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遠斌
內(nèi)容提要西周開創(chuàng)了古代尚“文”和古代散文“文言”(文飾言辭)之傳統(tǒng)。春秋至唐代,奉行的是先秦原始儒學之禮教,強調(diào)外在的文飾,故尚“文”的文章觀和“文言”一致,于是“文言”因文化環(huán)境的需要而盛行,并隨時變化,推陳出新。春秋時期的行人辭令仍有“文辭以行禮”的特點,“微婉其辭,隱晦其說”。戰(zhàn)國乃“大爭之世”,諸子談辯,選擇了“言有象”、辭有比的“文言”方式,其用如“張置網(wǎng)而取獸”。漢代,潤色鴻業(yè)、娛樂審美為主的漢大賦發(fā)展成熟,經(jīng)學文風興盛,分別出現(xiàn)了尚麗、尚艱深的“文言”追求。魏晉六朝將文章的體式特征充分自覺為“文徽徽以溢目,音泠泠而盈耳”,流行駢句、麗辭。唐人有“登高壯觀天地間”之氣魄和與之相應的剛健硬朗之語言審美追求,亦有矯“八代”散文綺靡軟俗之積習的不懈努力,諸方面漸進為古文運動中的“硬語”
一
《志》中語句“言以足志,文以足言”和孔子之語“言之無文,行而不遠”(《左傳·襄公二十五年》),是“文言”之經(jīng)典論述,“文言”的重要性因此而得以理論性強化。先秦的諸多經(jīng)典話語,均非無端而生,孔子等的“文言”話語也有其背景?!段男牡颀垺ねㄗ儭吩疲骸包S歌《斷竹》,質(zhì)之至也;唐歌((在昔》,則廣于黃世;虞歌《卿云》,則文于唐時;夏歌《雕墻》,縟于虞代;商周篇什,麗于夏年?!闭Z言隨社會的發(fā)展出現(xiàn)了由質(zhì)而文的演進,而“精神文明的產(chǎn)物和動植物界的產(chǎn)物一樣,只能用各自的環(huán)境來解釋”。研讀先秦文獻,就會發(fā)現(xiàn)周朝文化有尚“文”之特點,孔子等的“文言”話語就源自這尚“文”文化環(huán)境中的“文言”風氣。
周朝的禮樂教化,形成了本朝尚“文”的文化品格,后人對此多有論及,孔子云“周監(jiān)于二代,郁郁乎文哉”(《論語·八佾》)、司馬遷云“周道文”(《史記·梁孝王世家》)、孔穎達云“周極文”(《禮記正義·王制》)等,所言的均是這一點。這里的“文”是一個寬泛的概念,既指表面的聲色之文(《荀子·賦》“五采備而成文”、《禮記·樂記》樂者“節(jié)奏以成文”),也指禮樂之教等所賦予的文明、修養(yǎng)內(nèi)涵。《志》語“文以足言”和孔子語“言之無文”中的“文”,也用的是這樣一個寬泛概念。“文言”是周朝尚“文”文化的組成部分,語言為周禮所規(guī)范。
“禮以節(jié)人”(《史記·滑稽列傳》),禮之內(nèi)容多是人和人之間的交接之道,而敬讓是交接之道的核心內(nèi)容。((禮記·鄉(xiāng)飲酒義》云:“尊讓、潔敬也者,君子之所以相接也。君子尊讓而不爭,潔敬則不慢,不慢不爭,則遠于斗辯矣,不斗辯,則無暴亂之禍矣。斯君子所以免于人禍也,故圣人制之以道?!薄抖Y記·聘義》云“敬讓也者,君子之所以相接也。故諸侯相接以敬讓,則不相侵陵。”《禮記·禮運》云:“講信修睦,尚辭讓,去爭奪,合禮何以治之?”又云:“樂至則無怨,禮至則不爭。揖讓而治天下者,禮樂之謂也?!笨梢?,以敬讓相交接,乃周禮之規(guī)定,而且對于何以要敬讓,也有明確的解釋敬讓,可以遠“斗辯”,“去爭奪”,使免于“暴亂”和“侵陵”之“人禍”,而關(guān)乎天下之治亂。所以,周禮強調(diào)敬讓,而且要求言辭交接也講究敬讓之禮,《禮記·曲禮》就以人與禽獸之別強調(diào)這一點:“鸚鵡能言,不離飛鳥;猩猩能言,不離禽獸。今人而無禮,雖能言,不亦禽獸之心乎!”為了使人言而有禮,周禮規(guī)范了表謙敬禮讓的稱謂及套語等。
魯國閔馬父所言的“文辭以行禮”(《左傳·昭公二十六年》)一語,反應了周朝“文言”與周禮的關(guān)系。
春秋之世雖然禮崩樂壞,但尚能上承西周文化,“文言”余緒猶存。春秋之世沒有戰(zhàn)國時期的百家爭鳴,著書立說之風未起,但行人辭令卻是春秋時最有代表性的口頭散文,而且行人辭令在當時最講究“文言”。劉知幾《史通·敘事》云,“古者行人出境,以詞令為宗;大夫應對,以言文為主?!毙腥宿o令,關(guān)乎個人的否泰榮辱,更關(guān)乎家國之命運,所以,文飾辭令以不辱使命,就成了行人出使的宗旨?!蹲髠鳌は骞辍份d,子產(chǎn)在鄭執(zhí)政(任國相)后,不但對行人“擇能而使之”,而且還特別重視行人辭令的推敲;“鄭國將有諸侯之事,子產(chǎn)乃問四國之為于子羽,且使多為辭令。與裨諶乘以適野,使謀可否。而告馮簡子,使斷之。事成,乃授子大叔使行之,以應對賓客。是以鮮有敗事”。從此記載可了解春秋時期對行人辭令的重視。所以行人辭令之“文言”是有典型性的,我們可以通過行人辭令來看“文辭以行禮”的情況。
“文言”以行禮,行人辭令表現(xiàn)出“微婉其辭,隱晦其說”(劉知幾《史通·惑經(jīng)》)的特點?!蹲髠鳌肤敵晒挲R晉鞍之戰(zhàn),齊國大敗,齊侯派賓媚人出使求和,其說辭云:
子以君師辱于敞邑,不腆敝賦,以犒從者。畏君之震,師徒橈敗。吾子惠徼齊國之福,不泯其社稷,使繼舊好,唯是先君之敝器、土地不敢愛。子又不許,請收合余燼,背城借一。敝邑之幸,亦云從也;況其不幸,敢不唯命是聽?賓媚人說辭之委婉顯而易見,可以說是極盡委婉之能致。作為戰(zhàn)敗國,以委婉語求和,是情勢使然,而戰(zhàn)斗中,韓厥俘虜齊侯(實逢丑父)語卻也甚是委婉:
韓厥執(zhí)縶馬前,再拜稽首,奉觴加璧以進,曰:“寡君使群臣為魯、衛(wèi)請,曰:‘無令輿師陷入君地。下臣不幸,屬當戎行,無所逃隱。且懼奔辟,而忝兩君,臣辱戎士,敢告不敏,攝官承乏?!彪m然齊侯為君,韓厥為臣,但畢竟不是一國之君臣關(guān)系,而且又是在你死我活的激戰(zhàn)中,韓厥卻能行禮、委婉其語若此,真乃戲劇性場面。更讓人有所不解的是,齊請戰(zhàn)和晉應戰(zhàn)也用委婉語:
齊侯使請戰(zhàn),曰:“子以君師辱于敝邑,不腆敝賦,詰朝請見?!睂υ唬骸皶x與魯、衛(wèi),兄弟也。來告曰:‘大國朝夕釋憾于敝邑之地。寡君不忍,使群臣請于大國,無令輿師淹于君地。能進不能退,君無所辱命?!饼R侯日:“大夫之許,寡人之愿也;若其不許,亦將見也?!?/p>
從以上舉例,可以概括春秋時行人“微婉其辭,隱晦其說”的“文言”特點,一是頻繁使用謙敬禮讓語,二是使用間接詞句表意。頻繁使用謙敬禮讓語辭,正是對周禮所規(guī)定交接之道的恪守和踐行;以間接詞句表意,實質(zhì)上所踐行的也是敬讓交接之道,盡管間接表意在表現(xiàn)禮治精神上不像謙敬禮讓語辭那樣明顯,但其所呈現(xiàn)的也是“不慢不爭”而“遠斗辯”的禮治內(nèi)涵?!蹲髠鳌は骞吣辍份d,“鄭伯享趙孟于垂隴”,在這一次外交活動中,七人賦詩言志,這使外交活動變成了誦詩、品詩活動,能委婉含蓄外交辭令若此,堪謂世界“外交史上絕無僅有的奇觀”。
“文言”除了行禮,還可以別賢與不肖。為了使貴族子弟近賢而遠不肖,周朝特以樂語教之,培養(yǎng)他們的“興、道、諷、誦、言、語”之語言技能。所以,言語應答,多“比于詩樂”,這既可以“通意旨”,又可以“遠鄙倍也”。由于對禮和“遠鄙倍”等的過分講究,春秋時期的“文言”,出現(xiàn)了“華而不實”的極端之舉。有識之士對此言矯之。魯國寧贏云:“華而不實,怨之所聚也?!?《左傳·文公五年》)秦穆公云:“華而不實,恥也?!?《國語·晉
語四》)楚國子高云:“華而不實”,“將焉用之”(《國語·楚語下》)。當時甚至還出現(xiàn)了揚質(zhì)而黜文的言論,如衛(wèi)國棘子成所言:“君子質(zhì)而已矣,何以文為?”(《論語·顏淵》)針對兩種極端性追求,孔子提倡文質(zhì)相得:“質(zhì)勝文則野,文勝質(zhì)則史。文質(zhì)彬彬,然后君子”(《論語·雍也》)。
因“天不變,道亦不變”的文化傳承,西周形成的尚“文”文化品格亦成了后來朝代的特點,“文言”隨之而成為一種傳統(tǒng)。春秋時期的“文言”所承載的主要是尚禮文化精神(其中也不乏審美價值),但春秋以降,隨文章的自覺,“文言”所承載更多的是審美內(nèi)涵,于是在文學領(lǐng)域“文言”就成了加強語言藝術(shù)性的審美追求活動。
二
戰(zhàn)國之世,禮崩樂壞,西周所建立的文化信仰近乎徹底崩潰,“邪說誣民充塞仁義”(《孟子·滕文公下》);“利之所在,民歸之。名之所彰,士死之”(《韓非子·外儲說左上》);“巧謀并行,詐術(shù)遞用,攻戰(zhàn)不休,亡國辱主愈眾”(《呂氏春秋·先己》)。因時代之大變革,社會風氣也由春秋時期的尚禮讓,變?yōu)閼?zhàn)國之世的尚爭、尚氣力。韓非總結(jié)戰(zhàn)國時期為“大爭之世”(《韓非子·八說》),而且“爭于氣力”(《韓非子·五蠹》),所以這一歷史時期黜王道,尚霸道;仁義禮制廢,氣力霸權(quán)盛,“廢文任武,厚養(yǎng)死士,綴甲厲兵,效勝于戰(zhàn)場”(《戰(zhàn)國策·秦策一·蘇秦始將連橫》)。西周延續(xù)至春秋的“文言”風氣受到了巨大沖擊,有尚禮內(nèi)涵的“微婉其辭,隱晦其說”之“文言”,因不適應這個時代而退場了,但“文言”之風在諸子談辯中繼續(xù),只是諸子們?yōu)橛握f立說,選擇了“言有象”、辭有比的“文言”方式。
“言有象”、辭有比,語出《鬼谷子·反應》:人言者,動也。己默者,靜也。因其言,聽其辭。言有不合者,反而求之,其應必出。言有象,事有比;其有象比,以觀其次。象者,象其事;比者,比其辭也。以無形求有聲,其釣語合事,得人實也;其張置網(wǎng)而取獸也,多張其會而司之。道合其事,彼自出之,此釣人之網(wǎng)也。常持其網(wǎng)驅(qū)之,其言無比,乃為之變。“言有象”、辭有比即其總結(jié)的談辯技巧。好談辯是戰(zhàn)國之風氣,據(jù)《墨子·耕柱》中“能談辯者談辯,能說書者說書,能從事者從事”之言,可知談辯近乎一種職業(yè);據(jù)孟子之言“吾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和荀子之言“君子必辯”,可知戰(zhàn)國諸子均好談辯,并非縱橫家一家之舉。諸子談辯,無論是言辯,還是筆辯,均以諸子散文的形式保留了下來。錢基博先生云:“蓋莊子之學出于老子,而發(fā)以縱橫家言;猶孟子之學出于孔子而發(fā)以縱橫家言也。戰(zhàn)國策士,縱橫抵巇以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雖儒者之純實,道家之清凈,吐辭為經(jīng),猶不能出縱橫策士之囿焉。則甚矣,習俗之移入也!”如錢先生所論,因談辯之風,縱橫家之外的諸家也“發(fā)以縱橫家言”,也重“言有象”、辭有比。
