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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酒

        2009-01-13 09:10:34南飛雁
        十月 2009年1期
        關鍵詞:方平廳長紅酒

        南飛雁

        1

        簡方平其實并不老,說他老,是因為離過婚。他離婚時34歲。其實那年發(fā)生的事悄真不少。提拔,離婚,這兩件普遍意義上的人生大事一個在歲頭,一個在歲尾,烘托得一年光陰姹紫嫣紅。從正科到副處調,自然是提拔;既然是提拔,位置就高了些;既然是高了些,往上看就更方便。比如鐘副廳長喜歡紅酒,廳里人都知道,簡方平也不例外。不過知道畢竟只是知道,還是初級階段。廳里想在紅酒上打主意的人不少,要么夠不著,要么不得法。辦公室里與他同時提拔的還有小李,比他大兩歲。但看上去卻是簡方平顯老。一次他倆陪鐘副廳長出差,上車時小李搶著給領導開門,簡方乎只好主動要求開車,心里鄙夷得像濕毛巾,擰來擰去,怒火滴滴答答。旅途無聊,小李就往紅酒上扯,顯然是有所準備。鐘副廳長興致很高,兩人你來我往,把簡方平晾在一邊。小李坐副駕駛位置,聲音小了怕領導聽不見,大了又怕顯得太迫切,所以說話時只能側身,扭頭,好像生下來就是歪脖。簡方平一聽就知道他的斤兩,無非是買了幾本書,,臨時惡補來的。中途三人下車抽煙,小李還是死死霸著話語權。幸好鐘副廳長鬼使神差地問簡方平,小簡對紅酒有研究嗎?他謹慎地回答,沒什么研究,還是從巴爾扎克那兒了解了一些。鐘副廳長果然頗有興趣。簡方平解釋說,我大學學的是中文,教外國文學的老師是巴爾扎克專家,講課的時候提到了巴爾扎克跟紅酒的典故。

        還有典故?說來聽聽,邊走邊說吧。鐘副廳長扔了煙頭,三人上車。談話未完,小李順理成章地坐在駕駛座上。鐘副廳長拍拍座位,說,小簡坐后邊,說話方便。簡方平遠遠地坐下,心跳跌宕起伏。盧瓦爾河谷是法國著名的紅酒產地,巴爾扎克就出生在盧瓦爾的圖爾地區(qū),對盧瓦爾河谷情有獨鐘,《幽谷百合》、《高老頭》是傳世之作,就在那里寫出來的。鐘副廳長有些詫異地點頭,不錯,我去年到法國,接待方特意安排到盧瓦爾古堡群參觀,是有個巴爾扎克的博物館——叫什么城堡來著?簡方平笑道,是薩榭城堡吧?鐘副廳長點頭,對,就是薩榭城堡。簡方平說,城堡外邊是不是大片的葡萄園,城堡里還有紅酒老作坊?鐘副廳長連連稱是,眼光里帶著欣賞。簡方平恰到好處地感慨說,巴爾扎克那會兒就是如此,薩榭城堡是紅酒產地,也是巴爾扎克的故居,研究法國文學的都把那兒當成圣地了。鐘副廳長大笑,說,真沒想到,我還冒充了一回文學愛好者呢。

        晚上,簡方平和小李一個房間。小李躺在床上,不停地捶脖子,表情很不自然。簡方平故意問,李主任頸椎不好?小李苦笑著不說話。夜深了,還能聽見小李翻身嘆氣的聲音。簡方平想,知識改變命運啊,誰叫你不是學中文的,誰叫你不知道巴爾扎克?他都快笑出聲來了。他一邊裝著打鼾,一邊又想,都說文學有穿透力,看來不假,巴爾扎克的確偉大,文學的確能救人,不但能救人靈魂。還能救人肉體。至少這個夜晚,他可以安然入睡。

        出差回來沒幾天,廳里搞全省優(yōu)秀地市局評比,鐘副廳長點名要簡方平一道下去考察,寫材料。離婚就肇始于此。故事很老套,簡方平的妻子杜萱葳寂寞難耐,紅杏出墻了。他一直蒙在鼓里。杜萱葳提出離婚后,他著實難過了一陣,以為是忙于工作忽視了經營家庭,再三向她表白歉意,并及時付諸行動。結果花也送了,衣服也送了,手袋也送了,首飾也送了,這些統(tǒng)統(tǒng)成了杜萱葳再婚的嫁妝。除了兒子,她沒有給他留下任何東西。離婚鬧了將近一年,等協(xié)議一簽,他領著兒子簡曉威灰溜溜住進了廳老家屬院,一間66平方米的兩居室。

        簡方平離婚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父母從老家接來。一方面兒子需要人照顧,另一方面除了父母,他實在找不到任何同處一室,并能給他安全感的人。離婚不到兩個月,杜萱葳就再婚了,據說婚禮還很熱鬧,小她三歲的新郎當眾高呼終身相守。簡方平這才知道離婚的真相。一個當律師的大學同學不無惋惜地告訴他,如果早點發(fā)現(xiàn),房子、存款就都是他的了。簡方乎大度地一笑,臉上的安詳讓一切畫像里的觀音菩薩自愧不如。不過這個笑容也顯得有些曖昧,有些不懷好意,有些動機不良。簡單地說,有些壞。因為在座的有律師夫婦,還有一個女孩子。這樣的場面在此后幾年里以各種形式、各種借口經常出現(xiàn),簡方平知道,大家管它叫相親。

        女孩子姓劉,叫劉晶莉,30歲了。似乎稱呼這個年紀的女性為女孩子有些殘忍,但律師夫人依然一口一個叫得很慷慨。比如“像她這樣的女孩子,真是不多見了呢”,比如“你們女孩子不知道,離過婚的男人才知道疼老婆”等等。簡方平一開始不知道自己的使命,等確認了在場眾人的人物關系后,一下子進入了角色。事后他自我總結,喜憂參半地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確是個有曖昧天賦的男人。要命的是,他還有個不錯的公務員頭銜;更要命的是,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天賦并不算太晚。

        劉晶莉是一個公司的文員,律師同學的事務所與她所在公司有業(yè)務往來,使得這次相親帶有公私兼顧的性質。簡方平還處在離婚后短暫的窮困潦倒中,距離吃喝行走簽字報銷尚有時日。雖然每月幾十塊錢的房租只是象征性的,但兒子上的是省里最好也是收費最高的幼兒園,每月工資大部分送給那個矮壯的女園長了,流動資金基本在500元的水平上下浮動。他敏銳地意識到,在這樣的經濟基礎上奢談曖昧是很滑稽,很沒有安全感的,但他還是努力將這次曖昧盡可能延續(xù)下去,就當是練兵了。他的定位現(xiàn)實而準確,居高一望,就預見到了今后不知何時是終點的相親生涯。

        律師同學喝多了。律師夫人扶著丈夫,對簡方平說,我們當家的不行了,你負責把人家女孩子送回去,不準打歪主意喲。

        行不行只有你知道,真不行了我可以算個替補。他這句話忍著沒說出來,笑道我已經過了打歪主意的年紀,我跟歪主意像是擋風玻璃上的雨刮器,距離很近,但你挨不著我,我也挨不著你。

        花言巧語!律師夫人毫不客氣地點評,你們老男人的心眼兒多著呢,小莉,你可別上他的當。

        這是他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評價,心安理得地搖頭微笑,不予反駁,偷眼看著劉晶莉。她也沒說話,倒是臉紅撲撲的,或許是因為剛才的幾杯紅酒。也或許是對“上當”一詞的生理反應。四人一起下樓。律師夫人帶著歉意解釋,自己的駕照剛拿到手,不敢開太久,恕不能送他們兩個回家。劉晶莉忙說,不用麻煩,我家寓這里很近的。簡方平立刻覺得她話里有話,既然近,就可以散步回去;既然是散步,就給了雙方進一步溝通了解的機會。果然,律師夫婦一離開,劉晶莉就低頭說,我家真的很近,你不用送了,我自己走回去就可以。他當然說,那怎么行,我重任在肩,送人送到底,送佛送到西。她抬起頭笑道,你真幽默,不像是個機關的公務員。

        拜多年的秘書經歷所賜,簡方平習慣了分析對方言語背后的東西。像劉晶莉這句隨口而出的話,他就看出了兩層意思。第一,她欣賞自己的幽默;第二,她對自己的公務員身份很看重。欣賞意味著可能,看重代表了好感,都是好兆頭。

        散步持續(xù)時間不短,那段路也跟“很近”二字根本搭不上邊。他一路走來,暗笑這個謊話的幼稚和刻意。劉晶莉站在小區(qū)外,有些被看穿把戲的心虛,說

        同住的女孩可能已經睡了,不方便請他上去做客。他寬容地一笑,揮手送她進去?;丶衣飞?,簡方平想,這個女人大概是真誠的。30歲了,還是個大頭兵文員,還沒有一個專有的衛(wèi)生間。她太渴望命運的改變了。既然自身努力無效,就得依靠一個叫做“婚姻”的跳板上層次。因為如此,顯得有些迫不及待;或者是心里迫不及待,臉上還要用矜持來偽裝。可惜偽裝到底是偽裝,偽裝是可以脫掉的,但表情連著臉皮,臉皮連著肉,肉連著心。一個表情,把什么心里話都說了。多年后的簡方平總結道,曖昧的基礎在于彼此有所求,誰求的更少更簡單,誰就在曖昧的游戲里占據了主動,誰就可以做到安全生產無事故。任何游戲的玩家都需要安全感,沒有安全感的游戲總讓人忐忑。

        簡方平站在家門口,剛掏出鑰匙,就聽見里面的哭聲。他心里一沉,鑰匙像是銹在了鎖眼里,艱澀難動。果然,兒子在母親懷里閉著眼喊媽媽。六歲的孩子已經明白不少事情,想哄他不再輕而易舉。母親眼睛紅紅的,看著他輕輕嘆氣,一只手機械地拍著簡曉威。想把那一身稚嫩的愁緒抖落下來。

        父親是個老煙民,遇到煩心事煙癮更大,自從簡方平離婚以后,煙就再沒離過手。他站在父親身邊,一股煙味撐開他的鼻孔,使勁朝里鉆去。陽臺窗戶開著。父親臉沖外,只能看見煙霧渲染出的淡藍色輪廓。父親深深吸了一口,吐出來,話隨著煙霧慢慢飛揚。你們離婚了,威威怎么辦?

        簡方平感覺有些好笑。親生兒子婚姻失敗,他擔心的卻不是兒子,而是孫子。他沉默一陣,問父親要了一支煙。他此前從不抽煙。父親倒沒覺得什么意外,遞過來一根,點上。他無師自通地深吸一口,覺得身心一陣恍惚。父親又問,你今后怎么打算?他說沒什么打算,守著你們和威威過日子。父親搖搖頭,要是我們死了怎么辦?他想不出答案,就大口地吸煙。父親瞥了他一眼,繼續(xù)搖頭。抽吧,男人不抽煙,還像個男人嗎?

        父親是個軍轉干部,在一個地級市的紀委干了一輩子,正處級別上退的休。辦案辦多了,他在家里也是不怒而威,胸有成竹地等著有人主動交代問題?;蛟S見慣了壞人,父親對一切好人都心存懷疑,認為他們徒有其表。簡方平從小規(guī)規(guī)矩矩,任何調皮搗蛋的事情與他無緣。甚至上了大學,讀了研究生,結了婚,依舊是循規(guī)蹈矩,煙酒不沾,生活得干干凈凈波瀾不驚。父親在他家住過,觀察一段時間后,大膽地向母親預言這段婚姻維持不長。如今被他一語成讖,除了得意,更多的是擔憂。父親的擔憂總是直搗要害。他聽見父親這句話,隱約有了些預感。不出所料,父親轉身關上陽臺連接臥室的門,在新燃起的煙霧背后吐出一句話,你是不是——那里有問題,杜萱葳有意見了?

        他吸煙本不熟練,差點把一口煙咽在肚里,忍不住咳嗽起來。父親繼續(xù)說要是真的,也別放在心上,爸有個老戰(zhàn)友,研究一輩子中醫(yī)了,啥病都能治好,他覺得不能再沉默了,上去拍拍父親的肩膀,爸,你兒子沒問題。父親疑惑地看著他,真沒問題?

        我總不能找個雞讓你現(xiàn)場檢查吧?

        熊樣!

        父親終于笑了。大凡父親對某人贊許的時候,總會做出這樣的評價。簡方平想,似乎真的要證明一下了。雞自然不用去找,現(xiàn)成的實驗對象就有一個。

        再找個吧,只要對威威好,離過婚的也無所謂。父親遲疑了一下,又加上一句,要是沒孩子的更好。

        很晚了,簡方平在床上翻來覆去。離過婚的?無所謂?在他的腦海里,再婚的念頭像星星一樣遙不可及。鐘副廳長已經跟他暗示了,或許過不多久,他就有望將副處調的“調”字去掉,當上實職。廳里副處長的位置并不富裕,計財處、社管處、外事處、廳辦,個個都是眾目睽睽的處室,鐘副廳長又要怎么安排他呢?就算信息處也行,就算廳里直屬的某個事業(yè)單位也行,離過婚的老男人必須跨過這個關口。廳里熬一輩子副處調的大有人在,就像一輩子沒有破繭而出的蛹,只能看著別人撲扇五顏六色的翅膀。生活本來就是五顏六色的,混在一起就是一團漆黑,分開來就是色彩繽紛。他大學四年,研究生三年,婚姻九年,兩個抗戰(zhàn)都打過去了,抱著副處調終老一生,落個一團漆黑的下場豈不惡心?何況他新近離婚,相親伊始,父母蒼老,兒子尚幼,那么多事情都急迫地需要一個安全的著陸點。曖昧離不開,父母離不開,兒子離不開,所有這一切都在撓著他的癢處。

        第二天剛上班,律師同學的電話就來了,及時通報昨晚的練兵情況。劉晶莉沒好意思直接對律師同學講,而是轉彎抹角地向律師夫人要簡方平的電話。律師同學添油加醋地描繪一番,連簡方平都覺得從奴隸到國王的轉變是不是太快了。掛了電話,他干什么都沒了興致,給鐘副廳長匯報工作的時候也屢屢走神,盤算著接到電話后怎么辦——是一起吃飯還是一起看電影,是拉拉小手還是親親小嘴,是該快一些還是該慢一點——諸如此類的想法盤旋心頭揮之不去,像是餓極的人忍不住想念美食??煜掳嗔?,憧憬中的電話遲遲不來,更是給他虛幻中的美味佳肴添了許多作料。好在希望總是在絕望中滋長,他剛出電梯,一條短信恰到好處地來了:你好,我是劉晶莉,你下班了嗎?

        他站在電梯口搗鼓半天,寫了條信息回過去:剛出辦公室,晚上一起吃飯吧?

        發(fā)完了,他又覺得太不夠矜持,主動權輕易之間易手。正懊悔著,她的信息來了,只有兩個字:好的。他的后悔馬上變成了不快。以前只有短信給領導匯報請示的時候,才有“好的”或“好”之類的簡短回復。我好歹也是個副處級干部,你劉晶莉算什么,一個30歲的女人,也把自己端起來嗎?

