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映實
我頂煩惡這句話。可直到二十一世紀,一日三餐用過,老伴兒還是這么不厭其煩地問我,表明她對我最大的關心。我曾指點她:
“你換個問法不行么?多難聽啊,都啥時候了還吃飽吃不飽的,改問吃好了嗎,也比這受聽啊?!?/p>
然而,老伴仍然頑固地習慣于問我“吃飽了嗎?!痹谒磥恚路稹俺燥柫恕北取俺院昧恕憋@得更實在,更明確,更關乎我的健康生存。吃好沒吃好并無關緊要,飽沒飽卻是第一位的,應該首先關心。這句問話雖看似簡單平庸,甚至顯得有些土氣,但卻凝聚了老伴一輩子最當緊的人生體驗。
細細想來,可能是由于“餓怕了”、“餓慘了”的這種記憶深深沉淀在她的血液中,至今仍然揮之不去,難以忘懷。才幾十年一貫制地總念念不忘要頻頻問我“吃飽了沒”,也不管日子發(fā)生了怎樣的變化,生活已經(jīng)有了多大改善。
這也可以算得上是一種時代情懷吧。
我們這一代人,哪個沒經(jīng)歷過半死不活的“三年困難時期”?每當想起來心就緊緊縮成一團,每當想起來就渾身打冷戰(zhàn)。
其實,那時候我們倆還都不認識。但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崗位上都挨過大餓,卻是共同的經(jīng)歷。
記得文化大革命剛結婚那會兒,妻子跟我說得最多的“情話”還是挨大餓時期的一些“故事”。她說她在鐵路上發(fā)給工人的三合面兒餅子,每個只收一兩糧票,兩天只額外賣給一個,她都舍不得吃,留起來等星期日帶給老娘吃。有一回周末偏趕上搞運動沒放假,等下禮拜回家時,前些天留起來的餅子都已長出老長的綠毛。實在沒法吃了只好忍痛喂了雞。害得老娘撲達撲達直掉眼淚,拍打著她的肩膀跺著腳惋惜地抱怨說:“你咋不自個兒早吃了呸!你咋不自個早吃了呸,還餓著肚子生要給我省回來!”
她還說,由于嚴重營養(yǎng)不良,直到二十一歲她才來例假,拍著自己扁平的胸脯說,“你摸摸,到現(xiàn)在我的乳也沒鼓起來,只好委屈你
了?!?/p>
“……”
她跟我講的悄悄話中,許多都跟饑餓有關系。
其實,我的饑餓記憶要比她多得多,也深刻得多??梢哉f,我的青年時代用拉丁美洲一位作家的書名即可概括,是從《饑餓的道路》上走過來的。
1960年,我?guī)е嘀袑W生參加學校統(tǒng)一組織的赴郊區(qū)“支援三秋”活動。出發(fā)前,校長宣布了又宣布嚴格的紀律,絕不允許偷摘社員壩墻上的瓜果蔬菜,否則將開除校籍。學生已餓得無力高唱《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了,可學校還是命令班主任反復帶領學生詠唱這首歌,直唱得有氣無力,沒精打采。一個禮拜的勞動中,紀律倒是無人觸犯,卻闖下了意想不到的滔天大禍,導致一名高二男生中毒死亡,奪去了一個年僅18歲的年輕生命。原來是由于,繁重的體力勞動更加重了學生的饑餓感。工余休息時間便紛紛跑上附近的山坡找野菜野果吃。學生知道,吃野菜野果是不違背群眾紀律的。誰能想到,第4天頭兒上。山坡上東一片西一片病倒了不少學生。嚴重的多口吐白沫,腦袋劇痛,全身不能活動,雙眼僵直。就連我自己也眼冒金星,舌頭發(fā)麻,說話不聽使喚了。很快就發(fā)現(xiàn),有一百多學生病倒,各班都有,越是高年級越多。人心惶惶,不知所措,誰也弄不清什么原因。后來將重病號急送市醫(yī)院,經(jīng)醫(yī)學專家和公安系統(tǒng)聯(lián)合診斷,才確診為系誤食“蒼耳”所致。經(jīng)向北京緊急求援,從江西九江空運來一批藥物才解了燃眉之急,這就是我校最著名的“蒼耳中毒”事件。也就是從這種罕見的切膚之痛中,第一次驚心動魄地認識了“蒼耳”。蒼耳,土名蒺藜茍子,夏季未充分成熟前,果實發(fā)白甜嫩,初嘗口感不錯,越吃越想吃。其實,蒼耳乃劇毒,食用半個小時后,毒性便逐漸發(fā)作。高二年級的一名男生因食用太多,經(jīng)搶救無效死亡。這是我對饑餓所導致的惡果所產(chǎn)生最慘痛記憶,它付出年輕生命的代價。
1961年,我因長期食用“瓜菜代”導致面部浮腫,渾身乏力??傆X得腹內(nèi)空空,哆多少也填不飽肚子。無奈之下,我實在忍不下去便在一日傍晚,夜幕降臨之際,將宿舍床上的一條狗皮褥子扯下送出去準備典當。跟收發(fā)室的人謊稱“褥子壞了,拿出去補一補?!蹦闹M了唯一的典當鋪死說活說,也只換來5斤全國通用糧票。不到半個月,我便將這5斤糧票陸續(xù)塞進肚子里。這便是饑餓帶給我這個人民教師最屈辱的記憶,我把老母精心為我縫制用來御寒的狗皮褥子居然換了糧食吃。從此,我的身下變得空空蕩蕩的,不再有母親的溫暖。
同是這年冬季,老家突然傳來噩耗,說父親暴死街頭。急忙趕回家去一看,老父骨瘦如柴,瞪得鈴鐺似的大眼睛難以閉合。細問才知道,那日老父提著瓦罐去食堂打飯,歸來的路上被石頭絆了一下,一個踉蹌便跌倒在地再也沒起來。等家人聞訊趕到,早已氣絕身亡。地上只留下稀湯寡水的半瓦罐稀糊糊還死死抱在懷里。村民們都說老父是活活餓死的,體力不支才摔倒在地。
回到學校,我絕口不提父親是餓死的,只向領導說老爸系肝炎癥不治身亡。過去多少年來我一直為自己的“英明決定”而暗自慶幸。因為一旦講出真相,很可能落個“給社會主義抹黑”的罪名,我將洗白不清了。直到新時期才得以“解禁”,說起來相關的話題時才敢于講明死因。我們曾經(jīng)歷過一個明明是“餓死”也不敢說是“餓死”的時代。
關于饑餓的故事我還有很多很多,但我不曾跟老伴細細講過,我擔心對她影響不好。因為一切都已經(jīng)過去了。
說過去倒也沒完全“過去”。直到現(xiàn)在,老伴兒還是念念不忘經(jīng)常問我“吃飽了嗎”?可見,這一代人對于饑餓的記憶該有多深。我倒是衷心希望當前的執(zhí)政者不管在怎樣的大好形勢下,都永遠不忘黎民百姓“吃飽了嗎”的溫飽生活,把相關的政策抓緊再抓緊,落實再落實,即使到了爆發(fā)國際饑荒的情況下,十三億中國人的肚皮也是飽飽的。這可是一個最大最大的民生題目啊!
但愿我們后輩兒孫永不再有關于“饑餓”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