“言有象”,即取象言理?!叭∠笕毡取?陶宗儀《說郛》卷七十九上《用事》),比喻、寓言乃取象之法,戰(zhàn)國諸子散文多比喻、寓言,擅長取象“文言”。象有“天地自然之象”、“人心營構(gòu)之象”之分(章學誠《文史通義·易教下》),比喻多取“天地自然之象”,寓言多取“人心營構(gòu)之象”?!赌印贰ⅰ睹献印?、《荀子》多比喻,故書中多“天地自然之象《莊子》、《戰(zhàn)國策》、《韓非子》多寓言,故書中多“人心營構(gòu)之象”。辭有比,即“比其辭”?!稄V韻·質(zhì)韻》釋“比”日“比次”,又《旨韻》釋日“并也”?!氨绕滢o”即比并鋪排其辭,是戰(zhàn)國諸子散文又一頻繁使用的“文言”手法。
墨子雖然主張“言無務為多而務為智,無務為文而務為察”(《墨子·修身》),但卻強調(diào)“象”、“比”之用,《墨子·小取》云:“辟也者,舉也,物而以明之也。侔也者,比辭而俱行也?!比纭赌印じ分械谋扔魅∠螅?/p>
巫馬子謂子墨子日:“子兼愛天下,未云利也;我不愛天下,未云賊也。功皆未至,子何獨自是而非我哉?”子墨子曰:“今有燎者于此,一人奉水將灌之,一人摻火將益之,功皆未至,子何貴于二人?”巫馬子日:“我是彼奉水者之意,而非夫摻火者之意?!蹦右浴胺钏惫嗔?、“摻火”益燎評價“兼愛天下”、“不愛天下”之不同,誰是誰非,舉物明之,言簡意賅,形象生動,使人豁然而明朗?!赌印范啾炔伵牌滢o,“求群言之比”(《墨子·小取》)?!赌印びH士》先是接連排舉鍤錐、錯刀、甘井、比干、孟賁、西施等十物人,說明“太盛難守”之道理,接著又比辭論述守盛之道。翻閱《墨子》一書,會發(fā)現(xiàn)無論是長篇還是短制,無不“比其辭”。墨子強調(diào)過“先質(zhì)而后文”(《說苑·反質(zhì)》引墨子語),但并沒有排斥或否定文飾,而且善于以“象”、“比”“文言”。
孟子在語言上的造詣甚深,如他認為,知“诐辭知其所蔽,淫辭知其所陷,邪辭知其所離,遁辭知其所窮”,才可謂知言?!睹献印芬粫恕伴L于譬喻”(趙岐《孟子題辭》),還長于“比其辭”。如《孟子·梁惠王上》中的一段話:
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八口之家可以無饑矣;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頒白者不負戴于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饑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引文以四個比排之句,論述為王之道,不但理盛,而且勢亦盛,故能以理服人,以勢奪人。這一段話可以代表《孟子》“比其辭”的行文風格。《孟子》一書“長于譬喻”,即長于以“象”“文言”,這一點他人多有論述。
《莊子》一書“寓言十九”。此書不但長于取象,還長于比辭。如《逍遙游》中的“適莽蒼者,三湌而反,腹猶果然;適百里者,宿舂糧;適千里者,三月聚糧”、“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等語段,均比辭作論?!肚f子》一書,不但“比其辭”,還“比”其“寓言”段落。如《逍遙游》前半部分,從鯤化鵬至列子御風而行,比排多層“寓言”,來烘托渲染逍遙無待的主題;后半部分,也是通過“寓言”的比排來說明“無名”、“無功”等觀點。在一篇中寓言多是比排關(guān)系,“比”也就成了《莊子》結(jié)構(gòu)篇章之手段。
《茍子》、《韓非子》作為學者之著述,言辭技巧更為縝密,更注重以“象”、“比”“文言”?!盾髯印穼Ρ扔鞯某浞质褂?,《韓非子》對寓言的充分使用,把“言有象”的言辭技巧發(fā)揮到極致。因茍、韓分析思辨更為深細詳備,比辭在兩人的著作中更盛,如《荀子·非十二子》,以“儼然,壯然,祺然,蕼然,恢恢然,廣廣然,昭昭然,蕩蕩然”八詞形容父兄之容。以“儉然,侈然,輔然,端然,訾然,洞然,綴綴然,瞀瞀然”八詞形容弟子之容,以“填填然,狄狄然,莫莫然,瞡瞡然,瞿瞿然,盡盡然,盱盱然”七詞形容學者之容,如《韓非子·難言》鋪排十二種難以進言之因,《八奸》連
述八種“人臣之所道成奸”之術(shù),《十過》列陳十種君主應該避免的過錯,《亡征》繁舉四十七種亡國征兆等。像茍、韓這樣的大肆比排,在其前的子書中是沒有的。
《鬼谷子》把諸子談辯的取象、比辭比作是“張置網(wǎng)而取獸”,是精辟之見。但二者又有區(qū)別,取象如“釣人之網(wǎng)”,重在誘人人其毅中,即“道合其事,彼自出之”,比辭如“持其網(wǎng)驅(qū)之”,重在以勢服人,“其言無比,乃為之變”?!稇?zhàn)國策·齊策》載有齊人諫阻靖郭君筑城于薛地一事,其中“海大魚”即齊人取象“釣人”之語,隨取象之語的展開,靖郭君入其毅中?!肚f子·天下》“以天下為沉濁,不可與莊語,以卮言為曼衍,以重言為真,以寓言為廣”宣揚己說,“寓言”即“釣人之網(wǎng)”?!肚f子》的“立象以盡意”(《易傳·系辭上》)頗具代表性?!疤煜鲁翝?,不可與莊語”,而換以“釣語”言之,這也是戰(zhàn)國其他諸子散文“深于取象”的主要原因。
