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無論活在什么樣的時代，這個時代都會給你烙上只屬于你的無奈。

此時在我眼前展現(xiàn)的，是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威嚴(yán)的君王正舉辦著盛大的宮廷宴會。他端坐自己的位置上，高高在上，俯視著觥籌交錯的大臣們以及輕歌曼舞的宮女，露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大臣們有的似乎被美酒的香醇吸引住了，不停的將杯中的液體倒入口中。有的則沉溺于烹飪細致的美味佳肴，在咀嚼中任其在舌頭上翻滾。還有的早已吃飽喝足，瞪大了一雙色迷迷的眼睛，在曼妙婀娜的美女間掃來掃去，享受著人類最原始的樂趣。

我突然有了一種恍如隔世的錯覺。

亂世已經(jīng)持續(xù)了很久很久，三國鼎立也持續(xù)了一段時間，而如今，蜀國已亡，魏國為晉所代，國力強盛，所謂分久必合，差不多，東吳也到謝幕的時候了。

但謝幕之前的高潮，竟然就是我眼前的景象？

絲竹之聲，靡靡之音，那是下一個舞臺的節(jié)目，現(xiàn)在卻在這里提前上演了。

為那個即將逝去的吳國唱起最后的挽歌。

我苦笑著搖搖頭，無奈無奈無奈何。

那個坐在主位的君王，就是東吳的第四代繼承者，孫皓；而坐在臺下的我，則是侍奉過東吳四代君王的老臣韋曜，雖然文弱的我從不曾掌握兵權(quán)，但畢竟也與其他幾個人聯(lián)手編撰了記載吳國歷史的《吳書》，自己的才華也得到了幾位前代君王的賞識與肯定，受封高陵亭侯，領(lǐng)左國史，就仕途而言，這輩子算是沒有太大的遺憾了。

晉強吳弱，統(tǒng)一已是大勢所趨，我沒有勇氣也沒有能力為一個曾經(jīng)盛極一時的王朝送葬或殉葬。所以理所當(dāng)然選擇了告老還鄉(xiāng)，希望自己能活著目睹亂世的終結(jié)，同時乞求上蒼賜予這片斑駁破碎的大地一百年的和平，讓我的兒孫們能過上沒有戰(zhàn)亂的生活。

這可以說是我最后的愿望，但是很可惜，我?guī)状紊蠒嗾堔o官，都沒有得到許可。當(dāng)然，不是因為我德高望重之類。而是只因?qū)O皓主公是個做事很隨性的人。只要是他想辦的事，向來為所欲為。同樣，只要是他不想辦的事，誰也奈何不了他。

孫皓主公還是個讓人琢磨不透的人——在他即位之前所展示出的德行曾讓無數(shù)人為之稱道，人人都說他將會是一個了不起的帝王。然而在他即位后，一切都變了。

侍奉一個喜怒無度的君王，就如同腳踏西瓜皮一般，下一步滑到哪里，自己根本無從得知。孫皓主公可以賞賜給某個人多到難以計算的財產(chǎn)，或者授予令人眩目的官爵，然后也可以在同一天內(nèi)將他緝拿，用遍五刑，殺頭抄家。

今天的得寵者明天就可能會失寵，官員每次上朝都要和家人做生死訣別，這就是我所生活的環(huán)境。

第二次辭官被拒后，懦弱的我實在沒有勇氣再上表請辭，因為那樣做只會激怒孫皓，后果難以想象。可如果繼續(xù)留在他的身邊，后果也同樣難以想象。

就拿眼前的宴會來說吧，表面上似乎只是一場君王為了招待群臣以及自己享樂而開設(shè)的平常宴會，但在座的除了主人之外，任誰都會把眼前的情景視為無節(jié)制的濫飲，只是不敢說穿罷了。

無論你是否喜好飲酒，也無論你酒量的大小，是老是少，身上是否患有不適宜飲酒的疾病，在這里統(tǒng)統(tǒng)不算數(shù)，惟一的標(biāo)準(zhǔn)就是每個人面前那個可以裝酒七升的器皿。只要你坐上了客席，那七升酒是無論如何也逃不掉的。

