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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蛇仙

        2009-01-07 09:34:08朱若松
        傳奇故事(上旬) 2009年11期
        關(guān)鍵詞:雪峰山挑夫鬼子

        朱若松

        爹死蛇口小柏生怒砸山神像

        雪峰山下,有個白沙鋪,方網(wǎng)都是山,山上有樹還有竹??可匠陨?,白沙鋪的人都吃山吃竹。秋天,砍下的木頭竹子搬到白沙河邊扎成排,待桃花水和端午水發(fā)了,便順白沙河放出去,賣到芷江洪江甚至長沙去;冬天刨竹筍,春天挖春筍,用木炭烘成玉蘭片,一斤能換八斤十斤米。只要舍得力氣,這山這水都養(yǎng)人。

        民國三十年,清明前晴了好些天,突然下了場大雨,一連又是幾個大晴天,滿山竹筍爭相從土里鉆出來,正是挖筍的好時節(jié)。這天,易大牛把烘房整好,還搬出兩簍栗木炭,才挑起籮筐扛起鋤,到山里去挖筍。臨出門,他叫過十二歲的兒子柏生,說別到外面瘋了,跟爹到山里挖筍去。柏生正想到山里去尋酸甜的茶泡和胡頹子解饞,立刻背上竹簍,蹦跳著跟爹進(jìn)山。

        竹林里有畫眉叫,滿眼高高低低的竹筍,像許多黃牛角。柏生一進(jìn)山就忙著亂刨。

        “挖小不挖大,挖密不挖稀。這是規(guī)矩,記住吶!”易大牛忙又叮囑他。每年進(jìn)山,他都要這么叮囑。

        “早就記——住——啦!”柏生故意拖長聲音,沖爹歪歪頭,“多大的筍子多大的竹,筍大竹才大。還有,細(xì)筍嫩,不識貨的還當(dāng)冬筍買,賣得好價錢。我沒記錯吧?”

        “調(diào)皮鬼!”易大牛不禁笑了。說罷,他脫下衣服搭在被雪壓倒的竹竿上,光著膀子干起來。

        過了正午,清涼的竹林變得燠熱起來,爺倆兒到山泉旁喝了水,吃了隨身帶的苞谷粑粑??纯吹厣贤诘墓S也不少了,便準(zhǔn)備回家。把筍裝好,還替兒子背上肩,他才去取搭在竹竿上的衣服。

        “娘賣皮的,鉆到我衣里面來啦!”易大牛剛拎過衣伸過袖,覺出手上一涼,驚罵一聲,只見一道灰影落地正往枯葉里鉆,他又飛起一腳踏過去。

        柏生很少聽爹這么慌過,轉(zhuǎn)身奔了過去,連忙說:“爹,是什么東西?”

        “你別過來!”易大牛急喝著,彎腰抓起一件東西甩出一個圈,劈在竹竿上“叭叭”響,“看你還能咬人不!”

        柏生這才看清了,那是一條灰綠的小蛇,不過尺把長,腦袋在竹竿上劈得血肉模糊,尖細(xì)的尾巴還在扭動。山里人,從小見慣了蛇,憑這突然變細(xì)的尾巴,立刻認(rèn)準(zhǔn)是毒蛇。

        “你不能再害人了!”易大牛抹把汗,低頭看手,只見手掌上有兩個細(xì)孔胃出血來。

        “爹——!”柏生嚇哭了,扔了背簍抓過爹的手,頭一低張開口就要吮。山里人都知道,萬一被蛇咬了,得趕緊噙住傷口拼命吮,把那毒吮出來,才可能有性命。

        “你走開!”易大牛胳膊一擺,將兒子推出半丈。他當(dāng)然明白兒子的用意,可他更知道這樣做危險萬分:吮毒時若用力過猛,那毒吸進(jìn)肚里,反而比被咬的更沒救,自己就是死也不能讓兒子冒這個險。

        柏生哭喊著還要往前撲,易大牛立刻有了個更大膽的主意:“柏生,你別哭,快拿鋤頭來!”見柏生拿起鋤頭,他躺倒在地,把手平伸出去,大喝一聲:“你大起膽子咬緊牙,用力挖!把這手掌挖斷,爹就沒事了!”

        在山里,一直流傳著這種對付毒蛇咬傷的原始方法:斷肢保命。這辦法徹底了當(dāng),卻叫人毛骨悚然,需要冷酷的心腸和狠辣手段,還沒見誰真用過。

        “不!——我不!”柏生打個冷戰(zhàn)扔了鋤頭,捂住臉哭起來。

        易大牛長嘆一聲,只好翻身坐起,替兒子抹淚,一邊說:“別哭啦!這也太難為你了,量你也下不了手!可惜,今天忘了帶畬刀,不然,我自己砍苞谷稈一樣砍下來。不要緊,爹還有辦法,跟我來!”

        易大牛走到山泉邊,用鋤頭刃口把手掌的皮肉劃開,血立時冒出來。柏生明白爹的意思,雙手潑水不住沖,把一道泉都染紅了。易大牛若無其事地笑笑,也不包扎,又挑起竹筍,招呼兒子一起回家,還說:“我就不信。一條尺把長的山溜子(蛇),能毒倒我一個五尺高的漢子!”

        山里離家七八里,一路踉蹌趕回家,太陽已經(jīng)落山了。進(jìn)了堂屋,易大牛就連人帶筐歪在地上。柏生嚇得大哭起來。

        屋里很快聚滿人。知道是毒蛇咬了,還挑擔(dān)子趕了七八里,一個個都倒吸冷氣。婆娘們勸柏生和娘別哭,想辦法教人要緊,男人們抹胸捶背掐人中亂忙,低聲問四爺爺怎么辦。

        “放血排毒,倒是正經(jīng)法子,可他不該挑擔(dān)子趕路?!彼臓敔敺_大牛的眼皮看了看,聲音變得沉重起來,“看樣子,是毒氣攻心了,得趕快請郎中來!”

        白沙鋪就一個郎中,人稱二先生。立刻,兩個年輕人自告奮勇去請二先生,其余的人仍舊不散。有人嘆氣說,這山里什么都好,就不該有蛇;又有人說,向來是七月蜂八月蛇,如今才清明,怎么蛇也咬人呢?四爺爺幽幽一嘆說,這蛇都?xì)w山神爺管押收伏,都兩年沒祭山神爺了,早該祭一祭啦!他的話立刻得到贊同,過幾天趕緊祭一祭山神爺。

        正說著,外面一陣狗叫,二先生來了,滿屋人都起身相迎。二先生號過脈,輕輕搖搖頭說:“要是病,我高低還能醫(yī)??蛇@是蛇傷,毒氣攻了心,有救沒救,就只能看他的造化啦!”

        “二伯伯,請你救救我爹!”柏生“撲通”一聲跪下去給二先生磕頭。四爺爺也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記得當(dāng)年下鋪頭劉老二被蛇咬傷,不就是你醫(yī)好的?你就多費心用用功夫吧!

        “咳,大家錯抬舉我啦!”二先生慌忙將柏生扶起來,臉上幾分不自在,苦笑著說:“今天我不能不說實話了。劉老二的蛇傷治好了那不假,可那是碰巧蛇仙路過,實在是蛇仙給治的。我不該圖虛名往自己臉上貼金,一直沒說出來。要是蛇仙在這里就好啦!”

        柏生連忙問:“蛇仙在哪?我這就去求他救我爹?!倍壬鷵u搖頭,說蛇仙不是本地人,是行蹤不定的老叫花,自己只學(xué)了點皮毛,慚愧得很吶。治得好不用謝,若治不好請別見怪。說著,向四爺爺拱拱手,叫柏生同他去取藥。

        易大牛只挺過三天,終于還是死了。他的喪事一辦完,四爺爺就帶了人,提著豬頭凈酒,到山神廟里去祭山神。一進(jìn)山神廟,四爺爺就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只見山神像被推倒在地,一只胳膊斷了,山神手里握著的蛇被打得段段粉碎。

        “誰這么膽大包天,敢把山神爺推倒?”四爺爺驚得聲音變調(diào),“罪過哇,山神爺惱了會降罪的吶!”

        “是我!”廟外面響起一個聲音,柏生從外面闖進(jìn)來,手里還提著爹用過的畬刀直指山神,“山神爺不顯靈,管不住蛇,我爹才被蛇咬死,是我劈了他!”

        “真是罪過!生死有命,你爹生來這個命,怎么能怪山神爺呀?”四爺爺臉都嚇白了,趕緊叩頭,戰(zhàn)戰(zhàn)兢兢扶起山神像,叫柏生快磕頭,一邊口里念念有詞,懇請山神爺不記小人過,千萬別怪罪。

        “我不給他磕頭,就不磕!”柏生掙脫手,奮力搶出廟門,“我要去找蛇仙,把毒蛇都滅光!”

        幾個驚駭?shù)臐h子婆娘要去追柏生回來,把他按在山神爺面前低頭認(rèn)罪。四爺爺擺擺手,叫他們別追了,長嘆一聲說:“這孩子太可憐了,別再為難他,隨他去吧!心誠則靈,我們替他多磕幾個頭就是了?!彼€有句話不便說出來,只在心里禱告:山神爺,您真有靈,就保佑他找到蛇仙,學(xué)門本事,讓四境百姓不再受毒蛇傷害,我們給您重塑金身!

        危難援手團魚佬勉力收小徒

        轉(zhuǎn)眼到了中秋。這地方風(fēng)俗,女兒女婿都要請岳父岳母過節(jié)以表孝敬??砂厣也煌?,他外公外婆可憐女兒年輕守寡日子艱難,便倒過禮節(jié)規(guī)矩,把女兒外孫接去過中秋。

        吃了飯,外婆還要留女兒一家再住幾天,可柏生放下筷子就要回家。他人不大,卻懂事早,隱約聽人說,外婆一家要娘再嫁人,心里怪怨外公外婆,推說家里還有雞鴨貓狗要照管。外婆知他人小性子倔,也覺得讓女兒再嫁的話當(dāng)著外孫實在難開口,只得嘆口氣讓他先回家去。

        柏生沿著白沙河,一路慢慢走。河岸長滿蘆葦芭茅,還有垂柳拂水,他挺喜歡到河里戲水。忽然,他發(fā)現(xiàn)河灣一棵柳樹上,搭了件白褂子在隨風(fēng)飄蕩。他知道,這準(zhǔn)是有人在河里捉魚把衣服掛在樹上,若是本事大的,還能捉到四條腿的團魚,頓時動了興致,往白褂子走去。河灣里靜悄悄的,河面上仿佛一面鏡子,映照著藍(lán)天白云,沒一絲波紋,更看不到一個人影,仿佛能聽到魚喝水的聲音。

        “咦,怎么沒人呢?”他疑惑起來。他知道,若有人在河里捉魚,那人離衣服不會多遠(yuǎn),水面上必定會漾起一圈一圈的波紋,便睜大眼睛四處張望。果然,下游二十幾丈深灣的苦楝樹下,不時漾出圈圈波紋。他奔過去,果然看到有半截身子,一只手摳著樹根,另一只手在看不見的洞里,似乎正用力往外拉什么卻死也拉不出,一張臉憋得紫漲,眼珠子似乎都要鼓出來了。

        “伢崽,你來得好,快幫我一把!”那人聲音里透出驚喜。

        “好呀,我來!是團魚吧?”柏生連忙解衣脫褲要下水。

        “你莫下來!”那人驚慌了,“快轉(zhuǎn)回去,柳樹上有件白褂子,快給我拿來!”