以“比”“文言”,亦主要是時勢使然。在戰(zhàn)國黜王道、尚霸道這樣的背景下,諸子談辯顯然不能以委婉語立說,于是,比排其辭,鋪張揚厲,以求其鋒不可犯之勢,“比其辭”從而成為戰(zhàn)國之時代風氣。莊子、縱橫家等諸子,為求其鋒不可犯之勢,比排之外,還夸飾其語,以奇異增其氣勢,故《鬼谷子·權(quán)篇》亦強調(diào)“辭貴奇”。
三
漢代去先秦不遠,一定程度上接續(xù)了先秦文化,“文言”之風在傳承中進一步發(fā)展。劉向的“辭不可不修,說不可不善”(《說苑·善說》)觀點,即是對先秦“文言”觀的繼承和發(fā)揮。漢代也有反對“文言”者,其有“良玉不雕,美言不文”之言論,但這遭到了揚雄的反駁:“玉不雕,琦瑤不作器;言不文,典謨不作經(jīng)”(《法言·寡見》)。王充亦反對“華文”、反對“藝增”(即夸張),但他在《論衡·超奇》中云:“夫華與實俱成者也,無華生實,物希有之”,對言而無文者也予以批評“陸賈之書未奏,徐樂、主父之策未聞,群諸瞽言之徒,言事粗丑,文不美潤,不指所謂,文辭淫滑,不被濤沙之謫,幸矣!”(《論衡·超奇》)總之,漢代也像先秦一樣尚“文”,追求“文言”,而反對“文言”的言論,僅僅是個別聲音。
漢代與先秦相較,在散文上有兩點主要的不同,一是以潤色鴻業(yè)、娛樂審美為主的漢大賦發(fā)展成熟,并成為漢代的代表性文體;二是漢代經(jīng)學興盛,其對散文影響甚著。這兩點不同影響了漢代散文的“文言”,前者形成了尚麗的“文言”追求,后者形成了尚艱深的“文言”追求。
作為宮廷文學的漢大賦,雖然有零星的諷諫詞句,但勸百諷一,諷諫作用甚微,其主要是作潤色鴻業(yè)、娛樂審美之用,因此漢大賦格外追求形式美,“寫物圖貌”,“鋪彩摛文”,“蔚似雕畫”,以麗辭“文言”。司馬相如、揚雄是漢大賦的代表作家,二人不但有尚麗的言論,而且還有尚麗的創(chuàng)作實踐。司馬相如在《答盛覽問作賦》中明言;“合綦組以成文,列錦繡而為質(zhì),一經(jīng)一緯,一宮一商,此作賦之跡也?!彼抉R相如認為綺麗美是賦體文的特征,主張應“合綦組”、“列錦繡”為文。揚雄認為,“賦者,將以風也,必推類而言,極麗靡之辭,閎侈鉅衍,競于使人不能加也”(《漢書·揚雄傳》)。司馬相如、揚雄均在賦的創(chuàng)作中實踐了自己的尚麗理論。司馬相如《子虛賦》寫云夢澤:
云夢者,方九百里,其中有山焉。其山則盤紆岪郁,隆崇嵂崒;岑巖參差,日月蔽虧。交錯糾紛,上干青云;罷池陂陀,下屬江河。其土則丹青赭堊,雌黃白坿,錫碧金銀,眾色炫耀,照爛龍鱗。其石則赤玉玫瑰,琳瑉琨珸,瑊玏玄厲,碝石碔砆。其東則有蕙圃,衡蘭芷若,芎藭昌蒲,江離糜蕪,諸蔗巴且?!x從中、東、南、西、北五個方位來描繪云夢澤。中部,土石色雜,五彩炫耀;東面,花園延展,花草競艷;南面,“平原廣澤”,眾物爭勝;西面,“涌泉清池”,芙蓉白沙,清秀艷麗;北面,果樹芬芳,香木蔥翠。諸描寫,“隨物賦形”,鋪排“眾色”。明代王世貞((藝苑卮言》卷二言:“長卿《子虛))諸賦,本從《高唐》賦物色諸體,而辭勝之?!背o有“驚彩絕艷”的特點,作為“辭勝之”的司馬相如的賦作,明顯帶有“文言”以求麗之傾向。揚雄《蜀都賦》寫蜀地:
黃甘諸柘,柿桃杏李,枇榿杜樼栗柰,棠黎離支,雜以梃橙,被以櫻梅。樹以木蘭,扶林禽,爚般關(guān),旁支何若,英絡(luò)其間。春機楊柳,為裹弱蟬杪,扶施連卷?!瓱o論是寫果樹,還是寫“百華投春”,均“錯彩鏤金”,“雕繪滿眼”,用“麗以淫”形容之再恰當不過了。東漢班固、張衡、王延壽等人的大賦,也自覺以麗辭“文言”。劉勰對此概括日:“自揚馬張蔡,崇盛麗辭,如宋畫吳冶,刻形鏤法,麗句與深采并流?!?《文心雕龍·麗辭》)
漢代楚文化繁榮,對楚歌、楚舞、楚辭的愛好,貫穿了整個漢代。楚辭作為漢大賦產(chǎn)生的一個源頭,在語言上影響了漢大賦,尤其是在尚麗上影響甚為明顯。班固、王逸均曾指出過這一點:“然其文弘博麗雅,為辭賦宗,后世莫不斟酌其英華,則象其從容”(班固《離騷贊序》)?!懊宀┻_之士,著造辭賦,莫不擬則其儀表,祖式其模范,取其要妙,竊其華藻”(王逸《楚辭章句·離騷敘》)。漢大賦與楚辭相較,有崇尚巨麗之特點。漢代是一個有帝國氣象的朝代,版圖山川、宮殿儀仗等,皆有巨麗宏麗之特征。而且漢代統(tǒng)治者,還以巨麗崇尊揚威。漢代也重禮治和貴賤之別,而其別貴賤外化為“文采、玄黃之飾”。董仲舒《賢良文學對策》言:“制度、文采、玄黃之飾,所以明尊卑、異貴賤而勸有德也?!薄妒酚洝じ咦姹炯o》載,劉邦登基不久,蕭何為其建造了未央宮,壯觀富麗,劉邦看后大怒日:“天下匈匈,苦戰(zhàn)數(shù)歲,成敗未可知也,是何治宮室過度也!”蕭何日:“夫天子四海為家,非壯麗無以重威?!边@些反映到賦作中,就有了巨麗之鋪排。漢大賦所尚的麗除了巨宏之特點,還有奇的特點。劉熙載《藝概·賦概》云:“賦取乎麗,而麗非奇不顯,是故賦不厭奇。”漢大賦的寫作有意求奇,“俶儻瑰瑋,異方殊類,珍怪鳥獸,萬端鱗崪,充牣其中,不可勝記”(《子虛賦》),而且用字詭異瑰怪,故漢大賦又有奇麗之美。
接下來看漢代文尚艱深的“文言”追求。漢代獨尊儒術(shù),置五經(jīng)博士,經(jīng)學繁盛。因年代久遠和語言之變異,《周易》、《尚書》等經(jīng)文,艱深難讀。在征圣宗經(jīng)之心態(tài)下,漢代形成了文尚艱深的審美傾向。關(guān)于文尚艱深,王充在《論衡·自紀》中借“或日”之言做了分析:
口辯者其言深,筆敏者其文沉。案經(jīng)藝之文,賢圣之言,鴻重優(yōu)雅,難卒曉睹。世讀之者,訓古乃下。蓋賢圣之材鴻,故其文語與俗不通。玉隱石間,珠匿魚腹,非玉工珠師,莫能采得。寶物以隱閉不見,實語亦宜深沉難測。
