,都到河邊抗洪搶險。聽說小袁也跟著大隊頭頭兒下去了。

        我去找他的時候,人已經(jīng)走了,大隊重新?lián)Q了個老漢接管那群羊。我一打問才知道,母羊下完羔血哩哩啦啦流個不停,當夜就死在圈棚里了。那只小羊羔沒有奶水吃,沒熬過兩天也斷了氣。我心里真格不是個滋味啊,不管咋說,好端端的三條性命,就這么讓我給糟蹋了。我之所以要用這個法子,也是不得已啊,說起來這還是早年跟師傅學手藝時聽來的。為了得到一張上好的紫羔皮子,有人挖空心思想出這種歪點子,據(jù)說像我那樣見天折磨懷羔的母羊,等羊羔子生下來皮子就會紫黑發(fā)亮,用它做成的帽子能換來大價錢。當時,我只用這法子來給母羊催生,至于別的我可沒來得及多想。

        屋里的皮子還沒有陰干呢,我就被隊上抓了起來。不知是哪個狗日的嘴長告的密,說老遠就聞見咱們家一股臭皮子味,還說這叫資本主義死灰復燃,他們把我提溜去好一通拾掇啊,硬要我交代皮子打哪兒弄來的,受誰指使的。后臺是哪一個。我把牙一咬,心想就是刀搭到脖子上,我也沒話可說。這時偏偏又有人跳出來,說留意到我前一陣子老跟大隊的羊倌黏糊在一起,還說我成天起早貪黑鬼鬼祟祟的。這樣一來,情況可就復雜多了。

        大隊臨時開揪斗會,我又被戴上了高帽子。外面還在滴滴答答下著雨,天好像這輩子都睛不了了。頭頂?shù)母呙弊幼層炅芡噶?,上面的黑字肯定也洇開了,黑墨水一道道往下流,漫了我一臉。我覺得墨水的味道比皮子可臭多了。這種節(jié)骨眼兒上開會,嚴重程度是可想而知的。臺前幾個民兵都端著真家伙,臺下社員擠得黑壓壓的。跟一片長瘋的高粱一樣密。我老老實實跪在臺沿子上,感覺看啥都模模糊糊的。

        頭頭兒們開始講話了,下面好多人都跟著大聲喊口號。頭頭兒話音剛落,我忽然一扭頭,卻看見小袁一路小跑,從側面走上臺來。我當時腦子嗡的一聲,心想這回完蛋了,我真是該死啊,活活把人家娃娃給坑了。小袁往臺中間一步步走去時,好像也回頭掃了我兩眼,不過他馬上就扭過脖子不再看我了。我想他這樣做就對了,這種時候他非得裝作不認識我的樣子,而且,這事他一定得說自己啥都不知道,把責任全都推給我。

        正在我瞎琢磨的工夫,小袁已經(jīng)開始講話了,他聲音響亮,底氣足得很。我認識他以來,還是頭一回聽他這樣放開嗓門兒講話,他一向斯斯文文的,特別是前一陣子,他成天一聲都不吭像個啞巴。我耳朵里亂七八糟的,隱隱聽見小袁在臺上講,這個臭皮匠是披了羊皮的狼,他趁我放羊的時候,假惺惺過來跟我套近乎,我當時沒有覺察出他的狼子野心,怪只怪我放松了警惕,讓這只狡猾的資本主義老狐貍鉆進人民公社的羊群里……

        可能是上年紀的緣故,我還沒反應過來究竟咋回事呢,臺下的社員已經(jīng)呼啦一下子沖了上來,霎時間拳腳跟天上的雹子一樣落下來。好在我還算命大,只搭上了一條腿,這沒啥大不了的,我的兩只手還好好兒的,我就知足了。至少,后來我還能湊合著把這頂羔皮帽子做出來。

        ——唉,不說了,不說了,事情早都過去了。

        人這一輩子呀,誰遇不上個溝溝坎坎的?我這心里跟明鏡一樣,小袁那也是被逼得沒法子了,關鍵時候,誰人又能不為自己的前程作打算呢?真的,我從來不怨他,也不恨他,我自始至終都相信,那娃娃心腸還是好的。

        爺爺慢慢地垂下白發(fā)蒼蒼的頭,他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人走到那一步,還能咋樣呢。我們乘機像老鼠那樣,一個個刺溜刺溜鉆出了矮屋。

        外面的空氣可真好!

        責任編輯曉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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