        柏生忙跑過去,取下白褂子飛跑過來。那人十分高興,叫他從衣兜里掏出一個油紙包,拿出塊烏黑的藥,塞到口里一陣猛嚼,俯下身喝口水吞下去,喘了喘氣,又叫他另拿一塊黃黑的藥塞到口里,嚼出滿口烏汁,卻吐在肩頭順著胳膊往下流,還不住用手捋下去。不一會兒,河水染得烏黑一片,柏生看呆了。

        “難為你吶,好伢崽!”過了一陣,那人臉上才露出笑,“里面的東西要出來了,你走遠(yuǎn)點,別嚇著。”

        柏生見他這模樣,忍不住笑了:“你不就是捉團魚嘛,團魚有什么嚇人的?”

        “不是團魚,是蛇,一條大蛇。它咬住我的手?!蹦侨司`出笑容,“現(xiàn)在不要緊了,藥流下去,它松口了。你快走!”

        柏生一聽是蛇,而且是大蛇,心里突突亂跳,慌忙扭頭跑。只聽到嘩嘩一響,濺起好幾尺高的水花,一條大蛇在河里亂躥,一會兒躥上岸,一會兒又跌在河里。水花濺處,那蛇一扭一扭地掙扎,漸漸露出白肚皮,看樣子快死了。他驚魂未定,再看那人時,正倚在河岸上吮自己的手,吮一陣吐一口烏血,待吐出的血變得鮮紅了才不吐,慢慢捋胳膊,那胳膊半截腫烏了怪嚇人的。

        “你是蛇仙?”柏生又驚又喜,猛想起二先生的話,這人的藥靈得很,被蛇咬了能保住性命,反能把胳膊粗的大蛇藥死,準(zhǔn)是蛇仙!

        “蛇仙?我只是個捉團魚的,學(xué)了幾樣藥防身,若不是老天爺有眼,叫你從這路過,我的命都會送在那蛇口里,哪里是什么蛇仙!”那人苦笑著,說他名叫劉富城,住在下鋪頭,只為能捉幾個團魚,別人都叫“團魚佬”。今天到這河灣,尋準(zhǔn)這樹下洞里有團魚,沒想到洞里還盤了一條大蛇。團魚佬慢聲慢氣,不住捋胳膊。柏生驚奇地發(fā)現(xiàn),那半截腫烏了的胳膊在漸漸消腫。

        “現(xiàn)在沒事了,這些團魚還得捉?!眻F魚佬把手伸進(jìn)洞,果真端出團魚來放進(jìn)魚簍。他接連端出四個團魚來,那些團魚一個個脖子縮進(jìn)殼里面,掙都不掙一下。

        柏生驚詫不已,“撲通”一聲跪下去:“師傅,您就收我做徒弟吧!”團魚佬連忙爬上岸,用力拉他,可柏生怎么也不肯起身,哽咽著說,爹在清明時挖筍被蛇咬死了,“我恨蛇!您的藥這樣靈,就教我吧!”

        “哦——原來你是易大牛的伢崽,可憐哪!”團魚佬悚然動容,吁嘆一陣,“照規(guī)矩,我這點皮毛本事只能糊日,原是不能收徒弟的??烧撈饋恚氵€是我半個恩人,這也是天緣巧合,天意難違,我就只能答應(yīng)了,你起來吧!”

        聽他答應(yīng)了,柏生磕了三個頭,爬起身替師傅提了魚簍,往團魚佬家走去。團魚佬心想,這伢崽一碰面先救了自己半條命,這徒弟準(zhǔn)是老天爺安排的,更滿心喜歡。一進(jìn)屋,他就拿刀殺團魚招待柏生。剛好,他有個兒子叫河生,跟柏生同年生的,一見面就親熱了。柏生知道娘和弟弟妹妹都在外婆家,屋里就一條黃狗也不怕餓著,當(dāng)晚就同河生一床睡了。

        沒多久,外婆做主,他娘改嫁到十幾里外的劉家坳去。娘哭了半夜,他滿臉淚水卻沒有哭出聲,摟著兩歲的弟弟不放。娘哭訴著勸他:“柏生,你別怨娘,娘也是沒辦法呀!娘不在了,你一個人怎么過呢?還是跟娘去吧!”

        “我不去!”他用力搖搖頭,不肯過寄人籬下的日子,說出的話硬邦邦,“我跟師傅學(xué)蛇藥,叫毒蛇不能再害人!”

        看著娘同弟弟妹妹走了,他走到白沙河邊背人的地方,放開喉嚨哭了半天。聽的人都凄惶,說好端端一個家,叫毒蛇咬散了,真是造孽哪!四爺爺卻說:這伢崽這么倔,長大了準(zhǔn)成氣候,說不定真成蛇仙呢!

        驅(qū)蛇斥徒老蛇仙慧眼識柏生

        爹死娘嫁人,柏生就一個人過日子。大半時間,他都住在團魚佬劉富城家,成天跟著劉富城風(fēng)里來雨里去,沿著自沙河鼓搗,有時替師傅提魚簍,有時下河捉魚。當(dāng)然,捉來的魚都?xì)w師傅賣錢。一出門,他就纏著師傅說蛇道藥:“師傅,你教我蛇藥吧!”

        “屁股口!”出門就說蛇,這是很犯忌的,劉富城狠狠瞪他破口大罵,“我靠魚過日子,又不靠蛇吃飯,沒規(guī)矩!”

        他不怕師傅罵,還是嬉著臉纏:“師傅,你別生氣!身上沒藥,真要是摸著蛇,就像我頭一次碰到你那樣,那么兇險的,我現(xiàn)在都還怕呢!”

        劉富城瞪著眼,臉上氣得青白,知道他是個達(dá)不到目的就纏著不放的,只得掏出貼身油紙包,給他一小塊藥,還撕下小半截油紙。他立刻寶貝一般包好,用布縫個小袋子,像項罔一般掛在脖子上,睡覺都不肯解下來,說這是命根子。劉富城又氣又好笑,斥他是個膽小鬼,卻佩服他人小鬼大有心計。

        從此,無論是草里還是河邊,即便是見了一條蜥蜴,他都要問是什么蛇,用什么藥才治得了。劉富城心里有氣,也只得耐心告訴他。日子一長,他總算明白:毒蛇盡管多:卻只有風(fēng)火二毒:紅腫熱痛的屬火毒,麻癢涼暈的屬風(fēng)毒:還知道半邊蓮、青木香、七葉一枝花各有妙用,手里有藥,他也不怕蛇了,一有機會就抓幾條,把藥塞到蛇口里,看它死不死。

        “你這伢崽,太霸蠻了!都像你這樣,天底下的蛇還有命嗎?”劉富城不由得暗暗稱奇,還責(zé)備兒子河生只曉得偷懶貪玩。爹老子的本事都學(xué)不到手,不爭氣吶。鬼使神差似的,他這伢崽古靈精怪,竟還識出師傅貼身帶的藥不一樣,又纏著師傅要那能毒死毒蛇的藥,而且還得多給他一些。

        “你這鬼靈精!你當(dāng)是山里的竹筍,想要多少就能挖多少?”劉富城讓他纏笑了,才神秘鄭重地告訴他,師傅說那藥名叫“巖鷹嘴”,要想

        采到它,得爬上巖鷹做窩的峭壁去。那藥需得下雪結(jié)冰的時月才長苗;一過清明苗就不見了,多難找哇!“我算是救過師傅,他才給我這么一小塊,不到性命關(guān)頭都舍不得用哩!”

        “師傅?”柏生兩眼骨碌碌地轉(zhuǎn)著,益發(fā)驚奇了,“這么說來,師傅還有師傅啦?師傅,你就帶我去找?guī)煚敔?,請他給我采‘巖鷹嘴好嗎?”

        劉富城只得告訴他,八年前,有個叫花子倒在屋門前,他心里不忍,連忙把那叫花子扶進(jìn)屋,還請了二先生前來醫(yī)治。十幾天過去,他管吃管穿管買藥,那叫花子才好了,說自己一個窮叫花沒什么能報答,好歹也得還個情,就把他帶到白沙河灣里,教給他捉團魚,還傳了他幾樣藥,說任憑天下再毒的蛇都能制伏。劉富城滿心高興,要拜老叫花為師,不料老叫花不肯,說:“你上有爹娘下有兒女的,不能跟我走江湖,養(yǎng)家糊口罷了!”給他幾塊藥走了,連姓名都不知道,只知道別人都叫蛇仙。他也央求師傅帶自己采一點“巖鷹嘴”,師傅都沒答應(yīng),說世上的事都講究緣分,不可強求吶!

        柏生雙手一拍,高興得跳起來:“師傅,原來你師傅是蛇仙!我要是能遇見蛇仙就好啦!”

        劉富城讓他逗笑了,嘆口氣說:“我都八年沒見師傅了,就看你有沒有這福氣啦!”柏生這才不再纏,偷偷到山神廟里去磕頭,求山神保佑自己找到蛇仙。河生知道了,打趣他說這是癡心妄想,蛇仙是容易見的嗎?他不服氣,故意笑嘻嘻地說:“山神爺給我送來一個夢,告訴我說,蛇仙會收我做徒弟!”

        跟了劉富城一年,柏生走遍白沙河每一條支流、下過每一個潭灣,熟知了各種魚的習(xí)性,只要他出門,總能滿簍而歸。白沙鋪方圓的人都認(rèn)識他,愛買他的魚,還開玩笑叫他“小團魚佬”,好奇地問他說:“你這么靈性的人,怎么抓不到一個團魚呢?”他怪不好意思地?fù)笓改X門,說想抓團魚先得認(rèn)識團魚腳印+自己連團魚腳印都還認(rèn)不準(zhǔn)哪。那些聽了的人都不信,這么占靈精怪的伢崽,怎么連腳印都認(rèn)不出來呢+該不是師傅留一手沒傳吧?他連忙辯白說:“師傅教我好多回,只怪自己笨,團魚腳印和麻蟈腳印都分不清,太笨了!”反而把人逗笑了。

        這天,劉富城有事出門,柏生同河生便不下河,到上鋪頭一帶水塘里轉(zhuǎn),在一口塘里捉了七八條鲇拐子魚,還有四個大石蛙,每個都有半斤多,兩人樂得直咧嘴。他倆的笑聲驚動了屋里人,一個十五六歲的大伢崽跑出來,拿過簍子,提出三條鲇拐子用柳條穿了腮。河生問他要錢,那伢崽瞪大眼睛歪歪臉,說:“這是我塘里長的,你還想要錢?”說罷,提了魚掉頭就走。

        “土匪!搶我的魚!”河生破口大罵,要去奪他的魚。雪峰山不時有土匪下山打家劫舍,人們最恨土匪,常罵霸道的人為“土匪”解恨。

        “你到我塘里捉魚,還敢罵我是土匪?”那伢崽惱羞成怒,又返身把魚簍奪了,“你罵得好,干脆都別拿走!”說著,打個唿哨,一只大黑狗縱身跳出來朝兩人汪汪亂叫。

        河生還要去奪魚簍,柏生一把拉住他:“算了吧,塘是他家的,別跟他計較!就算今天沒出來,再編一個魚簍就是了。”河生掙脫身,畢竟怕狗不敢再去奪,口里卻千土匪萬土匪的不住亂罵,一邊往回走。忽然,他看到草叢里鉆出一條蛇,一個箭步跑過去抓住蛇尾巴,另一只手閃電一般掐住七寸,腳一跺壯了膽:“你莫狂!不把魚同簍子送出來,我就放蛇咬你!”