關(guān)于文尚艱深與“經(jīng)藝之文”的關(guān)系,引文的分析簡單、明了,而且分析中有鼓動宣揚之意。揚雄是以艱深“文言”的代表人物,其對文尚艱深也有闡說,《法言·問神》云:或問:“圣人之經(jīng)不可使易知與?”曰,“不可。天俄而可度,則其覆物也淺矣;地俄而
可測,則其載物也薄矣。大哉天地之為萬物郭,
五經(jīng)之為眾說郛。”揚雄也把經(jīng)文看作是文尚艱深之出處?!把灾疅o文,行而不遠?!笔芟惹氐浼膯l(fā),文辭艱深在揚雄看來,是言行之以遠的“文”。作于東漢的《參同契》,也“為艱深之詞,使人難曉”(《朱子語類》卷第一百二十五),這與王充說的“口辯者其言深,筆敏者其文沉”的風氣一致,應也有艱深其辭、以行于遠之追習?;缸T稱贊揚雄的文章,認為必傳于后世“今診子之書,文義至深,而論不詭于圣人,若使遭遇時君,更閱賢知,為所稱善,則必度越諸子矣?!薄?梢姡缸T也是認同此風氣的。
“漢朝人莫不能文,獨司馬相如、太史公、劉向、揚雄之為最?!?韓愈《答劉正夫書》)也可以說,漢文莫不艱深其辭,獨揚雄為最。因經(jīng)學之訓詁等原因,漢代文字學頗盛,這是漢文艱深的特有文化條件。劉勰《文心雕龍·練字》對此分析得非常清楚:“至孝武之世,則相如禊《篇》。及宣、成二帝,征集小學,張敞以正讀傳業(yè),揚雄以奇字纂訓;并貫練《雅》、《頌》,總閱音義;鴻筆之徒,莫不洞曉。且多賦京苑,假借形聲。是以前漢小學,率多瑋字,非獨制異,乃共曉難也。暨乎后漢,小學轉(zhuǎn)疏,復文隱訓,臧否大半。及魏代綴藻,則字有常檢,追觀漢作,翻成阻奧?!薄柏M直才懸,抑亦字隱。自晉來用字,率從簡易,時并習易,人誰取難?”因“才懸”“字隱”,“揚、馬之作”,“讀者非師傳不能析其辭”(曹植語,見《文心雕龍·練字》)。
清人范當世《聚學軒叢書序》云:“文不深,則不能歷久而長存?!狈墩Z一定程度上可以解釋艱深以“文言”的審美追求及其合理性。杜甫對揚雄的好艱深其辭有所師承。,故其詩文有“沉郁頓挫”之風格。清人姚瑩在《康輶紀行》中對“沉郁頓挫”做過精彩的分析,他認為“文章能去其浮率平直之病,而有沉郁頓挫之妙,然后可以不朽”。姚瑩之言,亦可以用來解釋漢代艱深其辭的審美傾向。雖然揚雄等的艱深其辭,多少有蘇軾批評的以艱深文淺易(蘇軾《答謝民師書》)之弊,但其在中國散文語言的發(fā)展史上,無論是理論還是實踐,均有不容忽視的價值和意義。
四
“文言”在魏晉六朝取得了更大的發(fā)展,無論是在美文佳篇上,還是在“文言”理論上,均取得了空前的成就。駢文是這一歷史時期“文言”追求所催生的美文,其間所產(chǎn)生的“遣言也貴妍”(陸機《文賦》)、“文采所以飾言”(《文心雕龍·情采》)、文章以“雕縟成體”(《文心雕龍·序志》)等觀點,均是重要的“文言”理論;劉勰在《文心雕龍》中關(guān)于“文言”的論述,不但全面,而且深入。尤其是劉勰從道之為物的角度,論證了“文言”的自然合理:道之為物,“動植皆文。龍鳳以藻繪呈端,虎豹以炳蔚凝姿。云霞雕色,有逾畫工之妙;草木賁華,無待錦匠之奇”、“夫無識之物,郁然有彩;有心之器,其無文歟”。劉勰的論證,對孔子的“言之無文,行而不遠”之“文言”理論又做了補充。
六朝散文語言以駢、麗見長。清人李兆洛的《駢體文鈔》收錄從戰(zhàn)國至隋代的駢文6ll篇,其中東漢以后的駢文544篇 ;544篇中公文有163篇,涉及13種公文。這一統(tǒng)計數(shù)字可以說明駢體文在魏晉六朝的成熟及繁盛,亦可見駢句文言”之繁盛。對于講究駢對(即以駢句“文言”)之原因,前人多有探討,亦不乏明見。如何莊所論“從直接的原因而言,主要是受漢語言文字單音節(jié)易于對偶的影響;從深層的文化意識而言無論是漢字的易于對偶,還是二元論思維,均只是提供了追求駢對之可能性,還不能徹底解釋為什么以駢句“文言”會在魏晉六朝空前繁盛。要解釋這一問題,還應從文學傳承、文章自覺和偶對聲律之自覺三個方面來看。
語句的駢對在先秦典籍中就存在,而使用駢句最突出的要屬《楚辭》?!冻o》中有大量的對偶工巧之駢句,如“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離騷》)、“覽冀州兮有馀,橫四海兮焉窮”(《云中君》)、“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少司命》)、“哀州土之平樂兮,悲江介之遺風”(《哀郢》)等等?!冻o》對兩漢魏晉六朝朝語言的影響,遠盛過《詩經(jīng)》,劉勰在評論中也說明了這一點:“建言修辭,鮮克宗經(jīng)。是以楚艷漢侈,流弊不還”(《文心雕龍·宗經(jīng)》)?!冻o》之后,先是賦中句子的駢化,接著是駢體文的漸趨成熟,有不少學者將后兩者看作是《楚辭》的影響所致。清代孫梅有言:“屈之詞,其殆詩之流、賦之祖、古文之極致、儷體之先聲乎?……自賦而下,始專為駢體,其列于賦之前者,將以騷啟儷也?!?《四六叢話》卷三)姜書閣亦云:“漢魏六朝的駢文和賦從《楚辭》的騷賦來”。雖然句式的駢化和駢文的出現(xiàn),并非一個方面的原因,但《楚辭》在其中確有關(guān)鍵性的發(fā)端和垂范作用,從該時期駢句結(jié)構(gòu)對《楚辭》中對偶句式的模仿可窺端倪。
