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文多

郭佩珍老人說:“我是不會編書,不會寫,我的一生寫出來,比小說精彩,比《紅樓夢》還深。”老人所言,我的理解是一種鼓勵也是一種托付。事實上,從她長期并堅持的剪紙創(chuàng)作中,不難看出宏大而又富有激情的敘事。她是一位具有異常稟賦,又極具忍耐的藝術家,一直生活于卑微、艱苦的民間,這種藝術家,歷朝歷代,還有現(xiàn)在,不是很少,也并非很多。

過去,曾寫過兩篇有關剪紙的文章。前一篇千字短文,題為《剪不斷的渴望》,記敘的正是尋訪郭佩珍老人,且表達了一腔青春情懷對一位民間藝人的印象。這一次接觸,老人形象及精神氣質(zhì)中的平和、善良,給我的強烈啟示遠勝于剪紙。這讓我當時以至現(xiàn)在,都會聯(lián)系到奶奶,以及像奶奶一樣眾多堅忍、無私、寬闊的女性。奶奶一生不懂剪紙,可刻在一個頑童記憶里的那種微笑,那種目光……以及她一輩子好似先天得來實為人生修養(yǎng)所達的生活境界,已遠遠超越任何一種藝術。其實質(zhì)和影響,也是如今淺薄的任何行為藝術及功利教育所無法比擬的。

后一篇題為《剪在紙上的夢》,算是對剪紙以及對專注于此的藝術家認識和把握上的一種伸展。在這里我曾說:剪紙是屬于溫柔女性的夢,這個夢很古老。在鄉(xiāng)下榆林,只要風能吹到的地方,就有剪紙。剪紙女人飽嘗生活的熬煎,用剪刀剪出思念的人和寓意吉祥美好的圖案,也就獲得了心靈的安慰。黃河岸邊的佳縣,有一位剪紙老人郭佩珍,被人們譽為民間藝術大師。她說:“我就喜歡一個人清清靜靜,一個人想得特別多,拿起剪刀,想想剪剪,心里煩悶事,就少了,沒了?！?/p>

在感性上,我認為散落在鄉(xiāng)村中的民間藝術,就是同這塊土地一樣堅忍的民間藝人,面對漫漫黃沙,守著深山大溝,記錄的生存日記。

從過去的經(jīng)驗和生活,走到現(xiàn)在,渴望已趨于理性,夢也變?yōu)閷嵲?。對人的理解而?我深切地看到了人生易老,生命短促;可人生需要拼搏和奮斗,要在匆匆之際,活出完整、清醒,具有尊嚴而有意義的獨特的人生,就得警惕靈魂不能擱淺,意志不能屈從于沮喪,從而保持精神的健康、充沛和有力。隨著歲月的流逝,一個人外在的軀體會日益枯萎,而精神則可以不斷豐厚博大,這是同郭佩珍老人深入接觸和了解后,所聽到的生命之音。

在平常的理解上,我們把剪紙——俗稱的“窗花”,簡單地認為是一種圖案:一朵花、一只老虎或是一個抓髻娃娃等。我們認為剪紙是靜態(tài)的,需要去解讀,解讀這些紙花同傳統(tǒng)文化里暗暗契合的東西。可是在郭佩珍老人這里,尤其是她進入晚年創(chuàng)作的大幅作品中,我們看到的剪紙與平常理解的窗花全然不同,這些作品是敘述性的、直接的,呈現(xiàn)出一種動態(tài)。這些圖案是她心中的畫,就像是她內(nèi)心深處的攝影作品,將她過去,記憶中的生活——我們共同的記憶,相互連綴,藝術性地呈現(xiàn)了出來,并構成相對完整的空間。在這個空間里充滿了一個個活生生的人,以及一個時代獨特的濃郁生活場景……

認真整理郭佩珍老人的錄音,完成初稿后,在十月的一天,我獨自驅(qū)車去了佳縣。一路上,心情忐忑,一方面因為這與承諾給她看稿的日期已延后了兩個多月;另一方面,心想不僅承諾延后,卻還不知能否得到她和家人的認可。

這半年來,從對郭佩珍老人的真正接觸開始,因為她表達的清晰,采訪竟出乎所料順利,但是在初步完成整理、寫作的過程中,卻感到異常艱難。有必要做幾點說明:

其一:對郭佩珍老人來說,她的回憶,包括一些大事,都沒有確切的時間概念,她的悲與喜、憂與愁或過日子與創(chuàng)作,都是同生命連在一起刻在骨頭里的。她的剪紙就是她的日記。所以在敘述老人的歷程時,就只能通過查閱一些資料,或從別人的談話,相互對證,以梳理出較為清晰的某年某月的時間順序。

其二:她的回憶,并不像諸多的成功人士一樣,張口閉口都是取得了何種功績。事實上,老人所談,大多是生活中的一些瑣事,是一些花里呼哨的文字很難以表述的家里家外事。她所談論和關注的是生活本身,柴米油鹽,饑餓和苦難的掙扎。甚至,老人在回憶中話題很少涉及剪紙或創(chuàng)作。細想,這種無言的表達也是很真實的。在以前,一個女人心靈手巧,會剪會繡,不過是一種日常功課,誰又會淺薄地到處炫耀呢?