        簡方平握著手機,走到廳大樓門口,停下來回了條信息:對不起,剛接到電話,有急事要辦,可能會很晚。寫完,他又瀏覽一遍,滿意地發(fā)出去。這條信息像是民主生活會上批評與自我批評,誠懇,坦白,又很安全。果然,她的信息飛快地出現(xiàn)了:沒關系,我沒什么事,等你一起吃吧。簡方平看著信息,真想沖著外邊的馬路大笑三聲:哈,哈,哈。他轉身回去,在辦公室里打了幾局網絡雙升游戲。見八點已過,就用辦公室的座機給她打了電話。電話響了一聲就接通了。那一瞬間他感覺到主動權又回到了自己手里,無比踏實。的確,一個30歲的女人,一個在這座城市里30歲一無所有的女人,是沒有資本把自己端起來的。

        吃飯地點定在了劉晶莉租房的附近,一個很高檔的西餐廳。劉晶莉在電話那頭稍稍抗議了一下,一是因為那里和簡方平住處并不是一個方向,二是餐廳的裝潢讓人觸目驚心。簡方平判斷出她根本沒進去過,信心倍增。他若無其事地說,沒什么,打個車就行了,你別擔心。

        從西餐廳到廳老家屬院,打車要二十來塊錢,簡方子是可以報銷的,因此很有底氣。至于餐費,一切從曖昧的角度出發(fā),這點投資還可以承受。中部省會城市的消費水準不高,劉晶莉吃飯時再次對這二十來塊錢表示了不安和歉意,這也讓他的成就感越發(fā)飽滿。那時簡方平研究紅酒略有所成,就要了瓶桃樂絲,這是中低端紅酒里最惠而不費的。酒和酒具送來,劉晶莉的眼睛一瞬間變得很大。他讓侍者退下,熟練地打開酒瓶,將紅寶石般的酒液倒進醒酒器。

        紅酒放的時間長了,都會有異味。這個程序叫醒酒,讓紅酒最大面積地跟空氣接觸,氧化。異味很快就沒了,順便還可以聞聞酒香。

        劉晶莉由衷地說,我真是孤陋寡聞丁,還是頭一次見這么喝酒。

        桃樂絲產自西班牙。它還有個名字,叫公牛血。你看它的色澤,是不是挺像的。

        劉晶莉看著醒酒器里平靜的紅酒,臉色微微醺紅,仿佛酒色順著嗅覺蔓延到她臉上。如果燈光再幽暗些就好了,簡方平有些遺憾。他把酒杯橫著,慢慢將桃樂絲倒進去,將溢未溢的時候停下,映著潔白的桌布觀察層次。新酒一般看得出層次,渾然一體的則是有些年頭,若是微微呈現(xiàn)紅棕色,就是一瓶難得的陳年佳釀。隨著他慢條斯理的解釋,劉晶莉被突如其來的不斷撞擊弄得不知所措,心情搖曳得宛如燭火。她像個初學畫畫的小學生,他在黑板上畫一筆,她在畫圖本上跟一筆,亦步亦趨,戰(zhàn)戰(zhàn)兢兢,也不知他畫的究竟是何物。

        女人大都向往一種踏實的、精致的生活。這樣的向往越強烈,他的殺傷力也越大,誰叫他是個單身,有穩(wěn)定工作,又懂紅酒的精致男人呢?他完全主導了這次見面。他說話的時候,她近乎崇拜的目光牢牢盯著他的臉,他卻故意不去看她,只把玩著高腳杯。他不說話的時候,她微微垂著頭,目光停在紅酒上,而他的眼神解剖刀似的在她臉上游弋。一瓶酒沒有喝完,她提議存在餐廳里。他馬上看出了她對下次見面的期待。這種感覺很美妙,正像古代凱旋的將軍向皇帝獻俘。面可以見下去,曖昧也可以玩下去,這一切都很踏實。買單的時候,簡方平報出單位的名字。侍者很快把發(fā)票送上。她有些愧疚地說不好意思,讓你破費了,改天我請你吃飯。簡方平微笑說公家花錢,你不好意思什么?

        在小區(qū)樓下的陰影里,他如愿以償地吻了她??彀肽炅?,他還是第一次跟女人親密接觸。彼此唇齒間殘余的紅酒氣息讓兩人迷醉,他的動作粗暴了起來。但這粗暴也是相對靜默而言的,他只是攬住了她的腰,停在腰際和臀部中間,用了些力氣而已。她完全喪失了抵抗意識。她不是不懂此時需要矜持,只是她害怕就此失去這個精致的男人,正如股民想賺怕賠、左右為難的心態(tài)。幸好,簡方平的修煉尚待時日,還沒到將女人心意一覽無余的境界。他將手收回,順著她的胸前一劃而過,停下來。他看著她消失在樓梯口,轉身離去。還沒走到小區(qū)門口,短信就來了:平,我們是不是太快了?我心里很亂。

        簡方平回了一條:很晚了,快休息吧。明天還要上班。

        當不知道怎么回答的時候,他總是將大問題轉向小問題,再將小問題轉向沒問題。與其說這是逃避,不如說這是生存的本能。實踐證明,這本能偏偏很有效。果然,她很快回信息說:我這就睡了,你快點回家,給我發(fā)個信息,天很晚了,路上注意安全。

        簡方平沒再回信,輕快地走到大街上。他不急著打車,他需要一段步行來反芻剛剛輕易得到的快樂。其實也不輕易。這頓飯花了三百多,流動資本迅速貶值了一半。他掏出發(fā)票,細細地撕碎。他尚未爬到可以隨意報飯條子的級別,剛才的多此一舉無非是給自始至終的精致生活添一筆顏色。簡方平手一松,碎紙屑落在地上,他踏腳上去,擰了幾擰??释丫玫母碧庨L什么時候才能到來呢?他一邊走,一邊想。當了副處長,用車,報銷,玩玩曖昧,養(yǎng)活孩子,孝順爹娘就都有了基礎。他對仕途晉升的憧憬從未如此真誠,如此迫切。

        就在不久前,簡方平陪鐘廳長到北京開一個全國廳局長會議,候機時意外地看到了劉晶莉。時間過去了好幾年,她的模樣變化不小,中年女人豐腴的風致也有了。隔著貴賓休息室的玻璃墻,他看見劉晶莉混坐在一群旅行社的游客里,一個中年男人給她念著短信段子。她捂著嘴低笑兩聲,輕打了他一下,又把手放在胸前——好像她的胸部比前幾年更大了。簡方平回憶起那段如火如荼的日子,忍不住想笑,給鐘廳長敬上一支煙,自己也點上?;鹈鐒傁?,一個五十多歲、腹部凸起的男人氣沖沖走了過來,站在她面前大聲叫著什么。她毫不畏縮地站起反駁,中年男人尷尬地坐著??梢源Τ龅亩温浯笠馐牵核瞎チ颂讼词珠g,她居然在這么短的工夫里就跟別的男人勾搭上了。簡方平看著看著,忘記了抽煙。鐘廳長瞥了他一眼,怎么,是熟人?他忍住笑,老老實實說是熟人,離婚后相過親,沒想到成了這個樣子。

        鐘廳長意味深長地說,你相親也有不少日子了吧?就沒一個看得上的?

        鐘夫人插話說,小簡是你們廳的頂梁柱,有學歷,能力強,年紀輕輕就是處長,人長得精神又重感情,懂得過日子。條件好,自然得挑一挑。不過小簡你也別著急,回頭嫂子再給你介紹幾個。

        每次鐘廳長飛北京開會,簡方平都會安排鐘夫人順便搭飛機去看鐘婷婷。鐘廳長批評了幾次,也就不了了之。時間一長,就成了制度。鐘婷婷在北京工作,找了個中科院讀博的老公,據說將來可能進國務院研究中心的。簡方平去北京,總要給她報銷一些票,一來二去,跟鐘家女婿也成了朋友。鐘夫人剛才給他加了許多定語,出于禮貌,簡方平開始恭維她未來的女婿,說得她心花怒放,越發(fā)認為簡方平單身至今是她的失職。鐘夫人說小簡啊,離婚這么多年,也該走出來了,喝醉一次,就一輩子不喝酒了?

        鐘廳長笑道,你懂什么酒,好酒是不會醉的。

        簡方平趁機說,鐘廳長,我這次出國,給您帶了兩瓶97年的木桐羅斯柴爾德,在家里擺了一個禮拜,不敢消受,回頭給您送去。

        鐘廳長的興致明顯地高了起來,木桐羅斯柴爾德?97年的?好酒,橡木味很足,適合配鮑魚和蘑菇。你不是有兩瓶嗎?回頭咱倆先品一瓶。可惜了,是97年的,要說品質,還是96年的葡萄年份好,溫差小,雨水也恰到好處。

        鐘夫人搖頭說,你們兩個真奇怪,遠隔重洋的,關心人家法國葡萄收成干嗎?

        鐘廳長和簡方平一起笑起來。笑聲之余,他看到玻璃墻外,劉晶莉和老公已經廝打在一起,拳腳橫飛。中年男人猥瑣而無措,小導游奮力勸解,幾個機場保安沉著臉虎視眈眈,時刻準備沖上去。而這一切,距離他只有一堵薄薄的玻璃墻,似乎是觸手可及,但又不容置疑地把他和她分成了兩個層次,兩個世界。

        簡方平和劉晶莉在消耗了三瓶桃樂絲紅酒之后,精致生活終于發(fā)展到了新高度。簡方平不愿在她家里做,既然是陌生的地方,不如陌生得徹底。那段時間廳里舉行全省會議,他是會務組副組長,負責迎來送往。會議結束送走代表已是下午,房間可以留到明天再退,簡方平借口收尾工作沒完,讓其他人先走。前后忙了十幾天,同事們要么有愛人要么有情人,業(yè)務都很多,一個個感謝著溜了。會務組的房間里就剩下他自己。他躺在床上斟酌好了措辭,給她打了電話,說請她吃飯,讓她來洲際賓館。劉晶莉推辭了幾句,欣然赴約,看得出經過了一番打扮,似乎是對這頓飯和飯后的活動早有了預案。因為會上可以簽單,五星級飯店里又不缺好酒,簡方平就點了瓶翠陶玫瑰古堡,帶著濃郁的漿果香和些許香草氣息。一瓶酒見了底。他恰到好處地提議去房間里繼續(xù)聊天。她的矜持早融化在紅酒里,沒有任何拒絕的表示。其實那時候簡方平的信心緊繃到了極點,若是她稍微有所反感,

        他就會全線崩潰了。

        劉晶莉洗澡的時候,他裸在床上,大腦一片空白。半年多沒這樣了,連他自己都對自己產生了懷疑,不然為何到這個程度還沒一點反應?他恨鐵不成鋼地狠狠抽煙,手指哆嗦得落了一被子煙灰。嘩嘩的水聲停住,劉晶莉有些腳步微晃地來到床前,身上裹的浴巾松開,露出了半個胸脯。夠了,這就足以在一瞬間點燃簡方平。

        似乎她也是久曠之人。兩人云收雨住,簡方平的臉若無其事地一派晴朗。劉晶莉用身體和語言纏著他,問他當初為什么離婚。這是兩人交往以來首次涉及深層次問題。簡方平游離了主題,說你呢,為什么現(xiàn)在也沒結婚?劉晶莉認真地說,你先回答我,是我先問你的。他知道遲早要面對,就說自己經常出差,是妻子耐不住寂寞。劉晶莉偏偏不知深淺地說了句:那是她真不像話,我絕對不會那樣的。

        這句意圖赤裸裸的話對他震撼很大。如果不是這么快就將兩人的關系庸俗化,如果不是庸俗化之后的這句話,他還打算繼續(xù)曖昧下去。簡方平以前有過選擇的機會,他看走眼選了杜萱葳,如今這樣的機會重新降臨了,而且體味到了其中的美妙,自然會倍加珍惜。就好像一個初次到自助餐廳的人,驀地發(fā)現(xiàn)那么多隨便挑選的美食,誰都不會僅僅往盤子里放上幾片面包,直接吃飽了就走人??蓱z的面包以為他的默然是感動。繼續(xù)講了下去。原來面包也是有過男朋友的,還不止一個。初戀的就不說了,工作之后還交往過兩個,一個談了一年,一個談了三年,后來都分了手。簡方平心里冷笑。一年,三年,自然是該發(fā)生的都發(fā)生了,難怪她剛才遮掩不住的熟練。他忽然一陣厭倦。一個30歲的女人,事業(yè)無成,經歷頗多,容貌也不出眾。急于嫁給他的心情可以理解。但這樣迫切就不好了,不符合曖昧的游戲規(guī)則,而脫離了規(guī)則的游戲很難進行下去。簡方平聽她嘮嘮叨叨地敘述,倦意從心里滋長起來,流淌到四肢百骸。他輕輕拍了拍她的乳房,摟緊了她。第二次進行得更好。兩人都不知道是什么時候結束,什么時候睡著的。

        有了愛情滋養(yǎng)的劉晶莉流光溢彩,幸福感源源不絕。電話、短信像雨點連成了線,抱成了團,鋪成了面。讓人無處躲避。連簡方乎都感到吃驚。一個月后,她暗示要見他父母,他意識到了決絕的不可拖延。那天喝的是國內灌裝圣皮爾古堡。櫻桃紅的酒液散發(fā)著煙草味。在一段很長時間的沉默之后,她終于察覺了什么,可憐巴巴地問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那一剎那簡方平的心里軟了一軟,知道自己一吐口要么是拒絕要么是承諾,反正不是曖昧。他只得逼著自己繼續(xù)沉默下去,劉晶莉只好挑明說是你家里不同意?你的父母還是你的孩子?