魏晉六朝為文學自覺之時代,基本為學術(shù)界所公認,但細究起來,不如說魏晉六朝是一個文章自覺的時代。曹丕、摯虞、陸機、劉勰等人的文論,是針對文章而發(fā),雖然曹丕等的文論包括今天所說的文學,但其宗旨并不是針對文學,而是文章。文章作為指文字作品的概念,雖然在漢代已經(jīng)使用,但文章辨體及辨體之成熟,是在魏晉六朝。這一時期對文章之形體特征的認識是“文徽徽以溢目,音泠泠而盈耳”(陸機《文賦》)。劉勰在《文心雕龍·情采》中也有類似的論述:“立文之道其理有三:一日形文,五色是也;二日聲文,五音是也;三日情文,五性是也。五色雜而成黼黻,五音比而成韶夏,五情發(fā)而為辭章,神理之數(shù)也?!眲③乃缘摹靶挝摹?、“聲文”即文章的形體特征,他也強調(diào)文章的視聽美感。陸機、劉勰的觀點有時代性,可以代表魏晉六朝時期對文章形體特征的認識。先前就已廣為使用的駢句,正可以滿足這一時代文章觀的需要,從而出現(xiàn)了以駢句“文言”的熱潮,該時期的美文——駢文——也因此而鼎盛。
魏晉六朝也是聲律自覺的時代,聲律學的發(fā)展也是駢偶句式繁盛的原因。學術(shù)界一般將四聲的發(fā)明歸之于南朝齊永明沈約、周颙諸人。,但高華平撰文反對這一觀點,而且提出了南朝劉宋末王斌創(chuàng)四聲說。然而,早在晉以前就有了以四聲區(qū)別字義的情況,晉以前經(jīng)師的注音材料可以為證。沈約曾誤認為古人不識聲律,并云“自靈均以來,此秘未睹”,這在當時就遭到了陸厥的批駁,陸言:“觀歷代眾賢,似不都暗此處,而云‘此秘未睹,近于誣乎?”認為,“自魏文屬論,深以清濁為言。劉楨奏書,大明體勢之致,蛆崤妥帖之談,操末續(xù)顛之說,興玄黃于律呂,比五色之相宣,茍此秘未睹,茲論為何所指邪?故愚謂前英已早識宮微,但未屈曲指的,若今論所申。”。陸氏之言說明,駢句偶對之聲律的自覺,應不會晚于魏晉。偶對聲律的自覺,也是駢句“文言”興盛的原因。
魏晉六朝以麗辭“文言”,為古今學人所公認?!霸诮ò参膶W、正始文學、兩晉乃至整個六朝文學中,文章‘麗化,一以沿之”。。這一歷史時期的“麗
化”有階段性特點,“魏則總兩漢之菁英,導六朝之先路,麗而能朗”;兩晉“迴翔于漢魏之際而漸定所趨”,“奇麗藻逸,擷兩漢之葩”;南朝“縟旨星稠,繁文綺合,豐藻克瞻,風骨不飛”。
以麗辭“文言”,有文學傳承的作用,《楚辭》、漢賦之麗彩影響了魏晉六朝文學,而主要的原因,還在于時代的文章觀和文學審美追求?!拔幕栈找砸缒俊笔沁@一歷史時期文章自覺生成的觀念,這一文章觀念保留了“文”、“章”二字初義中的色麗義項。《說文解字》云:“文,錯畫也,象交文?!薄罢?,樂竟為一章,”也有學者據(jù)甲骨文認為,“文”字本義指文身之文鑼。后來,“文”、“章”指色彩的錯雜絢麗,《玉篇·音部》:“章,彩也?!薄吨芏Y·考工記》云:“青與赤謂之文,赤與白謂之章”。“文徽徽以溢目”的文章界定,與“文”、“章”二字的色麗義項一致,這可以解釋“徽徽以溢目”的文字作品之所以用“文章”指稱之原因??傆^魏晉六朝的文章辨體論,皆強調(diào)文章的“溢目”特征,也幾乎均將文章的這一特征用麗來概括和強化?!兜湔摗ふ撐摹吩疲霸娰x欲麗”。《文賦》云:“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瀏亮”、“藻思綺合,清麗芊眠。炳若縟繡”?!段男牡颀垺で椴伞吩疲骸熬_麗以艷說,藻飾以辯雕,文辭之變,于斯極矣?!笔捓[《金樓子·立言》云:文“惟須綺彀紛披”?!对娖沸?云,詩須“潤之以丹采”。魏晉六朝的文章觀強調(diào)文章的“溢目”美感,麗辭正與這一文章觀相符,而且又可以對文章的“溢目”美感予以具體化和深化,所以,以麗辭“文言”正是該時期文章觀念之需要。
再者魏晉六朝還出現(xiàn)了“文貴形似”的審美追求?!段男牡颀垺の锷吩疲骸白越詠?,文貴形似。窺情風景之上,鉆貌草木之中。吟詠所發(fā),志惟深遠;體物為妙,功在密附?!标憴C《文賦》亦言:“雖離方而邂圓,期窮形而盡相?!边@一歷史時期的文學實踐,如陸機、劉勰所論,追求形似。賦體物求似,不需贅言;詩寫景描物而求形似,成為時尚,張協(xié)詩“巧構(gòu)形似之言”,謝靈運詩“尚巧似”,鮑照詩“善制形狀寫物之詞”而“貴尚巧似”,何遜詩“多形似之言”(《顏氏家訓·文章》),書信體散文也“貴形似”,鮑照、吳均、陶弘景等均有此好尚;北朝文風也有這一傾向,如酈道元《水經(jīng)注》有大量的描物摹狀語段。為求形似,就要“善制形狀寫物之詞”,“巧言”才能“切狀”(《文心雕龍·物色》),故有“儷采百字之偶,爭價一句之奇”(《文心雕龍·明詩》)之雕琢。日月山川,麗天綺地,龍鳳虎豹,藻繪炳蔚;云霞草木,雕色賁華,所以,切狀形似之文,因描摹對象之麗而多彩。魏晉六朝散文的“巧言切狀”,從漢大賦體物發(fā)展而來,前后均形成了以麗“文言”的特點,在魏晉六朝“溢目”文章觀的作用下,此時期的尚麗與漢代又有所不同,漢大賦所崇尚的是夸耀漢帝國之聲威的巨麗,而魏晉六朝散文所崇尚的是“錯彩鏤金”之縟麗。
五
