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愿意傾訴，同時他們也愿意分享秘密，只要能隱藏自己的身份。

每個人心中大概都會有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的秘密。它們可能是尷尬的，可能是難以啟齒的，可能是一段難以言喻的感情，也可能是你心靈陰暗的一瞬。盡管秘密有強烈的愿望向人傾訴，但有些秘密我們可能并不想去面對，也并不寄希望能得到認同。大部分時候，我們可以深藏這些秘密。但對有些人來說，秘密造成的傷害會更沉重，甚至形成難以逾越的障礙。

弗蘭克·沃倫就是其中之一，他曾遭受過一次極大的屈辱。雖然在我面前，他一直拒絕透露屈辱的細節(jié)，但他說小時候的遭遇折磨了他幾十年，他不知道該跟誰說。弗蘭克說：美國的青少年其實過得很不容易，需要經(jīng)受很多考驗。這個國家的大多數(shù)人成年以后顯得比較有教養(yǎng)，但青少年時期未必如此。不少人在中小學可能因為各種原因受冷落，甚至受欺侮，從而導致心理創(chuàng)傷。

這是弗蘭克發(fā)起“明信片上的秘密”的動力之一，雖然后來的影響遠超他的想象。

2004年11月的一天，已經(jīng)穩(wěn)步進入殷實中年的弗蘭克偶然間想到了一個很有些浪漫的主意。他買了3000張明信片，貼好郵資，到華盛頓的地鐵站散發(fā)。他希望有興趣領取明信片的陌生人用匿名的方式寫上自己愿意傾訴的秘密，然后寄回到“馬里蘭州德國鎮(zhèn)銅脊路13345號”——那是弗蘭克的家庭住址。接下來，他將在美術館等公共場合和互聯(lián)網(wǎng)上集中展現(xiàn)這些秘密，從而形成一個人人都可以參加的社區(qū)藝術項目，他把這個項目命名為“Post Secret”(明信片上的秘密)。

第一張明信片設計得很是簡明扼要。“邀請你在這個藝術項目中匿名貢獻一個秘密。你的秘密可以是遺憾、恐懼、背叛、欲望、罪過或是童年的恥辱?？梢允侨魏问?，只要它是真實的，而且在此之前你未曾與任何人說過?！备ヌm克還注明，希望秘密簡明、清楚、有創(chuàng)造性。

“明信片上的秘密”被媒體報道后，迅速燎原開來。很快，弗蘭克就用不著再去地鐵站。美國各地的人們得知這個項目以后，主動將寫好秘密的明信片寄到他家，每天平均150張左右。除了定期到公共場合巡展，每個星期日，他還從當周收到的大約1000張明信片中挑選20來張，放到個人博客網(wǎng)站上(http：//postsecret.blogspot.com/)與公眾分享。

弗蘭克的博客開通三年來，點擊量已超過2億次，平均每天有近20萬人瀏覽，名列英文世界個人博客網(wǎng)站前十名。

在弗吉尼亞理工大學槍擊案時，網(wǎng)站上發(fā)布了這么一張明信片：“Asians Scare Me”(亞裔讓我害怕)?？雌饋碛行┓N族歧視意味，但明信片背面的信息才表達了作者的真實想法：“你別害怕，在弗州案以后，我們比你有更多理由不安?！弊髡邞撌且粋€亞裔。在弗州案后為自己的身份不安。當周博客上還有一個郵件，作者說：“在成長的過程中一直在意自己是亞裔，在弗州理工慘案以后，我更害怕了。知道別人有同樣的擔心真好，我對自己目前的狀況感覺要好多了。”

這個朋友的想法其實部分解釋了弗蘭克的公共藝術項目如此受歡迎的原因?？吹絼e人跟你有類似的秘密，你會覺得自己在世界上并不孤單。無數(shù)的心理障礙都源于一種負面假定：我是世界上最倒霉的人，或者最不受歡迎的人，或者最無能的人，諸如此類。其實你不是，你面臨的挑戰(zhàn)其他人也同樣需要應對。

