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衛(wèi)國,文學碩士,副教授,供職廣東茂名學院中文系,研究方向:文學理論;中西詩學。在《學術研究》、《南方文壇》、《名作欣賞》、《當代文壇》等學術期刊發(fā)表論文30余篇,出版學術著作3部。
冰心(原名謝婉瑩,1900-1999),原籍福建長樂,生于福州。1919年開始發(fā)表第一篇小說,以所謂“問題小說”著稱。同時翻譯泰戈爾,受其影響,寫作無標題的自由體“小詩”,1923年結集為《繁星》、《春水》出版,在20年代初風靡一時,模仿者眾多。
無論有過多少種身份,冰心首先是一位詩人。但是慚愧得很,在一些場合,我曾經說過一些對先生的詩不敬的話。此次細讀《繁星》、《春水》,在第一首處,我就開始有些心驚肉跳了:過去的那個我,何以這樣的淺?。考爸恋诹耸?,我終于明白,冰心的“小詩”為大——正是出于對大美的追求,先生選擇了“小”詩的形式。
莊子曰“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知北游》);劉勰說“思表纖旨,文外曲致,言所不追,筆固知止”(《神思》);白居易詩曰“此時無聲勝有聲”(《琵琶行》);中國禪宗直接提出“不立文字”的主張;維特根斯坦在《邏輯哲學論》的最后一行說“對于不可言說的東西我們必須保持沉默”……這些論述,各有所指,但又有共同的地方,即如維特根斯坦說的,面對不可言說的事物,最好保持沉默?!敖^對的美”,正是那不可言說者,真正的詩人終有一天要面對它,可是詩人與哲學家的態(tài)度有些不一樣,“詩總能傳達某種對熟識的事物的新穎的理解,或者表達我們經歷過但無法言傳的東西?!保ò蕴亍对姷纳鐣δ堋罚┻@是詩人的抱負。于是當詩人明知不可言而言之的時候,惟一的選擇就是盡量地節(jié)省自己的“言”。這么說,冰心在她創(chuàng)作的起點上,有可能便已經直接地面向“絕對”了。這如何可能?她何以能夠做到?她是否有一條秘密的途徑,直接通往“絕對”?
“繁星閃爍著——”,存在者以存在之光暗示存在。
“深藍的太空/何曾聽得見他們對語?”無限的沉默,正是讓康德無限敬畏的原因。因為沉默,乃是歸存在所獨享的權利。當詩人完全地領悟到這沉默,他便也沉默下來,在形式上與存在同一。然而,詩人仍有義務向眾人“說出”那通往存在的秘密通道——從存在掙脫出來,領受語言賦予的痛苦。在這一點上,詩人不同于宗教意義的修行者。
“沉默中,/微光里,/他們深深地互相頌贊了?!币磺忻孛埽挥幸粋€字:愛!這便是那惟一的通道。絕對的愛,通往“絕對的美”,即存在本身;既為“絕對”,則形式與內容同一:愛者為美者,絕對的愛者為絕對的美者。冰心乃世界詩歌史上一罕見的絕對美者。不僅以詩美,更以人美。
古今。中外。大詩人夥矣!但都惟以詩成其大,少有如冰心之人格完全,幾無任何破損者——此番論據極為充分:今人大多以最慈祥的“奶奶”目之;冰心曾經是一個最美的“母親”(她寫“母親”的詩文極多,如上引《繁星》之一五九、還有其名作《紙船》等,寫母親之美,客觀上認同于“美的母親”的身份);《繁星》《春水》有極多的篇章,寫給“青年”(限于篇幅,不引述),同上理,冰心不僅曾經也是青年,更永遠與青年有同一的心,賦予他們永恒的愛;冰心最為傾心的美之絕對形象還是“兒童”或“嬰兒”(如《繁星》之四三:“真理,/在嬰兒的沉默中,/不在聰明人的辯論里。”之七四:“嬰兒,/是偉大的詩人,/在不完全的言語中,/吐出最完全的詩句?!保?,冰心最完美的自我畫像,也是嬰兒的形象。無論她的生理年齡已經是一個老“奶奶”、是“母親”、是“青年”、是“兒童”,她的靈魂依然是“嬰兒”的靈魂,明人李贄稱之“童心”,清人王國維稱之為“赤子之心”。此之謂“絕對美者”。有詩為證(《繁星》之十四):“我們都是自然的嬰兒,/臥在宇宙的搖籃里?!?/p>
關于冰心詩的修辭,只講一點有趣的,即上引《繁星》之一五九對中國傳統詩學“比興”的變異性使用。“天上的風雨來了,/鳥兒躲到它的巢里;”顯然是“興”,但是詩人把屬于本體部分的“母親呵”三字放到了前面,方便后面以“你”指代“母親”,并與“興”體部分的“它”形成結構上的對偶,整體上后面四句便兩兩相對,十分整齊了。同樣的例子可見于《繁星》之一三一:“大海呵,/哪一顆星沒有光?/哪一朵花沒有香?/哪一次我的思潮里/沒有你波濤的清響?”這種“興”,我稱之為“中興”。
附:《繁星》之六八
詩人呵!/緘默罷;/寫不出來的,/是絕對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