        柏生大驚失色,伸手要奪他的蛇:“河生,使不得,千萬莫亂來!”那伢崽嚇慌了,趕忙跑進(jìn)屋不見了蹤影。河生手一揚,那條蛇飛進(jìn)屋里,他還恨聲大叫:“你跑不了!”頓時,屋里傳出叫爹叫娘的哭喊聲,還傳HJ凳倒椅翻的砰砰碰撞聲,連大黑狗都夾著尾巴逃走了。柏生知道這禍闖大了,一時手足無措,河生也怔怔地嚇白了臉。

        正在忙亂間,走來一個蓬頭垢面破衣爛鞋頭發(fā)花白的老叫花,驚問屋里又哭又鬧的出了什么事。柏生急出一腦一臉汗,連忙告訴他事情的原委。老叫花狠狠地瞪了河生一眼,大步跨進(jìn)堂屋叫起來:“伢崽莫哭,我給你把蛇趕出來!”

        柏生同河生連忙跟著跑進(jìn)屋,只見那伢崽戰(zhàn)戰(zhàn)兢兢爬在桌子上,早不見那蛇的影子了。老叫花讓他們退出去,口里念念有辭,撮起嘴唇發(fā)出一陣細(xì)長的低嘯。片刻間,那條蛇伸頭探腦,不知從什么地方游出來,把三個大伢崽都驚呆了。柏生正想伸手捉,老叫花擺擺手止住他,口里又是一陣忽快忽慢的低嘯,只見那條蛇仿佛被看不見的鞭子驅(qū)趕著,搖頭擺尾游出堂屋,鉆過水塘,慢慢不見了。

        “謝謝老人家!”那大伢崽驚魂一定,提過簍子和穿了腮的鲇拐子,紅著臉低頭遞給河生,“這魚……你拿去吧?!焙由浜咭宦?,橫起臉拿過魚和簍子,扭頭就走。

        “站住!”老叫花喝一聲擋在他前面,“你這手捉蛇的功夫是誰教的?為幾條魚,就把蛇往人屋里丟,萬一傷了人怎么辦?太沒規(guī)矩了!”

        “他先搶我的魚!”河生擰起脖子不服氣,“你又不是我爹,還管得了我?”

        “你爹是不是劉富城?”老叫花厲聲大喝,“就是你爹來了,我都敢管,還不敢管你嗎?”

        河生聽他說出爹的名字,頭一低不敢頂撞了。柏生看出這老叫花不簡單,連忙賠不是,說河生脾氣躁了一點,也只是嚇嚇?biāo)?,身上有藥傷不了他呢。說著,解下脖子上的布項圈,拿出藥來讓他看。老叫花只瞟了一眼,氣消了一半,還是一臉不順盯著河生:“憑你這皮毛手法,我就認(rèn)準(zhǔn)了是劉富城的伢崽。難道你爹沒教過你,本事只能用來救人,不能用來害人嗎?”又把臉轉(zhuǎn)向柏生:“你這伢崽還好,曉得分寸。可要是不這么巧碰上我,你能把蛇喚出來嗎?”

        “蛇能……能給喚出來?”柏生腦海里閃過一道靈光,立刻省悟過來,“您是……蛇仙……師爺爺?”說著,趴在地上磕起頭來。

        “蛇仙?哦——那是別人硬要往我臉上貼金,師爺爺嘛,倒半點不假。走吧,到你師傅家去再說?!崩辖谢樁夹Π櫫?,破袖一擺,也不用帶路,徑直往劉富城家走去。

        劉富城恰好從外面回來了,見了蛇仙又驚又喜,恭恭敬敬地說:“師傅,想不到您來了,這可是天大的福分哪!這兩個孩子,天天纏著我教功夫,我那一點皮毛,能算什么呢?您一來,可就好啦!”老叫花卻板起臉,斥他教子不嚴(yán)。知道兒子闖了禍,他連連賠罪,喝令重新拜見師爺爺,快去備酒菜,把鲇拐子和石蛙都煮了。

        吃飯時,劉富城請老叫花上座,他卻晃晃腦袋撇撇嘴笑:“我一個窮叫花,生就沒坐的命哪!”說著,拉開椅子往地上蹲,一手端酒,一手拎條石蛙腿,嚼得咔咔響。劉富城知道,這是叫花子的規(guī)矩,師傅不坐,自己當(dāng)然不敢坐,還教河生兩個都蹲著吃。三碗酒下肚,他又央求師傅把喚蛇的本事傳給自己。

        “你有捉團魚這門本事,夠養(yǎng)家糊口,莫再貪啦。貪多了,會嚼不爛的!”老叫花又拎了一截鲇拐子,兩眼爍爍盯著他,“看樣子,你還沒教徒弟捉團魚,是怕他搶了你的飯碗吧?”

        “這……”劉富城沒想到師傅會當(dāng)面說破自己的小算盤,頓時紅了臉,靈機一動接過師傅的話頭,“師傅,您冤枉弟子啦!我也是怕他多了嚼不爛,教他先學(xué)會捉魚,再……”

        “你不用辯啦!師傅知道,人活在世上,糊口不容易。你這徒弟對我脾氣,又是無牽無掛一個孤丁,干脆交給我,另教他一門本事,也省得日后搶你的飯碗,行不行?”

        劉富城知道,這是師傅給自己臺階,只要徒弟不跟自己搶飯碗,比什么都好。一見柏生還沒明白,正兩眼癡癡看著老叫花發(fā)愣,連忙推他一把說:“還不跪下磕頭,師爺爺要收你做關(guān)門弟子啦!”

        “師爺爺!”柏生喜出望外,趴在地上又磕頭,“您真教我?”

        老叫花點點頭,叫他過來,笑瞇瞇地摸摸他的腦門,重又打量一番說:“論理,該叫師傅,可你拜過劉富城,他也算是我徒弟,不能亂了規(guī)矩,你就叫師爺爺好啦!”

        住了一宿,老叫花又讓柏生帶著他到家里一趟,找著他本家叔伯說個明白。知道這蓬頭垢面的老叫花就是遠(yuǎn)近聞名的蛇仙,能傳他本事糊口,幾個叔伯也高興。隨后,他就跟著蛇仙走出白沙鋪。

        出門不遠(yuǎn),他就急不可待:“師爺爺,我也能當(dāng)蛇仙嗎?”他最盼的就是這件事。

        老叫花翻他一眼。他心里發(fā)毛,只得閉了嘴。好一陣,蛇仙才嘆一口氣說:誰都知道“蛇伏叫花子?!保@可不是吹的,是叫花幫里的傳幫之寶,只有年高德重的才通曉,并不輕易相傳。為什么呢?叫花里也有一等惡丐,把蛇纏在脖子上強討逼要,稍不如意,就把蛇丟進(jìn)主人屋里,老幼婦孺嚇個半死,東西到手才捉蛇走人。叫花子討人嫌,就是這等惡丐作怪,壞了叫花的名聲。劉富城那伢崽,就有點不順眼。為的這,歷代祖師都慎重了又慎重,若是找不到能傳衣缽的正人,寧可帶到土里去,也不肯傳出來。這些年,我四處乞討,救過不少人,也有不少人要學(xué),在這白沙鋪,二先生同劉富城都要拜我為師,我琢磨,他們都是顧家糊口的人,只傳得皮毛,傳不得衣缽吶!

        柏生心里怦怦亂跳,怯怯地抬頭問他:“師爺爺,我呢?”

        蛇仙瞅著他,微微一嘆:“你嘛,心地仁厚,能忍氣息禍,算是投我的緣。能不能成得了,那都是天意,就看你的造化啦!”

        慘禍喪師孤柏生重返白沙

        四年過去,柏生長大成人,重又回到白沙鋪。

        一見到他,劉富城十分詫異。他知道,衣缽弟子得長年跟著師傅,輕易不會離開;當(dāng)年,自己就是舍不得妻兒,才沒正式磕頭跟著師傅:除非是師傅不要了,才能離開。莫非,這伢崽給師傅打發(fā)回來,或者自己打了退堂鼓?他連忙問:“柏生,你怎么回來了,不跟師傅啦?”

        “師爺爺……叫鬼子……害死啦!”柏生哽咽著,禁不住淌出淚來。

        “鬼子?”劉富城驚詫不已。白沙鋪坐落在雪峰山下,這里的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和外面世間很少來往,只有一條官道通往洪江、芷江那些口岸,不時有東去西來的商客經(jīng)過,帶走這里的干鮮山貨,也帶來外面世界的消息。劉富城成日累月在河里撲騰,并不關(guān)心魚以外的世事,依稀聽人說過,日本鬼子打到中國來了,后來聽人說,鬼子攻下南京,殺了幾十萬人,再后來又聽人說,鬼子在長沙和國軍打仗。他一輩子沒出過白沙鋪,總覺得那些地方離自己很遙遠(yuǎn)。想不到,師傅叫鬼子害死了?!澳憧熘v,鬼子怎么把師傅害死的?”