這個標(biāo)準(zhǔn)是孫皓主公按照自己的酒量標(biāo)準(zhǔn)制訂的，他常以每次喝下七升烈酒后依舊能保持清醒處理政務(wù)而驕傲。

我心里不禁一陣感嘆：孫皓主公你真是一個天生的酒豪?。〔贿^太多太多荒謬的決斷，你也都是在酒后做出的。

感嘆夾雜著恐懼，眼下最最重要的就是如何平安度過眼前的難關(guān)——我平素不擅飲酒，極限中的極限也就是兩升左右，真給灌下七升，即使僥幸不醉死，明天也別想上朝了。

我清楚的記得，中常侍王蕃就是某次參加宴會后第二天在未醒酒的狀態(tài)下硬著頭皮上朝，結(jié)果醉倒在大殿之上，迷迷糊糊不省人事之際被拖出去砍了腦袋。

相比其他那些被酷刑折磨的人，王蕃還算是走運的，畢竟他是在毫無痛苦的情況下死去的。

群臣們也并非個個都能在七升酒前面不改色，他們也必須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想出自己的應(yīng)對辦法：有的用袖子做掩護，假作喝酒狀，將酒倒入縫在袍子內(nèi)的皮囊里；有的則是悄悄倒入袖子的夾層；有的則是勉強喝下一些后，借如廁的名義吐掉；而我則是運用最原始的手段：加水。

孫皓主公三天兩頭就會舉辦宴會，每次宴會差不多都會持續(xù)一整天，我參加的次數(shù)算不上很頻繁，所以手法也顯得有些遲鈍。

我的目光似乎無意識的注視著舞女，實際上正死死盯著臺上那個掌握著大家生殺大權(quán)的人，布滿皺紋的手顫抖著悄悄舀起一勺水，往酒杯方向移去。

“韋愛卿，你在做什么？”

歌舞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射向了我。我的手懸在半空中，握著裝滿水的勺子，僵住不動。

“臣……為自己添酒……”

我的勇氣已經(jīng)衰竭了，眼皮迅速的垂下，再也抬不起來。

孫皓主公以一種常人難以想象的速度跳下了主位，三步并兩步蹦到我面前抓住我的手：“添酒？別以為朕喝醉了，看不出來你在糊弄朕！”

不得不承認，孫皓主公除了很有勇氣外，行動力也非常強。

我放棄了抵抗，酒勺脫手，勺中的液體撒了一地，沒有散發(fā)出那種特有的香氣。

“來人哪，將韋曜押下去，暫時收監(jiān)起來，待酒宴結(jié)束了，再定其罪！”

兩個衛(wèi)兵帶著漠然的表情將我用鎖鏈銬了起來，大臣們的表情大多慘白，臉上寫滿了“幸好不是我”的字樣。

一切都結(jié)束了。

也許老天爺讓我活到現(xiàn)在，本身就是一個錯誤吧。

二

在孩提時代，我曾受過良好的教育，在同齡的孩子們中，我顯得格外安靜，同時還略有些老成。

那時候，我已經(jīng)可以寫出一些讓大人們嘖嘖稱奇的文章了，那些被神童光芒所迷惑了方向的大人們，用盡一切他們可能想出的辭藻來夸贊我。

但我卻理智得讓人難以置信——我對那些大人們說，這里是東吳，東吳從來不缺飽學(xué)的宿儒以及智者，讀書讀傻了的書呆子更是有一大堆。

我也曾年少輕狂，不知天高地厚，在學(xué)文小成后還想練就一身能保國安民的好武藝——我偷偷把家里惟一的一柄劍拿了出來，早晚練習(xí)，但一來沒有教我劍術(shù)的老師，二來為了不讓父母發(fā)覺只有偷偷摸摸練習(xí)，練劍的機會實在是不多，三則我長期缺乏系統(tǒng)的鍛煉，體力很差，練不了多久就會氣喘吁吁，所以忙乎了一陣，也只能放棄了。

一想到自己無緣戰(zhàn)場，自然是有些不甘心，不過，就在我內(nèi)心最空虛的時候，遇到了那種被稱為“圍棋”的游戲。

一木之枰，枯棋三百，毫不起眼的黑白子在兩位對弈者的手中，成了攻敵與守土的最佳工具。我始終為此嘆服，要說這世間規(guī)則最簡單而變化又最復(fù)雜的游戲，非圍棋莫屬了。