        簡方平沉重地嘆了口氣。她結巴起來,說了半天表白誠意的話。他一直不語,最后說我很難,請給我一段時間。她的眼淚一下子下來了。當晚,他的手機像是發(fā)電報似的響個不停,全是她的短信。語氣各異,有質問也有辯解,最后歸于哭訴。第二天上班,律師夫人打電話來,疑惑地問他是哪里出了問題,讓人家女孩子半夜給她打電話。簡方平簡短地說,對不起,我在開會,一會兒給你打過去。這個電話最終也沒打,這就使得必然的結局有了許多偶然的可能性。他和劉晶莉的關系冷卻到第三天,律師同學坐不住了,做東請他吃飯。涼菜還未端上,同學夫婦就開始了詰問。那時的簡方平還是蕓蕓眾副處調的一員,又剛吃過妻子紅杏出墻的虧,大凡男人經歷了這種事。想不低調都難。何況對面坐的同學事業(yè)有成,出有車食有魚呢?一頓飯吃下來,同學的態(tài)度像桌上的菜,先涼后熱,軟硬兼施,最后統(tǒng)歸冰冷,仿佛盤子邊緣凝結的片片油花。同學說,方子你也是三十大幾的人了,兒子也不小了,又攤上這種事,還想找什么樣的呢?別挑了,還真把自己當成肥肉了嗎?公務員又怎么了,除了死工資,就算貪污腐敗也輪不到你這個級別。同學夫人更不客氣,告別的時候沖他勉強一笑。簡方平轉身之際,甚至可以清楚地聽到她嘟囔的話,牛氣什么,小官僚。

        一周以后,劉晶莉的短信日漸稀少,終于化為烏有。他想,看來她不是非要嫁給自己,或者說,她并非是全身心投入,離孤注一擲還很遙遠。就像是兩軍交戰(zhàn),小部隊試探之后,弱小的一方果斷撤離以保存實力。兩人交往中,劉晶莉是不折不扣的弱者,所求的甚多,但所有的資本僅僅因為她是個女人。而簡方平就不同了。律師同學的瞧不起影響不了他意外的好運氣,與劉晶莉分手后不到一年,鐘副廳長安排他去了黨校干訓班。班里放眼望去,三十到五十的都有,最低是正科,最高的也不過是副處,也就是班長。簡方子是最年輕的,也是唯一一個單身的副處調。干訓班沒結束,班里就傳來兩個好消息,一個是班長榮升處長。一個是他榮升副處長。對他有知遇之恩的鐘副廳長也眼看著扶正有望,他的好日子還在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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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機關里被稱作“某處”人,可以是副處調,可以是副處長,也可以是正處調或是正處長。就像稱杜甫為杜工部,其實人家只是個員外郎,離做部長的尚書差得很遠。簡方平做副處級調研員的時候,人家也喊他“簡處”。但此“處”非彼“處”。正如同樣是包子,外觀看不出差別,功夫在餡兒上,蟹黃的就比豬肉的貴不少。簡方平晉升副處,把“調”字去掉了,如同全素餡變成了豬肉餡,而且今后還有進步的可能。

        職位一升,好比登高一望,視野驟闊,相親的對象也擴大了范圍。簡方平從不主動,主動意味著主觀希望,而希望不遠處就是失望,他喜歡被動見面的驚喜。一次黨校干訓班班長組織小范圍家庭聚會。既然是小范圍,就把那些仕途無為的同學屏蔽在外。參加的都是外表謙遜而野心勃勃的家伙,班長向夫人們介紹他,說這是班里最有前途的同學,黨校學習沒結束就有好消息傳來,還是個年輕的鉆石王老五。夫人們的眼睛當時就亮了。他忙略顯緊張地站起來自我貶低一番,這種場合的自謙其實就是炫耀。夫人們饒有興趣地打量著他。敬酒的時候,他都能聽到她們心里的如意算盤噼啪亂響。果然,夫人們開始不約而同地讓丈夫約他吃飯,用意簡單而直接——安排相親。

        大凡這種場合,簡方平都會說說客套話。比如嫂子你別夸我了,我一個老男人,吸煙喝酒劣習都有,房無一間地無一壟,還拖著個孩子;比如嫂子你說的是我嗎,我怎么覺得你說的像劉德華啊!等等,他習慣從別人話語里讀出背后的含義,也善于把自己的話變得意味盎然。像是剛才的話,36歲的男人能算老嗎?男人40還一枝花呢。吸煙喝酒怎么了,抽得起中華,喝得起洋酒,而且看來挺有研究,這就是地位品位的標簽,至于房子,現(xiàn)在沒有不代表將來也沒有,現(xiàn)在雖小意味著將來可能變大一廳里就要蓋新家屬樓了,政策是老房子一平方米換一平方米,他名下的66平方米,說什么也有小四十萬吧?前不久在北京,鐘廳長夫婦請女兒女婿吃飯,當然是簡方平買單。席間開了瓶2004年的奧瓦帕勒酒莊艾米塔。價格不算太離譜,8000塊不到。艾米塔的酒色是明亮的寶石紅,除了橡木味。還夾雜著黑醋粟、覆盆子和紫羅蘭新鮮的草本植物清香。單寧精致細膩,酸里略有甜味。品過一陣,聊起了簡方平的相親之旅。鐘家女婿是搞宏觀

        經濟分析的,善于“從繁雜紊亂的微觀經濟現(xiàn)象中梳理有序的宏觀經濟觀點”。他聽了一陣,開始總結說離婚老男人有四個長處——老奸巨猾。老,是相對而言的,指的是年齡的跨度,而這跟成熟、穩(wěn)重、風度是同義詞。好,是說善解人意,懂得風情,知道哪個年齡的女人需要何種程度、何種樣式的精致生活。巨,自然是說經濟基礎和地位權力,老男人了,奮斗幾十年多少都有點積累。像簡方平這樣堂堂省直廳局的辦公室主任,車馬酒食自不待言,而且直接為領導服務。上有人拉攏下有人逢迎,即便是其他資歷老的處長也犯不上跟他過不去。至于猾,狡猾也。人海沉浮了幾十載,場面見得多了,不狡猾也變得狡猾了,狡猾到了骨髓里,運用得行云流水,像小孩生下來就會找奶頭。個把女人又焉能擺不平?鐘廳長聽了只是笑。鐘夫人再看簡方平時,已與剛才的目光似有不同。他多少有些尷尬,只好端起酒杯,贊嘆女婿身居廟堂之上的毒辣眼光。

        要說簡方平在相親大道上迎風披靡,也有些過了。有次鐘夫人做紅娘,將鐘廳長的老同學、一個省城大學著名教授的女兒介紹給他。地點似乎已經忘記了,應該是個安靜的地方,因為有紅酒,好像是意大利的皮爾蒙瑪佳連妮。瑪佳連妮用的是多姿桃紅葡萄釀制,沒有經過橡木桶陳釀,顯得果味十足,酒香雜糅。鐘夫人將女孩子夸得無以復加,說什么大學時給來訪的某國政要做過翻譯,畢業(yè)后多少部委搶著要她留京云云。仿佛她不是某著名教授的女兒,而是某教授的著名女兒。女孩子嘴角上一直帶著抹淺笑,把這登峰造極的夸獎統(tǒng)統(tǒng)稀釋掉了。鐘夫人喝茶潤嗓的工夫,她用英語問他:能用英語交談嗎?

        簡方平不知相親的程序何時多了這個環(huán)節(jié)。興趣大起,用英語回答說:You can't teach an old dog newtricks,大不了你說我聽就是了。

        他用了句西方諺語,直譯是“老狗學不會新把戲”,意譯就是“朽木不可雕也”。這同樣是話里有話的簡式風格,秀了一把英文之余還顯得很謙虛。像口感多變的瑪佳連妮。鐘夫人見他們用洋文對話,越發(fā)覺得門當戶對,笑得一臉自豪,親自動手給他們倒水、遞水果。不料女孩子謝過她,轉向他用英語說:這個老女人實在是討厭,說了半天莫名其妙的話,你千萬不要當真。

        簡方平深有同感,好奇心難以抑制,就回答說:她是我頂頭上司的夫人,雖然如此,我還是認為你的話很有道理。

        女孩子的淺笑終于變成了微笑。兩人就用英語你來我往。鐘夫人見他們無意改變語種,意識到自己的存在迫使他們以此遮羞,忙借故暫離。雖沒了多余的人,女孩子還是抱著英文不放,這讓他多少有些不悅。即便是考驗,也用不著如此用心良苦吧?選丈夫,又不是選翻譯,想要英文好的,隨便一個美國小癟三都行。聊著聊著,女孩子卻眼圈紅了,淚水崩潰淹沒了淺酒窩。原來她是被迫來相親的。她在大學有個彼此相愛的男友。兩人都是本省人,不過男友來自農村,負擔甚重。著名教授不忍看著名女兒嫁過去受苦,大發(fā)雷霆,逼迫她不得與男友相見,并安排了層出不窮的相親來搗亂。女孩子與男友感情很深,沒有留京也是因為男友考公務員回了省城。女孩子最后懇求簡方平放過她,成全她,并向鐘夫人提出拒絕,至于拒絕的原因可以由他去編。過了兩天,鐘夫人胸有成竹地在家里召見簡方平,問他發(fā)展情況如何。他頓了頓,說我想過了,年紀差距太大,還是不耽誤人家的好。鐘夫人一愣,說不就是十幾歲的差距嗎,算什么?人家八十多的還娶二十多的呢。他還是沉默,鐘夫人恍然大悟,低聲說是不是聽到什么流言了?人家是個小姑娘,感情還不成熟,走些彎路也是正常的。你不也離過婚嗎?沒什么不搭配的。簡方平“嗯”了一聲,一句話也不說。鐘夫人不甘心,說你真的這么在乎她以前的事?非要找個沒——談過戀愛的?簡方平抿了口圣愛美濃晨鐘古堡,苦笑說要真是那么想,恐怕這輩子就找不到了。

        鐘廳長一直聽著,也沒喝酒,慢悠悠說,頭等苑B等1級的晨鐘古堡,配你這句話有些糟蹋了。他一慌,只好辯解說是自己覺得配不上人家,而且她年紀太小,嫁過來就當小學一年級孩子的媽媽也不合適等等。出了鐘家,簡方平有些生氣,生鐘廳長夫婦的氣。離過婚怎么了,離婚的男人就找不得處女,就非得找個情史豐富的女人?就真是饑不擇食,抓住什么算什么?你是廳長怎么了,你老同學的女兒又怎么了,老子就是不答應,你還能下命令?就算是給你當牛作馬,就算你廳長上管天下管地,也不能任你擺布老子的生殖器吧?

        回到家里,氣消了,簡方平有些后怕。贏得了生殖器的自主權,卻得罪了鐘廳長,代價未免太大。他打了一晚上腹稿,第二天找個鐘廳長高興的空當,厚著臉皮為相親不成的事道歉。相親不成本無所謂,但相親對象是廳長老同學的女兒,涉及有犯廳長尊嚴的原則問題。鐘廳長聽了,搖搖頭,說雖然她爸是我老同學,可你也不容易,過去就過去吧。昨天那句話不是批評你好高騖遠,而是說你太自卑了。你堂堂一個省直廳局的辦公室副主任,馬上就要獨當一面了,就把自己看得那么低?咱們廳的處長就這么不值錢?就覺得自己不能找個黃花閨女?我就不信了。

        簡方平的心通通通跳了起來,站在原地沒動。鐘廳長笑了笑,本來不想這么早就告訴你,過幾天開黨組會,研究這一輪干部提拔名單,你們杜主任要去下面一個事業(yè)單位當一把手。副廳級。你呢,雖然年輕了些,在辦公室這段日子干得不錯,我跟幾個黨組成員通過氣了,一致同意把你報上去。他感覺到渾身的血一下子沸騰起來。鐘廳長又說,想什么呢?

        簡方平把聲音哽咽了一點點,說謝謝鐘廳長,

        鐘廳長滿意地點點頭,好,寵辱不驚,我沒看錯你。上次黨組討論,有人說你婚離得不明不白,這么多年了也一直不肯再婚,只見你換女朋友——是誰就不說了,人家是老同志,思想上有老腦筋。我當時就生氣了,我說我們是給黨選拔干部,不是選拔模范丈夫。是誰離了婚轉眼就結婚的,一目了然嘛,問題不在小簡身上。至于談戀愛,這是人家私事,又不是包二奶包情婦違法亂紀,難道這也是反對的理由?當時就沒人做聲了。不過,任命沒下來,你還是低調一點……

        晚上應酬完了回家,父親和兒子早睡了,母親在看韓劇。簡方平說她多少次了,成套的韓劇影碟買回來就是不看,非熬夜看電視臺里播的。熬夜看也就算了,還把聲音關掉,瞪著一雙老眼追逐花生米大小的字幕。一見兒子,母親有些不好意思,低聲說今天怎么這么晚,威威他們都睡了,你也得小心點身體,簡方子想,還是媽好,回來晚了不是訓斥而是關心,更不會像杜萱葳那樣因為這個移情別戀。今天他心情出奇的好,沒顧上埋怨母親熬夜,直接去把父親叫了起來。兩人在客廳擺了幾個涼菜,開了一瓶白酒。父親喝不慣紅酒,只喜歡高度的白酒。他到退休才混了個正處調的參與獎、安慰獎,不想兒子四十不到就提了上來,自然是天大的喜事。轉眼一瓶白酒見了底,第二瓶又打開了。簡方平喝著喝著就哭了起來,情不自禁地哭,發(fā)自肺腑地哭,毫無遮掩地哭,肆無忌憚地哭。他好久沒哭過了,缺少緣由,也缺乏精力。在父

        母面前哭,無須解釋,無須擔心,因為他們全都知道,全都理解。這個年頭,這個世道,這樣的默契到哪里還有呢?上司會嫌你沒城府,同僚會笑你太矯情,下屬會當你發(fā)神經。至于女人,更是難以理喻,當年他真情真意地哭過,杜萱葳又怎么看的?母親過來勸,勸著他,自己的眼淚止不住地掉。父親沒哭,說你別勸他,讓他哭,在機關待久了,笑得多,哭得少,哭哭也好。他就酣暢地哭著,想,我他媽的容易嗎我?老婆跟別人跑了,多少人幸災樂禍。還說我作風不好,男人做到這個份兒上,離死也差不遠了??衫献幽?,偏偏不死,偏偏活得比原來還好。你是處長,你是黨組成員,可你找個小姐打個炮還得左右張望,還得掏錢買單。我呢,大把大把的女人投懷送抱!你想往上爬,守著黃臉婆不敢鬧緋聞,老子也想往上爬,換一打女朋友也是天經地義!升官發(fā)財死老婆,你做夢都想,可老于不用想,老子就是這么過的……

        母親實在不忍心了,端著蜂蜜水來給他解酒。他哭過半天,終于抬頭說了句話,媽,等任命下來了,我給你買個大電視,不用再費勁巴力地看小字兒!

        正處任命下來不久,干訓班一千同學給他集體慶祝。以前簡方平總是不合群,別人喝白酒,他只點紅酒。今天他抱定主意也喝白酒,不能人一上去就顯得那么不合群,越是上去就越要合群。以前的不合群是為了表示有原則,今天的合群是為了彰顯低調。兩者并不矛盾。晚飯時他如愿以償地合群了,酒桌上清一色的——紅酒。班長說今晚大家向簡處看齊,都喝紅酒。大家說是是是,簡處喝什么我們喝什么。班長的器重讓他很感動。班長一個月前升任助理巡視員,已是廳局級干部了。加上他岳父是省委某領導,應該不會就此停頓,副廳,巡視員,正廳一步步前程錦繡得很。他看得出并不是所有同學都能得到這種器重,不易得的東西不光讓人感動,更會讓人珍惜。

        喝完酒是唱歌。班長提議就唱一首《生日快樂歌》送給簡處,恭喜簡處在一個新的起點重新開始人生,大家紛紛同意。班長又說今天我特意請了我們廳市場處的美女雅竺給大家領唱,大家歡迎!掌聲里,一個穿著連衣裙的女孩子站起來,接過了話筒。簡方平一整晚都沒有注意到她,開始在腦海里搜索。好像班長介紹過她,不過人太多,他著實沒有留意。應該也是個不出眾的女孩子吧。班長鼓動大家起了一陣哄。別人唱歌的時候,班長湊過來神秘地說,你留心一下小王,我特意給你推薦的處長夫人,廳人事部門已經考核過了,正式報送省委組織部;剛才的歌顯不出水平,等會兒她唱歌的時候,保管你眼前一亮,嘿嘿。歌房里人聲鼎沸,他裝作沒聽清楚,禮節(jié)性地笑了笑,兩人碰了一杯。一會兒果然到了王雅竺唱歌。唱的是《古丈茶歌》。一曲唱畢,四下里哄然叫好。他附和著鼓掌。王雅竺在掌聲里落座,臉上掛著淡笑,淡得有些發(fā)冷,像一杯加冰的白水。簡方平頭腦很清醒,剛才仔細打量了她,發(fā)覺并無特別之處,連歌唱得也不是想象中的好。正如剛入門的時候,看什么紅酒都覺得好,覺得香,覺得醇,真到了一定層次才發(fā)覺當時的淺薄;也正如做科員、做科長的時候,覺得用車自由、報銷隨意、出差坐飛機都是無比的榮耀,現(xiàn)在看來也不過爾爾。班長又湊過來,說感覺好吧?一會兒你送她回去,下面的節(jié)目就看你的武藝了。他當然推脫一番就答應了。拒絕總是不好,不能讓班長感覺自己剛一升遷就長了脾氣。不就是相親嗎?權當又一次練兵吧。簡方平說,其實沒什么,就是喝酒了。害怕交警查。旁邊公安廳的同學老張皺眉瞪眼,吹牛說,你兄弟我是吃干飯的?在某某區(qū)除了殺人,喝個酒駕個車,賣個淫嫖個娟,全擺平。女同學們笑個不停。雅竺沒笑,躲在沙發(fā)角落里。喝了口紅酒。她喝紅酒的樣子完全合乎規(guī)范,先是仔細地看了色澤,而后嗅了嗅杯口的酒香,最后才輕輕啜了一口,臉頰微微起伏,肯定是在用舌尖感受著酒的韻味,每個味蕾都張開懷抱。簡方平多少有了些好感,朝她舉杯示意了一下,雅竺禮貌地笑,笑容還是淡如冰水。

        廳里好車不少,簡方平今天不愿太張揚,隨手開了輛普普通通的帕薩特。王雅竺坐在副駕駛位置,報了個小區(qū)的名字。他知道那是個檔次不低的小區(qū),言語中謹慎起來。相親多年,他最怕的就是官小姐,尤其是鐘婷婷那樣“80后”的。倒不是因為年代歧視,也不是因為這一批官小姐大多是獨生子女嬌生慣養(yǎng),而是她們爹老子正值掌權,會給安全生產無事故平添了許多麻煩,投鼠忌器而已。他更喜歡和公司老板的女兒、老師、主持人之類的相親,與官場的聯(lián)系少,就相對安全一些。因為謹慎,話就不多,幸好一路上有王菲的CD在放,顯得不那么寂寞。王菲就是這么有魅力,雅俗共賞,各取所需,不管同車的是誰都不突兀。車走在經三路上,轉過去是東風路,再過幾個路口就到了。為了不露怯,他偶爾輕輕哼兩聲,表示自己的喜歡,將喜歡的歌放給初次相識的女孩子,至少會讓她感到沒有受冷落,即便不成情侶也成不了仇人。這也是他相親多年的經驗所得?!冻丝汀讽懫鸬臅r候,王雅竺伸手把聲音調大了一些,靠在頭枕上,閉上了眼。這是她上車后的第一個舉動。

        簡方平覺得再沉默就不好了,于是說,你也喜歡王菲?