        柏生抹著淚,說這幾年跟師傅走鄉(xiāng)串縣的,到過很多地方。蛇仙是個老叫花,卻不肯輕易向人乞討,每到一個生地方,總要抓幾條毒蛇,用籠子關(guān)起來,尋個車站碼頭,或者逢場趕集那些人多的地方,吆喝著當(dāng)眾表演,抓幾條毒蛇咬自己的胳膊腿。待到看的人見了被咬過的地方變得烏腫了,才從攤布上隨便揀一塊藥又嚼又抹的,不一會兒,那烏腫的地方漸漸消褪,看的人都驚服不已,自然肯掏錢買藥,然后住店吃飯。有了這絕活,無論走到哪里,哪里都叫蛇仙,有時還有人找上門,請了去專治毒蛇咬傷,不知救了多少人。只是蛇仙脾氣古怪,那些被救了的人誠心感謝,還備下酒菜款待,他一見就生氣:偏偏是剩飯剩菜時,他反倒十分高興,吃得津津有味咂嘴舔舌。

        去年七月,師徒二人來到洞庭湖邊的岳陽城。沒幾天,鬼子來了,到處殺人放火搶東西,到處是拖兒帶女逃難的,仿佛人間地獄。為了肚子,蛇仙只得帶著柏生上湖邊碼頭去表演賣藥。為了叫人開眼界,蛇仙捉了一條最毒的五步蛇,讓那毒蛇咬在自己的虎口上。果然,最毒不過五步蛇,只一會兒,那胳膊就腫起來了。蛇仙正要拿一塊藥來嚼,好讓看的人信服自己的藥有神奇的效果,忽然,圍觀的人紛紛亂跑,驚慌失措地提醒他們:“快跑,鬼子來啦!”這性命關(guān)頭,哪還顧得上跑呢?蛇仙慌忙咽下一口藥,幾個鬼子兇神惡煞闖了過來,將攤布上的藥全都搶光,還說他們是奸細(xì),刺刀對準(zhǔn)他們的胸膛。柏生連忙哀求,說自己師徒是走江湖賣蛇藥的。鬼子不信,將他們?nèi)硭蚜艘粋€遍,沒發(fā)現(xiàn)什么可疑的東西,又將柏生脖子上的救命藥也扯下來,再把籠子里的蛇全都劈死,才獰笑著揚長而去。這一鬧騰,蛇仙的手已經(jīng)腫到肩膀上,人也昏死過去。柏生知道,若是毒氣漫到胸口,便是觀音菩薩下凡,也救不了師爺爺?shù)男悦Ks緊給師爺爺放血排毒,再把師爺爺背回住宿的店里,手忙腳亂尋出存放的藥來,蛇仙的牙齒已經(jīng)咬緊了……

        “這么說,師傅是蛇仙,到頭來,他反而死在蛇口里啦?”劉富城眼珠子都瞪圓了,失聲打斷柏生的話,“這真是天有不測風(fēng)云,人有旦夕禍福哪!”

        “不!師爺爺是蛇仙,一再毒的蛇也咬不死他!”

        柏生眼里冒出火來,又繼續(xù)說:那個店家是個善心人,趕緊幫忙撬開蛇仙的口,我把藥灌下去,把胳膊上涂滿藥。一夜過去,蛇仙又醒了,只是頭昏眼花,吃不下幾口飯,也下不得床。過了幾天,鬼子的大部隊又開到長沙那些地方去,留下的人少了,防得沒有原來那么緊,店家托了一個撐船的,把師爺爺送回白沙鋪。剛好,那個撐船的漢子被蛇咬傷過,是師爺爺給他治好的,二話沒說,把師爺爺背到船上,說:“老師傅,我這條命是您救的,您放心好啦!您大難不死,必有后福,我一定把您送回去。”一兩天,到了常德,船家要裝貨,只好住下來。誰知沒兩天,鬼子的飛機來了,到處丟炸彈,不知炸死多少人,還丟下許多破布老鼠什么的。當(dāng)晚,師爺爺就發(fā)高燒說胡話。那時候,真是上天無路,入地?zé)o門,我不知該怎么辦,只知道守著師爺爺哭。正在慌神,軍醫(yī)處來了人,一檢查,說師爺爺?shù)玫氖莻?,被鬼子扔下老鼠破布染上的,?dāng)即派人抬走,還不準(zhǔn)見面。三天過去,他們說,師爺爺死了。我聽他們說,尸體都燒成灰,骨頭都沒留下一塊……

        “師傅,師爺爺死得慘哪,是鬼子害死的!”

        劉富城聽了,也唏噓不已,禁不住流下淚來,大罵鬼子該挨千刀。然后,又安慰他說:“你能平安回來,這就好啦?!敝浪瞧莆菟哪隂]住人,一下子收拾不好,便讓他先到自己家里去住一些日子。柏生不能拒絕師傅的好意,只好同他去。路上,劉富城想起蛇仙的絕技,不由得關(guān)切起來:“柏生,你跟了師傅三年,師傅那一身本事,應(yīng)該都傳給了你,也能叫百蛇聽使喚啦?”

        “師傅,師爺爺是傳給了我??墒恰卑厣莻€機靈人,知道師傅動了心思,遲疑一會

        兒,只得硬起頭皮說實話:“我跪在師爺爺面前起過誓,就算是自己爹娘,也不能講出來。請您莫讓我為難,做對不起師爺爺?shù)氖拢脝?”

        劉富城心里著實不高興,可他知道,這是江湖規(guī)矩,只得裝出一副歡喜的樣子來,連聲說:“對對對!這是規(guī)矩,誰都不能講!”立刻又辯白:“你可千萬別想岔了,師傅不是要你講出來,是擔(dān)心師傅一身好本事失了傳。知道你學(xué)到手了,師傅替你高興呢!”

        河生也長大了,一見柏生回來,說不出的高興,仍舊同他一床睡。他也聽從外面來的人說過,日本鬼子見房就燒,見男人就殺,見女人就糟蹋,便問柏生是不是那樣。柏生就聽鬼子就咬牙切齒,說那些鬼子不是人,什么傷天害理的事都做得出來。河生又慶幸,說白沙鋪好哇,雖然地方偏僻,有雪峰山擋著,量他鬼子來不了。他又問:“柏生,你說,鬼子會不會到我們白沙鋪來?”

        “不曉得,興許會來?!卑厣嬖V他,小鬼子兇得狠,聽人說,大半個中國都被鬼子占領(lǐng)了。別的地方?jīng)]見過,自己到過岳陽常德,親眼看到鬼子殺人放火,飛機丟炸彈,死了的人太多了,一個坑埋幾百上千的:那些地方的狗吃慣了死人,見了活人都敢咬,慘得很呢。他還聽人說,國軍擋不住,蔣總統(tǒng)都躲到峨眉山去了,鬼子的飛機汽車追得緊哪,也不知追上沒有。

        “我就不信!”劉富城大聲說,“雪峰山山高路險,自古只有一條巴掌寬的挑夫道,鬼子的汽車跑得再快,沒有路,就是一個死鐵砣。量他們過不了雪峰山!”

        柏生想了想,覺得師傅的話也有道理,這幾年他到過許多地方,還沒見過雪峰山這么高這么陡的山。便說:“不來就好,真要是一來,白沙鋪可就遭殃啦!”

        第二天,柏生回到自己家,同本家叔伯見了面,把屋里收拾了兩天,就背著魚簍子,沿著白沙河往上走,進(jìn)山鉆溝捉巖蛙,有時也到河里摸魚撈蝦,賣了錢過日子。每逢傍晚時分,劉富城總會候在路口,拿過他的魚簍子,看他捉了什么好事物。很快,他就發(fā)現(xiàn),這個昔日的徒弟簍子里東西不少,可就是找不到團魚的影子,說不出的驚奇:“柏生,我怎么沒見你捉過一回團魚呢,莫非師傅沒教你?”

        柏生摳摳腦門,對他憨笑說:“我不捉,見了也不能捉!”

        劉富城更加驚訝了:“你真的見了也不捉?這是為什么?”

        柏生不好意思地笑一笑:“那是師傅的飯碗,我不能搶師傅的飯碗嘛?!?/p>

        “你真是這么想的?”劉富城驚疑不定,腦子里繞起圈子來:傻瓜也知道,白沙河的魚不少,可數(shù)團魚最值錢,別說柏生是個聰明人,就算再傻,也不會傻到真見了團魚不捉吧?他甚至疑心,柏生根本就沒到什么岳陽常德,蛇仙也根本沒被鬼子的細(xì)菌戰(zhàn)害死:十有八九,蛇仙帶了他一段日子,又覺得不中意,才把他打發(fā)回白沙鋪??磥?,這伢崽白過去四年,一點本事也沒學(xué)到手。

        “柏生吶,這山里水里的野物,都是老天爺賜的,那團魚也不是師傅一個人的。”劉富城開心地笑起來,一臉大度的模樣,“有飯大家吃,你盡管放心捉就是!”

        柏生還是搖頭,劉富城也只好隨他。從這以后,劉富城不再到路口候他了。可劉富城還是不放心,暗地里對人說:“這伢崽沒原來機靈了??磥恚慌率钦娴竭^常德那些地方,見了鬼子殺人放火,還把師傅害死,被鬼子嚇傻啦!真是造孽吶!”

        悲病憫人小蛇仙改弦謀生計

        人心不同。四年歸來,柏生竟然還是捉不到團魚,白沙鋪人都奇怪:過去捉不到團魚,那是師傅藏奸留了后手,倒也罷了:如今他是蛇仙的關(guān)門弟子,應(yīng)該盡得真?zhèn)?,論起來,團魚佬只配給他提魚簍子,怎么還捉不到團魚呢?對劉富城的話,他們有點相信起來,悄悄議論說,這伢崽只怕真的被鬼子嚇傻了。于是,有人動了好奇心,問他說:“鬼子真的那么毒,見人就殺,見女人就糟蹋嗎?你是不是被他們嚇蒙了?”

        柏生一聽提起鬼子,就咬牙切齒,恨恨地說:“那些鬼子毒得很,比五步蛇還要毒!”

        聽了他的話,人們都相信他見了鬼子??磥恚@伢崽是受了太大的驚嚇,沒原來那么機靈,有點懵懂了。只有二先生不信這些話,意味深長地點破他們說:“這伢崽心仁厚,不愿搶師傅的飯碗哩!”當(dāng)年,他沒能救活柏生的爹易大牛,自覺醫(yī)道低微,心存愧疚,專揀柏生的魚買。只要見到柏生,他就是再忙,也沒忘了招呼柏生到自己藥鋪里歇腳喝茶。

        一天,送來一個偏癱病人,二先生翻了半天《本草綱目》,還查過《醫(yī)宗金鑒》,說這病實在太重了,全身經(jīng)脈阻塞不通,非五步蛇和白花蛇不可,還要整條的。偏偏自己藥鋪里沒有貨,連縣城藥鋪里都沒有,實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愛莫能助呀!二先生枯著眉,不住地搓手。聽他這么說,病人一家更是愁眉苦臉,差不多要哭了,一個勁央求:“二先生,請您再想想辦法吧!”二先生嘆口氣說:“若是有辦法,我還能這么愁嗎?”

        恰巧,柏生正在藥鋪歇腳,聽了他們的話,心里一動,試探著說:“二伯伯,活蛇能行嗎?”

        “那當(dāng)然更好!活蛇取血兌酒,最能通經(jīng)活絡(luò)??墒牵抢锖愦核幪栠B干蛇也沒有,哪還有活蛇呢?”二先生不以為意,不住搖頭嘆氣,請病家把病人抬回去,“對不起,我醫(yī)道淺薄,另請高明吧!”