其三:從附錄資料看她所獲得的各種獎項,不難發(fā)現(xiàn),這些獎項大都有一個關鍵詞“民間”,諸如“民間藝人”、“民間剪紙”之類。這就帶來一個疑問,“民間”相對應的詞是什么?顯然較為準確的應該是“官方”!民間與官方,誰高誰劣?這樣的區(qū)分有何意義呢?民間剪紙、民間刺繡的概念為人所熟知,那么“官方”種種到哪兒去了?之所以有這樣的疑問,所說明的就是像郭佩珍這樣的藝人,她對作品精益求精的精神,對創(chuàng)造的態(tài)度,是從事任何種類的藝術都需要的真實狀態(tài)。

其四:郭佩珍老人的代表作品以宏大、精細為特點。宏大是指她作品的立意,這明顯區(qū)分于過去對窗花的理解,她的剪紙有一種強烈的敘事性,有人甚至說:郭佩珍的大幅剪紙就是長篇小說。事實確實如此。有時面對她瘦弱的身軀,會不由感到驚訝,驚異她的內(nèi)心怎么會有那么充沛的激情呢?精細是指她對細節(jié)的處理,總是一絲不茍精雕細刻,諸如她用剪子剪出的發(fā)絲,一根是一根,連專業(yè)精密的攝影器材都難于再現(xiàn)。

其五:對她的剪紙,有人并不認同,認為不十分傳統(tǒng)。她也從不會辯駁,可是在采訪中,有關傳統(tǒng),她在無意中有這么一段談話,很有趣,她說:“我媽的我媽是個傳統(tǒng);我媽的我媽手指揮舞,向上翻,又是個傳統(tǒng)。傳統(tǒng)有好的了,你看青銅器上,有些古器上,說是老虎,可長兩個尾巴。”

郭佩珍老人還說:“剪紙難就難在連上。手巧的做出來就是好的,好看,就是那么一點。對農(nóng)村我一清二楚,過去的趕集漢,一只鞋五斤重,走路累不累?不知道,怎么能絞出來?學習就是上樓梯,學習的辦法很多。我有安塞兩本書從來不看,不讓人家說我替了。有的人替了個雞做出來個狗,笨人嘛,還要看用心不用心。笨人的都是傳統(tǒng)!急死人了!”

這一次再度見到郭佩珍老人,首先請她對作品《陜北風情圖》、《回憶》兩幅作品進行了詳細的解釋。而《我家住在黃河畔》、《春回佳縣》因她沒有保存,不能進行講解,我深為遺憾。她不認識字,初稿只能交給她的幼子馬連軍,他閱讀后,提了幾處修改意見。我知道,郭佩珍幼年是受母親的影響和教育最深,晚年卻是得到兒子馬連軍的理解、幫助最大。她尊重他的意見。

對這次出行所獲的補充,使文稿得以完善,我自然感到慶幸。我發(fā)現(xiàn),前兩幅作品,同她的生活有著緊密聯(lián)系,猶如她個人的回憶錄;后兩幅代表作品,通過別的資料大致了解后,發(fā)現(xiàn)與她實際的生活聯(lián)系并不緊密,而更注重了創(chuàng)作性和藝術性。這樣的區(qū)別,也形成了本文前后敘述的重心有所變化。

總體而言,對照她的身世,回過頭再來看作品,尤其能感到一種震撼。這種震撼,首先源于老人不平凡的經(jīng)歷;其次是她藝術作品高度的概括力和表現(xiàn)力,這一點在她諸多代表性的作品里,都一覽無余。可以說,她創(chuàng)作了絕無僅有獨特的剪紙藝術世界。

生活方面,作為世紀老人,她歷經(jīng)社會動蕩,對諸如土匪橫行、抗日戰(zhàn)爭、土改運動、“大躍進”、“文化大革命”……這些大的歷史事件,她都有切身的經(jīng)歷。這也對文章的紀錄造成無法回避的困難。還想指明一點,最為重要的是,她一直身處社會底層,感受的深切、直接和真實,都是常人所難以理解的。很顯然,文字的敘述,很難表達出她所真正的經(jīng)歷、痛苦及苦苦掙扎,也遠遠不能展現(xiàn)她的堅忍及對創(chuàng)作的毅力。她是真正卓越而有不凡成就的藝術家。筆者對郭佩珍老人的身世既無切實體會,筆力又有所不濟,講述難免膚淺,請讀者多加諒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