        王雅竺噓了一聲,示意他不要說話。緊接著,王菲霧鎖荷塘般的聲音響起:

        高架橋過去了

        路口還有好多個

        這旅途不曲折

        一轉眼就到了

        坐你開的車

        聽你聽的歌

        我們好快樂……

        簡方平忍不住笑了。王雅竺睜開眼,問他,你笑什么?他在紅燈前停住車,笑著說,沒笑什么,只是覺得很巧。她說,想來也不是你刻意的,你一個晚上都沒怎么看過我,要不是你班長非要你送我,還不知道你有什么安排呢。他有些詫異,話隨著車子動起來。

        你別這么想。我被他們灌得不輕,如果是我失禮了,我現(xiàn)在向你道歉。

        她笑道,你這樣的男人哪里會失禮?

        他更奇怪了,那你說我是什么樣的男人?

        一個知道在女客人落座前,給她拉椅子的男人;一個知道女客人的茶水涼了,喊服務員續(xù)水的男人;一個知道在女客人喝了咖啡之后,遞給她紙巾的男人,在同一輛車里十二分鐘一語不發(fā),只能說明你想說一對不起,你這種類型我不喜歡。一個精致而有風度的男人想拒絕一個女人,最有力的武器就是沉默。我說得對不對?

        簡方平又驕傲,又局促。王雅竺得意地看著前方,兩人一時都沒有說話。他終于忍不住了,在又一個停車的間隙,轉過臉真誠地說,今天真是喝得有點多,我這人一喝酒就愛說胡話,害怕有所冒犯,所以才克制著自己,你千萬別見怪了。王雅竺說,得了吧簡處,你還不夠矜持?簡方平一愣,我很矜持嗎?

        王雅竺笑道,今天你是主角,官場新貴哪有不矜持的?倒是你們這幫同學挺有意思,不就是你提了正處嘛,瞧一個個眼紅心熱的模樣,比自己提拔都激動。還生日快樂,還搶著買單,你要不是正處,誰搭理你呀。

        簡方平微微皺眉,想說什么,卻一時找不到她的漏洞。王雅竺不無得意,說簡處,前面就是我家了,你的任務也完成了,總之很高興跟你認識,今后常聯(lián)系吧。

        簡方平有些不解,說我還不知道你電話呢。

        王雅竺笑道:我的簡處啊,您這樣年輕有為的人,想知道一個女孩子的電話號碼,不是太容易哦。

        簡方平不喜歡這樣被女人牽著走的局面,索性一笑置之。好在那個小區(qū)已經到了,一群小高層在黑壓壓的樹影里,據說這是城區(qū)里唯一一個真正有“樹林”的小區(qū)。簡方平打算把她送到樓下,王雅竺禮貌地拒絕了??粗谋秤跋г谛^(qū)深處,他沒急著走,想打電話問問班長她的底細,也最終忍住了沒問。相親日久,閱女無數,他并非沒見過擺架子的女孩子。但是將架子擺到讓人仰視,讓人無話可說,讓人有心探究的境界,這王雅竺還真是頭一個。簡方平扔了煙頭,笑了一聲,開車,走人。

        第二天換了辦公室,屋子里有些凌亂。他不愿被人當小孩般伺候著,一切都是自己動手。正忙著,班長的電話到了,劈頭蓋臉地罵,好你個簡方平,你是處長,老哥我還他媽的是副廳呢,這個面子都不給?

        簡方平畢竟底氣不足,又敬畏班長和班長的岳父。忙是好一番解釋。班長氣鼓鼓道,你也太不拿人家當回事了。好歹要個電話啊?

        簡方平有些委屆,我問她要了,人家端架子不說啊,還指桑罵槐地說了我一通。

        班長說,你知道多少人想追她,我都替你攔住了,你倒好,不理不睬!反正我的面子是蕩然無存了,兩邊不討好!

        簡方平苦笑,我一個離了婚的老男人,經不起挫折了。那么受歡迎的女孩子,你這不是給我找麻煩嗎?今天晚上洲際賓館,我給班長大人賠罪,就咱倆,一條龍,好不好?

        班長冷笑了一聲,說洲際賓館可以,我是不去了。你好好謝我吧,我再三苦勸,她同意再見你一面,一條龍嘛,就看你的武藝了。

        簡方平愣了,有些自戀地笑起來。要是對他毫無好感,又怎么會同意再見面?想到這里,他趁熱打鐵地問王雅竺的來歷。不問不知道,問過之后,他的腿有點抖。班長說,你以為她是誰,那是我小姨子!接著是警告,你可瞞住了。她再三交代不許我說的;再接著是安慰,官小姐架子大不假,村姑架子小,咱也得看得上啊。

        掛了電話,簡方平頭腦發(fā)蒙,轟隆隆的火車冗長得再也過不完。他坐了許久,想了很多。怪不得王雅竺口氣大得撐破天,原來人家有資本啊。他又想起父親說過,行走官場,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既有人又有鬼說胡話;如果都不行,那遇見的就是神仙,可以不說話;神仙非要你說話,最好說實話。神仙都是全知全能的,人話鬼話胡話統(tǒng)統(tǒng)是笑話,只有實話,至少讓神仙覺得你夠誠實……暈乎乎過了一天,他才想起要訂包間;等心急火燎地到了包間里,才想起應該去接王雅竺。一切都亂了套。

        王雅竺七點準時到了,是自己打車來的。簡方平給她拉開椅子,看她坐下,撲通著心回到座位上。王雅竺皺眉說,點了一桌子菜,怎么不見酒啊?

        簡方平謹慎地說,知道王小姐喜歡紅酒,沒敢亂點。

        王雅竺敏感地皺眉,說是不是姓羅的給你講什么了?

        班長就姓羅,簡方平知道她說的是誰。真相大白,遇見神仙說實話的金科玉律可以用上了。他老實說是我打聽你來著,不怪你姐夫。

        王雅竺惡狠狠地站起來,走出了包間。關門的聲音驚天動地。簡方平看著滿桌子菜,沖天怒氣都壓在肚子里,燒得他吹口氣都能點著煙。怒氣又伴生著恐懼。王家的二小姐啊,鐘廳長都未必肯冒犯的,自己玩了幾年的曖昧,到頭來把自己玩兒進去了。還吹噓什么安全生產無事故,生產還沒開始,事故就耍了命。前幾天跟幾個廳局的辦公室主任聚會,有人說最沒眼色的人是“領導聽牌他自摸,領導夾菜他轉桌”,自己倒好,大領導的姑娘送上門來,他回了一個大耳光。此番經歷一旦傳開,估計自己的仕途就成了仕崖,只有學五壯士了。簡方平想到最壞的結局,心里反倒平靜。反正事已至此,大不了永不進步,誰還能把我的正處給撤了?他點上煙,拿起筷子夾了塊西湖醋魚,居然越吃越香,他知道雅竺一去不復返。官運從此空悠悠,就索性把盤子端到跟前,大口吃起來。邊吃邊想,這頓飯還能簽單,下頓呢,下下頓呢?他甚至想打個電話把父母和兒子叫來,一起消受這頓杭幫菜。晚上再開兩個房間,父母辛勞一輩子,還沒住過五星級的賓館呢。

        一盤醋魚見了底。門被人推開,簡方平唇頰汁水淋漓,本能地抬頭。王雅竺吃驚地看著他,電話還在耳邊。他也傻了,王雅竺難以抑制地笑起來,對著電話說你老同學?哼,他倒是挺開心的,一個人把一桌子菜快吃完了,我算是知道什么叫境界了。

        簡方平只覺天旋地轉。王雅竺不知何時落了座??粗湫Α:喎狡酱曛终f,王小姐,你不是走了嗎?王稚竺毫不掩飾地譏諷說,遇見你這么個尤物,舍不得走,簡處接下來表演什么啊?他尷尬地站起來,關上門,端著茶壺給她泡了杯龍井。王小姐,這樣吧,我給你講個笑話,你要是笑了,就別再寒磣我,看樣子她立刻就想笑,卻馬上又繃緊了臉。

        一個犯人被執(zhí)行死刑。行刑的人開了一槍,卡殼了;又開了一槍,還是卡殼。犯人哭了,對他說求求你,來個痛快的吧,嚇都被你嚇死了。

        王雅竺漫不經心地喝了口茶,這就是你的笑話啊?

        簡方平無言以對。王雅竺旁若無人地吃了一陣,擦嘴說簡處,你開車了嗎?簡方平沉重地說,來的時候會開車,不知道現(xiàn)在還會不會了。王雅竺的手停住了。她盯著他的臉,忽然大笑了起來?;蛟S在神仙眼里,連實話也是笑話。

        鐘廳長很快掌握了簡方平最近的相親動向,對他越加刮目相看。一次匯報完工作,鐘廳長叫住他,從柜子里拿出個手提袋,說,聽說你女朋友也喜歡紅酒,拿去助助興。簡方平回到辦公室,打開看了看,居然是兩瓶1996年法國波爾多區(qū)瑪高紅酒。這兩瓶酒他在鐘廳長家見過,還是幾年前鐘廳長隨大領導出訪法國時買的,當時每瓶的市價在10000元左右。瑪高紅酒存到成熟期,口感很柔順,尤以帶著淡淡紫羅蘭花香為奇,有“紅酒之后”的美譽。王雅竺是懂紅酒的,瞥了一眼酒標就笑著說,看來你們鐘廳長的確是紅酒大家,挑出來助興的紅酒也是專給女士預備的,挺好,代我謝謝他。

        其實,連簡方平也沒想到進展可以如此順利。看電影,喝咖啡,品紅酒,逛街,出門旅游,除了那個什么,一切熱戀男女該做的事情都做了。那段時間過得很決。簡方平第一次感覺到光陰的不真實。父親在知道王雅竺的身份背景之后,吸了半盒煙,憋出一句話,說你小子悠著點,陳世美也是駙馬,不還是被鍘了?

        簡方平笑起來,不過是個副書記的女兒,哪里就成了駙馬了?

        你剛提正處才幾天,多少人都盯著你呢。你老老實實告訴我,你屁股真就那么干凈?你那點破事說小就小說大就大,你以為找個副書記的女兒就太平了?我在紀委那么多年,在位的大干部沒見過幾個,倒臺的見過一大把!又升官,又走桃花運,什么好事都成你的了,別忘了槍打出頭鳥!

        簡方平笑起來,爸,你看看你抽的什么煙?黃鶴樓1916。

        父親一愣,怎么了?比中華還貴?

        簡方平忍住笑,差不多,差不多。

        父親狐疑地看著他,臉色忽地漲紫,揮手把煙盒扔到墻上,雪白的香煙散落一地,煙嘴折射著淡淡的金黃色。簡方平饒有興致地看著父親,看著他騰地站

        起,怒道,拿走,老子不吸腐敗分子的煙!

        簡方平彎腰撿起煙,裝好,塞到父親衣兜里,嘆氣說,爸,你說的我都記住了,不搞腐敗,不當出頭鳥,行了吧?

        父親搖了搖頭,聲音黯淡了下去,我是為你好,我見的腐敗分子太多了,我老頭子沒啥,我不想威威受委屈。在人前抬不起頭。

        簡方平哭笑不得,好歹安慰了一陣,這才回房睡了。第二天是周末,他早起買油條路上,見父親混在老人堆里打太極拳,休息之際,雄赳赳地掏出煙盒,給大家發(fā)煙。一片煙霧升騰起來,簡方平看得仔細,老人們手里短棒金嘴的香煙,不是黃鶴樓1916又是什么?他忙轉過身去,避開了父親的視線。

        一晃又是一月有余,班長撮合簡方平和王雅竺有功,自然是居功而傲,處處以丈哥自詡。與王雅竺關系穩(wěn)定之后,簡方平為了答謝,請班長夫婦駕車出游。一路上四人談笑風生,說不盡的逸聞趣事。中途休息吃飯,王雅竺接了一個電話,不料班長夫人的臉色驟然一變。王雅竺說著話,眼光不停地在姐姐和簡方平身上游移,聲音壓得很低。他雖然心里咯噔作響,還是若無其事地跟班長夫婦聊天,但班長夫人的注意力已經完全轉移了。一會兒電話打完,一桌人突然安靜下來。王雅竺掰碎手里的饅頭,神經質般地搓成一個個小球,呆呆地看著它們。憑空冒出的小球們慌亂地擠在一起。沉默了一陣,班長夫人站起說:小竺你跟我來,我有話跟你說。

        班長夫人叫王雅筠,與簡方平同齡,比妹妹大了十歲,人很好,話雖然不多,但都很有勁,每一句都不容人置疑。班長有些蒙,低聲說怎么了,出來玩兒的,親姐妹別鬧得不愉快。班長夫人沒回答,盯著妹妹,你起來不起來,大庭廣眾的,非要姐扇你?

        簡方平和班長愕然相望,不知所措。王雅竺一直搓著饅頭球,小球的隊伍不斷擴大,像一群難民。王雅竺勉強笑著,說姐姐,真沒什么,你別那么多心好不好?

        簡方平此時還是外人,不方便隔著軍長找司令,只得尷尬地陪坐。班長感到義不容辭,笑著站起來拉著夫人,說你看你,本來高高興興的……一句話還沒說完,班長夫人就火了,我們姐妹的事你管什么?吃你的飯!小竺,我再給你一次機會,你到底起來不起來?