        這時,柏生想起來了,師爺爺曾多次說過,蛇這東西怪得很,萬一被毒蛇咬了,能要人的命;可它卻是難得的良藥,那些風(fēng)濕偏癱之類的頑疾,非它不可,而且那越毒的蛇越靈。耍了大半輩子蛇,到頭來反而越鬧越糊涂。真不知該恨還是愛它哩。四年里,他跟師傅捉過不知多少毒蛇,也不知治過多少毒蛇咬傷的人,卻從沒見師爺爺用蛇入藥給人治病。他也問過該怎么用毒蛇給人治病,可師爺爺一聽就笑,說祖師爺就教了這一手,這是叫花里的鎮(zhèn)幫之寶,我都傳給了你,別的可就不會了,你得問郎中去啦。今天,恰好碰上郎中要用毒蛇治病,豈不是天賜良機?再一看,病家唉聲嘆氣,要把病人往家里抬,連忙說:“慢——兩條蛇算什么?二伯伯,我去給你捉!”

        二先生正在束手無策,聽了這話兩眼一亮,立刻又慌了,將他按在竹椅里,氣急敗壞地呵斥他:“看你這伢崽,真不知天高地厚,怎么敢捉五步蛇?我治不好病不要緊,頂多說我沒本事,可不敢讓你去冒這個險啦!別忘了,當(dāng)年你爹……”

        “這輩子都忘不了!就是為這,我才拜師學(xué)藝的?!卑厣哪樋嚨孟袷^,解下腰間長巾,還取下脖子上系的布項圈,說里面都是藥,然后才露出難得的笑,“二伯伯,您也別忘了,我是蛇仙的關(guān)門弟子,世上還沒有我對付不了的蛇。沒有十二分的把握,我不會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這個險,您就放心吧!”

        “咦——!”聽他說得這么斬釘截鐵,再看看包里,不用說都是絕頂良藥,二先生眼里進(jìn)出爍爍亮光來。蛇仙的本事,他曾親眼見過,真說得上起死回生,叫他不能不信??伤€是不放心,連忙又叮囑說:“柏生,不是伯伯信不過,自古撩蜂逗蛇,等于自尋閻王爺,你千萬要多加小心哪!”

        柏生果然捉回來二伯伯要的蛇。沒多少日子,那偏癱病人就能慢慢走路了,一家人千恩

        萬謝。二先生驚喜不已,自然不會虧待柏生,給了他兩塊光洋,還特意走到城里,向恒春藥號老板推薦,說定了按一塊光洋兩條蛇的價錢收購,貨到款清。

        柏生眼見蛇能換成光洋,再不用為吃穿發(fā)愁了,說不出的感激。他謝謝二先生關(guān)照,還特意買了紙錢香燭和一個大豬頭,往地上倒了三碗酒,磕了三個響頭祭拜蛇仙:“師爺爺,托您老人家保佑,徒孫找到了飯碗,向您磕頭啦!”

        從此,柏生很少到白沙河捉魚了,一出門就往雪峰山里走。他一出去就是三兩天,有時還七八天,誰都不知道,他究竟鉆了哪些山溝,爬過多少山林,更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吃飯歇宿。反正,他一回來,簍子里裝的巖蛙還有烏龜,布袋里蠕動的都是各種毒蛇,賣出去就是錢。這讓人說不出的驚奇,一些年長的當(dāng)面說:“你這伢崽,膽子也太大了,蛇是山神爺管的,怎么敢抓來賣錢呀!”他笑嘻嘻地說:“大家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抓它們,為的是治病救人,山神爺不會生氣的哩?!边@么一說,他們都搖頭嘆氣,背地里則說:當(dāng)年,他爹被蛇送了一條命,他倒能抓了蛇賣錢,這都是上輩子欠他的哩!柏生沖他們笑一笑,把蛇送到二先生家。自從那偏癱病人能走路,二先生的名聲大震,找他看病的人也多了,二先生自然心知肚明,只要柏生一到門口,立刻笑臉相迎,還不時請他喝酒。

        這天,柏生多喝了兩杯,說前些日子爬上雪峰山頂,見了一個稀奇東西,有上百軍隊守著,講的盡外路話,山里人說是中央軍。

        “中央軍上雪峰山來啦?”二先生大吃一驚,“你看到什么東西?”

        柏生說,山頂修了好幾座屋,有個高高的鐵柱子,安著一個柵欄一樣的東西,一天到晚不住慢慢地轉(zhuǎn)。那些兵買過他的巖蛙和烏龜,告訴他說那東西叫雷達(dá),能照見天上的飛機。那些當(dāng)兵的說:我們刀對刀、槍對槍的,不怕那小日本,可是擋不住小鬼子的飛機在頭上丟炸彈,好多兄弟都稀里糊涂被他們炸死了,才他娘的打敗仗;如今有了雷達(dá),鬼子的飛機一起飛,我們就能照出來,我們的飛機就從芷江機場飛出去打它,再不怕鬼子飛機丟炸彈來殺我們中國人,小日本快完蛋啦!聽山里人講,還來了不少中央軍,通往芷江安江的路都有軍隊把守,連挑夫道上都派了兵,山里青壯年人還幫著挖過戰(zhàn)壕呢。

        二先生聽了也高興。他畢竟見多識廣,想得也要深遠(yuǎn),不由得沉吟起來:這么多中央軍上了雪峰山,還安了雷達(dá)照飛機,看樣子準(zhǔn)是要打仗啦!真是怕什么偏要來什么,不用說,那些天殺的鬼子要來雪峰山啦!想到這里,他不無憂慮地說:“真要來鬼子,一打仗,我們白沙鋪就要遭殃啦!”

        柏生一聽要打仗,立刻雙眉一豎拍響了桌子,蛇仙臨死前的情景,又浮現(xiàn)在眼前。他大聲說:“我要是有桿銃就好啦!他娘的,鬼子真要是敢來,我一銃就撂倒他,替師爺爺報仇!”

        一見他這怒火沖天的模樣,二先生反而讓他逗笑了。擔(dān)心他會醉,只倒了半碗酒,微微一嘆說:自古煮酒賣糖,各有一行,要說打鬼子,那是軍隊的事。別說沒有銃,就算給你一桿,在你手里,還抵不了燒火棍,能打得了鬼子嗎?“你師爺爺是蛇仙,也只會抓蛇治蛇傷。就算你也成了蛇仙,總不能叫蛇幫你去咬鬼子吧?”

        “叫蛇……咬鬼子?”柏生若有所思,兩眼骨碌碌一陣轉(zhuǎn),忽地脖子一仰,喝下半碗苞谷酒,“只要他們真敢來,我就叫蛇咬他們!”

        二先生不再給他倒酒,找?guī)灼审c著,把他送出門,關(guān)切地說:“莫講酒話了,早點回去睡吧!哪天捉了蛇送來,我再去跟恒春號講一講,你的蛇效力好,該漲漲價。一天到頭鉆山溝捉蛇,這碗飯不容易哪!”

        “我沒醉!”柏生打個酒嗝兒,朝二先生揮揮手,“二伯伯,這些天我不進(jìn)山了,把蛇留著馴一馴,鬼子真敢來,就叫蛇……真咬!”

        二先生嘆口氣,微微一笑,咕噥著說:“真是個伢崽!蛇是野物,能把它抓回來,就算山神爺保佑你,哪能聽使喚,你叫它咬鬼子就咬鬼子?”

        重貨高薪易柏生帶路挑夫道

        柏生真的不進(jìn)山了,成天待在屋里,不知在擺弄什么。他獨門獨戶的,很少有人去,自從干上捉蛇的營生,他買回幾個細(xì)口深甕放蛇,別人都怕蛇,更加沒誰上門了。過了幾天,終于有人偶然路過,隔著窗子看見他撮起嘴唇發(fā)出陣陣低嘯,又不像吹口哨,再一看,嚇得差點叫出聲來:我的天。這么多毒蛇,隨著他的低嘯搖頭擺尾,綠豆般的小眼睛發(fā)出兇光,口里還發(fā)出咝咝的聲音,若是被它們咬一口,哪還有命?看來邪門得很,這家伙真成了蛇仙啦!

        那人也不敢再看了,悄悄告訴他的叔伯。他的叔伯一聽,氣急敗壞把他叫出屋,叱責(zé)他說:“放著好好的事不做,成天在家里裝神弄鬼為哪般?你不怕蛇,萬一傷了人怎么辦?”他笑嘻嘻地說:“我這是馴蛇,它們都乖乖地聽使喚,不會傷人的,你們放心好啦!”叔伯心想,自己畢竟不是他爹,不能拘管得太緊;再一想,這伢崽是蛇仙的關(guān)門弟子,時常到山里抓毒蛇,該不會有事。于是,吩咐幾句就走了。

        這一天,想不到他師傅劉富城找上門,還陪著一個人。聽到師傅的聲音,柏生趕緊把蛇抓到甕里面,還壓了石板,才把師傅迎進(jìn)屋。自從回來,他到山里抓蛇,劉富城捉團魚,各吃各的飯,兩人很少來往了,不由得幾分詫異。

        “柏生,這是城里茂源貨棧張老板。他有一件事,讓你幫個忙?!眲⒏怀前褟埨习褰榻B給他。眼見徒弟不同自己爭飯碗,他還是滿意的。“我見你常鉆雪峰山,才向張老板推薦你。你就抽個空吧!”

        張老板四十多歲,人很精明,有時到白沙鋪收購團魚巖蛙什么的,柏生也同他打過交道。張老板說:“外地有個黃老板,有一批重貨要過雪峰山,聽你師傅說,小兄弟是個山里通,請你帶個路。那黃老板財大氣粗,出手大方,小兄弟千萬別推辭。”

        一聽要過雪峰山,柏生疑惑起來。他知道,白沙鋪過雪峰山,自古只有一條挑夫道,后來,黔陽那邊修了路通上汽車,很少有人再雇挑夫過雪峰山了。雪峰山上最近駐了軍隊,這兵荒馬亂的,黃老板既然財大氣粗,怎么不用汽車呢?便說:“張老板,你也知道,那鬼路實在是太難走了,何不用汽車?”

        張老板嘆口氣說,原來也打算用汽車的,可是一聯(lián)系,說是眼下要同日本人打仗,汽車都讓征集運軍需物資去了,錢再多也搞不來,偏偏那貨又要得挺急,只好雇人挑噦。劉富城有點不高興了,說:“人家黃老板看得起你,你怕錢多了咬手還是怎么的?”