一天，一地，一枰，只要我坐在棋枰前，一切的一切仿佛歸入虛無，只剩下眼前繁復(fù)無緒的棋局。死與活只在一線之間，勝與敗僅僅毫厘之差，突入敵人的大本營吃掉大龍，死死扼守防線期望最后的變數(shù)，在棋盤上，你可以毫無顧慮與人搏殺，你可以像一個輜銖必較的商人那樣計算自己的實地，你可以和對方為了爭一個先手而斤斤計較，或者像個卑鄙小人那樣設(shè)下圈套等著對方上鉤。

這些在現(xiàn)實中為正人君子所不齒的一切，只要是發(fā)生在棋盤上，那就絕對不會有人來責(zé)難你。

除此之外，圍棋即使到了最后的收宮依然不能有絲毫大意，些微的疏忽就可能會導(dǎo)致前功盡棄，這一點也讓我非常喜歡，無論是寫文還是做人，我都喜歡漂亮的結(jié)尾。

任何一盤我用心下過的棋局，都是我記憶里的珍寶，雖然在這個時代里，最純粹的圍棋已經(jīng)有些變味，最流行的圍棋方式竟然是賭棋，為了在賭棋中取勝，作弊的現(xiàn)象也經(jīng)常發(fā)生，在十四歲的我看來，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什么東西值得用玷污一盤棋的代價去換取。

某日，父親的一位朋友前來拜訪，聽說他是一位圍棋好手，待他和父親談罷，我很自然的向他提出了挑戰(zhàn)。

哪知道對方卻回答說：“真的很抱歉，我已經(jīng)不下棋了?！?/p>

“為什么？”我真的無法理解。

“棋盤之間的縱橫捭闔即使再復(fù)雜，又怎及得上這世間的萬一？沉溺于這小小的世界里，固然可以超脫世俗之外，然而人既然活著，又怎能免俗？”

我似懂非懂，胡亂的點了下頭。

“亂世為棋盤，你或為棋子，或為棋手，以四十年下一盤棋，不知意下如何？”對方帶著豪爽灑脫的笑聲離開了，留給了我以后生命中最沉重的思考。

能做到么？

我苦笑著搖搖頭，無奈無奈無奈何。

的確，我似乎不太可能成為引導(dǎo)亂世的棋手。

畢竟棋子有三百，而棋手只有兩位。

不過，如果能成為扭轉(zhuǎn)戰(zhàn)局的那招勝負手的話，這一枚棋子的價值可就難以估量了，若干年后，其他的棋子們會被埋入時間的長河，甚至棋手自己的傳說也會被慢慢淡忘，惟有這枚決定了勝負的棋子，會被后人津津樂道。

雖然有這樣的想法，但我還是保持著最基本的理智。

棋手有兩位，而決定勝負的棋子卻只有一枚，那樣說來，要當(dāng)上這枚棋子，可比要當(dāng)棋手更加困難咯！

三

十八歲那年，我受到舉薦，正式踏上仕途，憑借扎實的根底、豐富的學(xué)識，我很快被孫權(quán)主公看中。

不過，孫權(quán)主公身邊最迫切需要的是可以協(xié)助他制訂戰(zhàn)略的軍師參謀，我這樣的白面書生顯然是沒有多大用處的，大概是為了磨練我吧，不久之后我就被外派出去當(dāng)了一年的縣令，之后又被召回，被封為太子中庶子。

中庶子就是太子的侍從官，這官看上去和那些威風(fēng)八面的將軍都督差了十萬八千里，不過太子可是最有可能的繼承人，能在太子身邊說上話的我，也似乎被擺在了一個有些微妙的位置——今天我只是個無名之輩，明天就有可能成為新皇身邊的第一親信。