        周圍不少雙目光投了過來,像一群標槍。簡方平從未見過班長夫人如此凌厲的作風,眼看著她的手真的揚起來,想起此處離省城不遠,萬一有熟人看見就糟了,便壯著膽子推了王雅竺一下,說聽你姐姐的,去吧。王雅竺站起來,轉臉看著他,眼圈通紅,低聲說了句:真對不起。

        班長氣得臉色鐵青,簡方平倒是暗暗好笑。一個仕途正旺的年輕副廳級干部,居然被老婆訓斥得跟小狗一樣,又發(fā)作不得。一人宦門深似海。娶了官小姐,正如背了一副鐵梯子出遠門,用的次數不多,但每次都是向上爬的要沖,所以總也不敢丟掉。班長悶頭抽了兩支煙,說簡方平,你小于老實告訴我,這姐兒倆玩什么把戲?他苦笑說你政治局委員都不知道,我這候補的能知道嗎?班長看了看他,嘆道其實小筠平時挺——挺溫順的,可小竺的事兒她一直瞞著我什么,我怎么問她也不說。簡方平安慰他,人家是高干子女,不是你我凡人能明白的。兩人相顧搖頭。過了一會兒,姐妹倆回來了。王雅竺落座不語,把那群小球搓進掌心,拿一張餐巾紙包好,丟在地上。班長小心翼翼地問夫人,繼續(xù)朝前走還是打道回府?班長夫人恢復了常態(tài),果然是很溫順地笑著說,回去干嗎?離景區(qū)還遠著呢。

        日落時分到了景區(qū),簡方平跑前跑后張羅住宿。他不敢造次,開了三個房間。班長臉色陰郁,連開他玩笑的心情都沒有。晚上的篝火晚會索然無味,四人放了幾掛鞭炮,王雅竺就說累了要休息,大家都緩了口氣,簡方平回房間沖了澡,躺在床上。點上煙。景區(qū)里沒有太好的紅酒,他隨意點了瓶加州納帕谷地的蒙大維。蒙大維酒體很重,單寧很有力道,不多時就有了微醺。他琢磨著下午的事,思來想去毫無頭緒,心情也沉重起來,忽然對前方不遠處的第二次婚姻喪失了興趣。班長的今天就是他的明天。面對一個喜怒無常的官小姐,還能怎么辦?利害關系如此鮮明,如此具體,是取是舍都需要壯士斷腕的勇氣。他已經38歲了。父母沒享過他幾天福。兒子大了,心眼兒雜了。對任何可能充當媽媽角色的女人都抱著濃濃的敵意。真結了婚,日子該怎么個過法?能怎么個過法?不知道在王雅竺的概念里,跟父母同住的可能性有多大。那兒子呢?就算可以說服她,兒子能配合么?更大的問題是,王雅竺肯定要生孩子的,那威威怎么辦?再親的后媽也是后媽,有了親生的骨肉,威威難保不會受委屈??梢膊荒芤驗檫@個就讓親兒子離開自己啊。不知不覺,酒瓶空了大半,煙灰缸已經滿了。

        床頭電話響了,是王雅竺打來的。

        睡了嗎?

        還沒。

        開了一天車,怎么不趕快休息?

        心里很亂,睡不著。

        那我過去坐坐吧,聊聊天。

        簡方平把煙灰缸清理了,王雅竺就推門進來。兩人相顧無言,唯有沉默。王雅竺看著他,說你是不是有很多問題想問?他搖搖頭,說你別亂猜疑,我不想看你為難。王雅竺的眼淚下來了,說你的電話能讓我用用嗎?我的被我姐拿走了,房間電話不能打長途。

        王雅竺當著他的面打了個電話,對方關機了。她不習慣他的手機,問他信息怎么發(fā)。他給她示范了一遍,很有風度地坐在一邊看電視。該死的風度,簡方子想,干嗎要有風度呢?本來沒什么風度的人,偶爾偽裝了一次,就得一直偽裝下去,直到長在身上,變成了皮膚,脫也脫不掉。王雅竺搗鼓了一陣,有些膽怯地問他,怎么把通話記錄和已發(fā)信息刪掉。陡然間,他的血性熊熊燃燒起來。太過了,太過了,怎么能霸道到如此地步?老子是公的!他的風度蕩然無存,強忍著沒有發(fā)作,粗重的喘息聲已然說明了一切。他想象著把她撕成碎片。王雅竺放下手機,看見了紅酒,笑著說是蒙大維嗎?紅酒里它算烈的了。說著,她抓起酒瓶把剩下的一飲而盡,抹去嘴角的殘紅,說我們做愛吧。

        簡方平盯著她。是交易嗎?不用這樣,我也教你怎么刪。他的話是咬碎了說出來的。

        不是交易,我不想刪了,是我覺得對不起你。你該得到的都得不到。

        王雅竺說著,慢悠悠拿起茶幾上的一張便箋紙,撕碎,捻成一個個小紙團。她慘淡地笑,笑容像碎紙片。簡方平默然站起,把她攔腰抱起來,扔在床上。王雅竺微睜雙眼,任由他剝去她的衣服,兇狠地親吻,兇狠地撫摸,兇狠地進入。整個過程里,簡方平都在咬牙切齒。直到他大汗淋漓地倒在她身旁。王雅竺在哭,又笑起來,果然好疼。

        簡方平一身的汗刷地全落下了。他扯開被子,發(fā)現(xiàn)床單上有點點血跡,像是不小心灑上的紅酒。王雅竺看著他驚慌失措的表情,說忘告訴你了,怨我。你歇會兒,再來。

        房間的燈亮了一宿。第二天,班長敏感地發(fā)現(xiàn)了王雅竺走路的異樣,壞笑著打了簡方平好幾拳。簡方子已經感受不到痛了。景區(qū)不錯,峭壁上人工開鑿出來的十里長廊讓人由衷地肅然。簡方平想。懸崖上都能搗鼓出路來,自己為什么找不到個好老婆呢?中午吃飯的時候,大概班長夫人也知道了昨晚的事,態(tài)度明顯好多了,對妹妹不再那么嚴厲,悄悄把手機還給

        了她。這天晚上,王雅竺仍在簡方平房里。在景區(qū)待了兩天,四人起程回家。班長主動要求開車,說我們的簡處需要休息。班長夫人笑罵了他幾句。一路上王雅竺都偎在簡方平懷里,他也溫存地不時撫摸她的臉。害得班長夫婦連后視鏡都不敢看;頭也不敢回。車里放著王菲的歌,到了《旋木》,王雅竺輕輕唱起來:

        奔馳的木馬讓你忘了傷

        在這一個供應歡笑的天堂

        看著他們的羨慕眼光

        不需放我在心上

        旋轉的木馬沒有翅膀

        但卻能夠帶著你到處飛翔

        音樂停下來你將離場

        我也只能這樣

        以前,簡方平覺得自己懂紅酒,也懂王菲的歌??赡莻€瞬間,他一下子惶惑了,不知道歌詞里旋轉的木馬是誰,離場的又是誰。告別的時候,班長悄悄對他說,武藝挺高嘛,哥哥我等著喝你的喜酒了。簡方子笑而不答,心里擁堵得再沒有一絲空間。幾天之后,班長的電話來了,跟預想中的氣急敗壞差不多。班長劈頭就問,小竺出國了你知道嗎?簡方平“嗯”了一聲。班長大罵起來,他一句話也不說,是班長掛的電話。出于尊敬,他把最后的發(fā)泄留給了班長。放下話筒,簡方平走到門口,把門反鎖上,卻再無力走回座位,靠著門一點點下沉,坐在地上。淚水奪眶而出。是因為委屈和被騙,還是因為看重這段感情,他自己都無法判斷。38歲的老男人了,哭起來樣子很難看的。一盒煙抽完,班長的電話又來了,語氣仿佛變了個人,隱約能聽到班長夫人的哭聲。班長的話很簡短,我知道怎么回事了,收拾一下,老爺子要見你。

        常委院其貌不揚。武警看了看班長的證件,笑著說這是規(guī)矩,再熟的人也得檢查。班長強撐著笑了一下。王家很簡樸,連電視都是多年前的老款式。老爺子在書房召見了他們。老爺子站起來,在書房里踱步,緩慢地說,小竺的事,你們都知道了?班長和簡方子互相看了一眼。班長說,我剛剛知道,是小筠告訴我的。老爺子頓了頓,說小筠她媽死得早,小竺還是小筠帶大的。小簡,你也知道了?

        簡方平有點恍惚。他的名字還是第一次出現(xiàn)在省委常委的嘴里。他點點頭,小竺自己告訴我的,上次旅游的時候。

        既然都知道了,就到你們這里為止,不要再外傳了。老爺子繼續(xù)踱步,反正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有違人倫啊。其實也怪我教女無方。我想交代的就這些。你們都是單位重點使用的,工作忙,我就不留了。班長和簡方平忙起身告辭。出門的時候,老爺子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小竺走之前特意留了話,講你是個好人,好好干吧。簡方平聲音哽咽著說不出話,只有點頭。老爺子嘆氣,說你受委屈了,好好干,我心里有數。他知道,老爺子這個級別的領導能這么跟他講話。已經是莫大的不易了。

        簡方平和班長沒回單位。班長把車開到城郊河邊,兩人看著打著旋流向遠處的河水,都在沉默。班長撿了塊大石頭扔進去,激起幾朵混濁的浪。班長說,真是無奇不有!真有這種事!她不是也跟你……簡方平打斷他,說,行了,不管怎么說,我得感謝你給我找了個處女。班長回頭詫異道,真是處女?簡方平啞然失笑說,怎么可能不是?班長說,那你有福氣,得請我喝酒。他說,一定,一定。兩人互相扶著肩膀。回到車里。

        3

        王雅竺出國之后,簡方平對相親產生了恐懼,由恐懼變得麻木,連曖昧也不想再玩兒了。后遺癥不止于此。本來艷羨簡方平攀龍有術的人,都喜出望外地等著看笑話。班長對他說,你知道官場中人什么事最開心?半夜三更紀委的人來敲門要雙規(guī)你。說的罪狀你都有。你嚇得屁滾尿流。紀委的人間你,是某某某嗎?你喜極而泣,大聲說,是對門!

        希望看笑話的人都失望了。各種跡象表明,簡方子不但沒有掉下來,還有可能升上去。省委黨校新一屆處長班開學了,名單里赫然有他。據說本來也沒有,廳里只報了黃處長。簡方平剛提的正處,與黃處長資歷相差甚多。誰都沒有想到,省委組織部親自過問了此事,臨時增補給廳里一個名額。這合乎原則又違背常理的變化讓鐘廳長都感到意外。背后的原因眾說紛紜。不過簡方平的確進了處長班,眼看著畢業(yè)后就要進入提拔副廳級的序列,這就跟萊溫斯基裙子上的斑點一樣,鐵證如山。簡方平的背景神秘莫測,又是本屆處長班里唯一的單身,身份一露,頓時引來無窮的羨慕以及相親,讓他疲于應付。曾經滄海難為水,他很難再找到相親的狀態(tài),多數是接觸一下,隨便找理由草草結束,深入發(fā)展的少之又少。就像一條老去而高貴的蛇,又詭異又恐怖又冷血,卻寧肯挨餓,也不吃腐肉。日子不緊不慢地翻過去。廳里新家屬院蓋好了,裝修之后,他帶著全家搬入新居。新家在一樓,有180平方米,不算小院和地下室。父母和兒子人睡了,他總要一個人來到小院,在躺椅上搖晃,旁邊放著紅酒。隆河谷底的教皇新堡,口味豐厚圓潤,最適合獨處時斟酌。他想起被人說了一遍又一遍的話,不知誰是你家的女主人呢。

        新房里的確缺了個新娘。他想。

        這段日子里倒也陸續(xù)見過幾個,但都沒有感覺。上次經廳里一個老處長介紹,他認識了一位女博士。博士30出頭,戴著眼鏡,姿色中等偏上,身材如同一支鉛筆。大概人一有學問,口才就跟學問成反比,話都不多。博士研究生物學,看慣了顯微鏡下的細胞,對面前的活人缺乏了解的興趣,更是惜字如金。簡方平和她約會的動因很簡單,她是博士,可能會給威威的教育有所幫助。與他交往過的女人不同,她對他的身份、地位、權力等等沒有概念,甚至連車的品牌都認不全。一次他去學校接她,開的還是那輛帕薩特。博士皺眉對他說,你的桑塔納該洗洗了。這句話讓他很有好感。他曾經和班長打賭,做過一次關于車的有趣實驗。他開著下屬單位的A8停在省藝校門口,不出30分鐘,就有女孩子敲車門,問他能否捎她去一個酒吧,她和同學約好了聚會,女孩子嫩得流汁。簡方平想到了和王雅竺在景區(qū)的兩個夜晚。他爽快地讓她上車,女孩子熟練地抽著車里的黃鶴樓1916,大談對各種豪華車的理解。一路上基本都是她在說話,她態(tài)度的從容讓他不忍懷疑什么。他眼前幻化出漫天飛舞的避孕套和檔案袋。到了地方,女孩子給同學打電話。說了一通后遺憾地告訴他,聚會臨時取消了。簡方平知道她在暗示什么,就微笑說你先進去占個位置,我停了車就來,女孩子下車,抓著那盒黃鶴樓。他調轉車頭,直接開上大街。通過后視鏡,他看得見女孩子破口大罵的樣子。班長在酒店包間里等著他,一干黨校同學也在。簡方平進去,嘆息說我輸了,今晚我買單。包間里頓時笑語不絕。

        其實博士那句話還透露了一個重要信息。她有潔癖。博士可以容忍活體解剖時的血腥,卻無法容忍他身上任何細胞的不潔。她柔柔地命令他要每天洗澡,每天洗頭,香皂和洗發(fā)水的牌子要由她來定;他走路要抬頭挺胸,不許抽煙,紅酒也要適量;她不喜歡任何交通工具,只要坐椅上有別人的體溫,她就會固執(zhí)地等著冷卻下來再坐;她不喝涼水,即便是大熱天也要燒開水。等等。簡方平一開始以為這就是所謂磨合期,慢慢地可以改變。但一個月下來,兩個月下來,兩人總是磨而不合,而且慘遭打磨的往往是他。簡方平

        曾試圖吻她,她并未拒絕,只是不愿張開雙唇,說對他的口水過敏。他簡直想問問她,這世界上有沒有東西她不過敏的?終于在第三個月的時候。他決定放棄。兩人約會在一個酒莊,簡方平點了瓶智利圣卡羅酒莊的維斯塔那。價格不高,反正她也不懂。博士見他有些躲躲閃閃,主動說是不是受不了我了?好,我提出和你分手。簡方平如釋重負,心里反倒有些傷感。分別之際,博士說你應該算是個紳士,自始至終都給了我尊重,謝謝。

        其實簡方平很不情愿做紳士。他心里明明有只野獸,為了做紳士,他不得不讓它冬眠,而且不告訴它春天何時會來,因為他也不知道。廳里今年新來的女大學生不少,有主動示愛的,也有精心暗示的,讓他大開眼界。每次出差,只要有女同事一起,都會讓他頭疼幾天。連跟女同事說公事,門也要開著,聲音也要提高,嗓門兒跟大會發(fā)言似的。有趣的是,他遲遲沒有再婚的事還得到了一位女士的關注。杜萱蕆在跟第二任丈夫有了一個女兒后,不知為什么又離婚了。她固執(zhí)地認為簡方平是在等她回頭,勇敢地找到他,表達了復婚的意愿。他簡直不敢相信世界上真有如此不乏勇氣的女人,當然是拒絕。好在威威對她的小女兒有天然的抵觸情緒,除了她自己,杜萱葳找不到任何支持者。此事無果而終。更有趣的是,杜萱葳還來廳里鬧了兩次,一次帶著安眠藥,一次帶著刀。如果沒有這些道具,大家對她還能表示同情;鬧過之后,輿論風頭勁轉,被同情的成了簡方平。父母也沒閑著。他們社交圈子窄。自作主張從老家弄來了幾個相親對象,形形色色的都有,弄得簡方平哭笑不得。父親問他,究竟要找個什么樣的?他老實說我也不知道,大概快了吧。父親說,熊樣!你就當西門慶吧。

        偶爾,簡方平會把車開到城外,停在路邊,點上煙。你在干什么?他問自己。天色漸黑,往來車輛次第打開車燈,把前方照得明亮,車里卻烏黑一片。他已經不聽王菲了,聽廣播。每當電臺放王菲的時候,他就轉臺。廣告大多是賣房的、賣車的,這些他都不缺,他缺的是種踏實的感覺。這種感覺只有女人能給,但不是每個女人都能。問題就在這里。他是大家眼里能讓女人踏實的男人,有地位,有品位,生活精致,懂得紅酒,也消費得起紅酒??墒裁礃拥呐四茏屗嵞?快40的老男人了,找個看上他的女人容易,找個他看上的女人卻很難,相當的難。為什么沒有一個女人上來就對他說,我愿意跟你的父母一起住。我愿意把威威當作自己的親生骨肉,我愿意為你做任何事呢?他問自己,這樣的要求并不高吧?