六朝麗靡的文風為唐代所反對,但六朝在文章形式美上所取得的成就卻為唐代文學繼承并發(fā)揚,所以,始于先秦而在漢魏六朝發(fā)揚光大的“文言”之風。在唐代仍在繼續(xù)。唐代有不少強調(diào)“文言”的話語,如“辭不可陋,故錯綜以潤色”(張說((洛州張司馬集序》)、“或云,詩不假修飾,任其丑樸,但風韻正,天真全,即名上等。予日,不然。無鹽闕容而有德,曷若文王太姒有容而有德乎”(皎然《詩式·取境》)、“志非言不形,言非文不彰”(獨孤及((檢校尚書吏部員外郎趙郡李公中集序》)、“虎豹之文不得不炳于犬羊,鸞鳳之音不得不鏘于烏鵲,金玉之光不得不炫于瓦石,非有意先之也,乃自然也”(皇甫湜《答李生第一書》)、“夫文者非他,言之華也,其用在通理而已”(皇甫浞《答李生第二書》)等等,類似言論初唐至中晚唐不絕。當然,也有反對“文言”、反對藻飾的言論,但“反對藻飾的人,自己寫文章卻不忘藻飾,甚至寫反對藻飾的文章。本身也忘不了要藻飾一番?!拔难浴弊鳛槲膶W創(chuàng)作之規(guī)律,唐代仍在踐行,而且成就卓越。
繆鋮《新散文的興起——唐代古文》一文言:“唐承六朝之后,公私文翰,并用駢儷,而末流弊滋,浮濫冗緩,敘事論理,不能真切,于是韓愈倡為散行之文,遠師先秦西漢,以樸質(zhì)條鬯之體矯正魏晉以來排偶藻飾之風,柳宗元、李翱、皇甫浞等和之,古文之體遂立。”??娤壬摽陀^而公允,韓愈所倡立的古文乃唐代散文之代表,所以,這里主要分析韓愈散文的“文言”。
韓愈曾以“橫空盤硬語,妥帖力排奡”(《薦士》)贊揚孟郊的詩,其實,“橫空盤硬語”也是韓愈追求的語言風格,他在自己的散文創(chuàng)作中亦突出地實踐了這一審美理論,“雕鎪文字”,“鉤章棘句”,表現(xiàn)出以“硬語”“文言”的特點。韓文也有“坦迤爽朗者”,但這不是韓文之突出風格。韓愈在《答劉正夫書》中云:“夫百物朝夕所見者,人皆不注視也;及睹其異者,則共觀而言之,夫文豈異于是乎?……若皆與世浮沉,不自樹立,雖不為當時所怪,亦必無后世之傳也?!表n文求“自樹立、不因循”,更多的是“磔裂章句,隳廢聲韻”(裴度《寄李翱書》)之“硬語”文章。
韓愈以“硬語”“文言”,首先表現(xiàn)為多使用“奇字拗語”,如韓愈《貞曜先生墓志銘》寫孟郊吟詩:
劌目鉥心,刃迎縷解,鉤章棘句,掐擢
胃腎,神施鬼設(shè),問見層出。用詞狠硬峭拔,讀來有入骨透髓之感。再如《曹成王碑》寫成王掃平李希烈叛軍道:
嘬鋒蔡山,踣之,剜蘄之黃梅,大鞣長平,鈸廣濟,掀蘄春,撇蘄水,掇黃岡,筴漢陽,行跳漢川,還大膊蘄水界中,披安三縣,拔其州,斬偽刺史,標光之北山,鍺隨光化,梏其州,十抽一推,救兵州東北屬鄉(xiāng),還開軍受降。
連用“嘬”、“踣”、“剜”、“鞣”、“鈸”、“掀”、“撇”、“掇”、“筴”等近二十個峭拔動詞,又多以二言、三言、四言之硬勁短句出之。清代的方東樹云:“好用虛字承遞,此宋后時文體,最易軟弱。須橫空盤硬,中間擺落斷剪多少軟弱詞意,自然高古?!?《昭昧詹言》卷一)韓文即“擺落斷剪”“軟弱詞意”,多用拗語奇字,因此而顯出“橫空盤硬”的特點。所以,錢基博評價其文曰:“煉語拗舌,而故為遲重生奧”。韓愈還錘詞堅凝,煉句精警,《進學解》、《送窮文》兩文所使用的諸類語句甚多,如“爬羅剔抉,刮垢磨光”、“補苴罅漏,張皇幽眇”、“跋前躓后,動輒得咎”、“記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鉤其玄”等,諸語句不但意新,而且用詞硬朗,有“妥帖力排界”之美感,讀來新警有力。
韓文在起承轉(zhuǎn)合上,有陡直嶄峭的特點,在縱橫跌宕中顯出硬直的風格。洪本健先生在《從韓柳歐蘇文看唐宋文的差異》一文中論曰,韓文所代表的唐代古文的硬真,“從全篇的結(jié)撰上看得十分清楚。一般地說,唐文縱橫排界,直轉(zhuǎn)直接,起落跌宕”。在文章的起承轉(zhuǎn)合上,起結(jié)尤為關(guān)鍵,所以,在起句結(jié)句上,韓愈用力更深,其“起結(jié)都是雄渾重拙的結(jié)論性語句,絕去依傍,徒生高亢之勢”,
故有突起突結(jié)之峭拔。起句,如《送孟東野序》以“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句發(fā)端,此句起得突兀,有“斬關(guān)直入之勢”,強勁有力。結(jié)句,如《祭鱷魚文》以“必盡殺之,其無悔”結(jié)尾,戛然而止,語勢異常。韓文起承轉(zhuǎn)合,嶄峭硬直,他人讀來有力不暇接之感。柳宗元的感受是“若捕龍蛇,搏虎豹,急與之角,而力不得暇”(《讀韓愈所著毛穎傳后題》)。孫樵亦有同感,自云“如赤手捕長蛇,不施鞍控騎生馬,急不得暇,莫可捉搦”(《與王霖秀才書》)。
曾國藩言:“余好古人雄奇之文,以昌黎為第一,揚子云又次之。二公之行氣,本之天授。至于人事之精能,昌黎則造句之工夫居多,子云則選字之工夫居多?!睋P雄行文艱深,以艱深“文言”韓愈行文硬朗,以“硬語”“文言”,兩人文風有異同,但均得雄奇之勢。曾國藩以韓文為第一,不無見地。韓愈造句之工夫,可謂古今一人而矣。錢基博評日:“筆能奔放,如風發(fā)云涌,筆力之能雄肆者也”;“語有斷制,如刀斬斧截,筆力之能嶄峭者也”。
“文如其人”,一個人的語言風格與其個性有一致處,韓愈以“硬語”“文言”與其個陸不無關(guān)系。歐陽修《六一詩話》載:“圣俞戲曰:前史言退之為人木強,若寬韻可自足而輒傍出,窄韻難獨用而反不出,豈非其拗強而然與?坐客皆為之笑也?!泵肥现?,雖然出于調(diào)侃,但也不無道理。韓愈性格“木強”(《舊唐書·列傳一百一十七》),再加上不媚俗趨世,其言行就有了“拗強”硬直的特點。