我反復(fù)告誡自己，這是個無比珍貴的機會，要想成為那枚最關(guān)鍵的棋子，那就絕對不能有絲毫的懈怠，給其他人可趁之機。

服侍太子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我如履薄冰，如臨深淵，拿出了治學(xué)的嚴(yán)謹與一絲不茍的態(tài)度，雖然剛開始時還是經(jīng)常受到太子的訓(xùn)斥，好在時間一長，彼此之間也就磨合得差不多了。我的地位也算穩(wěn)定了下來，無論誰談起我，都會說道：“這個韋曜，可是太子身邊的左膀右臂，將來會有怎樣的發(fā)展，著實讓人期待呢?！?/p>

太子雖然有些小脾氣，總體來說還算是個不錯的人，也懂得勤奮刻苦，但少年人畢竟喜歡玩耍，一有空閑他就會想辦法找樂子，或去郊外打獵，或者在府內(nèi)舉辦小規(guī)模的宴會，欣賞歌舞什么的。他也曾經(jīng)向我詢問有什么好玩的東西，我當(dāng)然毫不猶豫地推薦了圍棋。

起先太子倒是對圍棋挺有興趣，有事沒事就喜歡和我手談兩局，可無奈圍棋是一個挺講究天賦的游戲，即使我在棋盤上讓子外加放水，太子還是屢戰(zhàn)屢敗。

毫無疑問，太子是個臭棋簍子，當(dāng)然這話只能放在肚里，下了一陣子，太子的水平老沒進步，很快也就放棄了。

由于太子頗為貪玩，搞得孫權(quán)主公有些頭疼，孫權(quán)主公似乎完全忘記了他自己也曾經(jīng)年輕過，那時的他為了解悶竟然造了一輛射虎車，親自冒險獵虎，甚至用手戟與猛虎相搏尋找刺激與快樂，相比之下現(xiàn)在的太子算是挺本分的了。

也許是孫權(quán)主公已經(jīng)否定了自己年輕時的娛樂法，為了約束太子的行為同時鍛煉他的能力，孫權(quán)主公出人意料地命太子出任太學(xué)的長官，掌管全國的教育。

孫權(quán)主公想得倒是挺美，讓貪玩的太子掌管全國的教育，用輿論的壓力逼迫太子去當(dāng)讀書的模范，不過孫權(quán)主公可未曾料到，太子殿下上任后的第一件事，竟然是把“玩”的標(biāo)準(zhǔn)給定下了——研究學(xué)問的同時，人們應(yīng)該合理的娛樂，在娛樂的同時鍛煉一些本領(lǐng)。就比如在郊游中學(xué)會駕御車馬，在打獵中學(xué)會如何射箭，在歌舞中學(xué)習(xí)音律的知識等等。

令我震驚的是，太子竟然將圍棋排除在了娛樂之外，不但如此，他還多次在公開場合表達了自己對圍棋的厭惡——也許原因僅僅是他下棋沒天賦。

不但如此，某一天太子竟然心血來潮，召集太學(xué)的所有官員對圍棋的利弊進行討論，雖然這些官員們大多都對圍棋有著不錯的印象，甚而不乏愛好者乃至癡迷者，但是鑒于與太子的想法相左風(fēng)險實在太大，竟然沒有一個人站出來為圍棋辯白一句。

“圍棋太浪費時間了，人生苦短，在這上面虛度光陰，不值呀！”

“帝堯當(dāng)年發(fā)明圍棋，是為了開導(dǎo)他的兒子丹朱，可最后完全沒有起到任何效果嘛，這樣的東西有什么價值？”

“現(xiàn)在的圍棋早就失去發(fā)明時的初衷了，大多數(shù)人僅僅把它當(dāng)成是賭博的工具，是否應(yīng)該禁絕？”

“沒有價值的東西，任其自生自滅好了，犯不著我們來操心?！?/p>

一句句讓人聽了渾身不舒服的話接連不斷，雖然不是沖著我來了，但那種失落感與背棄感卻縈繞在我心頭，那些對圍棋的污蔑猶如利箭般射向我脆弱的心臟，每一擊都讓我痛苦難當(dāng)。

你們……有什么資格，這樣隨意侮辱我最愛的圍棋？這樣肆意踐踏老祖宗留給我們的益智游戲？這樣殘酷毀壞掉給無數(shù)人帶來夢想和希望的黑白之弈？

太子坐在主位上，渾身充滿了那種控制著全局的快感，他瞇著眼睛，似有似無地哼著小曲，臉上的笑容寫滿了“得意洋洋”四個字，好似只要他一聲令下，圍棋就會在瞬間進入歷史的垃圾堆。