        黨校處長班結束,班里組織到新疆旅游。他是生活委員,代表班里跟旅行社談出行的事宜。旅行社出于重視,除了全陪,還安排了一個大客戶部的副經理陪同,都是年輕貌美的女子。離開了以前的生活圈子,同學們似乎都放開了,不斷地跟女導游開玩笑,說瘋話。簡方平并不去參與,倒是看得津津有味。導游都是見多識廣的,在知道了他單身之后,有意保持著距離。已婚干部們說得多,做得少,因為膽子小,顧慮多,只能過個嘴癮。所以跟已婚干部們玩曖昧是安全的,單身的就完全不同。游戲就是游戲,玩笑就是玩笑,導游還是明白這一點的。

        在喀納斯的幾天,他們騎馬,唱歌,跳舞,開篝火晚會。一次騎馬到了森林深處,原始的大自然撲面而來,所有人都激動了。簡方平又有了那種勃起的沖動。不久就是身心一并澄澈,仿佛母親子宮里酣眠的嬰兒?;蛟S大家都有這樣的感覺,居然有男同學提議裸奔,貨真價實的裸奔。氣溫并不高,20度左右,但大家的興致很足,馬上就有人響應。女同學本來就少,抱成團堅決反對。一個大姐潑潑辣辣地說,小老弟們哪,姐姐我都快絕經了,裸是裸不起了,奔也奔不動了。男同學們哈哈大笑,手拉手連成圈,把女同學圍在中心,嗷嗷亂叫。雙方互相笑著堅持,誰也不退縮。最后還是簡方平看不下去了,主動松開手,放她們出去。女同學們笑得花枝亂顫,牽著馬退到林子外,說去給瘋子們站崗放哨。男同學們對簡方平的倒戈大加鞭撻,要他第一個脫。簡方平也不推辭,爽快地把自己剝了個精光,胯下的小和尚橫眉豎目,看著他們。大家噴噴贊嘆,掌聲如雷。隨后就是紛紛脫衣服,一件件扔在地上。動作緩慢的人被大家毫不客氣地恥笑。很快,林子里除了牲口,就剩下一群赤身裸體、瑟瑟發(fā)抖的處級干部們。白樺林就像子宮,子宮里的人當然是沒有必要遮掩的,所以似乎當眾裸體也不是難堪的事了。其實大家都一樣,身份一樣,級別一樣,脫了衣服更是看得出性別也一樣。于是誰都不再拘謹,互相看著大笑,賽跑,跑得大汗淋漓。簡方平也在其中,跑來跑去跑來跑去。跑累了,大家散坐在衣服上抽煙,放肆地開玩笑。有人說你看你看,某某勃起了。那人就笑著反擊,說這天氣還能勃起的只有牲口。馬上就有人說,不對,勃起的只有簡處。簡方平陪著他們笑。玩笑開過,大家又跑。也有人躺下,讓太陽光盡情撫弄平常暗無天日的地方。

        回到省城,大家各復原位,按部就班地上班,工作,聚會。一次官場酒局,簡方平和那個大罵“易拉罐”的同學鄰座,兩人不約而同地想起了裸奔,會心一笑。一個不知情的朋友好奇起來,問他們笑什么。簡方平和同學同時斂住笑,正經起來,說沒什么,沒什么。此后,裸奔的事很少有人提及,就連同學聚會也不再說起,好像根本就沒發(fā)生過。年終旅行社搞酒會,請簡方平參加。他對這類場合并不感冒。到了年末,辦公室主任是最忙的,拜訪領導,慰問退休干部,寫各類總結材料,處處都勞力傷神。不過那天登門請他的是一起去喀納斯的副經理,姓沈。說了幾件旅途的趣事,簡方平想起了裸奔的場面,忍不住笑。沈經理臉發(fā)紅,說是不是想起了那天的事?接著就是哧哧地笑。就在這句話之后,他忽然對酒會產生了興趣,或者說是對沈經理產生了興趣,隨口答應下來。酒會上供應的廉價紅酒讓他退避三舍,像捧著毒藥。不過旅行社老板對他的到來很重視,也很感激,特意給了他一張貴賓卡。他禮貌地接過去。沈經理很高興,也喝了些酒,私下里對他說因為旅行很成功,老板給她加了薪,讓她抓住他這個大客戶。簡方平的興致淡下去,有些后悔了。送她回家路上,她還停留在興奮里,又說又笑又唱。他開著車微笑,并不去打斷她簡單的幸福,這也是有品位的精致老男人一貫的作風。年輕就是好啊,可以放肆,可以大膽地去做想做的事。簡方子也年輕過,不過他年輕的歲月早就耗在學校和婚姻里,只能偶爾憑吊一二。到了沈經理住的小區(qū),他停下車,等著她說告別,或者是請他上去坐坐。坐坐還是做做?這句話帶著曖昧的歧義,簡方平有些想笑了。像是許多次相親的翻版。

        沈經理的興奮大概揮灑已畢。她扭頭看著他,沒有下車的意思,而是在問他,你在乎你的女朋友是不是處女嗎?

        這個問題很新鮮。他喜歡新鮮的問題。

        簡方平想了想,說我不想回答,因為我們還沒熟到這個地步。他故意說了實話,實話總是很殘酷。然后,他想看她該如何表演。

        這就說明你在乎了。沈經理的表情很冷靜,也很自信。她驕傲地說,我就是個處女。

        一連串的新鮮感讓他有些詫異,甚至是不知所

        措。他微微笑著不說話,輕輕搖頭。沈經理追問道,你不信嗎?我談過一個男朋友,但我覺得他不是我理想中的人,分了。

        那你覺得什么是理想中的人呢?

        像你這樣的。沈經理毫不猶豫地說。你給我印象很深。我跟的團多了,那個環(huán)境最能看清楚一個人。你挺與眾不同的,我覺得你很好。當然,我這是一廂情愿。如果你覺得能交往,明天給我個電話。沒接到電話,我以后再也不見你了。沈經理的語流很湍急。還有,我父親去世得早。我媽在省四監(jiān)上班,篤倌基督教。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如果你是想玩玩。也不要打。我談戀愛是為了結婚的。

        第二天,有個兄弟省的廳長來考察,簡方平接待了一天。搞接待越來越難了,這個級別的干部,什么接待沒見過?可他不但要搞好,還要搞出特色,搞出水平,搞出高潮。鐘廳長說過,接待也是生產力。好像這年頭什么都能跟生產力和GDP掛上鉤。安排廳長住下,又去對方的辦公室主任房里聊了聊,確定了次日行程,已經臨近午夜。住處在城郊的一個省屬接待中心,曾經接待過不少大領導。有棟別墅還接待過偉人,如今沒人敢住進去,干脆當作展覽館任人參觀。簡方平有些微醉,便到門口草坪上散步。草坪大得嚇人,白天是個高爾夫練習場,故而腳下不時看得到散落的小球。星星點點的像畏縮的小眼睛,躲在草棵子里。遠處就是那棟偉人住過的別墅,門口立著銅牌,寫明了某年某月某日至某日,偉人曾在此住宿,辦公,接見當地黨政官員。他看著投射燈照耀下的別墅,忽然想起來好像有什么事沒辦,想來想去,終于想起了沈經理。這個電話打不打呢?呵呵。要不然,發(fā)個信息?

        他掏出來手機。還有5分鐘的時間來考量。快過零點的時候,他還是打了。電話居然沒有人接。他有些失落。就再打。一連三次都是如此。簡方平決定打最后一次,還沒人就當是天意了。電話里的彩鈴聽了好幾遍,翻來覆去是周杰倫的《青花瓷》:

        天青色等煙雨,而我在等你

        炊煙裊裊升起,隔江千萬里……

        年輕人喜歡周杰倫很正常,但他一直覺得周杰倫吐字不清,缺乏當歌手的基本前提?;蛟S這就是代溝。今天難得有耐心反復去聽,才咂出了感覺。應該說周杰倫唱得不錯,意境也有——可惜仍是無人接聽。他準備回房睡覺了。當他合上手機的時候,離他不遠處,好像有個聲音也停了下來。他下意識地轉身,發(fā)現(xiàn)門口的武警有些奇怪地看著他,靜悄悄的大門外,一個人也在看著他。

        在那個剎那,簡方平發(fā)覺心里豢養(yǎng)的那只野獸睜開了眼,似乎在說,老子不睡了,老子要迎接春天了。按說一個快40歲、閱女無數的老男人不應該有這樣的感觸。不應該做出這樣的舉動??伤€是大步走了過去,把那個人從陰影里拉出來。果然是她。

        你在這兒多久了?

        打到你們單位,說是有接待任務,我給所有的賓館打電話,就找到這兒了。

        那你怎么不接電話呢?

        不敢接。怕你敷衍我。

        如果我沒發(fā)現(xiàn)你,怎么辦?

        她的眼淚一下子涌動出來,卻笑著搖頭說我看見你了,故意把手機鈴聲調到了最大,你肯定聽得見。

        你叫什么名字?他有些尷尬,只知道叫你小沈。

        沈依娜。她說,你得記清楚了,下次再這么問,我不會原諒你的。

        當他知道沈依娜年齡的時候,心里多少有些不安。她才24歲,本命年,和他相差15歲。比她年紀還小的他也遇到過,別人問起他的感受,他嘆息說充滿了負罪感。五年一代人,他和她相差的又何止一代?到了他的歲數,面對任何女人都要想一想,先想好退路再說,哪怕她是天女下凡,哪怕她再獨樹一幟。顯然,巨大的年齡差距會帶來很多問題,價值觀,幸福觀,興趣,理念,以及性。一旦做出選擇,各式各樣的問題就會紛至沓來。一個成熟的老男人必須對此先做出判斷,做好預案。只有這樣才會心安理得地享受相親的樂趣。一開始,他也認為她更多地看中了他的地位、權力和他擁有的精致生活。這太正常了。但是交往了一陣子,他驚奇地發(fā)現(xiàn)她這方面的需求甚少。比如說打扮,她對網上如何使用廉價化妝品搗鼓出高檔效果的帖子津津樂道,熱衷于網購一些低廉的衣服飾品,盡管那些東西一看就知道是冒牌貨。她總是埋怨錢不夠花,卻沒見她怎么花錢,一問才知道都存了起來。比如說對待性的態(tài)度,她堅持要守到結婚那天,固執(zhí)得像只蝸牛。她還告訴他,她母親是個基督徒,她也是,真正的基督徒都是婚前守貞的。她沒什么朋友,工作之余的時間大多是自己待著??紤]到她所處的行業(yè)性質,這有些不可思議。簡方平送給她一臺筆記本電腦,里面裝了一種后臺秘密運行的記錄軟件,可以記下她所有的鍵盤操作。過了一個月,他借口自己的電腦壞了,把她的拿回家,挑燈奮戰(zhàn)一整夜,也沒能發(fā)現(xiàn)什么。她的電腦水平他是知道的,而要想在整整一個月里毫無可疑之處,除非是本身就不可疑。簡單地說,她跟所有她這個年齡的女孩子不同。這一切都讓他新鮮而好奇。他想,如果是偽裝,那這偽裝也太難了。年輕的女孩子,誰有耐心持續(xù)這么長時間的偽裝呢?他身上固然有著強大的吸引力,但比他更有吸引力的也不在少數。只要肯屈就,沈依娜完全可以花更小的代價得到更多。

        熱戀很快就到來了。每到下班的時候,不管一天的工作多累,身心多倦怠,簡方平都會發(fā)短信給她,問她想到哪里吃飯。沈依娜總是說,你看吧,簡方平就說,剛才打了114,查不到“你看吧”這個飯店。老男人玩兒起幽默來,年輕女孩子很難抵御的。沈依娜顯然對這樣的幽默缺乏免疫力。他和她都喜歡一個城郊的度假村,在那里可以自己喂雞、喂鴨、采摘新鮮的瓜果蔬菜。沈依娜對沒有土壤,根系裸露在水里的蔬菜充滿了好奇。他向她解釋這是無土培植。她搖頭說,我寧愿它們生活在土壤里,一個生命的根是不能讓人看見的。他壞壞地笑,說我的根在哪里,你就從來沒看見過。她瞪大眼睛看著他,等明白了他的所指,氣得滿臉通紅,不停地捶他。

        兩人聊起過彼此的過去。他自然隱瞞了許多,只把失敗的婚姻和少數幾個相親的故事講給她,包括女博士。他說的話,她幾乎全都相信,連那些刻意的隱瞞也毫不質疑。她并不覺得他相親的次數會這么少,還說你平常忙成這樣,居然有機會談情說愛?她的信賴讓他有些不自然,因為她的歷史太簡單了。畢業(yè)后,一個同系的男生追求過她,交往了幾個月,因為她對性的固守而分手,現(xiàn)在省城一個大學里當助教。沈依娜氣鼓鼓地說,沒有結婚就那樣,是得不到上帝的祝福的。難道你們男人都是這樣,見了幾次面,就要那個嗎?他想了想,說基本上可以這么認為。沈依娜就說,那好,你跟我認識這么長時間了,怎么不見你提?他攤開了兩手,為難地說不是我不想,是你站在我面前,我不忍心說。這句話是實話?;蛟S能打動他的,也就是這個了。

        簡方平有了了小女友的事,在圈子里很快傳開,班長第一個送來祝福,與夫人一道請他們兩個吃飯。沈依娜是頭一回參加這樣的聚會,之前很興奮,之后很失落。因為差距太明顯。班長夫人無論是見識、談吐都具有壓倒性的優(yōu)勢,時裝,香水,奢侈品,子女培養(yǎng),沒有一樣是沈依娜擅長的,她只有唯唯諾諾認真聽講

        的份兒。不過班長夫人對她的印象很好,事后對簡方平說,沈依娜不一般,挺少見的,你要好好待她。簡方平私下里問她雅竺在國外的生活,跟那個女孩子過得還好嗎?班長夫人的眼圈立刻就紅了,搖搖頭沒說話。