        柏生還是幾分疑惑,說挑夫都是老腳力,常年給人挑貨,熟地熟路的,何必雇人帶路,再花這冤枉錢呢?我人小力弱,可挑不動擔(dān)子哩。張老板眼珠一轉(zhuǎn)笑起來,說人家黃老板是個干大事的,氣魄也大,從廣西全州那邊就雇了挑犬,那些挑夫都是外地人,這才要請本地人帶路。聽說,小兄弟三天兩頭鉆雪峰山,黃老板十分中意,才派我來請哩。他似乎擔(dān)心柏生借故推托,甩手排出五塊大洋,笑瞇瞇地說:“小兄弟,這是定金,過了雪峰山,再加五塊?!?/p>

        十塊大洋!這年頭,紙票子不值錢,十塊大洋能買兩頭豬,能買四五擔(dān)米,夠一個人吃大

        半年,再沒有比這更高的價錢了。柏生還沒有答應(yīng),劉富城早搶著替他答應(yīng)了。柏生只好收了錢,隨手給師傅兩塊,樂得他眉開眼笑直咧嘴。張老板忙回頭去叫人。

        沒多久,張老板領(lǐng)著一大隊挑夫走過來。白沙鋪人見慣了東去西來南通北達(dá)的挑夫,卻從來也沒有見過這么氣派的挑夫隊。只見他們總共四十六人,清一色精壯,沒一個老弱;別的挑犬都穿的草鞋,可他們一律穿的麻鞋;別的挑夫都用敞口籮,可他們一律細(xì)篾皮籮,還扎緊了蓋,不知籮里裝的什么貨。更奇的是,這隊挑夫仿佛盡啞巴,只有兩個押貨模樣的人跟柏生打招呼。

        “年輕人,你在前面開路,我們跟你走?!币粋€押貨的沖柏生笑了笑,拗口拙舌的不順耳,仿佛不是中國話,“天黑前,一定要趕到雪峰山頂!”

        柏生幾分不高興,說出自己的擔(dān)心來:“我走過雪峰山,都是天一亮就動身,擦黑時才能趕到山頂落伙鋪。今天不早了,只怕會黑在路上,還是明天再動身吧?!?/p>

        那押貨的仿佛不在意,驕傲地說,這些挑夫腳力好,不怕山高路陡,再說,天黑有天黑的好處,涼快嘛。說著眼珠一轉(zhuǎn),沖他嘿嘿一笑:“天黑也沒關(guān)系,只要趕到山頂,你就完成任務(wù),酬金分文不少?!?/p>

        聽他這么說,柏生只得在前面帶路。很快,他就發(fā)現(xiàn),這些挑夫果然個個好腰腿:自己走慣山路的人都不輕松,他們挑著擔(dān)子,竟然沒有一個喘粗氣,更沒有一個腿軟拉開距離。他在雪峰山上見過國軍在山里訓(xùn)練,似乎也沒他們這等身手,不由得暗暗稱奇。他還發(fā)現(xiàn),除了押貨的說東問西,誰都沒說一句話,心知不可能有這么多啞巴,也不好問。正午,到了山腰歇息時,他更加驚奇了:這隊人不像尋常挑夫那樣,吃的涼飯或者啃苞谷粑粑,一色精致的餅干;也不到澗溝里捧水喝,竹筒里隨身帶了涼茶,還有幾個用的是軍隊里才有的水壺。這些人太奇怪了,太不像挑夫了,處處叫人生疑!可是,帶路有帶路的規(guī)矩,哪怕別人販鴉片,也只能見了當(dāng)瞎子,聽了當(dāng)聾子,否則就有殺身之禍。

        “年輕人,來!”一個押貨的給了他一筒餅干,“到山頂,還要幾個小時?”

        柏生告訴他:這些挑夫腳力好,照這走法,天黑時興許能到山頂;可是,想到山那邊落伙鋪只怕不行,天色一晚,溝深路窄的太危險,不知今晚怎么過夜呢!

        “聽說,這山頂有軍隊,還有雷達(dá),有人說你見過,是嗎?”那押貨的似乎不在乎山高路險,一點也不擔(dān)心天黑,兩眼爍爍盯住他,連那些“啞巴”挑夫也盯過來,“來來來,你給我們說說看!”

        柏生聽了,滿眼狐疑看著他們:“你們聽準(zhǔn)說,這山頂有雷達(dá)?”

        那押貨的狡黠地笑起來,說自己押這么貴重的貨,當(dāng)然得消息靈通,多幾個心眼,萬一出了差錯,可就是身家性命的大事,不能不多加小心吶。柏生一想,這兵荒馬亂的年月,也怪不得他們神神道道的,便一邊吃著餅干,告訴他說:“山頂?shù)睦走_(dá)有軍隊守著,就是這挑夫道上,也有中央軍守著,過往行人都要盤問檢查,聽說是要和日本人打仗。”

        他說得無心,那押貨的似乎著了急,連忙問他:“你是山里通,不走這條路,也能到山頂嗎?”

        柏生搖搖頭說,自古雪峰山只有一條挑夫道,哪有別的路呢?那押貨的焦急起來,說這兵荒馬亂的,自己押的貨挺貴重,一路都提心吊膽。那中央軍名聲不好,老百姓叫他們“遭殃軍”,他們一檢查,見了這么多貴重的貨,好比蒼蠅見血,能不見財起意嗎?隨便找一個借口,不是征收就沒收的,我們搭上身家性命都賠不起哇!柏生點點頭說:“也是呀,那天我順著溝爬到山頂上,那些當(dāng)兵的槍栓拉得一片響,刺刀頂?shù)叫靥派?,我魂都嚇沒了。虧得火頭軍到白沙鋪買菜,要過我的巖蛙烏龜,才沒把我當(dāng)奸細(xì),放了?!?/p>

        “好!看來,我今天沒有找錯人!”那押貨的兩眼亮得眼珠子差點沒蹦出來,一把抓住柏生的手。連忙從兜里掏出一把光洋塞給他,也許是太高興,還有兩個掉在草叢里也顧不上撿,“你就帶我們沿溝走,避開中央軍的崗哨,只要過了關(guān)卡,我再給你加錢!”

        柏生嚇了一大跳:只要避開崗哨,就肯給大把光洋,這人好大方!半推半就收了錢,他又遲疑起來,說:“我倒不要緊??赡菍嵲诓荒芙新?,稍不留神就會滾下去,弄不好還會斷胳膊折腿的,他們肩上有擔(dān)子,只怕走不得?!?/p>

        那押貨的轉(zhuǎn)過頭來,臉繃得像石頭,兩眼瞪得渾圓,厲聲大喝仿佛下命令:“跟著這年輕人,打起精神來!只要到了目的地,老板不會虧待你們,聽明白嗎!”

        臨危生智小蛇仙巧設(shè)蛇兵陣

        那些挑夫一聲不吭,眼里閃出驚喜的光,一個個抖擻起精神,挑著擔(dān)子跟在柏生后面,鉆過密林,攀藤附下了溝。

        山溝里,澗水細(xì)細(xì)地流著,石頭上長滿了青苔,又溜又滑十分難走,加上兩邊樹枝相互交錯,藤蘿纏繞,像蒙著厚厚的網(wǎng)氈,數(shù)不清的蚊蟲拼命往人身上臉上叮咬,真是說不出的苦,稍不留神就會滾得頭破血流。柏生覺得,那些挑夫真賣命,滿頭大汗比剛從水里鉆出來還要多,誰都不去抹一把,一個個歪歪趔趔,只顧著一手護擔(dān)子,一手抓藤摳石頭,誰都沒吭一聲,只聽得吭哧吭哧拉風(fēng)箱一般喘粗氣,仍然咬緊牙關(guān)往上爬,沒一個跌倒的。從娘肚里出來,柏生也沒見過這么肯替別人賣命的人,不由得暗暗稱奇??磥?,那黃老板真?zhèn)€財大氣粗,調(diào)教得挑夫們?nèi)绱速u命。

        不知不覺,太陽從西邊山頂墜落,紅得像天上淌滿血。那押貨的緊緊跟在柏生后面,問山頂還有多遠(yuǎn)。柏生抬手指點,說翻過這道山脊,那邊就是雷達(dá),再有半個時辰,就能爬到山頂。這時天色暗了,守雷達(dá)的中央軍準(zhǔn)發(fā)現(xiàn)不了。那押貨的喜出望外,低聲急喝:“快!快到目的地啦,加勁走!”那些挑夫咬緊牙關(guān),緊緊跟在后面。果然,翻過山脊,雖然光線暗淡,雷達(dá)卻歷歷在目。

        “雷達(dá)!真看到雷達(dá)啦!”不知為什么,押貨的像發(fā)現(xiàn)了寶藏,連挑夫們都顯出異常的興奮,似乎忘記了自己貴重的貨物,目不轉(zhuǎn)睛盯著本應(yīng)和他們無關(guān)的雷達(dá)。

        “快走吧!”柏生催促他們,說,“山脊那邊有兩條路,一條繞過去,另一條直通山頂。太陽一落山,路就看不清了,腳下是丈八深溝,兇險得很哪!”

        “全體注意!目標(biāo)出現(xiàn),兩分鐘準(zhǔn)備,全副武裝出擊!”

        只聽到押貨的大聲厲喝,緊接著稀里嘩啦一陣響,那些挑夫紛紛放下?lián)咏议_籮蓋,七手八腳往外掏,響出一片金屬碰撞的叮當(dāng)聲。見此情景,柏生驚得心都不跳了:籮里哪有什么貴重貨物?全是槍支彈匣手榴彈,還有小南瓜一般的黑家伙(他后來知道那東西叫手雷)。霎時工夫,籮筐扁擔(dān)扔了一溝,每個挑夫腰上纏滿子彈帶,胸前挎了沖鋒槍,脖子上掛的手榴彈和手雷直晃悠,每人手里一把明晃晃的東洋刀,連牙齒都發(fā)出白森森的寒光。再一看,仿佛變戲法似的,還有四挺機關(guān)槍。這些人一個個兇神惡煞,殺氣騰騰的,瞎子也知道,他們不是什么挑夫。

        “你們……你們是……”柏生只覺得腳底透涼,說話都結(jié)巴了。

        “別害怕!”那押貨的胸前掛了一串手雷,一手提槍,一手拍拍柏生的肩膀,一臉狡黠得

        意的笑,“我們是中央軍特別行動隊,幫助守雷達(dá)的干活?!?/p>

        “不!你們是日本人,是鬼子!”柏生腦子里像進(jìn)出一道閃電,他在岳陽見過鬼子,他們說中國話時正是這種腔調(diào),他還聽到有人說了幾句日本話,叫這人龜田少佐。

        “你說得不錯,我們正是大日本皇軍突襲隊!”到了這時,龜田少佐不再掩飾,反而得意地狂笑起來,“照你們中國人的說法,我得謝謝你,幫我們找到了雷達(dá)站。小東西,你看看吧,用不了多久,雪峰山雷達(dá)站就會消失,芷江機場的飛機就會變成瞎子,萬里藍(lán)天又是我們皇軍的天下!”說著又推了柏生一把:“快走!我給了錢,你們中國還有一句話,拿人錢財,就得替人消災(zāi),到了山頂,你的任務(wù)才完成哪?!?/p>

        柏生歪了個趔趄,心底翻江倒海,涌出強烈的恐懼和羞憤:這些鬼子太狡猾了,偽裝成挑夫,原來是要去炸雷達(dá)。自己稀里糊涂替他們帶路,去打中國的雷達(dá),這不成了漢奸嗎?他只覺得渾身發(fā)抖,腦袋里嗡嗡亂響,驀地,又想起死在鬼子手里的師爺爺。頓時,他心里有了一個石頭一般的決心:不能帶鬼子炸中國軍隊的雷達(dá)!死也不能!可是,自己落到鬼子手里了,該怎么辦呢?