“大家都說得有理，不過對圍棋嘛，立刻就用強制的手段將其禁絕也不太現(xiàn)實，畢竟它在民間也有些根基?？梢湃嗡陨詼纾诛@得我對于引導(dǎo)朝野上下的正確娛樂方向上不夠盡心盡力。這樣吧，大家可以根據(jù)自己的所思所想，回去寫一些文章，用來向世人揭露圍棋的鄙陋之處，在座諸位都是飽學(xué)之士，在文人中也有著巨大影響，一旦形成拒絕圍棋的風(fēng)氣，那么就能很快將娛樂導(dǎo)向指引到健康的道路上來?！?/p>

“太子所言甚是?！北娙思娂姼胶?，一場近乎荒誕的圍棋批判會就這樣結(jié)束，我作為太子的首席幕僚，這篇讓我為難之極的文章，似乎是躲不掉了。

怎么辦？

是找個機會和太子好好談?wù)劊M可能制止他的剛愎自用與一廂情愿？可覆水難收?。∈紫忍訛榱舜_立威信，絕對不會朝令夕改，再者他雖然不是完全聽不進不同意見，但也絕非那種從諫如流聞過則喜的人。

或者我干脆把自己對圍棋的熱愛向太子挑明了，然后任其決斷？那樣的話我大概也不會遭受什么太重的處分，也許是被外調(diào)當(dāng)縣令或太守，也許是被派去充任一些閑職，但絕沒機會再侍奉太子了，那等于提前結(jié)束了我的政治生命。

還是干脆昧著良心，閉上眼將圍棋狂批一頓？

這個念頭雖然一閃而過，我卻被自己嚇了一跳。

我竟然會想去背叛自己內(nèi)心最真實的聲音？想親手毀掉自己最喜歡的東西？這樣的我，還擁有人類最基本的尊嚴(yán)么？

亂世為棋盤，或為棋子，或為棋手，以四十年下一盤棋?，F(xiàn)在的我，即將布下生命中的第一著關(guān)鍵棋。

假如我失敗了，那就可以直接中盤認輸了，用不了等四十年那么久。

回過神來，我已經(jīng)在自己的書房里發(fā)呆了大半天，天早就黑了，我點起了一根蠟燭，跳動的火苗和窗外無邊的黑暗，恰如我此時的心情。

真的必須踐踏自己的心么？

很痛，這種撕裂般的疼痛讓我不禁流下了淚水。

疼痛會讓人有哭泣的沖動，然而哭泣本身并不能減輕疼痛。

四

“今世之人，多不務(wù)經(jīng)術(shù)，好玩博弈，廢事棄業(yè)，忘寢與食……求之于戰(zhàn)陣，則非孫吳之倫也；考之于道藝，則非孔氏之門也；以變詐為務(wù)，則非忠信之事也；以劫殺為名，則非仁者之意也……夫一木之枰，孰與方國之封；枯棋三百，孰與萬人之將……”太子抑揚頓挫念著我的文章，如沐春風(fēng)，似飲醇酒。朗誦美文，對太子來說也是一種不錯的享受。

“好文章！真不愧是我看重的韋先生！群臣們的批駁文章雖然大多都寫得洋洋灑灑，但沒有一篇文章能像先生的那樣力透紙背，字字珠璣！”太子讀完之后，除了贊嘆我的文采之外，已經(jīng)說不出更多的話了。

他沒有注意到，臺下的我，臉色是如此的尷尬，太子越是對我贊頌，我的心里越是痛如刀絞。

憶往昔，群雄競起的春秋時代。吳起為了一個將軍的名號，不惜殺掉出身敵國的結(jié)發(fā)妻子，他成功把握住了機會，成了被人傳頌的一代名將。

之后的戰(zhàn)國時代，又出了一位樂羊子，他作為魏國的將領(lǐng)去攻打小國中山，敵人殺了他的兒子并做成肉羹給他吃，樂羊子一口喝下，率兵攻破了中山國。

漢高祖劉邦所面對的情景和之前的幾位又是何其的相似？他與西楚霸王項羽為敵，項羽抓了劉邦的父親，揚言烹殺，而劉邦的答復(fù)則是：“隨意，請分我一杯父親的肉羹?！?/p>