        圣誕節(jié)那天,簡方平去旅行社接她,等了好久才見她下來,似乎剛哭過。他小心地問她原因,她靠在他懷里,梨花帶雨哭了半天。原來是一個單子沒爭下來,被同行搶走了,挨了領導的批評。五十個人的大單子啊,本來說好的,因為對方派了個年輕漂亮的公關經理,生生地就搶走了。她哭過之后,開始了抱怨。老男人比毛頭小伙多的就是耐心。簡方平靜靜地撫著她的頭發(fā),靜靜地聽,偶爾點評一兩句。他說,你該好好打扮一下,我的小羊羔對中年以上男性的殺傷力還是蠻大的。或者他說,聽你這么講,我倒是積了不少陰德,秘書科里那幾個談戀愛的女孩子,因為挨了我訓,不知換來男朋友多少體貼呢。每到此時,沈依娜總能破涕為笑,心情也好起來。王菲不是唱過嗎?你快樂所以我快樂。于是他也開心了。開心的時候,他們總離不開紅酒。沈依娜是學酒店管理的,有這方面的基礎,培養(yǎng)起來輕而易舉。她很快喜歡上了有紅酒陪伴的日子,對于各類紅酒的鑒別能力也突飛猛進。他不在身邊的時候,她就自己倒杯紅酒,細細地看,輕輕地舔。不過她消耗紅酒的過程很漫長,一瓶喝完至少也要一個月之久。他問她怎么回事,她調皮地吐了吐舌頭,說太貴了,比金子都貴。見他不以為然,她才說紅酒是要兩個人喝的,你不在,我一個人喝著喝著就想哭了,然后就發(fā)瘋一樣地想你。

        和年輕的女友相處,問題當然有。他是個畢業(yè)后就泡在機關的人,年輕時就不太懂得浪漫,年紀大了,時過境遷,即便是懂也只好裝作不懂。年輕人血氣方剛,可以率性而為;老年人風雨蒼黃,已然無需浪漫。偏偏是他這樣的中年官員,上有領導下有部屬,浪漫起來多有不便,只好下意識地與它遠離。不過簡方平的浪漫雖然簡單,但充滿老男人的智慧和底氣。情人節(jié)的時候,他送給她三瓶意大利蒙特仙奴產的布內奴,告訴她,三瓶酒代表著三個字。她自然聯(lián)想到了“我愛你”,紅著臉說了出來。他卻搖頭,說不是“我愛你”,而是“在一起”。相愛的人未必最終能夠在一起,所以我們不要僅僅相愛,更要在一起。布內奴是好酒,酒色像熟透的石榴,有泥土和黑莓的香氣。沈依娜的臉上洋溢著幸福,揮發(fā)出的香味比酒香還要飽滿豐沛。老男人其實是不乏浪漫的智慧的,他告訴自己。走出酒店,他對她說,今天晚上請你聽演唱會。然后他把車子開到城郊一處空地上,打開天窗,讓滿天星斗落進車里。音樂響了,是他的聲音。他一共給她唱了兩首歌,是他自己錄制的。Right Here Waiting,As Long As You Love Me。一首緩慢,一首輕快;一首像是撫摸,一首像是熱吻。沈依娜簡直要失守了。簡方平沒有破壞這個氛圍,兩人只是擁抱,親吻,交流著對彼此的依戀。沈依娜說,我想你。他啞然一笑,我就在你身邊啊。她搖頭說你越在我身邊,我就越想你。

        我們的確很合適,不是嗎?他開始確信這樣的感覺。太不一樣了。熊熊燃燒的愛火熄滅了所有潛在的問題。沈依娜從未過問他的家庭,她只知道他離過婚,有一個兒子。他也僅僅知道她只有一個篤信基督教的母親,是一個監(jiān)獄的科長,父親早年亡故。在愛情的大背景下,這樣的問題都被一帶而過。重要的是他們倆都是單身,這樣的身份讓他們都有一種安全感。他跟她開玩笑說,至少不是見不得人吧。

        年輕女孩子沉浸在愛河之中,智商通常都要下降,對沈依娜而言,同時下降的還有工作業(yè)績。其實簡方平要想幫她拉幾個單子太容易了,可她不愿接受,寧可忍受從副經理降到主管,從主管降到業(yè)務員的巨大失落。理由很簡單,公司里人人都知道她有個有權有勢的男朋友,她不想別人嚼舌頭,說她靠姿色做交易才有業(yè)績。她總是對簡方平說,在我老家,要是名聲不好了,嫁都嫁不出去。

        可你有人嫁啊?他一本正經地說。

        那不同。我要自食其力的。沈依娜咬牙切齒地表白。

        自食其力的沈依娜終于失業(yè)了。簡方平正列席廳黨組會,見是她的電話,耐著性子沒接。處長能列席黨組會的次數不多,每次都是表現(xiàn)的好機會,他都是老男人了,這點常識他懂。那天討論一個廳里的大工程。鐘廳長還沒有表態(tài),七八個黨組成員各抒己見,民主氛圍抒發(fā)得淋漓盡致。民主后自然是集中。鐘廳長咳嗽了一聲,說的卻是,簡主任談談看法,列席也不能只當錄音機。簡方平有些意外,緊張地先關了電話,而后按照對鐘廳長態(tài)度的揣摩,謹慎地發(fā)表了“淺見”。簡方平說,首先,作為下屬,不管黨組做出什么決議,我都會堅決執(zhí)行,不打折扣。其次,我認為……簡方平說的,基本上都是平常跟鐘廳長出差、開會、寫材料的時候,慢慢領會來的。就像拉車的驢,時間長了,用不著車夫揮鞭,僅憑一句訓斥一聲咳嗽就知道該走還是該停。于是驢不用挨打,車夫又省力又得意,皆大歡喜。鐘廳長總結發(fā)言,簡方平筆行如飛,心花怒放。開完會就是連夜整理會議紀要,發(fā)給全廳處以上干部。簡方平和幾個秘書科的人忙活到夜里11點,紀要出來了,放在鐘廳長案頭待簽。如果是和別的女人曖昧著,他肯定會領幾個小兄弟放松一下,可現(xiàn)在是和沈依娜。簡方平讓他們找地方解乏,自己匆匆離開。沈依娜被冷落一晚,正捧著紅酒澆愁,見他就開始哭,鼻涕淚水蹭臟了他的西裝。他心疼地看著她說,不然的話,你就別工作了,我能養(yǎng)活你。

        你不是第一個這么說的人。沈依娜哭著說,不過只有你這么說,我才高興。

        簡方平還是在廳里下屬的一個事業(yè)單位給她安排了工作。院長為難說,人好辦,編制成問題。他就找到人事廳的一個黨校同學,酒過三巡菜過五味,請同學幫忙解決一個事業(yè)編制。同學看了沈依娜的簡歷,上下打量他,忽然笑著說,好好好,我們的鉆石王老五也不唱單身情歌了。他正色說,別開玩笑,有難度嗎?同學還是笑,那你先說是誰,要是別人,難度很大;要是弟妹,難度很大,也要辦。,

        編制很快下來了,沈依娜有些不情愿地到單位上班。也是在辦公室,打打字,發(fā)發(fā)文件。第一天下班之后,兩人吃飯慶祝,開了瓶西班牙李奧哈的瑪祖亞羅。飯是在沈依娜家吃的。簡方平露了一手,讓“80后”的女孩子見識了一下“60后”老男人的廚藝。這倒要感謝杜萱葳,離婚那段時間沒人做飯,他的廚藝就是那時練出來的。不想成了他現(xiàn)在的一招殺手锏。吃完了,兩人坐在大沙發(fā)上聊天、品酒。他問起她今天上班的感受,她感慨地說太墮落了,整天沒事可做,真讓人想結婚。

        你真的打算結婚?

        廢話,難道還要變成老處女啊?

        那好,我給你講講我家里的情況。

        其實他或多或少地講過一些,但沒有涉及過家庭問題的要害。既然是要害,就不能輕易示人。一旦露出來,就等于毫無保留。老男人了,知道這樣做是很不安全的。不過現(xiàn)在,他認為基本可以了。

        我想結婚之后,還是跟老人和孩子一起住。我父母年紀大了,孩子還小,都需要有人在身邊照顧。他

        有些隱隱的擔憂,還是說了出來。這其實就是他的底線。老男人的底線其實很簡單。

        照顧老人是應該的??墒呛⒆印q豫了,我自己都沒長大,難道能做一個稱職的母親嗎?我會不會帶壞他啊。還有,我只比他大了十來歲,他喊我姐姐還是媽媽?

        當然是媽媽了!再說還有老人幫忙呢,你擔心什么。他看著她,觀察著她,像是觀察杯中的瑪祖亞羅。她遲疑了一會兒,點頭說那好吧,我買些書來看,爭取做一個好媽媽。反正上班有的是時間。

        那你母親呢,會有什么想法?

        沈依娜垂下頭,一時沒有說話。簡方平很想知道她在想什么,卻忍著沒問。其實他看過沈母的照片,沈母只比他大了五歲,一點也不顯老。他本能地有些擔心。每次沈依娜給母親打電話,沈母都要問她是不是每天都祈禱,睡覺前有沒有畫十字、念《天主經》和《圣母經》,有時還要讓她在電話里背誦經文,檢查她的功課。簡方平領教過幾次,于是特意找了本《圣經》來看,翻了翻,覺得太厚,就換了本薄薄的《圣經故事》??吹健皭坂従樱瑦鄢饠场钡臅r候,他心里稍稍寬慰;可看到“巴別塔”的時候,他又覺得很悲觀。人類可以造出直達天堂的巴別塔,但上帝不許,便讓人類說著不同的語種分散到大地上。他想,人與人的溝通障礙豈止是語種,境遇不一,生活各異,誰知道沈母在監(jiān)獄里工作了一輩子,守寡了二十年,會不會跟常人一樣呢?如果是,那就好辦了,尋常父母應該不會拒絕他;可如果不是呢?又會有什么理由?

        沈依娜終于說話了。我跟她提過你,她好像不是很高興。她一再跟我說,踏踏實實過日子就夠了,不見得非是有權有勢的。

        你媽太高看我了。簡方平笑著說,我可跟有權有勢沾不上邊。你媽還說什么?

        我媽問你多大了,我說你快四十歲了。她又問我你是什么級別,我說你現(xiàn)在是正處,快提拔了。

        簡方平有些自戀地微笑,這才是他在女人面前迎風披靡的資本??偛粫驗槲沂钱敼俚?,你媽就不許你嫁給我吧?放心,我很老實的,經濟上沒問題,生活作風上更沒問題。說這話的時候,他并不覺得自己在騙人。沈依娜卻嚴肅起來,說我媽可是在監(jiān)獄工作的,你是不是好人,她一眼就看得出來。簡方平做了個舉手投降的動作,好了好了,你趕緊請你媽來,別忘了帶上她的照妖鏡。沈依娜哧哧地笑了起來,柔聲說你緊張什么,我媽就我一個女兒,我認準的幸福她不會阻撓的。

        瑪祖亞羅的酒精度有些高,沈依娜的臉暈紅得讓人心醉。這么說,一切都不是問題了。他對自己說。好像一個負重旅行的人,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步伐和節(jié)奏,負擔一經卸掉,反而不會走路了。腳下輕飄飄的,心也輕飄飄的。如果有音樂就好了,最好是班得瑞,適合開車時聽的那種。因為今天晚上,他決定開她這輛車。

        他摟住了她,仔細地盯著她的眼睛,盯得她心旌蕩漾。

        你干嗎?她終于察覺到了異樣。

        我想吹滅你的眼睛,好不好?

        不好。她慌慌張張地說,我們說好要留給那一天,沒有結婚就那樣了,上帝都不會祝福的。她雖然反抗著,但她的反抗僅限于言語?,斪鎭喠_的酒液在她的血管里流動、揮發(fā),她的四肢毫無力氣,一切都像是沉浸在紅酒里??赡芩罱K也沒能意識到,這個程序是必須的。老男人必須驗證最后這一點。她的所有魅力,最初的新鮮,之后的熟悉,他的信任和珍惜,以及今天的承諾,大多建立在此之上。如果她通過了驗證,身下有了那抹類似紅酒的色彩,他才會將自己作為老男人的幸福全部托付給她。請原諒我。他在心里默默念著。我的愛,老男人的愛也是有前提的。盡管看上去這個前提很無恥、很猥瑣。但它必不可少。

        沈依娜哭了整整一晚。第二天上了班,她不接他電話,也不回信息。簡方平推掉了一個會議,在她單位的樓下等。單位保衛(wèi)科長看見他的車,忙通知了辦公室主任。他大方地說,沒事,等小沈下班。主任立刻明白了,上去把沈依娜領了下來,辦公室主任眼光都很犀利的。她很顧大局,順從地上了車,臉上還擠出了幾分笑,說陳主任,再見。這也讓他感到欣慰。不過一到家里,沈依娜就把大局拋在一邊。拼命把他往外推,說一定要分手,她算是看清楚他了。還以為是個紳士呢,原來你也是只禽獸!

        男人都是禽獸。簡方平想笑。他連連安撫說,好好好,我是只禽獸。

        別丑化禽獸。她撅著嘴說,你連禽獸都不如!

        他更高興了。好好好,我禽獸不如。

        你根本就是只蒼蠅,惡心的蒼蠅!

        好好好,我是蒼蠅。

        別丑化蒼蠅,你就是只屎殼郎!

        老男人的耐心足以包容所有的撒嬌、抱怨和小性子。只要他肯。簡方平當然肯。他聽了這話,不做聲地推著沈依娜,把她推到沙發(fā)邊。她奇怪地問,你干什么你!

        我這只屎殼郎開始工作了。

        簡方平的表情一本正經。沈依娜剎那間花開繽紛了,芬芳四溢。老男人把她攬在懷里,朝她的耳朵眼里吹氣,體會著她身上一串串的悸動。按照常理,有過一次經歷的女孩子很難抗拒第二次,即便是王雅竺??墒撬齾s不。她用行動告訴他,吻可以,撫摸可以,怎么都可以,但是那樣,不行。他不去理會,繼續(xù)解著她的衣服。她感覺身上裂開了一個個傷口,被風吹得涼颼颼的。她的反抗無聲而有力。她的指甲深深地嵌入他的皮肉里,扎出了血。紅酒似的血。簡方平松開了手,默默地看著她。她把衣服整好,埋進他懷里,說我不想這樣,你會不珍惜我的。他緊緊地摟著她,沒有再強迫。他凝視著她的眼睛,她的臉,直到她安然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簡方平的手機響了,是班長的電話。班長的聲音很沉悶,問他在哪兒。簡方平支支吾吾,班長聽出了什么,嘆氣說老張被雙規(guī)了,可能對同學們都有影響,你心里得有數。班長說完就掛了電話,簡方平腦子一蒙。老張是黨校同學,就是當初說“在某某區(qū)喝個酒開個車,賣個淫嫖個娼,全擺子”的那位,去年剛提的省會某區(qū)區(qū)長,這么快就倒了?

        懷里的沈依娜睜開眼睛,迷迷糊糊地問他,怎么了?

