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太宗的文治武功,在皇帝中是名列前茅的,可是他對太子的教育并不成功。其中的道理他悟得很清楚,可就是無法產(chǎn)生積極的效果,恰恰相反,事物的軌跡總是朝他最不愿意看到的方向發(fā)展。
他先立的太子是李承乾。為了太子的健康成長,太宗可謂煞費苦心——他為兒子挑選了最優(yōu)秀的老師——于志寧、杜正倫、孔穎達、張玄素等,都是一時俊杰。貞觀七年,太宗對于志寧、杜正倫說:“你們輔導(dǎo)太子,應(yīng)經(jīng)常給他講些老百姓的真實生活狀況。太子生于深宮,不曾聞見百姓的疾苦。而且國君是國家安危的關(guān)鍵,更不能驕矜放縱?!彼熈顑蓚€老師若遇到不正當?shù)氖虑?,要嚴肅懇切地勸諫太子,使他從中受益。
貞觀十年,太宗對房玄齡說:“我歷觀前代創(chuàng)業(yè)的國君,他們都生長在民間,所以深知民間的真實情況,很少會敗亡。到了繼位的守成之君,他們生而富貴,不知疾苦,所以很容易導(dǎo)致敗亡。我從小就經(jīng)歷過各種磨難,對天下事知道得很清楚,還擔心有考慮不周的地方;像我的這些皇子們,生于深宮,見識不遠,哪里會明白這些道理?我每次吃飯,就想到種地的艱難;每次穿衣,就想到紡織的辛苦?;首觽兪裁磿r候能學(xué)得像我一樣呢?”
“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這句話被唐太宗屢次提及,可以說他看到了問題的癥結(jié)所在。可是太子不能重返民間,爺爺輩、父輩打天下時的艱辛對他來說已經(jīng)有些隔膜。加之他喜聲色和畋獵,生活奢靡,老師的話被當作耳旁風,甚至于干出很多荒唐的事來。結(jié)果后來他被廢為平民,在流放地黔州死去。
接下來,太宗冊立晉王李治為太子。貞觀十八年,太宗對身邊的大臣們說:“我沒有工夫顧及太子的教育,但最近自從改立太子之后,每遇到一件事,總要向他講一番道理。見他將要吃飯,問他:‘你知道吃飯的道理嗎?’他回答說:‘不知道?!揖透v:‘種莊稼很艱難,花費了農(nóng)民很大氣力。國家政策不違背農(nóng)時,才能有飯吃?!娝T馬,就問他:‘你知道騎馬的道理嗎?’他回答說:‘不知道。’我就對他講:‘馬是替人干苦活,出勞力的,要讓它按時休息,不要竭盡它的力氣,這樣才能常有馬騎。’見他乘船,就問他:‘你知道乘船的道理嗎?’他回答說:‘不知道?!揖蛯λv:‘船可以比作國君,水可以比作百姓。水能載舟,也能覆舟。你將來要做國君,對這個道理怎能不感到畏懼呢?’見他在一棵彎樹下休息,就又問他:‘你知道這棵彎樹的道理嗎?’他回答說:‘不知道?!揖蛯λv:‘這棵樹雖然彎曲,但用繩墨校正。就可加工成筆直的木材。作為國君,即使道德不高,只要多接納規(guī)諫,也能變得圣明。”’
這段話中,太宗問了四個問題,李治回答了四個“不知道”,是真不知道還是故意裝糊涂?我看前者的成分居多。正是這個優(yōu)柔寡斷的李治最終把大唐江山拱手送給了悍妻武則天。
后世那個聽說百姓沒有飯吃,就問大臣“何不食肉糜”的晉惠帝,那個“隔江猶唱后庭花”的陳后主,那個“問君能有幾多愁”的李煜,都可以說是吃了“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的虧。
春秋時期的曹劌曾經(jīng)說過:“肉食者鄙?!逼鋵?,貧富貴賤的兩極在任何時代都是有隔膜的。貧賤者無法想象富貴人的生活,他所能幻想的富貴就是天天有大油餅吃;而富貴人也永遠無法了解貧賤者的疾苦,他們會把老百姓天天吃粗糧稱之為吃綠色食品,稱之為無比的幸福,這就是兩極的隔膜。其中“高貴”的無知更可怕,更讓人寒心,因為他們站在潮頭,是時代的引領(lǐng)者。舵手尚且無知,憑誰問:船往何方?