        “小兄弟,你別怕。我們的目的是雷達(dá)站,不會傷害你,還要獎賞哪!”龜田少佐又換了一副面孔,輕輕笑著安慰他,還同那些鬼子說了一串日本話。

        此時,柏生似乎成了木頭人,龜田的話一個字也聽不進(jìn),腦子里瞬間冒出許多念頭,立刻又覺得沒一個合適的,腦袋像針扎般疼。忽然,腳背上沁出一道涼,也不知是巖蛙還是蛇。一想到蛇,他腦子里立刻透出亮光來:這兩條溝有許多五步蛇和白花蛇一類的毒蛇,給二先生的蛇多半是這里抓的,自己私下里把這叫蛇溝。真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他腦子里一亮,撮起嘴唇,發(fā)出一陣低嘯。

        “你叫什么?”龜田少佐很警覺,立刻喝問他,“不要出聲!”

        柏生心里一哆嗦,索性張大口喘起粗氣來:“我累了,走不動啦,要喘喘氣。”

        一個鬼子自作聰明,說了一句俏皮話:“少佐,這支那小豬嚇破了肺,喘得厲害呢?!彼脑捔⒖桃鹨魂嚭逍?。

        “閉嘴!暴露目標(biāo),老子劈了你!”龜田少佐一聲低喝,那些鬼子立刻閉了嘴。他看了柏生一眼,不由得也動了興致,笑嘻嘻地打趣他:“小東西,不要怕,皇軍不會傷害朋友。喘吧,可別真把肺嚇破羅!不過,你可得走快點!”

        柏生不吱聲,心里卻暗暗高興,一邊加快了腳步,裝作害怕的模樣,一邊撮起嘴,低嘯也更急更響。那些鬼子緊緊地跟在后面。細(xì)碎的腳步聲中,他側(cè)耳一聽,林莽草叢間,隨著他的低嘯,隱隱約約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只有他聽得出,那些塞率的聲音越來越近,仿佛有風(fēng)吹過,潮濕霉腐的空氣中,還透出淡淡的腥氣來。他知道,黑夜本是屬于蛇蝎的世界,聽了他的低嘯,兩條溝里大大小小的蛇傾巢而出,已經(jīng)包圍了自己在內(nèi)的所有人。時機已到,他悄悄解開隨身的藥包,取出幾塊藥,用力嚼起來。

        “你吃什么?”龜田少佐又動了疑心,“怎么有難聞的氣味?”

        柏生靈機一動,連忙拿出餅干來,笑嘻嘻地說:“餅干啊。你們的餅干有難聞的氣味嗎?哦,我知道了,這林子里到處是枯枝敗葉,漚久了就腐爛,就有難聞的氣味。”他把餅干塞到口里,又笑了一笑,說:“中午我舍不得吃,想給師傅留幾塊?,F(xiàn)在餓起來,顧不得師傅啦!”

        龜田少佐鄙夷地瞅他一眼,不懷好意地笑了笑:“吃吧,你以后可沒這么好的機會,能吃到這么好的餅干啦!”然后,向日本兵發(fā)出“準(zhǔn)備戰(zhàn)斗”的命令。

        柏生俯下身,心里狠狠地罵:小鬼子,你別狂!你們才沒有這么好的機會,再吃這么好的餅干呢!一邊捧了幾捧澗水咽下去,又將自己從頭到腳抹了藥,發(fā)出一陣急促的低嘯。然后,才蹤開大步往前走。

        正走著,只聽得“撲通”一聲,一個鬼子倒在地上。身旁的鬼子慌忙把他拉起,只見他又倒在地上翻滾掙扎,頓時,隊伍里出現(xiàn)一陣騷亂。龜田少佐低聲怒斥,那鬼子魂不附體,趕緊掙起身:“報告……少佐……我被……蛇、蛇咬……”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又“撲通”一聲倒下一個鬼子,其余的鬼子都驚恐萬狀,怔怔地看著龜田。

        “奇怪!這里怎么會有這么多蛇?”龜田咬咬牙,“沙”地抽出刀來,又回頭盯著柏生,兩眼閃出寒光,“你說,到底是為什么?”

        “山里就是蛇多嘛!”柏生裝出受委屈的樣子,故意撅撅嘴埋怨他,“它們白天不出來,一到夜里就亂躥。我原來就說,只怕會黑在路上,誰叫你們偏要走夜路?這可怪不得我!”

        龜田少佐狠狠地瞪他一眼,也想起他當(dāng)初的確是這么說的。他無可奈何,只得命令架著傷員走,所有人一律刀出鞘,見蛇就劈,誰也不能開槍,以防驚動中國軍隊。他還咬緊牙根發(fā)出命令:“為天皇陛下獻(xiàn)身,是大日本皇軍至高的榮譽!我命令,不惜一切代價,消滅雷達(dá)站!”

        這些鬼子都是百里挑一的敢死隊,一個個身強力壯,更是滿腦子為天皇獻(xiàn)身的法西斯思想,頓時振奮精神加速急行,連受傷的鬼子也掙起身。這時,夜幕漸漸降臨,林莽里一片朦朧,光線更加昏暗。柏生知道,這是生死關(guān)頭,邊走邊嘯,聲音格外尖細(xì),胸部劇烈地起伏著,一邊緊張地四下打量著。

        龜田少佐滿頭大汗,突然問他:“你也怕蛇嗎?”

        “當(dāng)然怕!我爹,還有師爺爺。都是蛇咬死的?!卑厣室庾屔碜佣兜酶鼌柡?,眼角卻瞅準(zhǔn)了腳下是丈八懸崖,有一條粗藤垂下,“看來,今晚落到蛇窩里,我們死定啦!”

        “大日本皇軍不怕!在這個地球上,沒有我們皇軍征服不了的東西!”龜田少佐眼里發(fā)出綠瑩瑩的光像是狼,揮刀劈向身邊的小竹,刀鋒過處,一條蛇成了兩段,落在地上扭動。他看都不看一眼,抬腳跨過去,揚刀直指前方:“全體加速!拔掉這個釘子!”

        柏生看在眼里,突然往他頭上一指,發(fā)出驚呼:“哎呀——少佐,你頭上——”

        龜田這鬼子也真敏捷,瞬間閃身抬頭,只見樹梢上垂下一條蛇,正張開大口,離他頭頂不過半尺,要不是柏生叫得快,早就咬著了。他驚出一身冷汗,揮刀劈出一道白光。柏生早就算準(zhǔn)了,乘他閃身劈刀的瞬間,抓住長藤飛身一墜。

        “謝……”驚魂一定,龜田說出一個難得的“謝”字,剛扭過頭,立刻又驚愕了,“人呢?還沒眨眼,人怎么不見了?”

        鬼子們聞聲住了腳,驚慌著四下搜索,可除了樹影,和一片咝咝的古怪聲音,哪里有人影?一個鬼子驚慌著提醒他:“少佐,那個支那小豬準(zhǔn)逃走啦!我們暴露了,萬一他去向支那軍隊報信,可就糟啦!”

        龜田一眼看出身邊的長藤在晃動,一刀劈去。但是,暴怒并沒有讓他失去理智,他反而更清醒地意識到,這危急關(guān)頭,稍有不慎,就會前功盡棄,立刻鐵青著臉發(fā)出命令:“鎮(zhèn)定!發(fā)現(xiàn)了雷達(dá),支那小豬已經(jīng)失去利用的價值。雷達(dá),才是我們的目標(biāo)。中國軍隊算什么?他們永遠(yuǎn)是我們的手下敗將。摧毀雷達(dá)站,為天皇陛下盡忠!前——進(jìn)!”

        強寇盡殲史密斯深情贊蛇仙

        柏生一落地,立刻貼著懸崖下的石壁向前

        疾奔。他知道,夜色已濃,鬼子發(fā)現(xiàn)不了自己;就算他們發(fā)現(xiàn)了,也怕暴露目標(biāo)不敢開槍。從剛才的情景,他算定了,滿溝毒蛇聽到自己的呼喚,正向鬼子發(fā)起致命攻擊,再兇悍的鬼子也擋不住奪命毒牙,這時準(zhǔn)在灌木叢里魂飛魄散命喪蛇口;即使那些僥幸逃得性命的,也只能在黑夜里摸索,速度會大大減慢。他心想:就是拼上這條命,也要趕在鬼子前面報信,讓守雷達(dá)的國軍消滅他們!

        他在黑暗中拼命奔跑,跌倒了又爬起來再跑。沒多久,他終于跑出溝口,一眼就看到淡黃朦朧的燈光,心里一塊石頭頓時落了地:老天爺保佑,雷達(dá)站還在,總算趕到鬼子前頭啦!這時,盡管渾身無力雙腿發(fā)軟,氣也顧不上喘一口,他拼命大喊:“中央軍兄弟們,鬼子來了!快出來打鬼子!”

        他聲嘶力竭,尖厲的聲音驚破夜幕,傳得很遠(yuǎn),很疹人。正想盡力吸一口氣再喊,忽然身邊傳出槍栓響:“站住!舉起手來!再過來,就開槍啦!”

        營房那邊人影晃動,不用說,守雷達(dá)的中央軍聽到了。柏生一見放了心,他不跑也不喊,只覺得全身力氣已經(jīng)用完,幾乎站不穩(wěn)。片刻間,幾支手電照過來,有人認(rèn)出,這是白沙鋪那個捉巖蛙烏龜?shù)男』镒?,立即報告了守軍王連長。王連長沉著臉責(zé)問他:“你咋咋呼呼地喊鬼子來了,究竟是怎么回事?”柏生知道情況緊急,來不及細(xì)說,喘著氣告訴他:“王連長,快!鬼子要來炸雷達(dá),快到溝口了,再慢就來不及啦!”

        敵情大于命令,王連長不敢遲延,立刻命令兩排士兵分頭堵?lián)?,還叫勤務(wù)兵把小伙子帶到營房里去,打完鬼子再說。他厲聲嚴(yán)令:“弟兄們,注意隱蔽,發(fā)現(xiàn)鬼子就開槍!就算我們都倒下去,也不能讓鬼子靠近雷達(dá)一步!”