        簡方平勉強一笑,廳里有點事,你先休息。

        離開沈依娜家,簡方平迫不及待地給班長打電話,班長苦笑說你定力不錯,還沒色迷心竅嘛。簡方子哪里還有心說笑,追問老張出事的經過。兩人說了一個多小時,從同學一場談起,談到自己跟老張的所有往來,替對方再三確認沒什么犯忌諱的事之后,這才互道平安,掛了電話。簡方平長長地出了口氣,發(fā)動了汽車。他想,誰叫老張嘴里沒個把門的,不該說的亂說,倒臺也是遲早的結局。過了不久,老張被雙規(guī)的消息見了報,父親如獲至寶地舉著報紙指給簡方平看,要他引以為戒。父親最后總結說,我還是那句話,槍打出頭鳥,你小于給我悠著點!簡方平敷衍說知道了,我都聽你的。其實他的思緒早就離開了,沈母就要到了,能不能最終娶到沈依娜,還得看她會不會同意。至于父親的老生常談。簡方平早就有了免疫力。

        沈母比照片上還年輕。見面時,簡方平叫她伯母,沈母笑笑,說我比你大不了幾歲,別把我說老了。沈依娜在旁傻笑。簡方平有些踏實了,說伯母真幽默,晚飯安排好了,在洲際賓館給您接風。

        五一期間洲際賓館的包間很難預訂,這對簡方平

        而言當然不是問題。沈母走進包間,沒落座,神情惕然地看著四周。簡方平說,條件簡單了點,伯母別見怪。沈母不置可否,拿起酒杯,對著燈光看了看,放下,又拿起沉甸甸的勺子,湊近鼻孔嗅了嗅,皺眉。沈依娜忍不住說,媽,方子好不容易才定的包間,您快坐下吧。沈母笑了笑,說條件不簡單,可是干凈嗎?我不習慣在包間里吃飯,咱們去大廳吧。服務員驚愕地看著她,又看著簡方平。簡方平朝沈母抱歉地笑。說包間里是太局促了,大廳里敞亮,就是人太多,鬧騰了點,我這就去定位子。

        簡方平的臉色像霉變的水果皮,讓餐廳經理忐忑不安。位子很快定好了,沈母徑直走到桌邊,坐下。沈依娜惴惴不安地落座。簡方平若無其事地點菜,選酒。菜是好菜,酒是好酒,法國波爾多區(qū)的拉圖爾。酒色暗紅,單寧扎實,有點淡淡的巧克力香氣。沈依娜知道這是眾多波爾多紅酒客心中的酒皇,每瓶不低于一萬塊錢,就不無感動地朝他笑了笑。簡方平不動聲色地給沈母倒茶。酒剛上來。就有朋友過來打招呼。簡方平介紹說,這是小沈,這是小沈的母親。朋友當然看得出故事背景,禮貌地給沈母敬酒。沈母坐著沒動,舉了舉酒杯,說你是哪個單位的?朋友說是某某廳某某處的,沈母滿臉是笑,你們樸廳長就在我們那兒,你要是想去看他,我可以幫忙。朋友的表情立刻凝滯,訕訕地笑著離開。沈母冷笑一聲,說樸廳長判了十五年,去年進去的。

        媽!沈依娜終于表達了不滿。

        沈母仔細地擦拭著筷子,語氣像筷子似的直而硬,我和他說話,你要聽就坐著,不想聽就走,沒你說話的份兒。

        依娜,你去車里拿盒煙。我先跟伯母聊。簡方平感覺有人一手拿錘,一手拿釘子,在他的頭上來回挪移,尋找下手的部位。之前的種種預案全告失效,他真想這頓飯快點結束。沈依娜咬緊了嘴唇,拿著鑰匙離去。

        沈母放下筷子,說,簡處,我性子直,你也別見怪。你跟娜娜的事,我不同意。

        簡方平想了想,苦笑說,為什么呢?那一瞬間他居然想起了演小品的蔡明。

        如果是不想和我父母同住,我可以在家附近買套房子,既方便照顧,也沒有生活上的不便。孩子呢,可以兩頭住。當然跟著我們的多些。

        我不是指這個。照顧老人天經地義,孩子也是你親生,你娶誰都是這樣。

        那,是為什么呢?簡方平完全蒙了。他其實已經退到底線之后了。

        沈母掏出煙。簡方平本能地弓著身子,伸直了手,給她點上火。他心里已經把她當成領導來敬。沈母呼出一口煙,說,我是干什么的,你知道吧?我是教育改造科長,在省四監(jiān)干了二十年。四監(jiān)是關什么人的,你應該很清楚。處級以上的才夠資格。

        您的意思,我不太明白。簡方平自己點上煙,火苗微微顫抖。

        我接觸的腐敗分子太多了。剛進去的時候,都是拼命寫信,拼命鍛煉身體,跟家人見面也是信心十足。不出一年,全蔫了。自殺的,發(fā)瘋的,絕食的,我見得多了。一開始,老婆孩子還去看他,慢慢地,探視成了寫信,寫信成了沒信,最后寄來的是離婚協(xié)議書。你明白我的意思吧?你今年40歲,聽娜娜說快提副廳了,進步挺快。我見過比你還快的,后來錯亂了,把自己的手腕咬得跟孩子嘴似的,就是那個樸廳長。你可能不知道,娜娜當初那個男朋友挺好,大學教書的,工作也很穩(wěn)定??上Я?。

        我知道他,可我還是不明白。簡方平想,自己什么時候成了第三者?

        娜娜很傳統(tǒng),結了婚就過一輩子的。你呢,今天在這兒給我拍拍胸脯,真露了馬腳,你能躲過去不進四監(jiān)嗎?沈母的目光縫紉機似的,針頭在他臉上來回扎著??峙虏桓野?就拿這紅酒說,靠你的工資能買得起?你再看看這大廳里的人,有幾個是自己掏錢的。有幾個是干干凈凈的?你們這些春風得意的人,沒幾個經得起查的。不出事當然好,一旦出事呢?你別怪我說得難聽,我是見得太多了,心里害怕。說實話,我真不在乎你年紀多大。父母也好,孩子也好,跟娜娜過一輩子的是你。我不圖娜娜榮華富貴,招人眼紅,我只圖她平平安安的,到老了有個老伴在身邊,知冷知熱就行。我清楚得很,就算你進了四監(jiān),娜娜也不會離開你,她就是再苦也做不出那種事??晌沂撬龐?,我不能讓她冒險。

        大廳里人聲鼎沸,過節(jié)的人們興高采烈,不時有片片笑聲此起彼伏。嘈雜之中,簡方平想,這不是什么見面,這根本就是審判。所有人都是看客,都在看著他??粗⌒募揭恚粗笕?,看著他一敗涂地。而他毫無辯解的機會。

        我大致聽明白了。簡方平點點頭,可這個理由我還是頭一次聽說,照您這邏輯,是當官的都要進四監(jiān)?喝紅酒就是腐敗?嫁給官員就是冒險?這根本就不成立嘛。

        我知道吃吃喝喝不算什么,可我單位里關的人,都是從吃吃喝喝開始的。我是搞教育改造的,誰犯了什么事,怎么犯的事,怎么暴露的,我清楚得很。話說回來,我跟你無冤無仇,當然不想咒你進去。可萬一呢?為了能減刑幾年,到處給人做反面教材,給人做警示教育,讓一家人跟著丟人。要是你有個閨女,有個外孫,將來可能一輩子在人前抬不起頭,直不起腰,你不后悔?

        沈母摁滅了煙,掏出一張名片扔在桌上,鏗然作響。這是省城大學崔校長的電話,她是我大學同學。如果你真的愛娜娜,你就離開官場,到大學里做學問去。你要是這么做,我就同意你和娜娜的事。

        簡方平又抽出一支煙,就著煙頭點燃。他看著杯里的拉圖爾,不知如何回答。沈母自己點上煙,說,怎么,還是舍不得吧?

        簡方平慢慢吐了口煙,慢慢地說。我能說幾句嗎?

        當然可以,犯人還能陳述呢。

        如果我辭職,不在廳里干了,讀書十幾年,工作十幾年,全廢了。這先不算。請您在五星級的飯店吃飯,喝一萬多一瓶的拉圖爾,娜娜的工作,都是它給的。這也不算。您開出的條件,只要我想。用不著動用崔校長,也能辦得到,可這也是它給的。這還不算。就說娜娜吧,如果我不是處長,是個下崗職工,我們根本不會見面。這都統(tǒng)統(tǒng)不算。我想問問您,我都40歲的人了,辭了職和娜娜結婚,拋棄以前的一切,我還能干什么?我和她會幸福嗎?我敢保證,我一旦不做廳辦主任,娜娜的工作很快就沒了。守著我一份死工資,娜娜失業(yè)在家,難道我們要靠您來養(yǎng)活?

        沈母自己點上煙,吐出一句,平平淡淡才是日子呢。我一個人,不也把娜娜拉扯大了?

        簡方平想罵人。可沈依娜過來了,離老遠就能看見她眼圈通紅,顯然是哭過。他朝她微笑,艱難地對沈母說,這樣吧,您讓我好好想想。他的話里居然帶著些哽咽。

        沈母凝視著他,聲調忽然柔和起來。她嘆息說,娜娜的好時候就這幾年,我是她媽,我是在救她,也在救你。

        不管怎么說,沈母還是給了簡方平最后一次機會。三天里他打過一次電話,聽得出沈依娜在跟母親激烈地爭執(zhí)。此后就沒有再打。他想,他應該相信她會爭取的。如果爭取不下來,他再努力也沒用。他把這個意思寫成信息,發(fā)給了她。他忽然感到很無助。一個老男人都無助了,實在有些可憐。沈依娜的回信很簡單——相信我。

        第三天頭上,沈依娜給他打電話。找個地方見面吧,我有話對你說。

        去哪兒呢?

        你看吧。

        查了114,沒有“你看吧”這個飯店。

        沈依娜一下子哭了起來。他們倆曾有過多美好、多甜蜜的光陰啊。他嘆了口氣,說你等著,我去接你。

        簡方平接到她,直接把車開上了高速。他準備帶她去200公里外的一個度假村。那不是廳里定點接待處,他不能簽單,但是離省城很遠,回來的話要兩個多小時。如果沒談好,如果她絕望了要放棄,至少在回來的這兩個多小時里,他還可以做一下最后的努力。他想,一個老男人,對愛情算計到了這個份兒上。還有誰不會被感動呢?

        不是周末,度假村里人不多。整整一層樓的餐廳,只有他們兩個。外邊有山,腳下有水,桌上有紅酒。意大利紅酒,蒙特仙奴的布內奴。跟情人節(jié)時老男人用過的道具一個品牌。紅酒打開,簡方平說,西方人說紅酒是上帝的血,我想如果上帝會流淚的話,肯定也是紅色的。

        沈依娜哭了。他安慰著她,覺得心里酸,鼻孔也酸。難道他也要哭了?不對,老男人是不輕易哭的。也不對,不輕易哭不是不會哭。事實上他已經落了淚。

        兩人自始至終沒有動筷子?;厝サ穆泛荛L,兩人也很少說話,都在想心事。他想,那就等吧。離婚后他就一直在等。遇見一個,放過去了。又遇見一個,又放過去了。終于想停一停的時候,遇見的那個卻要把他放過去。多有趣的事啊。電臺放了一首歌,最后一句說“愛情想開往地老天荒,需要多勇敢”。寫得真好。簡方平回味著,想開往地老天荒,究竟需要多勇敢呢?他以為自己足夠勇敢了,他甚至可以承諾和父母分開住,可要他放棄現(xiàn)在的仕途,他真的做不到。沈依娜忽然眼睛一亮,說那樣好不好?你領我去酒店,我們生個孩子,說不定我媽就會答應了!他遲遲沒有說話,她看著他的臉,上面亮晶晶的,像是孩子唇上掛的清鼻涕。她哭著拉住他的衣服,你別哭了好不好?好不好?一個老男人哭起來很難看的。真的。你等等我,我好好做我媽的工作,好不好?他看著前面,說,你放心,我會等的;等到死,我也等。說到這里,連他自己都被感動了。其實他還想說,只要……只要什么呢?一個老男人,一個懂紅酒、生活精致的老男人,一個受女孩子和女人青睞的老男人,如果沒有了某些東西,立刻就貶值了。他知道,自己不能貶值。他得考慮下半生吧,自己的下半生,父母的下半生,還有威威。

        沈母一住就是一個多月,似乎不打算走了。沈依娜每天都給他匯報“做工作”的進展,但有沈母在,他們的見面少了,幾天也不能見上一次。這段時間父親身體又不太好,住院后還突發(fā)了一次腦溢血。母親還要帶威威。他只好白天工作,晚上在醫(yī)院陪護。人到中年的家庭重負他只有一個人承擔下來,因為他沒老婆。輸液里有安眠藥,父親很快熟睡了,也沒往常的呼嚕。簡方平看著他的臉,好幾次忍不住探手過去??此€有沒有呼吸,是不是已經離開了。簡方平心里猛地一酸,自己也會老去的,也會像這個樣子,躺在床上一動不動,讓人誤以為死去。他趴在床腳睡著了。夢見自己變成一只裸奔的狗,跑來跑去跑來跑去。突然覺得一切都變了,人也高了,房子也高了,樹也高了,看什么都得仰著頭。一張嘴就是汪汪汪的。人說的話他也聽不懂。他就跑啊跑,跑著跑著,路邊有人潑了碗剩飯出來,他搖著尾巴就上去了,吃得那叫香啊。一覺醒來,廳里打電話找他,說是省政府急著要一份材料,知道家里有病人,可不得不讓他回來救急。電話是鐘廳長打的,他沒辦法推辭。早上路很堵,大家都在爬行。按照往常,沈依娜此時會給他匯報昨晚做工作的情況,不知為何今天還沒有。路過她家,他忍不住把車停在門口,琢磨著是不是送她上班。遠遠地,看見沈母和一個小伙子有說有笑地從小區(qū)里走出來。他認出是沈依娜的前男友。小伙子穿戴很普通,鼻梁上架著眼鏡,手里提著書包。他看著他們寒暄告別。小伙子上了公交車。沈母排隊等著買油條。他慢慢掏出手機,給沈依娜打了個電話。她大概在吃東西,嘴里含糊不清,問他老爺子怎么樣了。他多少寬慰了點,說我爸好多了,你在干嗎?

        沈依娜說,和我媽一起吃飯呢。

        哦。簡方平覺得手心有了汗。他看了眼車窗外的沈母。是嗎,你們吃的什么啊?

        油條啊,她就知道買這個,對了,還有牛奶。你呢,你吃了嗎?

        吃過了,你們娘兒倆好好吃吧。

        簡方平發(fā)動車子,擠進車流。他想——今天事情還挺多的。省政府辦公廳急著要材料,多半是省里領導要來視察了,不是視察也是調研。這對廳里來講是大事,爭取了很長時間,做過很多工作。鐘廳長快到站了,是退到政協(xié)還是退到人大,能不能進人大常委,現(xiàn)在正是敏感時期。鐘廳長一退,廳里班子也要動了,他的助理巡視員能否順利批下來,也要看這陣子的表現(xiàn)。前一段時間被沈依娜分走了不少精力,鐘廳長多多少少有些不滿。現(xiàn)在看來是本末倒置,不能這樣了。40歲的老男人,又面臨著一個關口,錯過這次機會不知還要再等多少年,他應該明白孰輕孰重。想來想去,好像除了父母、兒子,還是這個最讓人踏實。綠燈亮了,簡方平想是不是給辦公廳秘書處的同學打電話,探聽點信息。他是辦公室主任,萬一鐘廳長問起來,總得有個說辭。前邊又堵上了,喇叭聲此起彼伏,聒噪得他心曠神怡。打聽到了內部消息,鐘廳長的不滿可能會小一點,助理巡視員的機會就大了些。簡方平又想,好好干吧兄弟,如果這次能再升一次,日子就更好過了。

        責任編輯曉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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