他們割舍掉的，是妻子，是兒子，是父親，那些都是活生生存在的家人，是遠比圍棋這種嗜好更為重要的東西。

所以他們贏了，他們是勝利者，他們都在歷史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

然而，他們在選擇這樣做之后，真的還能被稱為“人”么？

我沒法做出判斷，因為和那些極端的例子相比，背叛了圍棋的我，也僅僅是五十步笑百步罷了。

那個叫韋曜的人，還有資格以“人”的身份存在于這個世界上么？

我苦笑著搖搖頭，無奈無奈無奈何。

在這之后，由于太子對我的文筆有著很高的評價，我被舉薦為史官，負責(zé)記錄編寫《吳書》——一下子，我遠離了太子，也遠離了那令人煩躁不安的宮廷斗爭的政治旋渦。

但我卻絲毫沒覺得遺憾。

坐在書桌前，我不停研磨著一方古墨，任時光流淌飛逝，記錄下發(fā)生的點點滴滴，以及被時間碎片濺起的朵朵漣漪。

僅僅以一位歷史的記錄者而存在著，與時間共同存在著，我很幸福。

當(dāng)然，在那之后所發(fā)生的許許多多事，比如太子的失勢、被廢，新繼承人的崛起，孫權(quán)主公的駕崩，朝廷的內(nèi)亂，孫亮、孫休先后成為帝王等等，都與我沒有什么太大的干系了，雖然我曾是太子黨羽，卻得到了新皇的信任并被任命為博士祭酒。只因經(jīng)歷過這些的我，早已低調(diào)淡出了人們的視線，只是執(zhí)行著記錄者的責(zé)任以及義務(wù)。

隨著時間的沉淀，我也成了元老，可能是出于逃避的原因，我極少插手朝政，只醉心于修訂《吳書》。當(dāng)我回過神來之后，坐在皇位上的人已是孫皓，那個戴著假面的乖戾暴君。

每個大臣都知道自己有責(zé)任引導(dǎo)孫皓走上正確的帝王之路，然而幾位率先出頭的人毫無懸念地被處死后，所有人都選擇了自保。

我也是其中之一。

就像侍奉太子那時候一樣，在某種意義上，我選擇了保護自己，拋棄了圍棋。

就像太子失勢那時候一樣，在某種意義上，我選擇了保護自己，拋棄了太子。

就在不久前，我的同僚們被孫皓下令推出去斬首的時候，我依舊選擇了保護自己，拋棄了同僚之義。

所以今天，當(dāng)我面對災(zāi)難的時候，所有人都選擇了保護自己，他們不必有任何心理負擔(dān)，也不必心懷愧疚，他們可以理直氣壯地拋棄我，看著我被送上斷頭臺，指指點點，唏噓幾聲，最多送上幾句廉價的嘆惋與送別。

一切的一切，猶如當(dāng)年我布下的勝負手。

一著好棋，同時也是一曲葬送我的挽歌。

雖然我不太相信宿命，不過似乎在我布下那一著的時候，我的劇本已經(jīng)提前寫完，劃上了句點。

不見天日的死牢，分不清白晝與黑夜。

只有滴答的水聲，記錄著我最后的時刻。

牢門外一陣騷動，散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是獄卒來了，而且，現(xiàn)在不是送飯時間。

一聲巨響，鐵門被打開了，幾個全副武裝的獄卒帶著走狗特有的驕橫前來宣讀我的審判。

“韋曜犯欺君之罪，判斬刑，就地處決?！?/p>

我整了整衣衫，起身，坦然地接受了這樣的結(jié)局。

不知為什么，獄卒那驕橫的表情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我最熟悉的面容。

這種表情，被人們稱為“無奈”。

責(zé) 編：鄢文江

題 圖：余和操

評選好稿移動、聯(lián)通、小靈通用戶請發(fā)短信到075033773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