        軍令如山,兩排士兵箭一般射向溝口。這時,柏生才癱軟下去,一顆心落到胸膛里。勤務(wù)兵連忙把他架到營房里去。

        再說,鬼子們不見柏生只見蛇,立即陷入驚恐混亂中。昏暗中,真不知有多少毒蛇,都仿佛發(fā)了瘋一般,從草叢里躥出來,從樹上墜落下來,見人就咬。一條蛇被劈死了,又有幾條彈射過來,咬得鬼子魂飛魄散亂滾亂爬。眼見目標(biāo)在前,鬼子兵并沒有退縮。反而表現(xiàn)出更瘋狂的兇悍,倒在地上的咬緊牙不吭一聲,沒倒的從同伴身上跨過去,手里鋼刀舞成圓圈呼呼生風(fēng),劈落一路斷枝碎葉,跟著龜田猛撲。

        閃爍的燈光下,雷達(dá)清晰在即,木房里透出燈光,還傳來滴滴答答的聲音,聽得見有人在報告坐標(biāo)方位“北緯三十四度六,東經(jīng)……”

        龜田少佐心里一陣狂喜,慶幸自己終于沖破蛇陣,離成功只差一步之遙。回頭一看,連自己在內(nèi)只剩十二人,不用說,那三十四名突襲隊員已經(jīng)命喪蛇口,為天皇陛下盡忠了。還沒有和敵人正式交鋒,自己的人就死了一大半,他做夢也沒想到敗得這么慘而且這么莫名其妙。生死關(guān)頭,他來不及憤恨,手一揮,令十一個人聚到他身邊,咬牙切齒地說:“雷達(dá)就在前面,不足二百米,看準(zhǔn)了沒有?”得到肯定的答復(fù),他才從牙縫里擠出最后一條命令:“四人一組,三面出擊。正面吸引火力,側(cè)翼毀滅打擊。誰倒下來都不要管,竭盡全力靠近雷達(dá),用手雷炸掉它!”

        一聲令下,十二個人像幽靈一般散開,箭一樣射向雷達(dá)站。哨兵無聲無息地倒下,他們弓著身,比狼還要狠,霎時躍出五十米。就在這時,只聽得“噠噠噠噠”一陣機槍聲,眼前交織出一片火網(wǎng),正面的鬼子一動不動了,隱約有人在奔跑。龜田立刻判斷出,側(cè)襲必然得手,趕緊縱身一躍,再貼地翻滾匍匐前進(jìn),他估計,離雷達(dá)不過五十米,立刻扯下胸前的手雷,用盡全身力氣向前躍起。

        “炸掉你,天空永遠(yuǎn)屬于天皇陛下!”一聲驕傲的呼喊,他按動引信,用力揮動胳膊。就在這時,胳膊被一條冰涼的鞭子纏住鉆心一痛,緊接著,胸膛里烙進(jìn)幾枚滾燙的釘子。他晃了幾晃,胳膊再也抬不起來,手雷就落在自己腳下。

        “轟——!”一聲驚雷,龜田少佐的身子騰在空中,劃出一道優(yōu)美的弧線。臨死的剎那間,他看到,雷達(dá)依然屹立在雪峰山頂。他至死也不明白,那些蛇為什么會跟得這么緊,偏偏在就要成功的關(guān)頭襲擊了自己,還有那串該死的子彈,奪去了他的天皇勛章,還有他唯一的生命。

        守衛(wèi)雷達(dá)站的中央軍不知來了多少鬼子,輕重武器一齊開火,還扔出成百顆手榴彈。沒多久,聽不到鬼子的槍聲,也看不到鬼子的身影,他們又推出人墻,踏遍了前面每一寸土地,確信突襲隊的鬼子已全部斃命,又加派了三倍崗哨,才抬起傷亡士兵,走進(jìn)營房。

        外面發(fā)生了驚天動地的戰(zhàn)斗,雷達(dá)站里值班守衛(wèi)的都分外緊張。沒多久,知道戰(zhàn)斗勝利結(jié)束,值班室的美國技術(shù)員紛紛跑出來,史密斯上尉跑在最前面,張開雙臂,盡情擁抱這些保衛(wèi)雷達(dá)的士兵。突然,他俯下身子,發(fā)出一聲驚恐的叫聲:“蛇!蛇咬著我啦!”

        “快叫衛(wèi)生兵!把史密斯上尉抬進(jìn)去!大家小心!”王連長大驚失色,發(fā)出一串命令。話剛說完,人群里又傳出驚呼:“蛇!還有蛇!”

        柏生坐在營房里,那個勤務(wù)兵不錯眼珠子盯著他,神情很警惕。外面槍聲大作,柏生想出去看一看,他就拔出槍來:“不準(zhǔn)動!”沒多久,外面的槍聲平息了,又聽到史密斯上尉被蛇咬,柏生跳起來,一把推開勤務(wù)兵,閃身跑出來。

        弟兄們,大家別慌!蛇不會咬你們的!柏生大喊著,也不管勤務(wù)兵拉槍栓大聲呵斥,趕緊發(fā)出悠長的低嘯,還邊嘯邊舞。誰也不知道他這是干什么,一個個目瞪口呆,怔怔地看著他。真是奇了怪,隨著他的嘯舞,那些蛇依稀又搖頭擺尾,只聽得草叢里窸窸窣窣一陣響,霎時便不見了。

        “嗨!你這小伙子能使喚蛇?!”王連長又驚又喜,趕忙叫他快去給史密斯上尉看看,“小兄弟,史密斯上尉是美國朋友,這雷達(dá)就靠他,千萬不能出意外!”

        史密斯的腿已經(jīng)腫起來了,衛(wèi)生兵一臉驚慌滿頭大汗,卻束手無策。柏生叫他劃開傷口放血排毒,又掏出一塊藥來,要史密斯嚼下去。史密斯搖搖頭說:“沒有抗毒血清,別的什么都沒用!”王連長趕忙勸他,說這里沒有抗毒血清,即使用飛機送來抗毒血清,只怕也遲了。又擔(dān)保說:“上尉,這小伙子是蛇仙傳人,什么蛇傷都能治,您就放心吧!”史密斯?jié)M眼狐疑,聳聳肩說:“看來,我只能聽從上帝的安排了!”說罷,才勉強嚼起來。

        柏生拍拍他的肩,又嚼了藥涂在他的傷口上,笑嘻嘻地說:“我叫它們?nèi)ヒЧ碜樱l知它把你當(dāng)成鬼子啦!放心吧,我在這里,閻王爺不會請你去!”

        他這么一說。那些當(dāng)兵的都笑起來,說:“要不是小兄弟報信,今晚好險哪!”王連長這才記起,剛才只顧指揮兄弟們消滅鬼子保衛(wèi)雷達(dá),還沒來得及問呢。

        “哎呀,這回我可冤死啦!還說呢,我好心來報信,你們差點把我當(dāng)漢奸?!卑厣@才定住神,一五一十告訴王連長,還把鬼子在路上給的餅干拿給他們看,“你們不知道,那些鬼子個個好功夫,我怕來不及,連忙把蛇喚出來咬他們!”

        “你能喚蛇咬鬼子?這也太玄啦!”全連官兵都不敢信。史密斯摸摸自己的腿,也哈哈一笑:“東方神話!美麗的湘西,離奇的神話!”史密斯這么一說,那些官兵一個個都哄然大笑,

        齊說這事太離譜。

        柏生覺得受了奚落,委屈地撅起嘴:“你們都不信,等天亮就知道了,看我講的是鬼話還是人話!”

        天亮后,乳白的晨霧漸漸消散,王連長派人去打掃戰(zhàn)場,還特意叫柏生一起去。他們看到,龜田少佐叫自己的手雷炸得粉身碎骨,在草叢灌木里,找到了十一具鬼子尸體。一個人嬉笑著說:“不就十二個鬼子,都是我們打死的嗎?”柏生板著臉,一言不發(fā)順著溝往下走。一行人沿溝走下去,不看則已,一看都驚白了臉,半天都說不出話來:三十四具鬼子尸體,有的蜷在草里,有的保留著匍匐前進(jìn)的姿勢,個個全副武裝雙眼怒睜一臉兇悍。想想昨晚的戰(zhàn)斗,盡管倉促,畢竟傾全連兵力及時阻擊,就憑這十二個鬼子,還是突破了三道防線,競沖到離雷達(dá)五十米的地方,龜田少佐拉響了手雷。如果這三十四名鬼子加進(jìn)來,局勢必定截然相反,說不定,全軍覆沒的會是自己,雷達(dá)站已經(jīng)灰飛煙滅。

        見此情景,每個人都張口結(jié)舌,心里一陣陣后怕。王連長激動不已,一把抱住柏生,連聲說:“小兄弟,多虧了你呀!你真是個蛇仙!”

        “蛇仙!真是蛇仙!”那些當(dāng)兵的一擁而上,一聲歡呼,把他高高地舉過頭頂,前呼后擁走向營房。營房里的士兵也笑鬧著跑出來。史密斯也走出來。一夜過去,他也確信蛇毒已經(jīng)消除,只是傷口還有點疼,走路一瘸一拐的。王連長挺興奮,把柏生調(diào)蛇驅(qū)兵的事告訴了他,說:“這小伙子挺機智,救了雷達(dá),也救了大家!”

        史密斯的藍(lán)眼睛里閃出奇異的光亮,摟住柏生。在他臉頰上重重地吻著,他的臉都羞紅了。然后,史密斯在胸前劃了個“十”字,喃喃地說:“全能的主啊!您還沒降臨時,中國小伙子先救了我。在這片神奇的土地上,有一個東方蛇仙,他指揮雪峰山的毒蛇,投入了反法西斯的戰(zhàn)斗?,F(xiàn)在,我相信,‘大日本皇軍不可戰(zhàn)勝的神話荒謬透頂;中國人,才是不可戰(zhàn)勝的。阿——門!”

        這場仗打完了,王連長非常高興,讓柏生披紅掛彩,親自帶了一個班,把他送到白沙鋪。一個平頭百姓,能讓當(dāng)官的風(fēng)風(fēng)光光送回家,這是從來沒有過的,整個白沙鋪都震動了。二先生是個好心人,那天,劉富城叫柏生給陌生人帶路過雪峰山,他細(xì)細(xì)察覺,那些人臉上透出莫名的殺氣,已是隱約不安。柏生一天未歸,更是無端地坐立不安。一見他被前呼后擁送回家,頓時又高興起來,連忙邀了柏生幾個叔伯,還有劉富城父子倆,買了一籮筐鞭炮,噼里啪啦把他迎進(jìn)屋。

        劉富城興奮得滿臉放光,很以為功,大聲說:“柏生,論起來,你這次還得好好謝謝我!要不是我推薦,你能這么風(fēng)風(fēng)光光立功嗎?”二先生很有些不順耳,柏生卻笑嘻嘻地連聲說:“謝謝師傅,還得謝謝師爺爺!”當(dāng)晚,他買了豬頭,備好香燭,恭恭敬敬跪下去,眼里淌出兩行淚,大聲說:“師爺爺,您沒白教我一場,我替您報仇啦!”

        過了十幾天,《中央日報》刊登了史密斯的文章,題目是《東方蛇仙》,二先生興沖沖買了一張,讓柏生坐到竹椅里,一個字一個字念給他聽。末了,感慨萬分地說:“連美國人都夸獎啦,你真是蛇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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