在弗蘭克家里，我一邊陪著他清理剛剛收到的一大疊明信片，一邊采訪。他笑著遞給我一張，上面寫著： “我都不好意思了，墮入情網(wǎng)的次數(shù)太多?！泵餍牌系膱D案是一個卡通人物，背后七支丘比特之箭穿過紅心。

弗蘭克給我看的第二張比較嚴肅，作者是一個女性，她寫道：“雖然他傷透了我的心，但我希望他一切都好，當然是以秘密的方式。”看得出來，他已經(jīng)被這張《傷透的心》打動，“你看作者多善良，這種情緒在日常生活中并不容易表現(xiàn)出來?！焙芏嗳嗽敢鈨A訴，同時他們也愿意分享秘密，只要能隱藏自己的身份。

弗蘭克說：“的確，在個性以外，寫明信片的人當然也有共性，他們希望發(fā)現(xiàn)真我，或者為日常生活中違背心愿做的事情尋求解脫，也有的期望為生活中的難題尋找答案。這類因素推動著人們參與到明信片項目中來?！?/p>

接下來是一個讓人發(fā)笑的秘密，明信片上寫著：“今年的情人節(jié)，我給最親愛的買了一盒巧克力，去年大甩賣的時候買的。”他說：“驅使人們傾訴秘密還有一個很簡單的原因，有人大概就是想分享自己那些搞笑的故事?！彼钢@張巧克力明信片說，“這個小伙子顯然無法跟女朋友分享這個故事，所以他就寫張明信片跟大家分享?！?/p>

弗蘭克每周都有一個煩惱，按照怎樣的標準去百里挑一，選擇最合適的明信片放到博客上呢?他喜歡能夠體現(xiàn)人類情感復雜性的秘密，真誠、有趣、性感、歡樂、悲傷，都可以。具有哲理意味當然好，迷惘的也不錯。另外，弗蘭克喜歡不同材料的明信片。美國人不拘泥于用正規(guī)出版的明信片書寫秘密，他們隨心所欲，從而成就了這個社區(qū)藝術項目特殊的創(chuàng)造性和美感。

在2008年9月28日更新的網(wǎng)頁上，他選中的一張明信片是對大選年政治熱情的反證，“我們給選戰(zhàn)幫忙只是因為那個組織者很有魅力。”背景上有“奧巴馬”“美國”之類的字樣，作者將這個秘密寫在民主黨愛荷華州初選期間發(fā)給志愿者的胸牌上。

另一張?zhí)貏e真誠，“如果我重新戀愛結婚，我未來的丈夫應該感謝你，謝謝你給了我這么好的第一次愛情?！币粋€女性對前男友的依戀秘密地記錄在一張情侶照上。

這一張很有創(chuàng)造性，有人用一美元的鈔票分享自己的秘密，“我真怕死?！?/p>

我讓弗蘭克找?guī)讖垙牟牧咸暨x來說最具創(chuàng)意的明信片。幾年下來，他已經(jīng)收集到20多萬張明信片，其中有兩張讓他愛不釋手，一張由星巴克咖啡杯做成，上面寫著：“我給那些不禮貌的顧客倒不含咖啡因的咖啡?！?/p>

另外一張原本是胎兒的B超圖片，文字為：“那天我在商店碰到她，她也許不知道，我?guī)缀跤辛怂暮⒆印Ｎ蚁敫嬖V她這件事情。”作者和那個“她”的男友或者丈夫有過一段不尋常的經(jīng)歷，而“她”并不知情。

弗蘭克喜歡用這張B超來解釋他的創(chuàng)意取得成功的原因，“我提供了一個機會，大家可以去掉面紗，也許只有那么一瞬間，讓陽光照進自己的內心世界，來表達從未與人分享過的感受、恐懼或者擔憂?！?/p>