雖然,文學有其傳承之規(guī)律,韓愈以“硬語”“文言”也有師承。韓愈詩曰“昔年因讀李白、杜甫,長恨二人不相從”(《醉留東野》)、“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調(diào)張籍》)、“勃興得李杜,萬類困陵暴”(《薦士詩》),從這些詩句可看出韓愈對李杜的極力推崇。韓愈并沒有僅僅停留于推崇,而是由推崇轉(zhuǎn)為“心摹力追”?!短扑卧姶肌肪矶咴u曰:韓詩“風骨岐嶒,腕力矯變,得李杜之神而不襲其貌,則又拔奇于二子之外,而自成一家?!彪m然《唐宋詩醇》的議論是針對韓詩而發(fā),其實也適用于韓文,韓文的“風骨岐嶒,腕力矯變”也得李杜文章之神。元結(jié)、獨孤及乃唐代古文運動之先驅(qū),其文“力掃雕藻綺靡之習,而出之以清剛簡質(zhì)”,這對韓愈也有影響,錢基博認為“韓愈柳宗元之有元結(jié),猶陳涉之開漢高項羽”。再就是孟郊的影響,孟郊年長韓愈十七歲,其“硬語”文風比韓愈形成得早。韓愈推崇孟郊,有“低頭拜東野”(《醉留東野》)之言。明人俞弁《遺老堂詩話》卷上評曰:“唐史言退之性倔強,任氣傲物,少許可,其推讓東野如此!”韓愈在推崇之中,自然會受其影響,而且韓、孟經(jīng)常唱和創(chuàng)作,這又資其相長?!稗D(zhuǎn)益多師是汝師”(杜甫《戲為六絕句》),韓愈之師承難以詳言”,這里只能粗陳一二。
一個作家的文學風格,既是個人性的文學行為,也是時代性的文學行為,可以說,韓愈以“硬語”“文言”更主要的是時代風氣使然,從韓愈的師承多少能看出這一點。宋祁《新唐書·文藝傳序》論唐代文風之變遷時說:“唐有天下三百年,文章無慮三變。高祖、太宗,大難夷始,沿江左余風,制句繪章,揣合低昂,故王、楊為之伯。玄宗好經(jīng)術(shù),群臣稍厭雕琢,索理致,崇雅濡浮,氣益雄渾,則燕、許擅其宗。是時,唐興已百年,諸儒爭自名家。大歷、貞元間,美才輩出,嚅嚌道真,涵詠圣涯,于是韓愈倡之,柳宗元、李翱、皇甫浞等合之,排逐百家,法度森嚴,抵轢晉魏,上軋漢、周,唐之文完然為一王法,此其極也?!睋?jù)宋祁所論,唐文之變革玄宗朝始,至韓愈等,將其變革推向極致。其實,在唐文的發(fā)展演變史上,剛健硬朗是一以貫之的語言審美追求。初唐楊炯、陳子昂等倡導有骨氣的剛健文風”,盛唐李白、杜甫等壯大雄渾的審美追求延續(xù)發(fā)展了初唐所倡的剛健文風,盛唐中唐之際的元結(jié)、獨孤及又以“清剛簡質(zhì)”倡之,至中唐韓愈、柳宗元、李翱、皇甫浞等,剛健硬朗之文風得以發(fā)揚壯大,此時就連批評韓愈“磔裂章句”的裴度也提倡“雄詞遠志”(《寄李翱書》),可見此文風影響之廣。唐人有“登高壯觀天地間”(李白《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之氣魄,故剛健硬朗之語言審美追求能一以貫之,故能為矯“八代”散文麗靡軟俗之積習而不懈努力。顯然,韓文尚“硬語”,“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來者漸矣”(《易傳·文言》);韓愈及其追隨者在古文運動中以“硬語”“文言”,乃有唐一代文化所造就。
結(jié)束語
先秦至唐代,先秦原始儒學之禮教盛行,禮教屬外向型教化,強調(diào)外在的文飾,故尚“文”、文章觀和“文言”一致,于是“文言”因文化環(huán)境的需要而盛行,而且隨時變化,推陳出新。至宋代,以道學、理學所代表的新儒學興起,理教隨之而盛,理教屬內(nèi)斂型教化,強調(diào)內(nèi)在的修養(yǎng),而輕外在的文飾,甚至認為外修是“玩物喪志”(《二程遺書》卷十八),于是出現(xiàn)了與宋前不同的尚“文”觀和文章觀。洪邁《容齋隨筆》卷十四中的一段話頗能反映宋代所尚“文”的特點“士之處世,……見紛華盛麗,當如老人之撫節(jié)物。以上元、清明言之,方少年壯盛,晝夜出游,若恐不暇,燈收花暮,輒悵然移日不能忘,老人則不然,未嘗置欣戚于胸中也?!笨梢钥闯觯未械摹拔摹币褯]有了聲色之文這一內(nèi)涵,而主要指內(nèi)在的修養(yǎng)。宋代盛行的是“文以載道”的實用文章觀,認為“中充實則發(fā)為文者輝光”(歐陽修《答祖擇之書》),“華詞固無益”(朱熹《答蔡季通》),“作文害道”(《二程遺書》卷十八),很顯然宋代的文章觀中已經(jīng)沒有了“文”、“章”二字初義中的色麗義項?!拔难浴迸c宋代的尚“文”觀和文章觀相沖突,而為大文化環(huán)境所排斥,故逐漸淡出,散文語言因此而表現(xiàn)出平易、甚至口語化的特點。通觀宋代以前的散文,“文言”提升了宋前散文語言的藝術(shù)性和品位,散文成就與“文言”成就近乎成正比。“文言”的淡出,影響了宋代及宋以后散文的成就。北宋政和、宣和之際的詞臣無文,這致使包括散文在內(nèi)的文學發(fā)展斷層;南宋此影響更為明顯,宋元之際的戴表元“力言后宋百五十余年理學興而文藝絕”(袁桷《戴先生墓志銘》)。清代的姚鼐也總結(jié)過當代義理文章之失:“世有言義理之過者,其辭蕪雜俚近,如語錄而不文?!?《迷庵文鈔序》)“質(zhì)勝文則野,文勝質(zhì)則史?!辟|(zhì)勝文,散文不興,“文質(zhì)彬彬”,或文勝質(zhì),而散文繁盛,“文言”之不可或缺,昭然而明矣。責任編輯:張國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