四年來，這個社區(qū)藝術項目一直保持著強勁的發(fā)展勢頭。美國的眾多大媒體相繼報道過這個簡單構想帶來的驚人成功，著名的哈珀科林斯出版社邀請他編輯了四本明信片圖冊，他幾乎每周都收到邀請奔赴美國各地演講，其中主要是大學。弗蘭克收集到的明信片中，談及情感的明顯占據(jù)大多數(shù)，這一點也不奇怪，年輕學生心里的秘密最多，他們最有激情去分享。

弗蘭克建議我到演講的現(xiàn)場看看，去直接感受他的明信片項目到底有多受歡迎。我挑選出美國南部的佛羅里達大學，我比預定時間提前了一個半小時到達佛大的學術交流中心，演講大廳外已經(jīng)排起長隊，沿著走廊繞了好幾圈。

我跟隊伍中的幾個大學生聊了會兒天，為什么大家這么熱衷通過明信片傳遞秘密?心理學專業(yè)的女生謝麗說：“如果只將秘密留在心里，我們就很難成長。如果我們說出這個秘密，那就像交給郵局寄走了一樣。我們自己獲得了解放，可以繼續(xù)前行?！?/p>

跟她一起排隊的辛迪念會計專業(yè)，她覺得將秘密告訴弗蘭克比告訴媽媽更好。為什么?“如果你將秘密用明信片寄給弗蘭克，它還是你自己的秘密，別人看過了也不知道那就是你的秘密。如果告訴媽媽，她會告訴所有人，大家都知道那就是你的秘密?！?/p>

弗蘭克的演講以自我介紹開場，“大家好，我叫弗蘭克，我收集各種秘密?！彼麊柎蠹遥骸霸?jīng)給我寫過明信片的請舉手?！贝蠹s十幾個觀眾做出回應。謝麗是學心理學的，她說：“了解到別人的秘密以后，你就知道自己并不孤獨?！?/p>

心理困惑導致孤獨感加重，從而引起心理問題，如果沒有積極干預，一條通向幽暗的人生窄路就會形成。傾訴對緩解心理壓力極為重要，讀者通過了解他人的困惑也獲得審視自身的機會?！懊餍牌系拿孛堋鼻『脼閮煞N人——傾訴者和傾聽者——同時提供了一個方便、有趣的平臺。

“明信片上的秘密”具有某種心理療效，但不可能取代任何臨床診斷和治療，它畢竟只是一個社區(qū)藝術項目。弗蘭克也收到過一些情緒極為低落者發(fā)來的明信片，因為匿名的緣故，他很難提供直接幫助。博客上鏈接的自殺救助熱線也許會起到正面作用，他和妻子定期給這個熱線做志愿者。2006年，弗蘭克通過自己這個超大流量的博客為熱線籌集了75000美元。

弗蘭克目前已經(jīng)將生意交給妻子和雇員去打理，自己集中精力發(fā)展“明信片上的秘密”，他沒有畫上句號的想法。還有更重要的，他收集到的秘密很快將達到30萬個。他擁有其他人無法想象的特權，可以透過30萬個窗口了解30萬個心靈。

“你自己會不會被這么多秘密淹沒?”在為大學生們簽名售書的間隙，我問弗蘭克。他笑了，“這么大的數(shù)量，已經(jīng)形成一個很獨特很有規(guī)模的檔案。我希望將來有一天能夠建成一個數(shù)據(jù)庫，供心理學家和其他所有感興趣的人研究?！?/p>

弗蘭克從不透露儲藏明信片的地點，他告訴我：“每一張明信片都像藝術品，它們待在一個恒溫恒濕的環(huán)境中，安全而且舒適。我一定要對得起人們的信任。”

(本文作者供職于美國國際廣播機構，現(xiàn)常駐華盛頓，并作為執(zhí)行制片人，推介中國電視片榮膺美國廣播電視最高文化成就榮譽“皮博迪”大獎Peabody Award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